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裡逃出來後,我當起了燒火丫鬟。
老爺人善,夫人大度,日子過的好不樂乎。
直到——
府里的三小姐被選入了宮。
聖上性子暴戾,她死活不願意去。
那嬤嬤便細細為她理清利害關係:「小姐啊,旁人怕,你是不必怕的,畢竟,你有幾分長得像先皇后——」
「哦?」三小姐來了興致「先皇后長什麼模樣?」
「……這」嬤嬤抓耳撓腮,打量了一圈,又忽的將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喏,大概長這樣。」
「那你何不讓她去?」
1
這一刻,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難繃。
我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胡鬧!」老爺呵斥了一聲,「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三小姐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先是喚了一聲「爹爹。」
繼而不疾不徐的繞了一圈,臉上帶著志得意滿的笑:「選我入宮,不就是想圖個聖寵嗎?既然她比我更像先皇后,機會豈不是更大?」
「讓她去,不是更合聖意?」
這話說的有幾分道理。
眼看老爺的表情逐漸鬆動,三小姐又看向了嬤嬤,揚了揚下巴:「您說是不是?」
「小姐說的沒錯,」她答應了一聲,仔仔細細的盯著我,一寸寸的掃過「像,太像了。」
「這眉眼…尤其是側臉…」
又忽然像想起了什麼,試探性的開口:「丫頭,你是哪兒的人?」
看樣子,是發現了什麼。
幸虧我早有準備。
我忙低下頭:「俺…俺鄉下累。」
「逃難到這兒的。」
頂著這樣一張臉,卻說出了這樣的話。
所有人都沉默了。
眼裡都多或少湧出了嫌棄的表情。
可此計雖丟人,但勝在有用。
嬤嬤臉上的熱絡瞬間褪去了一半。
她扭頭對三小姐道:「小姐……這、這壓根不行啊,一口方言,連京話都不會說,拿什麼替您選秀?」
三小姐眯眼打量我,語氣帶著懷疑:「春香,你入府三年,我都未曾聽你說過這樣的話。」
她往前湊了湊:「怎麼今日突然講起了方言?」
剛學的。
我心裡嘀咕,嘴上卻道:「回小姐,俺一緊張就容易說家鄉話。」
可即便如此,三小姐依舊沒有放棄。
「就她了。」
老爺急了:「你瘋了?」
「爹爹您聽我說,」三小姐不急不緩,「她像先皇后,我也像先皇后,我倆必然長得像,讓她替我,天衣無縫。」
這話明明不講道理,卻仔細聽來,又好像帶著幾分邏輯。
一時間,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細細地、來回地掃視,在我和她臉上反覆比對。
「是…是有些像。」
不知誰低聲說了一句。
「確實…」
另一個聲音附和。
但到底關乎著聖旨,老爺自然是不敢出一點差池:「瓔珞,這可不是兒戲。」
「欺君,乃是重罪。」
「爹!我什麼性子您不知道?」三小姐聲音拔高,帶著點豁出去的狠勁兒,「要真進去,指不定會在宮裡闖出什麼滔天大禍呢。」
「現在不進去,頂多算欺君,可若進去,那就是滅門!」
見她主意已定,老爺徹底沉默了。
兩人一同看向我。
我忙擺手:「俺不中,俺不中!」
「俺害怕!俺就適合燒火!」
好不容易逃出來,死也不回去。
嬤嬤嗤笑一聲,翻了個白眼:「姑娘,就這德行?」
「怎麼替你啊?」
「無所謂,」她擺了擺手,「大不了裝啞巴。」
裝啞巴?
我眼前一黑,脫口而出:「那…那選秀露餡了咋辦?!」
像是早就有了主意,三小姐不知何時摸出了把小匕首,在指尖靈活地轉了個圈:「簡單啊,那就——」
她停了一停,語氣輕飄飄的。
「變成真啞巴咯。」
空氣瞬間凍結。
該死!
這大小姐不會是要!?——
俺娘類俺娘類,這可不中!
「忍著點春香,」她長舒了一口氣,一步步的向我走近「我下手很快的。」
眼見寒光逼近我的下顎。
我猛地挺直腰板,抬頭,吐字清晰「小姐所言甚是,奴婢愚鈍,方才一時情急胡言亂語,入宮之事,奴婢…定當竭盡全力,不負所托。」
一氣呵成,字字清晰。
滿屋子人,都愣住了。
短暫的死寂後,三小姐最先反應過來。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把匕首利落地收回袖中,撫掌道:「瞧瞧!這不挺好嗎?」
「一點就透!」
「春香,你果然是個伶俐人兒!」
嬤嬤也回過神,臉上表情複雜,像吞了只蒼蠅,又不得不擠出點笑:「是…是伶俐…伶俐…」
她嘀咕著「這丫頭…變臉比翻書還快…」
那當然!
這可是我的舌頭!
老爺看看瞬間脫胎換骨的我,又看看一臉搞定了的女兒,最終認命地揮揮手「罷了罷了,隨你們折騰吧,只是…千萬…千萬小心!」
而我只欲哭無淚。
得,繞了一大圈,燒火丫頭春香,又要進宮了。
這次,是頂著盛家三小姐的臉。
真他娘的…刺激!
2
馬車軲轆轆往宮裡滾。
嬤嬤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起了規矩:「進了宮,眼珠子別亂瞟,主子不問別開口,走路要這樣……」
條條框框,聽得我腦仁嗡嗡響。
旁邊的秋月也托著腮,眼皮直打架。
哈?你問我秋月是誰?
