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途中,顧辭不停告訴自己,假的,都是假的。
玲瓏只能是他顧辭的!
小時候,他娘難產,爹又一直在軍中,他就被街上的孩子叫野狗。
以至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值得被愛的。
直到玲瓏母親帶著她一起進了將軍府,他有了娘,卻又擔心後娘對自己不好。
可恰恰相反,不管自己如何胡鬧,她們似乎永遠包容自己。
自己不肯吃飯,繼母就想辦法觀察自己的喜好,親自下廚;自己的棉衣總是弄壞,繼母就從宮中要了上好的皮子,耐磨抗造。
可她偏偏以為她們是想爭奪自己的家產。
直至有次自己又在街上,和那群野孩子打架,玲瓏瞧不過他們罵自己,雙手叉腰說他才不是野狗,還說自己是他妹妹,沒想也被人罵了,她就不管不顧衝上去咬那群人,差點被揍。
自己也不知怎的,心底突然竄出一個聲音:玲瓏是自己妹妹,要保護她,立刻衝上去將玲瓏護在身後,任那群人將自己打得鼻青臉腫,差點鬧出人命才罷休。
過後,他躺在地上,卻不見了玲瓏,嘲笑自己不過幫了一個小白眼狼時,玲瓏不知從哪兒出來,哭著求自己去看大夫,可他不敢,生怕被爹瞧見,說他不務正業。
他最受不住女孩哭,終是和玲瓏一起去了她房間上藥。
玲瓏的動作很輕,輕到他攥緊拳頭,手背青筋根根凸起。
玲瓏以為他疼,往傷口上輕輕吹氣,吹得他心頭髮暖。
她說:「哥哥別怕,娘親說,傷口吹一吹就不疼了。」
可他不是疼,而是恨,恨她為什麼不是自己的親妹妹,恨那女人為什麼不是自己的親娘。
從此加倍練武,只為下次,不再讓她為自己落淚。
……
可偏偏,他為了大周的城防,為了徹底打敗烏彌,不得不娶那個烏彌女人,當著她的面說自己不喜歡玲瓏,還被迫從那種地方取出烏彌地圖,他自己都覺得噁心。
等回到大周,他一定要血刃那個賤人!
顧辭晝夜不停,跑死了六匹快馬,終於在第七日晨趕回京城。
8
顧辭離開後,我在皇宮住得還算舒心。
本來,楚祁安在太醫把脈說我腹中是個皇子時,便立我為後。
可我一再推脫,藉口現在為時太早,等孩子安穩生下再說封后也不遲,楚祁安才作罷。
我懷孕的事本捂得很好,就連丞相府的老家丁都不知。
可懷孕七個月時,不知是誰,突然給我送了碗糖水,我正陪太后看戲口渴,端起來就喝。
卻突然一陣腹痛,額頭滾出豆大的汗珠,紅豆忙請了太醫來,說我是飲用了大寒的東西,有落胎的風險。
太醫剛和楚祁安說完,簾幕外就傳來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音。
楚祁安罕見地發了火:「朕不是說了,讓你們把長樂宮的飲食嚴格把關!你們就是這麼做的!」
外頭的小宮女囁嚅:「吃的是相府送來的,娘娘又是相府出身……」
「那你們就不查!」楚祁安幾乎是怒吼。
可剛吼完,外頭便傳來小太監報告,顧辭從前線回來了,直往這頭來。
我心裡一驚,肚子又是一陣抽痛,叫出聲來。
楚祁安低聲咒了句,讓小太監先把顧辭領到前殿,便衝進內殿,緊握我的手:
「玲瓏妹妹,都怪朕,若早知道你有事,朕當初就不該喝那杯酒。」
「朕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朕會一直陪你。」
我強忍著痛,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皇上……如果我不在了……一定要給小皇子……」
