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昨日去當鋪當掉的那支。
插在我的髮髻上。
我渾身發寒,啞著嗓子開口:「你也參與了?」
9
裴思衡微微俯身,長睫垂下淡淡陰翳:「絮絮多慮了,我不是這樣的人。」
我啐了一口:「我呸!」
他胸膛抵住剪刀,官袍上滲出血跡。
卻依舊面色不改。
柔聲開口:「絮絮,太醫就等在門口。」
「你有機會離開我,」他沖我溫柔地笑了,幽深的眸里翻滾著波濤,「只要你開口,今日我就當沒來過。」
我嘴角抽搐了幾下,胸口劇烈起伏。
眼眶裡的淚水決堤一般,順著臉頰淌下來。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都要來逼我!」
裴思衡奪過剪刀,將我抱在了懷裡。
他用指腹輕輕擦過我的眼角,又低頭親我。
「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得厲害。」
腰間感受到一股灼熱,我恨不能用那把剪子剪了這個禍根。
裴思衡悶笑一聲,等了半晌才把太醫叫進來。
太醫為阿弟施了針,阿弟竟真的睜開了眼。
隨著太醫的悉心照料,阿弟的傷勢逐漸好轉。
我卻越發焦躁。
裴思衡看我的眼神越發可怕。
像是野獸鎖定了獵物,找到機會就要將我吞吃入腹。
我寧死不願為人妾室,一直都在找機會逃離。
裴思衡卻把我看成了掌中之物。
但凡有一絲異動,他就藉機在我身上討回利息。
在裴思衡訂親的前夜,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我。
她說:「喬姑娘,借一步說話。」
10
和裴思衡定親的是丞相府上的嫡次女,陳淑嫻。
她儀態高雅地握著茶盞,輕聲感嘆道:「喬姑娘倒是命大。」
我放在身側的手猛地一顫,想起那艘破洞的船,渾身緊繃。
「陳小姐有何貴幹?」
陳淑嫻雙手奉上新的戶籍路引,另附上百兩黃金。
道裴思衡近日要出京公幹,正是我和阿弟逃走的好時機。
陳淑嫻迎著我疑惑的目光,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葉:「思衡的妾室我婚後自有安排,得找安分守己、不會亂主君心智的家生子。」
我怕有詐,可也知道我沒有選擇。
半信半疑地收拾了包裹,在路上換了兩次戶籍路引。
終於在江南小鎮找到了棲身之地。
沒有想要賣外甥女求榮的姨母,沒有步步緊逼的大表哥。
江南絲織業繁盛,還能立女戶。
我和阿弟過得很是快樂。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開始陷入一場又一場的噩夢。
夢裡的男子站在我的床邊。
我慌得起身想跑。
卻被他圈住手腕,從床中間拖到他身邊。
我猛地睜開眼,耳邊傳來悠悠的嘆息。
「絮絮,你不乖哦。」
「不過沒關係,表哥會讓你學乖的。」
纖細的手指就像蛇一樣纏繞而上,狠狠按住。
無論我如何抽搐求饒,他也不願鬆手。
我驚恐地起身,屋內空空蕩蕩的,只有咚咚的心跳聲迴響。
我越發小心,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若是非要出門,就戴上帷帽。
阿弟近日在學業上進益不少,眼巴巴地求我陪他泛舟。
我實在拗不過他,喬裝一番陪他出了門。
剛出了城門,身後響起一道驚喜的聲音。
「絮娘,是你?」
11
我渾身僵硬,踉蹌幾步堪堪站穩了身子。
脖子像被釘上了釘子,怎麼也轉不過去。
阿弟眼前一亮,三兩步撲到來人的懷裡。
「夫子!」
我長舒口氣,轉身福禮:「蔣夫子,好久不見。」
蔣平針扎一般垂下頭,耳垂紅透。
結結巴巴地叫我起來:「是我孟浪了,姑娘快請起。」
我顫抖著問道:「可有其他人知道我在此?」
