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娘娘想玩,臣妾自然奉陪。」
我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出牌滴水不漏。
她似乎只是消遣,直到最後一張牌落下。
「該你了,盛貴人。」
我笑著推出手裡最後一張牌:「承讓。」
她沒看牌。
只冷冷的丟出來一句話。
「你到底是誰?」
我心裡慌的要死,但面上波瀾不驚:「盛瓔珞啊!」
「貴妃娘娘莫不是失憶了不成?」
「撒謊。」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隨後撥開了我的衣袖。
目光死死鎖住我右手手心那顆紅色小痣。
約有一顆拇指這麼大,梅花形狀。
——
這是我自出生起便帶的胎記。
「…這看牌時下意識捻袖口的動作…還有這副混不吝的德性…」
「以及這胎記…」
她昂著首,帶著十足的把握。
「你是…華裳…對不對?!」
看樣子,已經早就懷疑了,今日是最後試探。
偽裝轟然倒塌。
對上她通紅的、又驚又怒又狂喜的眼睛,我喉頭一哽,所有狡辯都咽了回去。
瞞不住了。
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啞著嗓子:
「是我,玲兒。」
「對不起哈,瞞了你那麼久。」
舒玲兒倒抽一口冷氣,整個人晃了晃。
下一瞬,她猛地撲上來,拳頭狠狠砸在我肩頭,帶著哭腔的怒罵炸響: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
「華裳!你這個天殺的蠢貨!王八蛋!」
「你騙得我們好苦!」
明明是姐妹相聚的開心時刻,可看到她這個反應,我竟也忍不住落下了淚。
好姑娘。
這麼些年,委屈你了。
玲兒轉頭就把我賣了。
當晚,林晚雲紅著眼衝進我宮裡,三個女人抱頭痛哭。
後宮姐妹團火速重聚。
她們哭哭笑笑著講我死後宮裡雞飛狗跳,我樂呵呵分享燒火丫鬟的光輝歲月。
酒罈子倒了一片。
說到情動之時,玲兒醉醺醺拍桌子:「狗皇帝!我當初就說嘛,怎麼是你死了,該死的是他才對!」
「沒錯!」
晚雲高聲答道,又拽住了我的胳膊:「姐!啥時候也帶我假死出一回宮啊?」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聊著聊著,我們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這是後宮。
處處都是皇上的眼線。
而今晚所發生的一切,很快被遞到了朱修佑的面前。
宿醉未醒,房門「哐當」一聲被踹開。
朱佑修裹著一身寒氣立在門口,眼神冷得像冰。
彼時我宿醉剛醒,一臉懵逼。
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只見他慢悠悠拍了下手。
「來,見個熟人。」
屏風後轉出個身影。
看清那張臉,我腦子裡「嗡」一聲炸了。
娘嘞!
是當年給我配假死藥那太醫!
朱修佑著我,聲音涼颼颼的:「是你自己承認的?」
「還是朕用刑呢?」
太醫撲通跪倒,抖如篩糠。
我嗓子眼發乾,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完了。
這下真涼了。
8
我被帶到了御書房。
門關上,隔絕了所有聲響。
朱修佑坐在陰影里,喚了我一聲
「裳兒。」
明明他氣息中已然有著薄怒,可語氣又止不住的想同我親近。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幾乎將我籠罩,幾乎是咬著牙開口,「為什麼要騙朕?!」
「為什麼寧願假死!寧願去當個最下賤的燒火丫頭!也不肯留在朕身邊?!」
一連串的問題朝我撲了過來。
我抬起眼,平平地看著他。
那雙曾經讓我沉溺的、風光霽月的眼,此刻只剩下渾濁的癲狂和不解。
「說話!」
他發狠般的望著我。
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其實事情已經過了那麼久,我早就不是很難過了。
但他這一聲聲的質問,卻讓我難以忍受。
明明我才是那個受害人。
所以我打算不給他留面子了。
「為什麼?」我重複了一遍,聲音沒什麼起伏,「你問我?」
「朱修佑,」我扯了扯嘴角,那點弧度冰冷又譏誚,「你心裡,真沒點數?」
他怔住。
「那些女人流水似的,被你選入後宮的時候,你想過為什麼嗎?」
他臉色一僵。
我懶得看他表情,繼續緩緩的、細數著他的罪名:「幾家大臣的女兒壓在我這正宮頭上,向我耀武揚威,你默許的時候,想過為什麼嗎?」
「前朝那些老東西罵我紅顏禍水,你轉頭就把我禁足在鳳儀宮,甚至不聽我任何解釋——」我盯著他驟然收縮的瞳孔,「那時候,你想過為什麼嗎?」
「我可日日在想呢。」
「不過我想的不是為什麼,而是憑什麼!?」
「朱修佑!你到底憑什麼這麼對我!」
我陪他年少登基,又吃了這麼多苦頭。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
他到底!
憑什麼?!