話沒說完,顧辭突然從外頭闖了進來,滿眼的赤紅,鎧甲上還血跡未乾。
抓起楚祁安就是一拳。
「她是我妹妹!你憑什麼動她!還讓她懷孕走這鬼門關!我都捨不得,楚祁安,你還是不是人!」
說著,又打了一拳。
我痛得要命,勸架的聲音蚊子一般不頂用,直到外頭的侍衛將顧辭拉住。
楚祁安擦了下嘴角血跡,留了句:「給朕全力救人,若只能保一個……保玲瓏。」
說完,離開內殿。
那日,血水一盆接一盆地被宮人端出。
我悵然盯著棚頂,以為自己定是不成了,若不成也好,倒是解脫。
可那太醫和產婆配合得實在是好,不光救回我的一條命,還讓小皇子順利產下。
伴隨著嬰兒的第一聲啼哭,皇城之內,頃刻安靜。
9
我原以為,自己會一睡不起,卻沒想睜眼後,還是看見了我此生都不想見的那人。
一見顧辭,我心裡便是止不住的怒火。
「玲瓏,是我。你真的要做他的皇后了麼?」
他雙眼猩紅,似已多日未睡,身上的衣服雖換過,可臉上的傷疤卻還醒目。
我別過頭不答反問:「顧相不是說,要征戰半年才能歸來,這才三個多月,難不成是臨陣脫逃?」
他沉默良久:「因為想回來見你,便速戰速決。」
「見我?」我冷笑著陡然坐起,腹部一疼,他眼底立刻現出擔憂,起身就來扶我,卻被我一把推開:「是為了你那烏彌的姨娘吧?」
他眼中閃過一絲不解。
我冷眼瞧他:「我娘是勾引你爹的狐媚子,我是勾引你的狐狸精,我和我娘在你眼裡都不如那烏彌女人,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麼?讓我被她塞了糠扔進馬廄嗎?顧辭,你真讓我噁心!」
這話我在心裡醞釀了三個月,吐出來時,只覺心裡痛快。
顧辭聽後擰緊眉頭:「你……都聽見了?可玲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捂緊耳朵大喊:「紅豆——」
紅豆過了片刻才從外頭進來:「姑娘怎麼了?外頭正查那烏彌姨娘呢!據說您那碗有問題的甜湯就是她送的!」
「她還狡辯講歪理,說什麼都是為了皇上,還說什麼您的孩子不是皇上的,為國著想。呸,這種女人放在咱們中原就該浸豬籠!」
我立刻皺眉,瞪著顧辭:「呵,原來兩個人早想好怎麼處置我了。」
顧辭搖頭,我卻已攙著紅豆的手氣沖衝去了外頭。
正見殿中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女人跪著哭嚎說自己無辜。
可一見到我,便立刻瘋婦一般,指著我道:「她,要不是她和顧辭不清不白,我怎會嫉妒,怎會給她下藥!都是她!還有啊,她的孩子說不定還是顧辭的!大周皇帝,你別是給別人做了爹,哈哈哈哈……」
楚祁安眉頭緊鎖,沒想顧辭竟一個箭步上前,給了雪姬一巴掌:「你瘋了嗎!這裡是皇宮!她是我妹妹,我怎麼會!」
「你怎麼不會?」雪姬突然放聲大叫:「顧辭,你個忘恩負義的,說好只要我給你地圖就不碰我烏彌!你滅了我烏彌的國,我就要毀掉你最心愛的女人!」
「旁人不知,可你臥房裡多少畫卷,畫的都是你們……」
嘎嘣,只聽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雪姬的下巴被顧辭卸了。
「皇上,這女人不習慣中原生活,想來是瘋了,才會說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可楚祁安並不回答,太后神色也逐漸凝重。
我知道,他們都懷疑起孩子的身世了,雪姬一臉幸災樂禍。
