「怎麼樣,我可不靠你養活。」
如今住在容府,我也得做點什麼才行。
飯後我在容府逛了一圈,與記憶里葉家的雕樑畫棟,極盡奢靡不同,容府陳設簡樸,後院竟還有一大塊菜地。
昨日給我梳妝的李嬤嬤正帶著幾個小丫頭翻地澆水。
見到我來,李嬤嬤連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溫聲解釋道:
「夫人見諒,咱們府上不比那些有底蘊的世家大族,郎君又十分心善,總是資助些寒門學子和貧苦人家,我們便打算自己重些菜蔬,為府上節省開支。」
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原來容瑾並非輕視我,是真窮。
一個實權衙門的從四品官員,還要自己種菜吃,可見是一點沒貪。
我看著明顯撒的不均勻的菜種,翻得亂七八糟的菜地,默默嘆了口氣,上前拿過鋤頭,手把手教她們怎麼種菜。
暮食我又向李嬤嬤請教了容瑾的口味,做了幾個可口的小菜。
飯桌上,我斟酌著開口:
「我每日收拾菜地,做一日三餐用來抵消我在容府的吃用,可以嗎?」
「另外我自己會想辦法做些零活攢攢錢,過陣子攢了些錢我就走,不留在你這裡吃白食當拖油瓶。」
容瑾正歡快夾著菜的手一頓,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葉姑娘,你是先師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師妹,容某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之人,但養一個妹妹還是養得起的。」
「更何況若不是當年,我們本該是……」容瑾輕輕咳了兩聲,臉上泛起紅暈。
「總之你安心住著便是,等到了合適的時機再說。」
說罷看到我手上常年勞作的傷口,又嘆了口氣:
「往後這些粗活就別做了,若是覺得無聊就出府去逛逛。」
我低了低頭,以我的身份,只怕會遭人議論。
6
容瑾似是看出了我的窘迫,說起笑話逗我開心。
他在大理寺任職,平時見到的案子多了,京中權貴人家的八卦也知道不少。
劉侍郎當年靠著妻子的嫁妝支撐才能考上進士,這麼多年也全靠夫人賺錢,結果他一把年紀了還要納妾,夫人果斷跟他和離帶走全部嫁妝後,劉侍郎家裡空空如也,小妾也跑了。
孫尚書跟夫人恩愛多年卻一直沒有子女,他當眾承諾永不納妾,卻偷偷在外面養了外室,外室懷了身孕,孫尚書便趕走了妻子,後來才知道其實不能生的是他,夫人另嫁後很快就三年抱倆。
容瑾說的聲情並茂,我剛吃飽的肚子差點笑岔氣。
「許多光鮮亮麗體面斯文的人家,內里指不定什麼污糟事都有,你不曾做錯什麼,又何必自己看輕自己。」容瑾看著我的眼睛,正色道。
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麼多年,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你什麼都沒做錯,無需看低自己。
我也朝他笑了笑:「那你以後也別叫我葉姑娘了,怪生分的,就叫我阿苒吧。」
從那之後,容瑾每日下朝回來都會給我帶些東西。
剛出爐的香噴噴的點心,紅艷艷的冰糖葫蘆,最時興的頭花首飾,數不勝數。
我也投桃報李,時不時給他做件衣裳,做些吃食。
謝洵還是沒能立葉蓁蓁為後,卻不是朝臣反對,而是葉蓁蓁自己不願。
不願意做皇后,也不願意侍寢。
言明她已經有了婚事,自古好女不侍二夫。
於是謝洵更鉚足了勁博美人一笑。
千里迢迢運來的荔枝,價值千金的海中鮫珠,無論多珍貴的東西,都一股腦捧到葉蓁蓁面前。
更是拒絕了選秀的提議,只願意守著葉蓁蓁一個人。
容瑾聽聞之後,加快了聯絡寒門官員和學子向皇帝上書的動作,想要救葉蓁蓁於水火。
直到那日,宮裡忽然下了聖旨,請諸位大臣攜家眷入宮赴宴。
宴席上,謝洵和葉蓁蓁並坐在上首,