蔣平撓撓頭,說自己中了二甲,只在孫山之前。
留在上京也毫無意義,於是上奏陛下,願在下縣做個縣令,造福一方。
他只帶了一個隨他多年的書童。
此次出來也是巡視春耕,並無他人知曉。
我心放回了實處。
「如此,就提前預祝大人官途錦繡,一路高升。」
蔣平不好意思地扭過臉,不敢看我。
突然想起了什麼:「你走得突然,怕是不知道上京出了大事!」
「哦?」我不著痕跡地豎起了耳朵。
「裴家長公子的愛妾私逃了,長公子發了好大的火!把上京來回翻了兩遍,連丞相嫡女的婚事也推了!」
我心底泛起驚濤駭浪,面上卻不動聲色。
適時流露出幾分感嘆:「竟有這種事?大表哥也是可憐。」
蔣平陪著我唏噓了幾句,看日頭西落,匆匆告辭,約定下次再見。
我越發小心,再是阿弟懇求,也不願出門了。
蔣平卻時不時將阿弟叫到縣衙里,教他讀四書五經。
然後借著送阿弟回家的藉口,在門外面紅耳赤地看我一眼。
阿弟考上童生那日,我開口叫住了他:「蔣大人!」
我笑著掀開帷帽。
「蔣大人可有話要說?」
天邊的晚霞映在蔣平泛紅的臉上,讓我無端覺得歲月靜好。
上京的人和事,恍若隔世。
這麼多年,也該過去了。
裴思衡想必已經結婚生子,那為何我不能尋覓自己的良緣?
平日裡伶牙俐齒的蔣平羞得差點咬掉了舌頭:「絮娘,你願意嫁與我嗎?」
12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蔣平樂得手足無措,只會嘿嘿傻笑。
我笑罵他傻,惶恐不安的心終於安定了下來。
婚事熱熱鬧鬧地籌辦了起來。
蔣平也是父母雙亡,從一個農家子咬牙中了進士。
一直勤勤懇懇為官,從不收苛捐雜稅。
小城的百姓聽聞蔣大人有喜,紛紛掛上了紅燈籠。
婚禮前夜,蔣平隔著院牆輕聲喚我:「絮娘!絮娘!」
引得街坊一陣鬨笑。
我臊得不行,低聲問道:「明日就是婚禮,你來這裡做什麼?」
雖然隔著一道院牆,我卻能聽出他話語中的喜悅。
「絮娘,聽說陛下派巡撫下來考察官員。若是我得了上峰賞識,絮娘就能當大官夫人了!」
我直跺腳,小聲罵他不要臉。
婚禮當天,我蓋上了紅蓋頭。
在嗩吶聲中走進婚房。
全福人有些緊張,平日說慣了的賀詞都說錯了幾句。
我疑惑地捏緊了手帕。
一股似曾相識的松針香霸道地撲了過來。
我呼吸一滯。
蓋頭挑起。
那個將恐懼刻進我骨子裡的男人,嫌棄地踢了一腳奄奄一息的新郎官。
陰著臉欺身而上:「想要成婚?妹夫知道絮娘這麼嬌嗎?」
13
我的腦袋轟地一下,冷汗濕透了後背。
裴思衡望著我,眸色深沉,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容。
「絮絮,我說過的。」
「若是你紅杏出牆,我就擰斷賊人的手腳。」
他漫不經心地踱步,笑出了森森的牙齒:「你來選,絮絮要表哥從哪只手開始?」
我兩股戰戰,跪倒在地上。
連哭都哭不出來:「大表哥,是我錯了。」
「你要罰就罰我,他不知情,你就放過他吧。」
裴思衡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聲,鉗住了我的下巴。
「不捨得?那表哥幫你選。」
裴思衡拉過我的手握住佩劍,不顧我的掙扎,一下又一下砸在蔣平右腿上。
我臉色慘白如紙,發出了顫抖破碎的尖叫:「不行,不行!裴思衡你混帳!」
血濺在裴思衡如玉的側臉上,我驚恐地發覺他嘴角居然上揚了起來。
裴思衡抹掉血跡,呵呵地笑出了聲。
他寵溺地颳了刮我的鼻頭。
「傻絮絮,為了另一個男人向我求饒,我是不是太寵你了,嗯?」
我終於崩潰了,拳打腳踢地反抗:「裴思衡,我到底哪裡得罪了你?你要這麼折磨我?」
「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了良人……」
「我喬絮娘,寧死不為人妾室!」