我閉目攥拳,悠嘆一聲:「這孩子,確實是皇上的,若皇上不信,便滴血驗親吧。」
楚祁安聽後,忙握住我的手,卻只感到一片冰涼:「玲瓏,朕沒有不信你。」
「還是驗吧。」我緩緩褪下他的手。
10
清澈的碗中,小皇子的血和顧辭的血並不相融,只和楚祁安的融為一體。
太后鬆了口氣,顧辭眼底卻是一片荒寂。
我的心,也跟著一片荒涼。
雪姬看後,口齒不清地吐著:「不可能……這不可能……賤人……」
可沒說完,就被楚祁安下令拖下去賜死。
她嗚咽著看向顧辭,顧辭卻連個正眼都沒給她。
……
而後,因烏彌國破,當日被分派到各家的烏彌女子,也紛紛或被貶為奴,或自盡身亡。
而雪姬,聽說是被顧辭在獄中親手所殺。
殺她前,顧辭還憤怒質問她,為何當日,非要讓烏彌王提出和親之策。
雪姬冷笑,口齒含糊:「我烏彌女子,最擅媚術,自要用媚術報仇啊。」
「何況你這張臉……天底下哪個女子會不愛呢?」
不知顧辭受了什麼刺激,出來後,便用匕首在自己臉上劃了個大大的叉,容貌盡毀。
我遠遠瞧著他流了滿臉的血,心還是會隱隱作痛,手裡的藥瓶被攥出冷汗,最後扔給小太監:「送給顧相,只說……來日面聖不可無顏。」
說完便離開。
卻聽身後太監一聲喟嘆:「人家都說皇后和顧相因那烏彌人起了齟齬,可到頭來,還是心疼哥哥的,要我說,咱們日後伺候還是小心些的好。」
可顧辭到底沒抹那藥。
沒多久,又和皇上請命,北上攻打韃靼,隨後又請命駐守安南邊境,不肯歸來。
……
我這頭, 雖說楚祁安似並不在意我從前和顧辭經歷了什麼。
可太后仍多方查探,最後得到的結果卻都是我和顧辭清清白白。
我覺得蹊蹺,楚祁安來了都沒察覺,他問我,在想什麼?
我猶豫著, 小心翼翼問:「皇上此時立後,還是早了些, 若來日發現我並不……並不……」
我說不出口,楚祁安卻用那雙溫熱的大掌, 包裹著我冰涼的小手放在自己胸前:
「你在朕心裡清清白白,就夠了。」
「可是……」
「沒有可是,玲瓏, 顧辭已奏疏駐守邊關,此生都不再回來,放下他吧。」
「可是,皇上為何不介意?」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著,楚祁安的臉仍面不改色:「玲瓏可記得,小時候你是如何喊朕的?」
我羞紅了臉:「皇上,那是玲瓏小時候無知。」
可他卻又湊近一分,龍涎的香氣將我緊緊包裹:「看來你非要個理由,那讓朕想想……玲瓏可還記得, 你六歲那年, 偷吃過朕的一份荷花酥,可那荷花酥中被人下了藥,若不是你幫朕擋了一劫, 朕如何有命活到今日?」
我連忙搖頭, 天底下哪個女子敢看不起這個位置。
誰知, 他又道:「無妨, 朕的命, 將來都是你的。」
「玲瓏, 往後就留在朕身邊,好嗎?」
……
為後十年,楚祁安把我縱得不像話。
後宮之中,朝臣多次進言,讓他擴充後宮,都只被一句中宮有主給回絕。
前朝皇后日日五更便要去站規矩,他卻抱著我:「再睡會,太后也還沒起呢。」
後來, 連太子都看不下去, 一邊扎馬步一邊繃著臉問楚祁安:「為何母后日日如此清閒, 我卻要拎著水桶站樁?」
楚祁安氣定神閒:「因為你要和朕一起保護你母后。」
……
後來,遠方很久沒有顧辭的消息,但每年顧辭給楚祁安的奏疏都有一句:「願臣妹安。」
又過了五年, 顧辭在深入安南敵軍時中了瘴氣,回到京師時已回天乏力。
消息傳到我耳中時,他已經毒發, 他的副將托紅豆給了我張字條。
【相思毒,不可醫。】
我看了就扔進香爐。
相思毒,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