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沈晏便咳血猝死。
下葬那天,還是同樣的位置,我站在廊下,聽隔壁院子裡的人感嘆。
清遠侯府大公子沈晏,十四歲上陣,第一次就斬敵首九人。
十九歲有自己的親衛隊,全隊五十人,皆無婚配。
北疆雪原一戰,五十人剩五人。
三人殘。
兩人病。
都是半死之身。
尤其是沈晏,幾乎沒再出過府門。
冬日幾口涼風就能把他吹出高燒。
相同的是這五個人還是無一人婚配。
又過兩年。
其他四人陸續過世,只剩下沈晏一個。
那日院子裡人來人往,我卻忽然聽到了一些小販叫賣的吆喝聲。
凌晨的餛飩。
中午的飴糖。
傍晚的炊餅。
人間煙火,盛世太平。
我恍然想起那天沈晏的話。
他說希望有人替他們看看。
是他們,不是他。
我一下懂了。
腹中的生命突然動了下。
我好像又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只可惜,沈讓沒給我機會。
12
上一世,沈晏救我,我只能眼睜睜看他去死。
眼下,沈晏還站在我跟前。
雖不是生龍活虎,但還有機會。
我強占他身子,污他名聲,他連句重話都不曾說過。
不懼生死,也不畏流言。
只怕沒有機會出去看一看。
這次,即便不能治好他的病,我也要幫他完成他未了的心愿。
我朝沈晏嘴裡塞下顆藥丸。
「我還沒想過未成婚就落下克夫的名聲。」
他嘴角噙著笑:「放心,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我認真看著他的眼睛。
「從今天開始,你要聽我的話好好吃藥,我一定能把你醫好。」
「侯府那方天外的世界,你得親自去看看。」
只是在此之前,要先解決沈讓。
我心裡有個大膽的猜測,又不敢確定。
只是提醒他:「沈讓認回侯府時已經十歲。」
「在此之前的那些過往你都了解嗎。」
前世與沈讓爭得水深火熱時,他都不曾痛下殺手。
現在沈讓對他不利,他知道,但他也只殺了一個書生。
我要做的是讓一個重情義的人對自己親弟弟起殺心,所以說這話時並不敢直視沈晏的眼睛。
「他剛才對我的態度你也看見了。」
「你弟弟沈讓,好像真的很討厭我,我在想自己小時候是不是得罪過他。」
不。
不是討厭。
沈讓恨我。
方才他盯著我看時這種感覺越發強烈。
他只想毀了我的一切看我生不如死。
可我先前從未得罪過他。
甚至我們連面都沒見過。
沈晏走後,城中流言逆轉。
鮮少外出的清遠侯大公子在城外遇歹人,幸被我所救。
流言傳出後,他為護我名聲拖著病軀帶媒人上門議親。
清白,坦蕩,羨煞旁人。
祖父對著沈晏的脈案發愁,以他目前的氣息,大婚當天能撐到拜堂都有些難。
我把上一世研究的禁方,又結合沈晏的脈象列出幾味藥。
祖父看到眉頭緊鎖。
「這個風險太大。」
「不過,倒可以一試。」
得到祖父的肯定,我輕輕鬆了口氣。
13
我在侯府附近重新租了個宅子,把藥廬搬過去。
有了婚約,每日明目張胆進出侯府大門。
再也不用冒充祖父名義偷摸為他把脈。
不過來的次數多了,難免與沈讓碰上。
沈晏昏睡時,沈讓將我困住。
他語調溫和,眼中卻有擋不住的瘋狂。
「為什麼非要嫁給我哥。」
「我說過不介意你肚子裡的野種,你為什麼還是義無反顧想勾引他。」
他指尖輕輕划過我的臉:「我再給你一個機會,跟他退婚,嫁給我。」
他的觸摸讓我想起前世那些不好的記憶。
我強忍不適,告訴自己,現在的我還沒有能力與他撕破臉。
「我選他自然是因為他好。」
「京中哪家閨秀沒有仰慕過沈晏。」
「那麼多人喜歡他,他偏偏選了我,定也對我有意。我馬上就要成為你嫂子,二公子自重。」
我輕輕推開他,拿起藥箱疾步向外走。
如果我的猜測沒有錯,自己剛才的話足以讓沈讓憤怒。
我一直向前走,不敢回頭。
但我知道,沈讓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停留在我身上。
等我到家時,後背已經汗濕。
我一直覺得,沈讓不會輕易讓我嫁給沈晏。
這些日子沈晏派在我身邊的人寸步不離,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直到大婚前一晚,祖父如上一世般將我叫到書房。
不過這次我因為嫁衣上金線抽絲與繡娘補救,去得晚了些。
