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立刻騷動了起來,我聽到了倒吸涼氣的聲音和唾沫的吞咽聲,整個拍賣行的空氣悄無聲息地灼熱了起來。
拍賣師在台上侃侃而談:「……她的母親是妖族赫赫有名的八尾貓,大家都知道,八尾貓體質陰寒,她的後代很有可能出現陰脈——而這件拍品,恰巧就擁有九條陰脈,在修仙界,有『小純陰體』之稱,同樣對於修煉,大有裨益。」
小師妹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而我的眼神,也逐漸冰冷,連體內的骨劍,都開始發出嗡嗡的清鳴。
「十萬靈石,起拍!」
「十一萬!」
「十五萬!」
「二十萬!」
競拍火熱,不少人紛紛叫價。看著周遭一圈身側仙氣氤氳,仿佛超脫世外、高不可攀的修士,我的唇角掀起了一抹嘲諷的弧度。
「我們靈石充裕,這段時日去遺蹟里又找到了許多高階的丹藥和法器,」我扯下黑色斗篷,重新坐了回去,「競拍吧。」
台下的競爭越發激烈,我徑直喊道:「一百萬。」
滿座寂靜。
我和小師妹是叛出宗門,只來得及拿上芥子袋。但憑藉元嬰期和金丹期的實力,這段時日我們接了一些任務,又賣了不少丹藥和法器,身上恰恰好剩下一百萬靈石。
嘉裕城並不是什麼大城市,也不隸屬於任何宗派的管轄範圍,多是散修,沒有那麼多的資源。
果然,百萬天價之後,在拍賣師笑眯眯的宣布下,最後一件拍品歸我們所有。
「師姐,走。」
我抬眼,看著周遭正虎視眈眈注視著我們的修士,淡淡地說:「不會這麼簡單讓我們離開的。」
我心知肚明,我們正在被通緝,要低調行事,本來不該這樣節外生枝。
可是,她剛剛看了我一眼。
台上的女孩有一雙格外美麗的冰藍色貓眼,含著黯然的、絕望的求助,被埋葬在一片眼淚堆積的湖水之下。
也許是從小師妹那天為我破開剖骨取丹的法陣之時,我的心底就壓積了一陣熊熊的怒火,以永不熄滅的模樣,發誓燃盡這世間一切的不公不正,不仁不義。
青雲宗有宗規,明德至誠,心系蒼生,厚德載物,問心無愧。
他們也許只當這十六字是個笑話,可我作為凌霜的這二十年,從來問心無愧。
我輕輕吸了一口氣。
「如果我們沒看錯,你二人是女子吧?」
「女子需要什麼陰脈?暴殄天物。」
「我是裂山宗二長老座下弟子,你若是把這拍品轉讓給我,裂山宗定有重賞。」
……
我面無表情地從芥子袋裡隨意抽出一把長劍,手腕一翻,元嬰期的靈力瞬間爆發,引起一片天地的力量潮汐。
拍賣場中,狂風大作,我的黑袍一角颯颯作響,凌空而起,看著這群表情有所變化的修士們,冷淡地問:「想搶人?」
鴉雀無聲。
「師妹,」見狀,我劍尖遙遙一劈那巨大的囚籠,凜冽劍光蒼白如骨,頓時讓天玄鋼製成的散靈籠化為漫天齏粉,「救人。」
沒有人敢再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靈曦將束縛女孩的法陣解開,為她披上一件外袍。
我冷冷地瞥了一眼拍賣場裡的人,將一個芥子袋扔給正在訕笑的拍賣師:「裡面是一百萬靈石,我們可以走了吧?」
「當然,當然。」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點完芥子袋後,擠出一個諂媚的表情,「仙師請便。」
小師妹便背上身體虛弱,差點軟倒在地的女孩,同我一起離開。
她很安靜,一言不發地伏在小師妹的身上,一動也不動,像個死人。
待我們甩脫那些不甘心卻無奈的目光,來到休憩的小樹林之時,我才問道:「這位姑娘,你要去哪?」
那女孩才抬起眼,像是沒聽清我們說什麼,神色恍惚地重複了一遍我的話:「我要……去哪?」
「是啊,」小師妹給她遞了一個白日買的烤紅薯,「你去哪裡呀,我和師姐一起送你去。」
「我,」她那雙冰藍色的貓眼微微睜大了一些,「我不用跟著你們嗎?」
「當然啊,」小師妹托著下巴,「你也不能跟著我們,我們身邊不安全。」
她愣愣地看著我們。
「我被你們拍下了,你們不要用我嗎,」半晌,她語無倫次地說,「我、我以為……」
用。
這個脫口而出的字令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偏頭看了眼小師妹,卻看見小師妹表情也出現了一些變化,好像有些難過,又有些沮喪。
我知道,她在感同身受。
我想了想,從芥子袋中取出一朵花,隨手掐了個法決,花便瓣瓣散開,飛舞於空中。
