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夫人和裴老爺是裴家的長房嫡支。
最守規矩,對裴思衡這個長子也是嚴厲管教,從沒一絲溫情。
我曾見過裴思衡在翰林院考核里沒得頭名,裴老爺讓他在數九寒天的院子裡罰跪。
裴思衡凍掉了半條命,裴夫人得知之後,也只是差人請來了郎中。
連面都沒露。
這樣的狠心人,卻對孫子孫女疼愛得緊。
奶娘僕婦安排得清清楚楚,日日都來院裡瞧孩子。
甚至對我這個看不上眼的媳婦,都願意露個笑臉。
各種鮑魚海參、人參燕窩流水似的往我院子裡送。
如今我不必憂心他人吃我的絕戶,也不必擔心有人將我賣去續弦。
甚至昔日那些要時刻討好的人,也得對我笑臉相迎。
再好不過的姻緣,再尊貴體面不過的日子。
可我卻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奶娘抱著孩子讓我親近時,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出月子時,我已經不進水米,只能靠著參片吊命。
郎中太醫,甚至是道士高僧,都被裴思衡請了個遍。
每個人都搖著頭出去。
太醫被裴思衡纏得沒招,頭髮都稀疏了不少。
「小裴大人,尊夫人是思慮過重,吃什麼藥也沒用。」
「心病,得用心藥醫吶。」
送走太醫,裴思衡在院外呆了許久。
在落燈之後,才爬上了床。
他的臉靠在我的脊背上,半晌也沒說話。
我的寢衣慢慢地濕了。
那個被父親責罰,母親漠視,爾虞我詐中都未曾變色的世家公子。
終於流出了眼淚。
「你就算要我的命,拿去就是,何苦這麼折磨自己?」
「這冷冰冰的高牆厚院,若是你丟下我,我該怎麼辦?」
「絮絮,求你憐我。」
19
我直愣愣地看著窗外的宮燈,緩緩轉了一下眼珠。
「裴思衡,你放我走吧。」
「還是你要一具屍體,那也隨你。」
裴思衡呼吸一滯,慘笑出聲。
「那我呢?喬絮娘,那我呢?就算你不愛我,你難道對孩子沒有一絲顧念之情?」
「他們有父親。」
我能聽見裴思衡咬牙的聲音。
他翻身下床,在奶娘驚呼聲中,奪走了孩子。
他披散著長發,眼眸中閃爍著凌厲的光。
「絮絮,你可以走。」
「只是得為我們辦好葬禮。」
院子裡的燈次第亮起,幾個膽小的下人癱倒在房門口。
他死死地看著我,眼底滿是悲哀和悽然。
裴夫人披散著頭髮,連鞋都跑掉了一隻。
裴大人抄起棍子,邊打邊罵他孽障。
在一片混亂中,我和裴思衡兩兩相望。
我突然淺淺地笑了。
「大表哥可能永遠不會知道。」
「在阿娘出殯前的那個晚上,大伯一邊數著鋪子銀兩,一邊和老鴇討價還價。弟弟年幼不成丁,我又立不了女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伯吃絕戶。」
「我帶著阿弟逃了出來,投靠了姨母。裴家規矩多,隨便一個得勢的丫鬟婆子都可以在我面前耍威風。可我很開心,我以為我只要忍過去,挑個合心意的夫郎,就能肆意地生活。」
「你從未在意我願不願意。還是大表哥以為你給我,我就需要感激涕零?」
我語調輕快,像是在說別人的趣事。
「裴思衡,不是愛與不愛。」
「我們之間的緣分,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裴思衡的臉色越來越白,最後竟生生嘔出了鮮血。
20
我離開上京前夜,下了一場大雪。
早上又出了太陽,寒風冷得直刺骨頭。
奶嬤嬤抱著哭嚎不止的孩子,哽咽著遞給我一個手爐。
手爐里燃著松木炭,帶著一絲熟悉的清香。
我怔住了。
「這味道倒是別致。」
奶嬤嬤強撐著扯起笑:「松木油大,燒起來還快。大公子鼓搗了好久,才燒出一點,連老夫人都要不到呢。」
我垂下了眼,低聲應了聲。
「好。」
