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長公子清風霽月、品性高潔。
我卻無端有些怕他。
為報收留之恩,我討好他時。
長公子一臉疏離:「男女授受不親,表妹請自重。」
可我與他人成婚那日,他卻陰著臉欺身而上:
「想要成婚?妹夫知道絮娘這麼嬌嗎?」
1
阿娘彌留之際,人已消瘦成一把骨頭。
往日琉璃珠似的眼眸,也覆上了重重陰霾。
她從半舊的棉絮里伸出手,輕柔地撫過我的額發。
「絮娘,娘怕是要去陪你爹了。」
我顫抖著撥亮微弱的燭火,悄悄抹掉眼淚。
娘從懷中掏出一個平安鐲,艱難地套在我的手上。
「絮娘,這世道女子艱難。娘不能再護你周全,只願你能舒心自在……絮娘吶……」
我努力貼近娘,可只能看見她嘴唇翕動了幾下。
寒風襲來,吹滅了微弱的燭火。
我在十二歲沒了娘。
用盡最後的家資,才置辦了口薄棺,將娘草草安置了。
可還沒過孝期,大伯就打上門來。
說我和阿弟是克父克母的喪門星,不配住這麼好的宅子。
……
「表小姐,水滾了好久了!」
我猛地從回憶中抽離,習慣性地露出個討好的笑:「馬上就來。」
阿弟年幼,我也只是個姑娘。
我們根本爭不過與縣令交好的大伯。
只能厚著臉皮,投靠了遠房姨母。
好在裴家家大業大,裴家大郎那時正巧在門外,開口收留了我們。
不過要偶爾受些冷待,做些僕婦做的活。
我已知足。
窗外傳來鳥鳴聲,天也微微亮了。
來不及ṭũₓ梳妝,連忙提著食盒去姨母院裡叫早。
裴府未曾分家,亭台樓閣繞得我頭暈。
一時不察被石子絆倒,狠狠摔在青石板上。
我忍不住嗚咽一聲,卻突然聞到了松針的香氣。
一道身影立在廊上,月白的錦袍將修長挺拔的身影裹了個嚴實。
一雙黑眸冷冷清清,不帶一絲溫度地俯視我。
我討好地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髒污的袍角。
裴家長公子嘴角微微上揚:「這手帕是給我的?」
我後背無端滲出了汗,訕笑道:「這帕子是我自己繡的,二表哥只用來擦配劍,若是大表哥不嫌棄……」
他臉色驟變,冷哼一聲。
「其他人也有?」
他一臉疏離地後退幾步:「男女授受不親,表妹請自重。」
聞言我釋然地轉身就跑。
只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嗤。
「奴顏媚骨,徒增笑耳。」
2
剛推開院門,屋子裡靜得可怕。
我小跑著蹲了個福禮,笑著問安:「姨母,敬叩金安。今早給您備了金絲餅和玫瑰酥酪,外甥女服侍您嘗一嘗。」
站在身邊的嬤嬤冷哼一聲:「早?都快日上三竿了!」
「怕不是打秋風打慣了,真以為自己是主子小姐了吧!」
我心中一澀,努力揚起笑容:「姨母的大恩大德,絮娘永不敢忘。只是絮娘不小心跌了跤,重新做廢了些功夫,這才誤了姨母的大事。」
我膝行上前,雙手捧起酥酪:「姨母打我罵我都使得,別生氣。若為了絮娘氣壞了身子,那就不值當了。」
姨母輕輕放下茶盞。
我連忙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
姨母眼梢微挑,似笑非笑地訓斥僕婦:「表小姐年紀輕不認路,你們也不去接接她?」
她拉我起來,慈愛地拍了拍我的手:「好孩子,姨母怎麼捨得生你的氣?這些拜高踩低的奴才最壞了,姨母要是早知道,寧可不要你來。」
高門大戶的僕婦都是主子的眼耳鼻口。
若姨母不想敲打我,那嬤嬤也不會為主子開這Ṭùₑ個口。
我抬起頭,眼角含淚:「這是絮娘待姨母的一片孝心,姨母怎可與我這麼生分?」