七日香最招螢火蟲喜愛,輔以靈力散之,會引來漫天流螢。
不一會,便有螢火蟲從叢林之中冒出,聚集在我們身側,星星點點,如夢似幻。
靜謐的夜色中,這些閃爍的光猶如流火飛絮,整片瑩亮的空間裡,仿佛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哇,」小師妹的眼睛亮晶晶的,「師姐,好漂亮。」
女孩也一眨不眨地看著這樣的美景。
我輕聲說:「你不屬於任何人。」
我們所有人,都不屬於任何人。
——「你自由了。」
(六)
被救下來的女孩自稱胡小月,她的家族八尾貓原本也算強大,可因為體質特殊引人覬覦,在不久前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
幾大宗門聯手,悄無聲息地對八尾貓一族下手了。
那一日,血流成河。
成千上萬的族人,死的死,傷的傷,年輕的少女被擄走送往各個地方,淪為玩物或是生育的工具,而類似於胡小月這樣身懷陰脈的珍惜體質,則被高價售賣。
倘若不是我和小師妹插手,胡小月也很難擺脫悲慘的命運。
提起這個,原本如同一潭死水的女孩眼眸中燃起一簇熊熊的火焰,咬牙切齒地說:「我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我和小師妹便問,她的仇家是誰。
「我也不知道,有幾家的人……」她聞言,搖了搖頭,「妖族之間雖然競爭不斷,但不會用滅族這樣的手段,應當只是人類修士。我只記得,領頭的修士已經晉入化神期,但其中一人,我看到……他的令牌上畫了一枚火雲。」
「火雲,」我凝神想了想,「歡喜宗?」
修真界不乏那種以奇淫巧技著稱的宗派,歡喜宗便是其中之一。
它雖然沒有位列登天梯之上,但也是百宗之一,並且位列前三,可謂是比青雲宗強上數倍。
這仇,剛入築基期的胡小月顯然報不了。
「母親臨死前,給了我一塊靈玉,說是故人所贈,我可以前去尋求幫助,」胡小月說,「被擄走後,我將靈玉藏進丹田,封印了它。原本想著,如果一直是這種境遇,如果用這靈玉,恐怕還會連累母親的故人。但這幾日脫困後,我試著輸送靈力波動,發現這位故人,就在附近,我很快便能找到他。」
胡小月堅定地說:「阿曦姐姐,阿霜姐姐,謝謝你們救了我,小月在大仇得報後,一定會前來尋找你們,大恩大德,此生唯有結草銜環為報。」
「這就不必啦,」小師妹笑嘻嘻地摸了摸她的頭,「不過嘛,如果小月你以後成了很厲害的人,倒是可以來我和師姐的宗門做個長老,這樣還能威懾那些壞人。」
胡小月也忍不住笑了:「你們要建宗門嗎?」
「嗯吶,」小師妹說,「不過我不會取名字,還得看師姐。」
胡小月便和小師妹一起看向我,兩雙眼睛,一雙瑩亮湛藍,一雙黑亮清澈,都盛滿了對於未來的期盼。
我愣住了。
曾經我確實對小師妹說過,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就帶她回曾經的故鄉,或許我們也可以建立一個宗門,就當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只是沒想到,這樣閒聊時的玩笑之語,小師妹會記得這麼清楚。
我說:「那就叫隨心宗吧。」
願有一天,自在隨心,天高海闊,我們能自由地存活於這蒼茫大陸之間,不必害怕任何人的掣肘和束縛。
我劍隨心,亦守心。
小師妹笑彎了眼:「好呀,就叫隨心宗。」
胡小月托著臉說:「那我以後就是有宗門的人了,真好。」
那天夜色靜謐,月明星稀。
我們送走了去尋找故人的胡小月,在嘉裕城邊的樹林,休息了一晚。
小師妹坐在樹上看月亮,哼著不成調的歌,一雙腿一晃一晃,抖落了不少葉片,紛紛揚揚,落了正在練劍的我一身。
我默不作聲地用劍氣將它們拂開,葉片順著我的劍尖匯聚,順著風即將散開。
可小師妹忽然翻身,秋水憑空一點,漫天樹葉被她聚成一圈綠溪,倏而綻開,猶如落英繽紛。
她覺得好玩,一邊練劍,一邊開始擺弄葉子,秋水劍柄上的蝴蝶翩躚飛舞著,穿梭於落葉間,恍惚間好像真的有了生命。
她說師姐,我們以後還要去東域看龍,早就聽說那裡有比臉盆還大的龍珠了。
我說好。
她說師姐,我之前在古籍上看了一種神功秘籍,等我練好了,我們就可以去競爭上三宗的位置。
我說好。
她說師姐,我……
她沒有說完,就睡著了。
我給她披上外袍,靜靜地看著月亮。
我心想,月亮好圓啊。
為什麼以前在青雲宗的時候,都沒有發現呢?
