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頭回生氣,這次卻品過味兒。
他罰我跪下:「你若想嫁沈晏,我就是豁出老臉也把婚事給你求來,何必繞這麼大彎毀他清譽。」
那日事發突然,一切都是見機行事。
許多事我無法詳細解釋。
只抱著他胳膊撒嬌。
「青黛只求祖父成全。」
祖父嘆氣:「沈晏雖然有疾,但儀表端方,侯府不乏上門提親之人,他都一一婉拒。」
「你用此手段,他向來傲骨,怕死也不肯低頭。」
我卻十分自信。
「只要讓我與他見上一面,孫女自有辦法讓他同意。」
我與沈晏並未真正見過面。
上次瞧病,也是他的手探過屏風由我把脈。
前世的沈晏來提親時說過,他不懼生死,也不畏流言。
他吊著這口氣,不過是心愿未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與沈讓都想得到世子之位。
我請祖父下帖邀沈晏來府上小敘。
來人回稟:「沈大公子說,誰都不見,尤其是溫家青黛姑娘。」
「他經不起折騰。」
「經不起折騰」是什麼意思。
難道他已知曉我的目的,而這一世的沈晏對世子爵位根本沒有想法,也不想去爭?
思緒混亂時,小廝匆匆來報:「清遠侯府二公子沈讓帶著媒人上門。」
「他身後還跟著上次汙衊小姐的書生。」
6
再次見到沈讓,心底還會不自覺泛出恐懼。
外人只道沈二公子一雙鳳眼含笑,被他瞧一眼就如沐春風。
可細看下,眼底皆是化不開的寒氣與算計。
「冒昧到訪,還望青黛姑娘莫要介意。」
上一世,他也是這樣溫和有禮,哄我嫁他。
新婚夜他立刻換上另外一副面孔,翻我嫁妝,尋找一個藥方。
外人皆知我父親試藥身亡,卻不知他研製的是什麼藥。
先帝曾建過一座道館,說是清修,而內里則是收攏天下異士研製長生不老藥。
可世上哪有不老之說。
那個方子作為家族禁書保存。
彼時祖父病重,他以祖父性命逼我調整藥方獻進宮裡。
沈晏是嫡長子。
沈讓為外室私生子,在主母死後才接進府。
清遠侯府爵位世襲罔替,老侯爺寵幸外室,以長子沈晏久病為由遲遲不立世子,立沈讓又名不正言不順。
世子之位一直懸空。
兩兄弟也各不相讓。
在沈讓逼迫下,藥方來來回回調整八個月,在此期間,他從不放我出府看望祖父。
等終於完成,他冊封世子那天,他卻告訴我,祖父早已病逝。
「溫青黛,你這樣被糟蹋過的賤貨,怎麼還有臉活著,我若是你,早就一條白綾弔死。」
「還有你肚子裡的孽種,你不會真以為我會讓你把他生出來吧。」
並強行為我灌下墮胎藥。
眼前的人與記憶中的眉眼漸漸重合。
我藏在袖子裡的手,掌心已冷汗涔涔。
臉上余腫消的書生跪在沈讓跟前:「二公子,溫青黛試藥出錯誤中情毒,在藥廬內求我破了她身子。」
「我上門求娶,她反悔咬死不承認,還將我暴打一頓送至官府,如今滿城都在傳她懷了大公子的孩子。」
「定是她瞧不起我布衣出身,想攀附侯府權貴,她肚子裡懷的是我的孩子,請為我做主討回血脈。」
書生眼中有怨憤、有不甘,掩飾不下的貪婪恨不得此時將我吞入腹中。
沈讓拱手:「他乃侯府門生,青黛姑娘既然已經是他的人,那不如就由侯府出面做媒下聘,倒也不算委屈。」