那些年的委屈同我胸中的怒火一起噴涌而出,一瞬間模糊了我的雙眼。
「你明知道我無父無母,你明知道我無依無靠,你還這樣對我——」
「所以我憑什麼不能離開呢?」
我昂著首,笑著看著他。
這一刻,他的目光里閃過了愧疚、心疼。
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都慫成那樣了,不爭不搶,只求一個安生立命,就這,你居然都護不住?」
「真沒用啊。」
「所以我突然就不想當這個皇后了。」
「也不想繼續給你當擺設,當個活靶子,替你擋來自前朝後宮的明槍暗箭了。」
「答案就是這樣。」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聽了這些話,他愣了好久。
嘴唇翕動著,半天才說了一句:「朕…朕有苦衷!前朝不穩,根基未固,朕…朕不得已!朕心裡只有你!朕一直在…」
「苦衷?」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像聽到天大的笑話,「誰沒有苦衷?」
「天底下苦衷多了去了!」
「你的苦衷,」我看著他瞬間慘白的臉,一字一頓,「說穿了,不就是能力不夠,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嗎?」
「啪!」
像是什麼東西在他腦子裡繃斷了。
他踉蹌一步,撐著御案才沒倒下,死死瞪著我,胸口劇烈起伏,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
那點強裝的深情和憤怒,被我這幾句話撕得粉碎。
我看著他這副樣子,心裡最後那點漣漪也平了。
靜如死水。
「放手吧,朱修佑。」我轉過身,不再看他。
「我既然能逃一次,就能逃第二次。」
「我華裳,無父無母,無牽無掛。」
「你,困不住我的。」
說完,我徑直走向緊閉的房門。
今天,我豁出去了。
身後死寂一片。
只有他粗重壓抑的喘息,和呼嘯的風聲。
手剛碰到冰冷的門環。
「華裳!」他猛地嘶吼出聲,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朕是皇帝!這天下都是朕的!你休想離開!」
「朕倒要看看,你能逃到哪裡!」
「這次!還有誰敢幫你!」
9.
「吱呀——」
門,卻從外面被推開了。
璃貴妃舒玲兒當先一步跨了進來,身後烏壓壓跪了一片,全是熟悉的臉孔——月貴人、雲答應…當年宮裡的老姐妹,一個不少。
舒玲兒看都沒看龍椅上那位,只朝我微微頷首,隨即轉身,聲音清亮,響徹死寂的殿堂:
「皇后娘娘賢良淑德,不爭不搶,也從未刁難過我們這些後宮姐妹過一分。」
「這些年,我們都看在眼裡。」
「皇上,請放皇后娘娘出宮!」
她身後,所有跪著的妃嬪齊聲應和,一聲高過一聲,浪潮般砸向御座:
「皇上,請放皇后娘娘出宮!」
「皇上,請放皇后娘娘出宮!」
聲浪幾乎掀翻屋頂。
朱修佑的臉,瞬間慘白如金紙, 指著眾人,手指抖得說不出話:「你們…你們反了?!」
最後一聲尤其響亮, 帶著豁出去的哭腔:「皇上!請放皇后娘娘出宮啊!」
是秋月。
她跪在人群最邊上,小臉煞白, 但喊得賊大聲。
不是啊喂,她們都有背後家族撐腰。
你來湊什麼熱鬧啊?!
這狗皇帝搞不好真會拿你開刀啊。
場面一度十分寂靜。
朱修佑死死瞪著下方跪了一地、無聲反抗的妃嬪,又看看梗著脖子、視死如歸的秋月,最後,目光落在我平靜的臉上。
那眼神,從暴怒, 到驚愕,再到…一片死灰般的頹然。
他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踉蹌著坐回龍椅,閉上眼, 揮了揮手, 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滾。」
「都給朕…滾出去!」
舒玲兒第一個起身, 沖我使了個眼色。
我一把拉起還發懵的秋月。
「走!」
跨出御書房門檻那一刻。
秋月拍著胸口,心有餘悸:「娘誒…嚇死俺了…咱真走啦?」
我深吸一口宮牆外自由的空氣,咧嘴一笑:
「當然是真的了!」
「從今天起——」
我努力喊出了聲:「再也不伺候這狗皇帝了!」
「這次,老娘是真的自由了!」
10
宮門外, 盛三小姐抱著包袱探頭探腦。
看見我, 眼睛一亮:「喲, 出來了?」
「比我想像中快多了。」
我拽著驚魂未定的秋月, 沒好氣:「當然了,這地方,鬼才願意多待」
她嘻嘻一笑, 湊近了點:「那是,當皇后哪有當丫鬟自在。」
我腳步猛地一頓, 眯眼看她:「慢著——」
「你丫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誰?」
盛瓔珞眨眨眼, 嘴角彎起狡黠的弧度:「秘密。」
四周黑漆漆的,幾片雪墜了下來。
她扭頭看了看不遠處朱紅宮牆, 忽然想到了一件舊事。
那是一個雪下的很大很大的冬天。
她隨著娘親去佛寺。
佛堂雪地里跪著個男人, 背影莊重而又肅穆。
男人回頭,目光落在她臉上, 愣了一瞬。
看了她好久好久。
少女不懂,問怎麼了?
男人說, 自己有個心上人,跟她的模樣很像很像。
「我很對不起她, 那是我一生的愧疚。」
少女時的盛瓔珞懵懂追問:「愧就去道歉啊?」
在這顧影自憐個什麼勁兒?
男人搖頭,聲音發澀, 只道「沒機會了。」
「我……找不到她了。」
盛瓔珞當時不懂。
只覺得這人真奇怪。
想道歉,怎麼會找不到人呢?
後來她回家。
就在自家府邸大門口。
撞見一個風塵僕僕、凍得嘴唇發青的女人。
那女人抬起臉——
赫然與她, 有七八分像。
想到這裡,她忽然回過神來。
看了看我,又望了望皇宮的位置。
終是笑出了聲。
可惜啊, 天不隨人願。
那個男人,終究還是沒有完成當年的執念。
而這世間的故事也不像戲文里寫的那般, 道了歉也能和好。
碎玉難全,方才是常態。
「走嘍——」她看著我,狡黠一笑「回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