裴思衡清早就上了朝,傍晚都沒有歸家。
鏢局催了三遍,我望著空蕩蕩的街巷,還是上了馬車。
小馬的鈴鐺一直在響,身後傳來一道急促的馬蹄聲。
他沒再挽留。
我也沒有回頭。
我在嶺南吃到了跑死馬的荔枝,漁女在船上投過來芒果,癢得我起了紅疹。
我在杭州吃到了菱角,酒家的紅燒肉甜得我乾嘔。
兜兜轉轉走到秦地時,我遇到了一位故人。
21
蔣平有些胖了,臉上帶著平和的笑。
我和他走到茶館,叫了一壺龍井。
「最近過得還好嗎?」
蔣平像是想到了什麼,臉微微泛紅。
「拙荊為我添了一女,整日整日地哭嚎,晚上都不安穩。」
我沉默半晌,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開不了口。
蔣平為我斟了茶,像從前那樣,笑著把茶盞放在我面前。
「其實我一直知道,你並不心悅我。你願意嫁給我,只是那時我運氣好,恰好在那裡。」
「你不必愧疚,我如今過得很好。」
他說他升了官,腿腳也被恰巧回鄉的太醫治好了。
他說他在調任時遇到了山匪,被一個姑娘救了。
姑娘不算是美人,也不太溫柔。
可他覺得她最漂亮。
窗外站著一個英姿颯爽的婦人,敲了敲窗欞,看向蔣平。
蔣平害羞地撓撓頭,臉紅了個徹底。
他看著我,珍而重之地說:「絮娘,人生短短數十載,唯願你舒心安康。」
說書人一拍驚堂木,大喝三聲。
「上回說到帝王遇刺,裴侍郎捨身擋刀,陛下在侍郎奄奄一息時問,愛卿可有遺願——」
懸念一起,台下文人雅士們議論紛紛。
說書人語調突然拔高!
「裴侍郎泣涕漣漣,道是愛妻少時父母雙亡,受盡委屈,家中小女年幼尚不能言。」
「求陛下賜下聖旨,允諸戶絕財產盡給在室女,女子可自由立女戶!」
22
又是一年春天。
塞北的風吹綠了牧草,邊境的互市也開了。
邊城民風彪悍,女子不帶帷帽就可在街上自由行走。
還有大半店家是女子做掌柜。
我路過這裡,在城裡買了個小院。
倒座房改成鋪子,買些香囊墜子。
一日我正在屋檐下繡花,突然聽見幾個孩童在打鬧。
為首的孩子略略略吐著舌頭,笑他人沒有阿娘。
被嘲笑的男孩繃著臉,死死咬住下唇,不發一言。
我抄起雞毛撣子揮舞了幾下,孩子們作鳥獸散。
男孩捏著月白的袍角,努力往回憋眼淚。
我輕輕摟住了他,摸摸他的額頭:「想哭就哭,不要把自己憋出病來。」
男孩搖了搖頭,語帶哭腔:「爹爹說男子漢流血流汗不流淚,思歸不能哭。」
思歸越說越委屈,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爹爹說等我長大了,阿娘就會回來看我,可我,可我真的好想她,哪怕就遠遠看一眼。」
我抱住了思歸,輕輕地拍拍他的背。
「那你怨你娘嗎?」
思歸瞪大了眼睛,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為何要怨?爹爹說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娘,就算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娘還是九死一生把我和妹妹生了出來。」
「就算你娘未曾抱過你,也沒陪著你長大,還害得你被罵沒娘的孩子,你也不怨她?」
思歸眼上泛起一陣水霧,倔強地捏起了拳頭。
「你不許說我娘!姨姨是個老頑固!爹說了,如今女子也可立戶,只要我娘想,她怎麼著都行!」
我啞然失笑。
擦乾淨他哭花了的小花臉,把他抱在裡間哄睡著了。
邊城的夜,來得很快。
我點燃了燭火,摩挲著做了好久卻沒送出去的布老虎。
「別站在外面了,進來吧。」
我等了許久都沒聽到回應,只有鄰居大嬸的狼狗吠了兩聲,又被人捏住嘴筒嗚嗚直叫。
我氣笑了,敲了敲桌子。
「你不進來,明日我就收拾包袱離開這裡。」