「我才是你的良人,」他的臉一半被龍鳳燭照得猩紅,一半隱沒在陰影里,「你忘了也沒關係。」
濕熱的呼吸纏上我的耳垂,裴思衡拍著我的背,輕嘆出聲。
「我會讓你重新愛上我的。」
14
我失去了自由,徹底淪為裴思衡籠中的雀鳥,任他為所欲為。
裴思衡將我安置在上京的別院裡。
只要他下了朝,就往別院跑。
那個不近女色、清冷矜貴的裴家長公子,在別院裡仿佛換了個人。
他不顧我的哀求,將我按在榻上日夜痴纏。
院子裡沒有僕從,裴思衡也不允許我穿上外衣。
但凡我流露出絲毫想要出門的意思,就會被他狠狠索取。
可若是我乖順些,他會買來上京最昂貴的綾羅綢緞、寶石頭面妝點我。
還會帶我去看阿弟。
久浸官場的男人,總是知道什麼是打個棒子再給個蜜棗。
我又氣又恨,在青石上磨尖了簪子。
趁其不備,狠狠扎到裴思衡的肩膀上。
金簪幾乎穿透了他的胸膛,裴思衡卻風輕雲淡地握住我顫抖的手。
「手疼不疼?下次不要再這樣了,我會幫你的。」
他將金簪又按進了幾寸,連眉毛都沒挑一下。
「絮絮,我死也不會放你走的。我們連葬也要葬在一起。」
瘋子!
裴思衡就是個瘋子!
恐懼就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捏住了我的心臟。
我像個癲狂的婦人,崩潰地跳腳大喊。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裴思衡強撐著身子,輕輕撫過腰間陳舊的香囊。
多年前的記憶海嘯般湧進腦海。
裴家信奉勝者為王,對家中的子弟格外嚴苛。
苛刻到了一種變態的地步。
我初入裴府時,裴思衡才考中了狀元。
卻因為遲遲不得陛下恩寵受了家法。
我那時不懂。
並不知道受了家法的裴家人,只能自生自滅,別人不能伸出援手。
只覺得長公子菩薩心腸,願意收留惶惶不安的我和阿弟。
被裴思衡拒絕後,越發殷勤。
幫他上藥,在他夢魘時為他拍背唱童謠,還給他做了一個安眠的香囊。
這樣的小事,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怎會想到這舉手之勞,竟造就了一段孽緣?
「想起來了?」
裴思衡看著我變幻莫測的神色,親昵地將我抱在腿上。
輕描淡寫地在我心裡扔下巨石。
「表哥不會生絮絮的氣。」
「我求來了得子的丸藥,等絮絮有孕,表哥三媒六聘,娶絮絮為正妻。」
1ƭū́ₙ5
知道裴思衡想用孩子拴住我,我變得疑神疑鬼。
梗著脖子不吃不喝。
裴思衡垂眸輕笑,將藥碗里的苦藥一飲而盡。
俯下身,銜住我的下唇。
我瞪大了眼睛。
任憑他咬磨糾纏,吸吮過每一個角落。
等裴思衡放開我,我迅速將手指伸進了喉嚨。
卻聽到他陰惻惻地警告我:「絮絮不願喝藥,那就喝其他的東西。」
我僵在了原地。
裴思衡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髮絲,語調裡帶了幾分戲謔。
「傻姑娘,剛才喝的是補元氣的藥湯,丸藥是我吃的。」
我氣昏了頭,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卻感受到了濡濕。
裴思衡含住了我的手指,平日冷靜自持的臉上滿是春風得意。
我一ťű̂⁹陣惡寒,忍不住乾嘔了一聲。
裴思衡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厲聲道:「郎中!郎中呢?」
16
郎中急急忙忙地被拉進了院子。
裴思衡用官袍將我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隻手。
郎中摸著鬍子沉吟片刻,又繼續把脈。
在裴思衡雙目赤紅之前,老郎中笑著恭喜他:「恭喜大人,賀喜大人。雖然小人不善婦科,但滑脈如走珠,是兩個月的身孕沒錯了。」
我如遭雷擊。
我有孩子了?