姨母用了一些酥酪,若無其事地挑起話頭:「你如今快十四了,正是年輕鮮嫩的好時候。可有心儀的郎君?」
我直覺不對,拉著她的袖子輕聲撒嬌。
「絮娘還想孝順姨母幾年呢,姨母多疼疼我。」
「孝順什麼時候都使得,姑娘家的婚事是一等一的大事,」姨母斜睨著我,語氣淡淡的,「禮部尚書方大人在宴會上瞧見過你,託人來問問我。」
我垂在身側的手捏緊,心猛地一沉。
就算是再足不出戶的人,也聽過方大人的赫赫威名。
方大人年過四十,娶過三任妻子。
方夫人們最長的撐不過十年,最短的進門兩年就去了。
坊間傳聞,其中一個方夫人被抬出來時,抬棺的柳木斷了。
滾出來的屍首上,滿是青紫。
所以無論方大人官做得再大,續弦也實在艱難。
可我畢竟不是姨母的親女,姨夫還在方大人手底下做官。
我嘴角浮起一抹苦笑,表情依舊恭順。
「婚嫁之事,自然全憑長輩做主。只是絮娘想過了孝期再定下婚事,好全母親生養我一場的恩情。」
姨母嘖了一聲。
湯勺重重地摔在碗里。
3
好在姨母尚要幾分臉面,不敢讓外甥女未過孝期就配人。
隨口幾句將我打發了出去。
等到了偏院,強撐著的笑容才垮了下去。
握著娘留下的鎏金簪子,忍不住紅了眼。
若我是個男子,只要能走出去,必有我一番道理。
可幼弟只有八歲,但凡姨母不願庇佑我們。
大伯定會將我賣到煙花之地,把著阿弟要挾我賺銀子。
想起裴家長公子嘲諷我諂媚,我氣得咬緊牙關。
金尊玉貴的公子哥,怕是永遠也不能體會到我的痛苦。
我也曾是爹娘手裡如珠似寶寵過的姑娘。
不是形勢所迫,怎會願意受這樣的侮辱?
「長姐?長姐!」
小小的身影推了推我。
「長姐哭什麼呢?」
我抬起頭,阿弟滿臉都是害怕,眼角還帶著紅痕。
我不能退縮,我無路可退。
我揉了揉眼睛,笑著安慰他。
「得閒看了本話本子,為書生和小姐的感情哭一哭,軒弟別怕。」
阿弟勉強擠出了個笑臉。
我心疼地搓搓他的手:「手怎麼這麼冷?快去拿個炭爐來!」
粗使嬤嬤倚在門框上嗑瓜子,聞言翻了個白眼。
「哎呦喂,我的表小姐,沒炭奴婢可變不出炭爐!」
我閉上了眼睛,緩緩吐出口氣。
扯著嬤嬤就往門外走:「怎麼會沒有炭?每個院子裡都有份例,大不了我的緊著阿弟用。」
嬤嬤一把將我推在地上,不屑地哼了一聲:「什麼你的我的他的,沒有就是沒有。」
「三太太吩咐,炭火使多了,腦子也不清醒了。等表小姐想清楚了,再用炭火也不遲。」
我喉頭一哽,忍不住氣出了眼淚。
原來是這樣。
姨母以為續弦一事十拿九穩,沒想到我居然敢推拒。
自然要給我點顏色看看。
「那麻煩嬤嬤捎些便宜的炭火,好歹不讓人凍出病來……」
我掏出荷包里的銀角子,卻見嬤嬤臉色大變,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裴家的主子要用份例里的炭火得用銀子贖,這是什麼時候定的規矩?」
裴思衡負手而立,眼神掃過嬤嬤,最後定格在我臉上。
我訥訥地攥緊了荷包:「大表哥……」
裴思祁扯了扯我的衣角:「莫哭了,大哥最討厭別人哭哭啼啼的。」
我忍下心底的酸澀,低身福禮。
「見過大表哥,二表哥。ṱŭ²」
裴思衡的表情沒有絲毫起伏,緊抿著嘴唇,涼涼地掃了我一眼。
4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炭火就抬到了院裡。
上等松木燒的,還帶著淡淡的香。
我使了銀子打聽了許久,也沒人敢說是誰的吩咐。
思來想去,大表哥是天之驕子,目下無塵得很,應該不會操心這些小事。
想必是二表哥幫的忙。
如今我寄人籬下,手頭只有攢下來的幾十兩銀子。
連個上檯面的禮物都送不出手。
躊躇幾日,我差人買來金銀線,給二表哥打了個劍穗。