在書房門口輕輕敲門。
幾聲後無人應答。
屋內燭火明亮。
我卻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提腳,踹門。
進去後發現祖父並不在,不過硯台上壓著一張字條。
我幾乎立刻就明白,是沈讓帶走了祖父,來不及多想便沖向門外。
沈晏的侍衛攔住我:「溫小姐,主子讓我務必護您周全。」
「不如我按這個地址去找溫大人,您去侯府找主子想辦法。」
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轉身往侯府的方向去。
剛走到拐角,只感到後頸一沉。
人昏過去。
14
我是在一個地窖里醒來。
兜頭一盆冷水,打濕我半個身子。
周圍陰冷潮濕,角落裡青苔斑駁,在刺鼻的鐵鏽味中,我隱隱聞到一股藥香。
「不用看了,這裡就是你藥廬後院的枯井。」
「你租宅子時大概沒有想到,我還在這裡精心為你布置了這份驚喜吧。」
是沈讓的聲音。
地窖中唯一的光源是洞口的火把,在牆上打出扭曲的身影。
影子上的人,身形線條婀娜窈窕。
我猛然回頭。
沈讓就站在我跟前。
穿著我才補好的嫁衣。
我猜得沒錯。
沈讓根本不是什麼二公子。
見我不吃驚,她倒有些驚訝。
「看來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兒身。」
我點點頭。
又搖搖頭。
也沒那麼早。
也就是在她上溫家逼婚,我們搶婚書時,她將我抱在懷裡。
那一瞬,我才看清沈二公子常年高束衣領下的脖頸竟是一片平坦。
聯想起她院裡那些灰衣土面的侍女。
她根本就是見不得別人好看。
「你沒有喉結,我也只是懷疑。」
「不過現在已經確認。」
沈讓對身上的嫁衣很滿意。
她抻開手在我面前轉了一圈。
「好看嗎?」
「明天我就穿著你親手做的衣服嫁給哥哥,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不如何!
沈讓啪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想快點死你就繼續說。」
「上一個這麼跟我說教的人還在那兒沒人埋呢。」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堆白骨。
沈讓笑得森然。
「你可知道她是誰。」
我隨意開口:「總不能是沈晏的母親。」
沈讓挑眉。
「讓她陪著你,你不會寂寞。」
怎麼會?
我胡說的。
沈晏出征那年,他母親不是去河邊祈福溺水而亡嗎。
沈讓被我的震驚取悅。
「我是外室所生,即便不知道我的身份,哥哥也是對我最好的人。」
「為了進侯府,我恨不得給他母親當狗,誰知她看穿我的心思,仗著自己是主母,肆意踐踏我與小娘,不准我們進門。」
「誰阻止我靠近哥哥,誰就該死。」
「那個老女人死後,父親一開口,哥哥就同意讓我進門。」
她扯開自己胸襟,露出因裹胸太緊,青紫發黑的皮膚。
「為了能和哥哥住在一起,我假裝自己是男子。」
清遠侯是個大老粗,多年不歸家,一出現就只知道摟著外室睡覺,連她是男是女都沒問過。
後來沈晏發現沈讓不同尋常的心思,以為他是喜歡男子,便與他刻意保持距離。
沈讓不死心,再三糾纏。
最終愛而不得,產生瘋狂偏執的占有欲。
15
沈讓的笑聲在地窖里迴蕩,陰冷綿長。
「可先前我並不認識你,你為何找書生害我。」
她忽然走近掐住我下巴:「借醫治之名藉機靠近兄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先前那些偷偷給他送帕子的貴女,被我略施小計就嚇跑,沒有一個能真正走到他跟前的。」
「只有你。」
她細長的指甲掐我肉里,溫熱的液體順著面頰往下滑。
「仗著自己有幾分醫術肆意靠近。」
「你不是醫女嗎,那我就用你的醫道毀了你。」
「中情毒的滋味不好受吧,若不是命好誤打誤撞碰上兄長,你現在就是人人唾棄的破鞋。」
「看你還怎麼跟我搶。」
沈讓幾近癲狂。
我想起上一世冊封聖旨到侯府那天,她並沒有期待實現的興奮。
反倒冷冷接過旨意, 一個人回到沈晏的院子裡獨坐半天。
當時我以為她是向已經過世的沈晏挑釁。
那天她飲了許多酒,侍從把她送到我房間。
她看到枕下的槍穗,眼眶紅得滲血。
她殺我是因為沈晏!