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23
裴思衡消瘦了許多,一頭青絲夾雜著幾根白髮,鬆鬆地挽成髮髻。
他低低地咳嗽了兩聲,沖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打擾了。」
我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
「嶺南的船娘,杭州的掌柜,秦地的說書人……你打擾我還少嗎?」
「如今把孩子都派出來了,裴思衡,你可真有出息!」
裴思衡垂下長睫,在燭火映照下漂亮得像白玉雕成的佛像。
他小聲否認:「沒有這Ṫų₌樣的事。」
燭火噼啪炸開,裴思衡將我護在了懷裡。
動作太大,他輕咳了幾聲,連眼角都被刺激得微微泛紅。
我握住他的手,比夏日的冰塊都要冷上幾分。
裴思衡輕輕抬眸,眼中閃過一抹藏不住的歡喜。
「絮娘……」
我擺了擺手,從鋪子裡拿了件披風,示意他穿上。
「身子還沒養好,就往邊城跑,也不怕孩子沒了爹。」
裴思衡眼底的光芒暗淡了幾分,卻還是梗著脖子反駁。
「只是因為孩子?」
「我的身子很好,一如往常。」
他自怨自艾地開口:「就算死了,也沒人在乎!反正我一個沒有妻子的人,活該孤孤單單。」
我呵呵。
「這該怪誰呢?」
「裴思衡,你在怨我嗎?」
24
沒耐心聽他的詭辯,我把兩父子請出了門外。
思歸迷迷瞪瞪地,抱著裴思衡直往他懷裡鑽。
我在門口站了許久,還是將布老虎塞到了思歸的懷裡。
那日以後,思歸總是往我店裡跑。
他抱來了一個妝奩,裡面的頭面幾乎能買下半個城。
「我和爹爹攢了好久,爹爹每年生辰都會買回來,可總是沒人戴。娘……姨姨,你要戴嗎?」
我親了親他的小臉:「姨姨不能戴。」
思歸泫然欲泣,和他爹裝可憐時一模一樣。
我連忙哄他:「好好好,姨姨在家裡偷偷戴,這些頭面太貴重了,要是戴出去,要被別人搶走的。」
思歸這才破涕為笑。
裴思衡不怎麼過來,就算來接思歸,也是遠遠等在街角。
像是個恪守禮儀的君子。
邊城今年是個荒年,連續兩個月都沒下一場雨。
關外的兵馬蠢蠢欲動,平靜的邊城裡暗藏肅殺。
裴思衡越發忙碌,連府衙都沒時間回。
思歸乾脆搬到我的院子裡。
我正和思歸玩翻繩時,繩子毫無預兆地斷開了。
滿身是血的兵將撞開了房門。
「夫人,不好了,裴督軍他……」
25
府衙里傳來聲聲哀嚎,衙役抬著蓋著白布的屍體。
我心頭一緊。
捂上了思歸的眼睛。
兵將把我引到了一個小院。
裡頭的擺設,和上京那個一模一樣。
裴思衡胸膛上插著一支羽箭,若不是還有起伏,和死人沒有兩樣。
郎中將我叫了出去,勸我做好準備。
蠻族的羽箭帶著挖肉的鉤子,傷口只離心脈三寸。
不拔便是慢慢高熱而死。
拔了可能當場流血而亡。
裴思衡躺在床上,置身事外地笑出了聲。
「絮絮,我終於要死了,你高不高興?」
我想打他一巴掌,又怕把他打死了。
「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孩子,怎麼可以說這樣晦氣的話。」
他的黑髮被汗打濕了,粘在臉側。
臉色慘白如紙,嘴唇上帶著青紫。
「他們不能留住你,所以並不重要。」
我只覺得荒謬。
「裴思衡,你簡直是個瘋子!」
他伸出了手,輕輕地將我的碎發挽在耳後。
「我早就瘋了。」
「你離開那天的前夜,我想過死。」
「裴氏一族沒有廢物,我留不下我的愛人,我這個廢物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樣也好,沒有你的每一個夜裡,我都獨自熬到天亮。我等啊等,盼啊盼,怎麼也等不到你的垂憐。如今死前有你陪我一程,也是好的。」
我俯視著這個男人,他是如此篤定。
他不在乎生死,所以格外坦然。
