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呀,也不像傳聞中那般暴戾嘛…」
嘖。
天真。
我飛快地抬了下眼皮。
果然,朱佑修還是那個朱佑修。
眉如遠山縱橫,面若水中美玉。
一張臉長得算是禍國殃民。
但只有我知道,這副皮囊底下,藏著一顆什麼心。
再走近些,依稀看到低垂的這雙眼神里似乎藏著濃濃的倦意。
這幾年,他好像過得並不開心。
「盛瓔珞。」
太監尖著嗓子喊我的假名。
該來的躲不掉。
我深吸一口氣,上前,規規矩矩行禮:「臣女盛瓔珞,參見皇上,貴妃娘娘。」
頭低著,眼觀鼻,鼻觀心。
上首傳來細微的吸氣聲。
一道灼熱的視線釘在我身上。
是舒玲兒。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她手裡的茶盞「哐當」一聲輕響,差點脫手。
整張臉寫滿了不可置信。
「你便是盛家三小姐?」
我垂眼:「是。」
她愣了半天,隨即看向了一旁的男人。
朱修佑卻擺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這一刻,她明白了一切——
眼前這個少女,是個替身。
皇上親自尋來的、和先皇后七八分相像的替身。
同為久居深宮的女人,又怎會忍心看又一個花季少女被困在這裡?
還是以這樣荒唐的理由。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氣,帶了點豁出去的勁兒:「本宮瞧著……」
「盛小姐似乎……身子骨弱了些?恐難承天恩。」
「實在不宜入宮,」她手一揮,有意加快了語速:「賜花!」
好姐妹!
夠義氣!
不枉我當初輸了你這麼多葉子錢!
我按捺住內心的狂喜,趕緊屈膝:「多謝貴妃娘娘恩典。」
腳底抹油,轉身就要溜之大吉。
「慢著。」
大殿瞬間死寂。
我能感覺到,高台之上,那道原本飄忽、百無聊賴的目光,倏地凝住了。
完了。
時間仿佛被拉長。
朱佑修沒說話。
但他的視線,沉甸甸的,帶著審視,一寸寸刮過我的側臉、脖頸、脊背…仿佛要將這副名叫盛瓔珞的皮囊生生剝開。
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
終於,他開口了,聲音聽不出情緒,低沉平緩:「留下。」
舒玲兒臉「唰」地白了,她盡力爭辯著「皇上!臣妾身為選秀主理,以為此女……」
「朕說,」朱佑修打斷她,「留下。」
嚯。
空氣凝固了。
秀女們們都低著頭,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算了。
心意領了。
誰讓人家是皇上呢?
就在我準備磕頭謝恩時,耳邊卻又一次傳來了舒玲兒的聲音。
「皇上,這不合規矩……」
她攥緊了拳頭,明明身子在發抖,卻語氣堅定:「選秀之事,當以皇嗣優先,這般瘦弱的身子,實在不妥。」
看著她這副豁出去護犢子的模樣,我忽然有點恍惚。
想起那年她剛入宮,那麼瘦瘦小小的一個,天天縮在角落哭著想家,我那時自己都困得要死,還得把她摟懷裡哼小曲哄睡。
可現在呢?
當年那個怕狗的小慫包,如今竟也敢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女,學著我的模樣,去忤逆曾不敢忤逆的人。
長大了。
可惜。
朱佑修只冷冷掃她一眼,斬釘截鐵:「規矩?」
「朕,就是規矩。」
他目光又轉回來:「盛瓔珞,留牌子。」
唉。
還是逃不過。
5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沒想到都離開三年了,朱佑修還是那麼的狗。
聖旨下來了。
「盛氏瓔珞,封貴人,賜號——如。」
這封號,不言而喻。
而為了坐實對替身這份寵愛,賞賜流水般的送入了我的宮裡。
什麼珊瑚樹,明月珠……都是些稀罕玩意兒。
這般的大張旗鼓,自然惹得不少人眼紅。
其中反應最為猛烈的,就是沈尚書的嫡女,沈蓉兒。
她家世我好,入宮比我早,位份卻比我低。
氣不過。
這天御花園偶遇,她端著一盞剛沏好的花茶,腳下一滑就往我身上潑。
幸虧我當過幾年燒火丫頭,眼疾腳快,一個側身——
完美的躲了過去。
「哎喲!」沈蓉兒假惺惺驚呼,「妹妹沒燙著吧?姐姐不是故意的~」
喲呵?
玩這套?
老娘當年在宮裡躲明槍暗箭的時候,你還在玩泥巴呢。
我撣撣剛才不小心蹭到的灰,皮笑肉不笑:「沈常在眼神不好,腳下不穩,也不知道是怎麼被選為常在的?」
「怕是打點了不少好處吧。」
「你!」她臉漲紅。
「我怎麼了?」我挑眉,拿出貴人派頭,「本貴人寬宏大量,不跟你計較失儀之罪,下次走路,記得帶上眼睛。」
別忘了,老娘可比你高上一級。
自我之下,階級分明。
看著她氣成要死又不敢發作的樣子——
爽!
「如貴人好大的派頭啊。」
涼颼颼的聲音插進來。
我扭頭,心裡咯噔一下。
是雲妃,林晚雲。
當年在宮裡,她可是我的頭號小迷妹。
我玩假死的時候,這女人可沒少落眼淚。
剛想打招呼,卻見她走到沈蓉兒身邊,斜睨著我,從鼻子裡哼出一句:「…冒牌貨。」
完了!
感情這位姐是覺得我這張臉玷污了她心中的白月光?