難怪我一直覺得書生面熟。
他在沈讓這裡,是沈晏的替身。
地窖深處傳來鐵門打開的吱呀聲,幾個粗衣麻布的漢子搓手走近。
為首的人半臉橫著一道疤,一張口露出黑黃不齊的牙。
「二公子, 原來這就是你給兄弟們的獎勵。」
「哥兒幾個今晚有福了。」
烈酒與臭汗的酸腐味逼近。
沈讓挑開我領口,匕首在鎖骨劃出一道血痕, 對身後的人道:「玩死扔去亂葬崗,做成劫匪姦殺的假象。」
我身體不自覺向後縮。
刀疤漢子的手向我胸口伸來。
我閉上眼, 對著洞口大喊:「沈晏,這次你再遲我可真就要死了。」
16
沈讓臉色驟變。
她回頭, 看到身後的沈晏眼中閃過驚喜。
「哥哥……」
「你看我穿上嫁衣比溫青黛好看。」
沈晏冰冷的眸光如刀劍般犀利。
「瘋子!」
下一刻, 長槍刺穿她身體。
沈讓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嘴角溢血,身體搖搖欲墜。
「為什麼, 我哪裡比不上她。」
沈晏用力, 長槍更進一寸。
被我攔下。
前世在柴房。
奄奄一息之際, 我聽到看守婆子們閒聊。
據他們所說,我在二公子手裡死得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那個被關進地窖, 用鐵鏈鎖著,每日被不同的男人欺辱。
足足半月才斷氣。
讓沈讓恨成這樣的人一定頗有分量。
我特意找到這座宅院,是想試試能否找到一些線索。
可這些話我不敢告訴沈晏。
他查出的真相,比想像中更殘忍。
比如當年從北疆回來的四個親衛,比如曾有意與沈晏結親的尚書之女。
沈讓覺得他們礙眼,擋了沈晏的目光。
按自己的方式處理了。
沈讓太瘋了。
她毀掉沈晏在乎的一切, 只為讓他多看兩眼。
她根本不在乎世子爵位。
不過是為了證明, 自己配得上沈晏。
所以上一世,她得到自己即將冊封的消息便抑制不住興奮去找沈晏。
被他的冷漠所刺,道出他母親慘死的真相。
以致沈晏氣急攻心而死。
我用地窖的鐵鏈將沈讓鎖在藥廬。
「你娘教你制香的本事。」
「你有侯府這樣的靠山。」
「你的才情容貌哪一樣拿出來,都能傾倒無數少年。」
「沈晏給了你改變命運的機會, 你卻不做侯府小姐, 任由那個在街頭任人欺辱的外室孽種在陰暗中長大,僅憑這一點你就不配站在他身邊。」
沈讓瘋了,叫嚷著要毀掉沈晏。
得不到的, 就毀滅。
怕她刺激到沈晏, 我給她灌下兩碗啞藥。
大婚那天,還特意給她送去喜酒。
沈讓將鎖鏈撐得緊繃想要掐死我。
我一生氣, 又扎了她麻筋。
沈晏用藥兇險,需要有人試藥。
我告訴她。
這大概是她身上唯一的, 可讓沈晏記住的好。
沈讓聽罷, 喝藥時沒有絲毫猶豫。
可她根本不知道。
我跟沈晏說的是:我把她一杯鴆酒送走了。
17
婚後不久, 沈晏襲爵。
我終於知道沈晏爭的不僅是爵位, 更是北疆十萬暗軍的唯一調令,虎符就刻在世子印底部。
半年後,沈晏的身體終於有起色。
最直觀的體現就是晚上勞累後, 清早起來不再像死人。
上元節還隨著人潮去看過花燈。
第二年春天,他已經能舞槍。
湛青色的槍穗磨散得只剩一半。
我趁他離手後悄悄解下放在枕下,換上新編的紅色。
沈晏瞧見笑我。
「丟了就是,還留著做什麼。」
「驅邪避魔, 佑他平安。」
他永遠不會知道,在那個噩夢般的記憶里,他隨手給的是陪我走到最後的月光。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