我攥緊拳頭,將思緒記憶中剝離。
「沈二公子慎言,我常年待在藥廬,見過的人不計其數,總不能隨便來個人就空口白牙污我清白。」
沈讓步步緊逼。
「外頭到處都在傳醫女未婚有孕,還是我大哥的孩子。」
「我大哥常年臥病,對男女之事只怕有心也無力。」
「你此番抹黑侯府,難道不怕也進官府?」
祖父攔下沈讓。
「既然事關你大哥,不如喊他前來對峙。」
「沈二公子越矩了。」
沈讓抬起下巴:「現在侯府上由我打理,自然有權決定侯府的事。」
書生也不無得意:「你們休想拿我的種去混淆侯府血脈。」
「溫青黛,你已經被我睡過,這輩子都得為我生兒育女。」
再見書生。
恍然覺得有幾分眼熟。
我揮開腦中想法大聲道:「書生擾我門庭,送他見官是他活該。」
「至於外頭傳言,有誰人能證明是我編排傳出去的。」
「再者,即便去官府告狀,這苦主也是沈家大公子,與你沈二公子何干?」
7
沈讓盯著我,舔了舔下唇角。
「你一口一個我大哥,看來真的很想進侯府。」
他垂下眼,閃過一絲陰惻笑意。
「現在你懷孕是真,名聲污糟也是真。」
「我大哥乃嫡出,身份尊貴,你如何配得上,他定不會娶你。」
「你既一口咬定孩子是他的,不如嫁給我,侯府血脈在侯府,倒也不算流落,你放心,我一定把他當親生對待。」
書生不可思議地看向沈讓。
我就知道書生要活不成了。
沈讓從胸口掏出一份婚書。
「我的生辰八字已經寫好,就勞煩青黛姑娘填上自己的,按下手印,這門婚事就當成了。」
「明日我便帶人來過禮。」
外祖胸口劇烈起伏,顫手指著他:「欺人太甚。」
被沈讓帶來的侍衛從背後鉗制。
我欲硬奪,反被沈讓鎖住雙手摟在懷裡。
書生討好上前接下婚書:「二公子,從我眼中過下的書信,字跡沒有模仿不成的。」
然後在大紅的帖子上模仿我字跡,簽下姓名。
寫好後,沈讓又刺破我手指,欲控制我按下手印。
情急之下,我冷笑。
「沈讓,你一個戲子外室所生的賤種,連自己親娘的靈位都不敢跪,你這種人連你大哥半根腳指頭都比不上,你不配跟他站在一處,也根本不配跟他爭奪世子之位。」
果然,我的話成功激怒沈讓。
他伸出手甩我一巴掌,將我扇倒在地。
我賭贏了。
只要沈讓動手讓我身上帶傷,哪怕告到御前,這份婚書也作不得數。
8
沈讓識破我意圖,懊惱地搓了下手指。
他的身世是侯府秘辛,也是沈讓最忌諱的存在。
這也是跟他朝夕相處八個月,無意間聞到他從書房出來後身上的檀香味才確認。
沈讓這人從不用香。
也不允許院中侍女用香氛口脂。
姑娘們都穿著青灰色老布衫,頭上戴花也不能。
後來無意間聽府上老人提及,他娘親是戲子出身,他厭惡一切讓女子妖嬈艷麗的裝扮。
我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沈讓的秘密,他眼中瞬間起了殺意。
書生想說什麼,還未來得及開口,眼睛倏地瞪大。
他低頭看向自己胸口,那裡插著一把匕首。
沈讓嘴角笑意更大。
「書生不懂事,妄圖利用本公子來溫府鬧事,青黛姑娘為保護外祖,混亂間失手傷他性命。」
我這才注意,周圍都已經是沈讓的人。
媒婆是他一早去西市請來,面上說因為流言要保存侯府顏面,代大哥向我提親。