她是我選的陪嫁。
在盛府時,我倆搭檔,我燒火,她扇風,人稱煽風點火組合,配合默契。
離府時,三小姐讓我挑人,我毫不猶豫指了她——
好歹有個伴兒不是?
我倆大眼瞪小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困字。
真造孽啊。
規矩念完,輪到禁忌。
嬤嬤壓低聲音:「頭一個,璃貴妃,尚書令千金舒玲兒,如今的萬妃之首,也是由她來掌管選秀之事。」
「算是宮裡掌事兒的。」
舒玲兒?
我眼皮一跳。
當年入宮時可可憐憐的丫頭,混這麼好了?
唉,依稀記得當年入宮時,她還是小小的一一個,沒想到,日子過得這樣的快。
這是風水輪流轉呀。
「這位主兒,」嬤嬤神秘兮兮,「屬性為雞,與狗犯忌諱,所以千萬別在這位主兒面前提這個字,更不要帶到她面前,記住了嗎?」
噗。
我差點笑出來。
什麼犯衝撞,分明是膽子小怕狗!
當年她被只京巴嚇得跳上桌子的事我還記得呢。
現在倒好,怕丟人,硬說是犯忌諱,也虧她想得出來。
「月貴人,討厭牡丹花,見了就心煩,繞著走。」
「雲答應,最愛桂花糕,送這個准沒錯。」
……
聽著這些熟悉的名字,我心裡五味雜陳。
都是老熟人啊,如今倒要重新認識一遍了。
「其中,最最要緊的,」嬤嬤神色陡然凝重,聲音壓得更低,「是皇上!」
「記住,」她一字一頓,「永遠、永遠別在皇上面前提——」
「先皇后。」
「為啥?」秋月這傻丫頭沒憋住,一臉好奇,「嬤嬤您剛才還說,皇上最喜歡先皇后了呀?」
「怎麼現在又不讓提她了?」
嬤嬤臉色一沉:「因為先皇后…是自己了斷的。」
秋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自…自盡?放著皇后不當?」
她更搞不懂了。
「妃嬪自戕,乃誅九族的大罪,」嬤嬤聲音發緊,「她寧願背負這樣的罪名,也不願意留到皇上身邊——」
「你說,皇上豈能不恨?」
秋月懵了:「圖啥呢?」
嬤嬤本想開口,卻又怕牽扯到什麼,瞬間變了臉色:「別問了。」
「不該打聽的別打聽。」
車內一下陷入了安靜。
風掀簾,明明暗暗的光灑了下來。
窗外雲淡風輕。
靜默半晌,嬤嬤才幽幽嘆氣:「…許是…真受了天大的委屈吧。」
她的聲音很小很小,幾乎要聽不見。
而我也只垂眸。
3.
其實,嬤嬤說的不對。
並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是受了許多次天大的委屈。
三年前,我還不叫春香。
我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華裳。
父母皆戰死沙場,先帝憐我,把我養在宮裡。
他曾金口玉言:華裳嫁誰,誰就是太子。
我喜歡朱修佑。
因為他長了一副好模樣。
風光霽月,端莊持重。
我喜歡他這張臉。
所以整天黏著他。
十四歲那年,我終於如願嫁給了這個男人。
也順理成章的成了太子妃。
東宮歲月靜好。
可他即位之後,這日子忽然就變了。
新帝根基不穩,需要助力。
大臣們心領神會,女兒們流水般送進宮。
我沒爹娘,背後也沒有人撐腰。
所以我只能順從。
賢惠大度,不妒不怨。
好多次,朱修佑都將我摟在懷裡,說我怎麼這麼乖順。
該鬧一鬧的。
性子這麼好,小心以後被人欺負。
我卻只笑笑。
朱修佑也不想一想,血戰沙場的將軍,怎麼可能會生出來溫順的後代?
我只是怕而已。
怕鬧了,他就不要我了。
這場戲,我陪他唱了整整三年。
直到那碗湯。
御膳房送來的甜羹,味道不對。
我懂些藥理。
這是避子藥。
分量下得足,只一味就可傷了根本。
我捧著碗,手抖得厲害,只紅著眼質問。
讓他查個水落石出。
還我個公道。
他卻只垂下了眸子,面容平靜:「有什麼可查的?」
「這宮裡的女人,非富即貴,無論結果是誰,都不好看。」
「忍忍吧。」
我有些不可思議:「再怎麼樣,我也是皇后,是一國之母——」
「都這樣囂張了,若再不處置,你讓我如何在後宮中立足?」
我不懂他的邏輯。
他終於抬眼,眼神冷得像冰:「你在矯情些什麼?」
「也不看看外面,多少將士戰死?多少百姓餓死?」
「他們甚至連性命都保不住。」
「哪個不比你苦?」
「而你呢,最起碼還能活在世上,還享受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別不知足。」
甚至連哄都懶得哄。
哦。
我恍然大悟。
原來只是活著,對我而言,就已經算是恩典了。
這樣啊……
那我便如他所願唄。
這份恩典,我不要了。
可真到了這天,他又不高興了。
男人啊,可真難伺候。
4
選秀大殿,烏泱泱的姑娘們堆在了一起。
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只見璃貴妃舒玲兒端坐上首。
她滿頭珠翠,竟真的頗有幾分華貴的派頭。
跟當年剛入宮時比起來全然像換了一個人。
皇上朱佑修坐她旁邊,全程心不在焉,眼神飄忽,壓根沒往秀女堆里瞧。
挺好,省得我裝瞎。
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了秀女們的低呼:
「哇…皇上好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