謝洵看起來春風得意,葉蓁蓁似乎也沒什麼不快之色。
觥籌交錯,氣氛正酣之時,謝洵身旁的掌事太監忽然宣讀了立後聖旨。
葉蓁蓁笑意盈盈跪下謝恩,葉家人也像早有預料一般,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帶頭跪下恭賀帝後。
我察覺到身旁的容瑾攥緊了拳。
宮宴結束後,一個宮人攔住了我們的去路,說是皇后娘娘有請。
實則只請了容瑾一人。
我站在殿外,吹著冷風,正無聊數著螞蟻時,忽然被一個人拉住了手腕。
是謝洵。
7
「葉苒苒,你是故意在這等著朕吧,這才多久,就這麼迫不及待?」
謝洵嗤笑了一聲,語氣帶著幾分嘲諷:
「也罷,看在你一片痴心的份上,過幾日朕安排你去道觀修行兩年,等蓁蓁生下皇子,朕再給你重新安排個體面的身份接你入宮。」
「這還是蓁蓁提議的,她一向心善,不僅惦記著你,還要親自跟那實心眼的容瑾解釋一番。」
我不動聲色的抽回自己的手。
「陛下既然已經心想事成,就跟堂姐好好過日子吧,我這等卑賤之人就不勞您惦記了。」
恰逢容瑾從殿中出來,我挽過他的手徑直往往宮門口去,不管身後謝洵黑成鍋底一樣的臉色。
回府之後,容瑾連夜寫了摺子,請求外放到地方做官。
我還沒弄清楚今晚發生了什麼,容瑾帶著歉意跟我解釋:
「蓁蓁姑娘,不,皇后娘娘說,她是自願留在宮中的,她感念我的仗義之舉,讓我往後不必再為她費心了。」
葉蓁蓁和謝洵本就是多年青梅竹馬的情分,謝洵又對她這麼用心,倒是不難理解。
拋開我們兩個倒霉鬼不談,也是一段破鏡重圓的佳話。
我帶著同情看向容瑾,這是要遠走以治療情傷吧。
我心裡這麼想,嘴上竟也沒個把門的。
容瑾無奈的笑了笑,摸摸我的頭頂。
「阿苒,你一天天都在想些什麼呀。」
「我與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過婚前相看過兩次而已,何來深情厚誼?我想救她出宮,一是全了道義,二是身為臣子,自然要勸諫君王的荒唐之舉。」
「我請求出京,是自從到大理寺任職以來,看到天子腳下仍有許多不平之事,想到地方之上不知還有多少水深火熱的百姓,想盡一份力罷了。就算沒有這件事,我本也是如此打算的。」
我請求他先帶我一起走,等安頓下來我們再和離。
反正我在京城早已沒有任何留戀,不如去看看外面廣闊天地。
三日後,容瑾的調令發了下來,我們便動身離開京城。
一路上鳥語花香,我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宛若新生。
行至夜幕低垂,剛要出京城地界,一路帶著兵器的人馬團團圍住了我們的馬車。
為首的那人,是謝洵。
謝洵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忽然就很惦記葉苒苒那丫頭。
想念她做的粗茶淡飯,想念她親手縫的暖和衣裳,想念她的嘮叨。
於是他想著,不如早點接她回宮,她肯定高興的不得了。
他興致沖衝去葉府接人,卻撲了個空。
她竟然悄無聲息的跟著容瑾一起走了。
他都紆尊降貴願意親自接她回宮了,她怎麼敢。
「葉苒苒,下車到朕這來,朕可以既往不咎,否則。」
他本想拉弓搭箭嚇唬嚇唬膽小的葉苒苒,卻見她毫無懼色,直直瞪著他,仿佛在說,她寧願死,也不願意回到他身邊來。
謝洵怒上心頭,握著弓箭的手轉了個彎,指向容瑾,眼神狠厲而冰冷:
「朕數十個數,再不回來,你就看著容瑾血濺當場,怎麼樣?」
8
我不知道謝洵突然發什麼瘋,只能下馬車與他對峙。
「謝洵,你我當初本來就是被迫走在一起,你不喜歡我,我對你也沒什麼感情。如今你江山美人皆有,我離開京城過幾天安生日子,你也不許,你就非得這麼欺負人?」
謝洵怒極反笑:「葉苒苒,你對我沒什麼感情?你覺得我是在欺負你?」
「沒心肝的蠢女人!我連夜跑了幾十里路找你,就是為了欺負你?我若對你沒半點感情,何苦心心念念來接你回宮。」
我深深嘆了口氣,走到謝洵面前,似乎是這些年來頭一回與他平視:
「或許有那麼一點吧。即使是寵物,養久了也會有感情,何況是人呢?」
「謝洵,你對待我就像對待寵物一樣,給我一口吃的就覺得我這輩子都應該把命賣給你。你可以拋棄寵物,可如果它自己想要離開,你就氣急敗壞像被背叛了一樣,不允許它有自己的意識。」
謝洵原本盛滿怒氣的眸子暗了暗,帶著幾分歉疚:
「抱歉阿苒,我不知道你心裡這麼委屈。」
「從前我們日子過得難,我脾氣也壞,如今不同了,你跟我回去,從前欠你的我都會慢慢補償你。」
「不重要了。」我推開謝洵想要來抱我的手。
「我現在真正想要的,是自由。謝洵,看在我為你瘸了一條腿的份上,放過我吧,我們好聚好散,行嗎?」
謝洵深深看了我一眼,終究沒再說什麼。
馬車漸行漸遠,謝洵的身影逐漸隱沒在夜色里,直至消失不見。
兩個月後,我和容瑾終於到了他任職的青州。
這是地處江南的一座小城,一眼望去,煙柳畫橋,風簾翠幕,與喧囂的京城相比,多了幾分秀美寧靜。
容瑾做了青州知州,偌大的知州府,他特意留了個最好的院子給我。
我提出用這段時間攢的錢賃個小院子,搬出去住,被他攔下了。
說是我剛來青州人生地不熟,一個姑娘家多有不便,不如先住段時間再說。
我也不閒著,每日幫李嬤嬤她們做些活,有空了便帶著自己做的繡帕荷包去沿河的集市上賣。
容瑾每日暮時從衙門下值,正好順道接我回家。
偏偏他手裡也不閒著,總要帶些小東西,有時是點心鋪子新出的零嘴,有時是女兒家喜歡的一些小玩意。
我若是推拒,容瑾便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
「這點小東西,阿苒妹妹也要與我生分嗎?莫非是煩我了?」
我拗不過他,只能照單全收。
日子久了,他的身影遠遠一出現,隔壁攤位的阿嬸便大聲提醒我:
「阿苒,你相公接你來啦!」
9
容瑾聽了不但不惱,還笑容溫和的打招呼:
「麻煩阿嬸平時多照顧我家阿苒,她膽子小,我總不放心。」
我覺得過意不去,問他為什麼不反駁。
容瑾一臉理所當然:
「我們還未曾和離,你本來就是我娘子啊,總不能跟每個人都解釋一下,我們其實是假夫妻吧。」
一開始,我只當他是開玩笑。
但我也沒那麼傻,天長日久的,我自然能看出他的心思,但我也有我的顧慮。
容瑾也懂,我們就這麼慢悠悠過著日子,誰也不說破。
直到有一日,容瑾為了查案隻身一人去了城外的山上,眼看著已經快到酉時卻還沒回來,我擔心不已,急忙去尋他。
月亮初初掛上了山頭,才尋到他的身影。
他月白色的衣袍被路邊的荊棘劃出一道道口子,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窘迫,跟平日裡的翩翩佳公子判若兩人,倒是有幾分可愛。
「這個時候下山已經不安全了,我知道這山上有獵戶留下的木屋,裡面有水有吃食,不如我們借宿一晚,明早再下山吧。」容瑾提議道。
我看著已經徹底變黑的天色,點頭答應。
小小的木屋裡,容瑾把生火取暖,燒水做飯的活一應攬下來,只讓我坐著休息。
到了半夜,外面忽然狂風閃電,下起暴雨來,木屋漏風又漏雨,我裹著外衫凍得瑟瑟發抖,迷迷糊糊間,只感覺好像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抱住了我。
隨後我便沉沉睡去,沒了意識。
再次睜眼,容瑾正背著我步履蹣跚的冒著風雨往山下走。
「阿苒,你發熱了,我帶你去山下村民家裡找大夫,很快就到了,你再忍忍。」
我很想跟他說,其實不必了,我皮糙肉厚的很,在漠北生過幾次大病,都被大夫說活不了了,可我每次都很命硬的活了下來。
我試圖張嘴,嗓子卻想被烙鐵灼燒一樣疼,只能艱難蹦出幾個字:
「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容瑾腳步頓了頓,思緒飄到他第一次見阿苒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