裴思衡卻樂得失去了理智,拉開帘子連聲質問。
「真的假的?若有把握,本官重重有賞!」
郎中被他胸前的金簪吸引住了眼球,聲音都嚇變了調:「大人,您還在流血!」
裴思衡恍若未覺:「夫人可安好?」
郎中顫巍巍:「除了三月之前要克制房事,一切安好。大人還是包紮一下吧,您還有妻兒呢。」
裴思衡笑著點頭,包紮完後死死攥住了我的手。
「絮絮,你開心嗎?」
「我要做阿爹了!」他伸出了手,臉上卻帶著幾分惶恐不安,「這是我和你的孩子呀。」
我嘴角含笑,心卻墜入了谷底。
17
自從得了喜訊之後,裴思衡就變得越來越忙碌。
還沒養好傷,他就在深夜闖進了房門。
我嚇得縮進了床角,硬著頭皮開口:「還沒滿三月呢,郎中不是說不讓胡來?」
裴思衡勾住了我指尖,虔誠地吻了上去。
「絮絮,我們成婚吧。」
「三媒六聘,十里紅妝。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我的冷汗一滴滴從額上滾落。
懷著最後的希望,我小心翼翼地問道:「那裴老爺和裴夫人呢?」
他抬起泛紅的眼角,像是在嘲諷我的天真。
「我自然有辦法讓他們答應。」
我跌坐在床上。
那我呢?
有誰問過我的意見嗎?
裴思衡自然是不在意的。
他頂著裴氏一族的冷眼,一個人將婚禮操辦得熱熱鬧鬧。
禮官唱起一拜天地時,我突然想起我和蔣平在江南小城的那場簡陋的婚禮。
喜綢是租借的。
連喜服上的金線,都是我帶著阿弟在綢緞莊裡討價還價,磨了掌柜半天,才得的便宜。
裴思衡鳳冠上的一顆珍珠,都能將那場婚禮辦得更加體面。
連裴思衡的奶嬤嬤都開口勸我。
有什麼想不開的呢。
夫郎家世顯赫,正得聖寵。
還對夫人你情根深重。
應該知足。
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價值萬金的波斯地毯上。
我突然萬念俱灰。
我十八歲了。
掙扎過,反抗過,卻還是不由己。
紅蓋頭的空隙里,我看見裴思衡的手指緊緊捏住紅綢。
一如他在每個失控的夜晚,將我控制在掌間。
「一拜天地!」
禮官再唱。
我閉上了眼睛,深深彎下了腰。
18
龍鳳胎出生的那日,正是冬至。
我在產房裡聲嘶力竭,裴思衡在產房外失了態。
鬧著要進來,鬧著太痛了不要再生了。
最後兩個孩子呱呱落地時,裴思衡眼角帶著紅痕。
抱著兩個孩子,不顧僕婦的阻攔跪在床邊,再無半分沉穩。
我剛擦完身,睏倦得很。
卻痛得睡不著。
裴思衡抱著孩子,比當年狀元及第都要歡快。
「絮絮快看,我們的孩子。」
「謝謝你,謝謝你,以後我們不再生了。」
「我害怕。」
我看著那兩個嬰兒。
好醜。
像是兩隻剝了皮的丑猴子。
我扭過臉,不再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