方大人那邊是龍潭虎穴,我自然不會傻到獻祭自己為姨父的官途鋪路。
二表哥仁善,在御林軍里必定認識些品性端正的兒郎。
若是能結一門親事,哪怕貧苦些也使得。
我嘴角不禁揚起一抹笑意,卻聽見身旁傳來一聲冷哼。
回過神,裴思衡正面無表情地瞧著我。
「想什麼呢?」
我向來有些怕他,不假思索地開口:「在想未來的夫郎。」
裴思衡掀起眼皮,居然微微笑了:「表妹想成婚了?」
我頓時有些後悔,裴思衡作為長孫,把禮儀規矩刻到了骨子裡。
像他這樣的人,婚事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定會覺得我這樣開口閉口都是男人的女郎放蕩。
連忙搖頭,緊緊閉上了嘴。
裴思衡卻不打算放過我。
一步步將我逼到了牆角:「郎君?表妹就這麼寂寞難耐?」
他從我的手裡奪走了劍穗,眼神狠戾:「還是表妹已經心有所屬,急著和人拜堂成親?」
我慌亂地躲閃,卻被裴思衡捏住了下巴。
他的溫熱堅決地覆上我的唇。
我呼吸不能,意識開始模糊。
身邊的樹叢發出簌簌聲,我試圖推開他,卻被反手按在牆上。
耳邊模模糊糊傳來一聲輕笑:「絮絮,專心。」
5
我慌不擇路地逃回了院裡,嚇得連劍穗都沒搶回來。
花了我二十兩,編了三天呢。
我心疼地齜牙咧嘴,又審時度勢地稱病躲在院內。
我算是看明白了。
裴氏自稱文官頂流,清貴世家。
實則門口的石獅子都是黑的。
外頭都傳裴思衡清風霽月,品性高潔,還不是對寄住在府內的表妹動手動腳?
裴氏的宗婦怎會是無父無母的破落戶?
不過是見我沒有依靠,招惹了也不用負責罷了。
謹小慎微挨到正月十五,我偷偷溜出了府。
城西的錢媒婆有張巧嘴,價格也公道。
我想托她說個夫郎。
不拘什麼富貴人家,只要人品貴重就好。
有了夫郎,我和弟弟才能有戶可依,不至於在這前有狼後有虎的裴家煎熬。
元宵節沒有宵禁,正是未婚男女互訴衷腸的好時候。
我心頭的苦悶無人可以訴說。
從荷包里掏出最後一個銀角子,隨著人流走向渡口坐船。
船夫倒是古怪得很,接過銀子沖旁人使了個眼色。
點頭哈腰地將我引到了一艘小船上。
我正倚在船上傷春悲秋,船抖了一下,停在湖中央。
我似有所感地搖頭,只看見裴思衡笑意盈盈地站在船頭,接過船夫手中的船櫓。
我嚇得跌坐在地,頭皮都要炸開:「大表哥!」
裴思衡將我抱在腿上,像摸小貓小狗似的摸我的額發:「幸虧表妹不是來私會情郎,不然……」
他眸色陰沉,嘴角掛著一絲戲謔的笑。
說出來的話卻讓人遍體生寒。
「就擰斷那賊人的手腳。」
我欲哭無淚地努力反抗:「男女授受不親!你快放開我!」
裴思衡語氣淡淡的,卻帶著氣定神閒的惡劣:「怎麼,又不是沒親過。」
我一時語塞。
他自顧自地開了口:「明年我要定親了。」
我眼睛一亮,定親好啊,定親就不會再來糾纏我了。
雀躍地高聲道喜:「恭喜大表哥,那你是不是可以放開……」
裴思衡將我抱得更緊:「絮絮以後就是我的貴妾,高不高興?」
6
我愣在原地。
半晌之後,氣得渾身發抖。
嗓音都尖利了幾分:「貴妾?你讓我做你的妾?!」
裴思衡伸出手:「你家世太低,當不得宗婦。我特意找了有容人之量的妻子,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猛地掙脫了束縛,崩潰道:「誰說要做你的貴妾?我們很熟嗎?我不願意!」
裴思衡舔了舔唇,捏住我的手腕:「不熟為何給我做衣裳?不熟為何時時關心我?不熟為何在我風寒時侍奉湯藥?」
我差點被他的詭辯給套住了。
「你明明Ŧŭ⁾知道!」
裴思衡明明知道我寄人籬下,為求庇護時常討好裴府眾人。
怎會被他說得如此不清白!