我顫抖著手,輕輕拉住他的衣角。
「為什麼愛我,裴思衡?我不是第一美人,也沒什麼才情,更沒有顯赫的家世,為什麼是我呢?」
裴思衡反手握住我的手,緩慢而堅定地十指相扣。
「絮絮,只要是你就夠了。你是我的妄念,亦是我的劫數。」
「我從不後悔我的所作所為,要我看著你投入他人的懷抱,不如直接殺了我。」
「我只是在想,若是再來一次,」他舔了舔起皮的薄唇,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不會把你逼得這麼緊。」
「我可以請到太醫,用最好的藥材將你的父母治好。等你要談婚論嫁時,再帶著大雁上門。」
他清了清嗓子,強撐著起身作揖。
「裴氏思衡,家中稍有資產,也略識幾個字。房裡無通房妾室,從不在外尋花問柳。」
「絮娘,你可願嫁我為妻?」
26 裴思衡視角
人人都贊裴氏家風嚴謹,人才輩出。
可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裴府的夜晚,是那樣的冷。
我自小天資聰穎,三歲就學完了三字經。
從此以後,我的肩上肩負起了振興裴氏的希望。
但凡有一件事沒做到盡善盡美,等待我的將會是一場毒打,亦或是父親母親失望的目光。
小小的一個人,還沒有書案高。
就要在桌前讀書寫字。
我曾哭著向奶嬤嬤喊手疼,奶嬤嬤被打了二十杖,習字的時間從兩個時辰變成了三個。
父親總說裴氏長子不能長於婦人之手,更不能有婦人之仁。
母親很聽父親的話。
總勸我要爭氣,要堅強。
連帶著吩咐僕婦小廝不要和我多言,不可耽誤我的學業。
我曾在書房養過一ťú⁼只小貓。
偷偷用肉糜喂養她,她也乖順地從未亂叫。
可等我考上解元,父親派人送來了一個包袱。
小貓被剝了皮,皮毛被做成了手筒。
父親說裴氏長孫不能有愛,也不能有缺點。
這只是一個淺淺的教訓。
我從此再不表露出愛恨。
可絮絮出現了。
她會關心我餓不餓,她會在我風寒時給我熬藥。
僕婦勸她不要多管閒事,她卻邊給我上藥,邊心疼地流眼淚。
她就這麼莽莽撞撞地闖進我的世界,給我留下了人世間僅有的溫情。
就算她對其他人也這麼心善又如何?
我會讓她只看到我。
我愛絮絮,可沒人教會我什麼是愛。
我只會像瘋狗一樣掠奪,然後站在戰利品上洋洋得意。
在和丞相嫡女定親之前,絮絮跑了。
我把上京翻了過來。
卻還是沒找到她。
是陳淑嫻把絮絮趕走的,所以我設計她遠嫁了。
方大人覬覦我的絮絮,那就找出他的錯處,陛下判了他車裂。
連想要害絮絮離開我的三伯父三伯母,也被我使計趕出了京城。
沒人能阻止我愛她,就算父親母親也不行。
父親終於老了,他不如我聰慧,勢頭遠沒我強。
他終於低下了頭顱,願意和我父子談心。
母親也開始關心我,見我不鬆口,便從我和絮絮的孩子下手。
裝出一副慈母相。
我都不在乎,我只要絮絮。
我只要她。
27 裴思衡視角
我纏綿病榻了半年,終於把蠻族趕了回去。
絮絮給我做了幾件衣裳,向我和思歸告別。
我死死拉住哭嚎著撲過去的思歸,勉強地笑道:「若是路過上京,你可以去看看妹妹。她胎里不足,道士說她身體孱弱,只能細細養著,連名字都不敢取,生怕……」
絮絮眨了一下眼睛:「你也不問問我回不回?」
我哽住了喉頭,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也許我看完妹妹之後就回來,也許要過幾年,也許我永遠不會回來。」
我貪婪地看著她,不敢上前一步。
生怕這也是場夢境。
我說。
「好,我等你。」
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
這輩子,下輩子。
我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