指名道姓的罵我東施效顰。
這我找誰說理去?
我正猶豫要不要暗示她真相時,林晚雲已經逼近。
「呵,」她上下打量著我,眼裡的嫌惡毫不掩飾,「前些日子就聽璃姐姐說,宮裡新晉了一位美人,頗得聖心。」
「本宮當是什麼絕色,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啊。」
這敵意都要漫到臉上了。
算了算了,人多眼雜,我也解釋不清。
更不想和她發生衝突。
我轉身欲走。
「站住!」她聲音陡然升高,「本宮讓你走了嗎?」
寒意逼近。
她猛地抬手,拔下一根細長的金簪。
「你知道嗎?」
「本宮很不喜歡你。」
說罷,她遞給身後一個眼神。
兩個宮女立刻架住我胳膊。
「尤其是你這張臉,瞧見就讓本宮生厭。」
冰冷的簪尖貼上耳側,激起一片戰慄。
「你說,本宮該怎麼處置它呢?」
額……
姐妹啊,我知道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但你先別出發。
就在我準備開口說出真相之時。
「住手!」
一聲怒喝自耳邊傳來。
朱佑修大步跨來,一把將我拽到身後。
林晚雲目光掃過皇上護住我的手,愣了好久。
又像看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笑出了聲:「陛下,臣妾沒看錯吧?」
「您竟也會護著人了?」
「可惜——」她話鋒陡然尖銳,直刺皇帝,「這份庇護,先皇后到死都沒等來。」
朱佑修臉色驟變:「林晚雲!放肆!」
「臣妾放肆?」她毫不退縮,迎著他暴怒的目光,「臣妾只問一句——當年先皇后被人構陷、步步緊逼時,您在哪裡?您護過她一次嗎?」
她輕蔑地掃過我這張臉:「如今對著個贗品,您倒演得情真意切。」
「倒真讓臣妾噁心。」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我恍神。
是啊…那時,他從未這樣擋在我身前。
只讓我忍,只讓我大度。
這些,整個後宮都有目共睹。
罵得好。
真痛快。
「啪——!」
清脆的掌摑聲炸響。
朱佑修臉色鐵青,手還揚在半空。
「放肆!」他聲音沉得駭人,「朕的事,輪得到你來置喙?!」
林晚雲偏著頭,臉頰迅速紅腫。
她緩緩轉回臉,嘴角竟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極盡諷刺的笑。
「…臣妾僭越了…」
她目光掃過朱佑修,又落在我臉上,最終,只餘一片冰冷的死寂。
「陛下您…問心無愧就好。」
她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帶著滿身破碎的驕傲,消失在花徑盡頭。
朱佑修的手垂了下來。
攥得很緊,指節泛白。
他沒回頭看我。
6
鬧劇結束後。
朱修佑帶著我來到了寢宮,腳步有些沉。
他轉身,將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先下手為強。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我猛地抬頭,眼裡瞬間蓄滿淚水,搶先開口,聲音帶著被欺騙的悲憤與絕望:「皇上不必說了!臣妾…臣妾都知道了!」
他一怔。
「這宮裡都傳遍了,說我不過是因為模樣長得有幾分像先皇后,所以才得了陛下青睞。」
我繼續發力,攥緊他的衣袖,演技全開:「枉我一片真心,以為得了天大的眷顧…原來不過是沾了別人的光!是臣妾痴心妄想…終究是錯付了!」
我吸了吸鼻子,仰望房梁,用盡畢生力氣念出那句殺傷力巨大的台詞:「正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啊皇上!」
「菀菀類卿…竟都是菀菀類卿…」
「錯付了,終究是錯付了!」
緊接著,我猛地甩開他的袖子,別過臉,語氣決絕:「您走吧!臣妾…不會原諒您的!」
一套聲情並茂的小連招,行雲流水。
朱修佑徹底懵了。
他站在那兒,眼神從探究、疑惑,直接進化成了看傻子的茫然。
張了張嘴,一個字沒蹦出來。
最終,他皺著眉,一臉「這人有病吧」的表情,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隱約傳來他壓低、帶有不解的問話:「李全?」
「奴才在。」
「盛家這個三小姐…」他頓了頓,似乎難以啟齒,「…腦子是不是有點毛病?怎麼沒人跟朕提過?」
李全:「……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去查!」
「……」
呸!
我對著關上的門板狠狠啐了一口。
當傻子怎麼了?
當傻子也比伺候你這個狗東西強!
7
從那之後,我徹底放飛。
裝病、裝傻、裝瘋賣傻。
儘量避免侍寢。
他臨幸,我立刻捂著肚子滿地打滾說疼。
他派太醫?我提前啃巴豆,拉到臉發綠。
他送賞賜?我披頭散髮抱著花瓶哭爹喊娘。
次數多了,他真的以為我是個瘋子,拂袖而去。
清靜了。
我樂得自在,天天拉著秋月和幾個小宮女,在院子裡嗑瓜子、打葉子牌,輸了的貼紙條。
「三個六帶倆五!」
「管上!四個七!」
「哎喲貴人您又耍賴!」
日子快活似神仙。
直到那天,贏錢贏得正歡,璃貴妃舒玲兒突然駕到。
聲音瞬間凍結。
小宮女們嚇得跪了一地。
舒玲兒沒看她們,只死死盯著我手裡的牌,又猛地抬眼盯住我,然後摒退了所有人。
殿門緩緩合上。
看著她,我的心跳亂如鼓點。
舒玲兒卻指尖捻著牌,眼皮都不抬:「來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