我見他單手托腮,像是在瞧鬧脾氣的孩子。
一時口不擇言:「我不喜歡你!」
「大表哥究竟瞧上我哪兒了!我改還不成嗎!」
裴思衡眸光微顫,手一抖,捏碎了船上的欄杆。
「不喜歡我?」
「呵。」
「真是不識好歹。」
他不顧搖晃的船身,將我逼到了船尾。
右手撫上我的側臉,眼神陰鷙:「沒關係,我會讓表妹離不開我的。」
說時遲那時快,我抄起船槳砸到他頭上。
裴思衡搖晃了一下,額角緩緩流下鮮血。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想要將船搖到渡口。
卻發現船身不知何時漏了個洞。
河水已將船身淹沒了大半。
裴思衡也察覺到了,蒼白著臉開口:「不用管我,你先逃。」
我進退兩難,卻見裴思衡閉上了眼睛,半個身子都已浸在了水裡。
我恨他自以為是,對我動手動腳。
卻也不忍心見死不救。
扛起裴思衡的胳膊就往水裡跳。
裴思衡身量極長,人又昏迷著。
等我游到半路,他的頭都溺在了水裡。
我深吸一口氣,貼到他的唇上,試圖為他渡氣。
裴思衡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得意地將我拉進懷裡。
在昏暗的水下,加深了這個吻。
7
姨母坐在床邊,手裡攪著藥碗。
嘴上擔心,目光里卻帶著審視。
「苦命的孩子,怎和大郎一樣得了風寒?」
我嘴角含笑,眼神平靜地接過藥:「這麼巧?等我好了得去看看大表哥。」
姨母嘴角勾起一抹譏笑,語帶嘲諷:「你也是沒有這個命。」
「大嫂都說了,要能找到那個救了大郎的姑娘,要許她平妻之位呢。」
我擰緊眉毛,將苦藥一飲而盡。
「平妻不過是好聽點的妾,絮娘只願和普通人結髮為夫妻,不敢奢求這些。」
姨母一拍床沿,眼眸里射出一絲寒光:「喬絮娘!你敢忤逆長輩?」
連日的高熱燒得我腦子昏昏沉沉,我破罐子破摔地高聲反駁:「姨母!您拿得還不夠嗎?」
「您的確庇護了我,可爹娘留下的宅子商鋪,您分了大半,我可曾向您要過一兩分紅?」
「兩年來我視您為親母,時刻小心侍奉,您非要將我推進虎狼窩嗎?」
姨母臉色漲紅,指著我的鼻子,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
「好啊,我好吃好喝,竟養出了個白眼狼!」
她摔門而去。
偏院裡的僕婦們得了姨母的命令,開始明目張胆地欺負我和阿弟。
我壓下心頭的火氣,催著媒婆趕快幫我找夫郎。
卻在一天傍晚,得到了晴天霹靂的消息。
為阿弟啟蒙的夫子,青衫的下擺染滿了血。
神色凝重地找上門來:「喬姑娘,令弟出事了。」
8
我來不及梳妝,不顧儀態地跑到書院。
可阿弟後腦破了個大洞,面如金紙地躺在榻上。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眼淚忍不住往下掉。
夫子說他剛把阿弟送出門口,就有幾個潑皮纏了上來。
推搡間阿弟直直地磕在了台階上,潑皮們也應聲而散。
我恨得雙目赤紅。
把阿弟抬回了院子裡請大夫來瞧。
為了籌藥錢,連頭面都當了大半。
流水似的湯藥灌下去,不見一絲起色。
姨母穿著盛裝,假惺惺地在旁邊擦眼淚:「我可憐的大外甥,怎麼就遭了這麼大的罪?」
「外面的郎中醫術不精,要是方大人在,就能請御醫來瞧一瞧了。」
我壓抑許久的怒火終於忍不住了。
抄起桌上的剪子,狠狠地揮了過去。
在布料撕裂聲中,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是你,對不對?」
姨母嚇得花容失色,依舊嘴硬勸道:「方大人有什麼不好?年紀大了會疼人,這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我冷笑出聲:「這麼好的婚事,怎麼不讓姨母的女兒去?」
「她怎麼能去?」姨母厲聲反駁。
見我臉色驟變,還想開口。
裴思衡卻身著紅色官袍,擋在我身前。
他眉目疏朗,嘴唇帶笑:「三嬸嬸快回去吧,若是爺爺知道此事,怕是要責怪嬸嬸了。」
姨母滿臉不忿,一步三回頭。
我雙手抓著剪子,警惕地看向裴思衡。
裴思衡卻和沒事人似的,動作優雅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坐下品茶之後,才從袖裡掏出一枚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