此刻早已嚇得面無血色,沈讓說什麼都點頭應是。
「沈青黛,做個殺人犯,還是嫁給我做正頭夫人,你自己選。」
我費勁拖延這麼久。
沈讓帶著人浩浩蕩蕩從侯府出來已將近兩個時辰。
沈晏就是爬也該爬到這裡。
那日大夫不僅加了他脈案,還受我所託向他遞了書信。
我自認開出的條件他不會拒絕。
而今情形,眼下心底止不住失落。
難道這次真的賭錯,他與沈讓並沒有我想像中那樣水火不容。
我認命撿起婚書。
祖父沉聲阻攔:「青黛莫怕,今日我就是豁出老命,也不會讓他欺辱於你。」
他見多後宮爭鬥,曾私下同我說,便是無上尊貴的皇貴妃也是妾,其子女皆為庶子庶女。
故我的婚事,無論門第高低,他絕不會讓我嫁給妾室之子。
祖父話音剛落,頸間便多出一條血痕。
「住手。」
「別傷害我祖父。」
「婚書上手印我摁就是了。」
我閉上眼,放棄般抬手。
難道這一世我還是擺脫不了被沈讓關在侯府的命運嗎。
心死之際。
手上倏地一暖。
緊接著是輕薄的一聲嘆息。
「你急什麼,要摁也該摁我這份。」
睜開眼,又是那張蒼白的臉。
他拿著我的手朝燙金字帖上摁下去。
「孩子」的親爹找上門。
可。
他來湊什麼熱鬧。
上次不都說好把那晚的事爛肚子裡!
想甩開已來不及。
我的指印清清楚楚印在立婚書人「溫青黛」三個字上。
9
病秧子慢條斯理將婚書揣進懷裡,根本就是防止我搶奪。
我睜大眼睛瞪他。
他卻裝作看不見。
「不是說找媒人幫我提親,怎麼婚書成了你的名字。」
「從今日起她便是你嫂嫂,記得改口。」
病秧子這話是對沈讓說的。
胸口驟然一窒,呼吸凝滯。
我終於回過神。
他與我說自己名字叫樂安。
樂,曰。
曰安。
晏。
他竟是沈晏。
沈晏垂下手,在寬大袖袍遮掩下握住我的手。
沈晏生母是公主。
她雖病故,然還有太后撐腰。
沈讓受侯爺偏愛,但也僅僅限於內宅。
他與沈晏暗中較量,人前從不表現出半分對兄長的忤逆。
此刻,沈讓看著我與沈晏握的手,掩飾不住冷意。
「溫青黛與人私通有孕,故意把髒水潑向侯府,哥你難道真的要娶這樣一個不檢點的人?」
沈晏輕輕勾唇。
「弟不逾兄,卑不逾尊,你僭越了。」
「況且我就是你口中那個不檢點的人,我認回自己血脈,倒也不算受委屈。」
沈讓抿唇,齒間露出怒意:「我只是關心哥哥,不要被人欺騙。」
說到這裡,沈晏想起什麼。
「說起欺騙,前幾日有人用我母親遺物騙我孤身去城外河邊赴約,我苦等一日卻不見對方蹤影,這才有機會與你嫂嫂碰上,若非有她送藥,我怕早就因風寒引發舊疾喪命。」
沈晏說話時,輕輕捏了捏我指尖。
「二弟若真的擔心為兄,如不幫我查一下,到底是何人心思如此歹毒。」
沈讓沉默。
倒是地上的書生還沒咽氣,發出的動靜引起沈晏注意。
沈晏彎腰,快速拔出他胸口匕首,又向脖頸抹去。
書生瞬間斷氣。
鮮血濺上沈讓衣角。
引得他嫌棄地蹙了下眉。
沈晏扯了扯唇。
「我看他就像那個歹人,否則怎會機緣巧合出現在藥廬附近。」
「你覺得呢。」
10
沈讓臉色沉得能滴水。
他拂袖轉身,被沈晏叫住。
他用下巴點了點倒在地上的書生:「把你的死狗帶走。」
沈讓走後,我驚魂未定,還是安慰祖父道:「我早說這親事他會同意。」
沈晏盯著我的肚子,面色如常。
「是不得不同意。」
少頃,他又問:「為何非要嫁沈晏。」
是「沈晏」,不是「我」。
想起上次見面我跟他說的那個「拒絕不了的理由」,我把目光轉向別處,不敢與他對視。
「我並非有意壞你名聲。」
「只是我找人給你送信,是你遲遲不回,我才出此下策。」
不是的。
從一開始我就打定主意,一邊寫信向他透露我有辦法助他奪世子位,一邊用流言逼迫他上門。
因為無論哪一個,我都沒辦法保證他會上鉤。
沈晏從袖口拿出我寫給他的信:「娶我,助你奪爵。」
「你要怎麼幫我奪。」
看著他的眼睛,我坦然開口:
「沈讓死了,就不會有人跟你爭。」
他嘆口氣,修長的手指揉上眉心。
這是他最不願接受的辦法。
「溫青黛,若不是那一夜我知你想法,你如何確定我有本事僅憑這幾個字就猜測出寫信的人是你。」
「所以這就是你遲遲不出現的理由?」
話出口,我意識到自己越界,悻悻閉嘴。
沈晏手背輕輕蹭上我唇角。
「嘶~」
「疼。」
「抱歉。」
該抱歉的是我。
我這一巴掌換來的可太多了。
他湊近我,帶來一陣藥香。
「終歸是你先招惹的我。」
「婚書已簽,你別忘了自己那日說過的話。」
那天走時我同他說:
「你這麼賣力,若我得了一兒半女,定會把他生下來平安養大。」
那不過是為了不讓他找上門,隨口說來騙他。
回府上我就給自己灌了兩碗避子湯。
沈晏低頭一陣悶咳,湛青的帕子隨手在唇邊一抹,塞進袖中。
好像怕那污血髒了我的眼。
11
沈晏的手帕,與他槍桿上系的殘破戰袍布條是同個顏色。
漆黑的手柄上,以利刃刻著幾個「正」字。
沈府的人說,那是他每次死戰前都會留下的印記。
他那樣的人,沒戰死在沙場,卻在某個平平的夜,被沈讓逼死在四方牆內的病榻上。
前世,沈讓把我關起來的第五個月,我因連夜調方動胎氣昏厥。
那時的我治病救人的初心早就一點點磨滅,每日對著藥方研究怎樣讓人不老不死。
曾經熬夜也要研讀的醫書成了我最厭惡的存在。
每翻一頁,胃裡都翻湧難忍,乾嘔不止。
我心存死志。
沈讓令人喂進去的食物、灌下的藥都被我吐了出來。
他怕我真的死掉,這世上就再沒人能為他調藥,在某個日頭正好的中午放我走出房門。
我仍記得那是個雪後天氣,陽光正好,給瓦舍上皚皚的一層白色都鍍上金邊。
隔著走廊花窗,我聽到對面舞槍的聲音。
槍尖挑破寒氣,彎出驚心動魄的弧。
我來不及嘆聲好,就聽到他咳到發顫的聲音。
「是弟妹在那裡嗎?你有孕在身,抱歉驚擾到你。」
我攥著狐裘立在廊下。
醫者本心讓我忍不住勸他:「兄長的病畏寒,還是不要在這種天氣里活動,否則得不償失。」
他泄氣般自嘲:
「不過是將死之人,這樣好的日子多看一眼是一眼。」
他遺憾感嘆:「真希望有人能夠替我們多看幾眼。」
這四四方方的牆嗎,我沒覺得有多好。
隔著鏤空的縫隙,他遞過來一簇槍穗。
「怕是等不到你孩子出生,就當我提前送的見面禮吧。」
「它為他驅魔辟邪,佑他平安。」
沈讓將藥方獻出去後,就有他將被封世子的消息。
沈讓特意去看望沈晏。
他進去時志得意滿,像是去炫耀。
屋裡門窗緊閉,在一陣摔打聲後,沈讓被攆出來。
出來時,臉上帶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