當時的我沒有想到,我和小師妹去不了北域,也去不了東域,她不能修煉秘籍,我也沒辦法和她一起去競爭上三宗。
那些對月舞劍,暢聊未來的時光,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個夜晚。
再也無法回去。
(七)
第二天一早,我們踏上了離開嘉裕城的路,正式趕往北域。
「嘉裕城後面就是北域的戎關了,」小師妹說,「師姐,我聽說戎關就能看見駱駝了……」
——唰!
她的話沒說完,一把劍倏而刺來,我帶著小師妹一躲,那劍卻極為靈巧地跟隨著我們的身體,刁鑽毒辣地刺向我的四肢經脈。
小師妹拔劍而出,用秋水挑飛了這把劍,整個人卻臉色一白,被我及時扶住。
我看向這把停在我們面前,還在微微顫動的赤色長劍,神色逐漸冷了下來。
「不愧是千年難遇的純陰體,」樹林旁隱約傳來輕笑聲,一個一身紅衣的男子如鬼魅般出現在了我們面前,「竟然連赤陽都能阻下來……」
我默不作聲地將小師妹護在了我的身後,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你就是那個叛出青雲宗的凌霜吧,」紅衣男子哂笑一聲,「居然還晉入元嬰期了,這就是萬仙骨麼……」
唰唰唰!
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四面八方就都被青衣繡山的修士圍住了。
他們的陣型極為精妙,神色冷漠地注視著我們,其中一人上前,對紅衣男子行了一禮。
「三長老,陣法已經布好,不會再有人過來。」
頓時,一股極為磅礴的靈力波動就從他們湧現了出來,猶如山嶽海濤,堅不可摧。
我的手冷了下來,一顆心也緩緩冰涼。
青衣繡岳,太蒼宗。
空間鎖定,太蒼宗護山大陣之一,乾坤陣,可以集所有弟子之力,隱藏一片空間。
這裡的每一個修士,都有逼近金丹的實力,且領頭之人,可以短暫動用整個陣法的力量,去攻擊破陣之人。
而這個身上隱隱散發著壓迫感的三長老,很明顯,實力比我高了整整一個層次。
——出竅期。
乾坤陣的布置需要時間,顯然,他們潛伏在我們不遠處,已經有了一段時間。
好一個太蒼宗,好大的手筆!
「我們過來的目的你們應該也清楚,」三長老的眼裡閃爍著些許奇異的光芒,冷笑一聲,「太蒼宗乃青雲宗上屬宗門,受其所請,捉拿兩個叛宗弟子,現在宗門令在此,還不束手就擒?」
我也冷笑一聲:「無恥之徒!」
懷著什麼齷齪心思自己清楚,還在這裡說這樣道貌岸然的話,實在是噁心至極!
「小姑娘,說話當心一點,」三長老眼睛一眯,手裡紅光一閃,對我額心狠狠拍來,「天陰體需要完好無損,你這萬仙骨,死了也能挖出來,正好給我那單靈根的大弟子用!」
我往後一退,費盡全力才格擋住了他的隨手一擊,心裡又是一沉。
出竅期和元嬰期的差距確實太大了。
一直被我擋在身後的小師妹忽然推開了我:「如果想帶我走,我跟你們走就是,放了我師姐。」
「靈曦!」我驚愕地轉頭看向她。
「師姐,」她看向我,眼裡好似有什麼晶瑩的東西閃過,隨後莞爾一笑,「沒事的師姐,我回去給師父認個錯,他不會怪我的,我也會過得很好的……」
我的手慢慢握緊了,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
我一字一句地問:「憑什麼讓你認錯?」
錯的是那些貪婪無度的人,是包藏禍心的宗門,是這不公不義的修真界!
靈曦,你錯在哪裡了?
我們,又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小師妹垂下頭,避而不答,換了個話題:「這些天,我過得很開心……」
我也不再言語,只是舉起了手中的劍,再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這位師姐,好像不太願意啊,」一直看戲的三長老表情戲謔,手卻緩緩收緊了,「倒是姐妹情深,只是,我也想知道——」
轟隆!
那把叫赤陽的劍猛地刺向我的胸口,我聽見這位在修仙界頗有名氣的丹陽長老陰鷙地問道:「區區元嬰期的修為,要怎麼保下你們二人?」
而我閉上了眼睛。
心臟的跳動越發劇烈,我感受到自己體內的萬仙骨再次震顫了起來。
我沒有給它取過名字,它卻已經有了靈性,能感受到我的憤怒和痛苦。
無名骨劍破空而出,染著我的鮮血,猶如高高在上的真仙,將赤陽擋住。赤陽是上品法器,在我的萬仙骨面前,卻猶如初生的稚兒,瑟瑟發抖。
三長老的面色頓時就變了,陰沉地看著我。
「師妹,我們又要並肩作戰了。」
我說。
「你會害怕嗎?」
方才還垂著頭的少女仿佛被什麼觸動了,有些木訥地抬起頭,一雙有些失去的神采的眼眸對上我的眼睛,仿佛死水被一粒石頭打中,激起了漣漪。
她輕聲說:「站在師姐身邊,靈曦從來沒有害怕過。」
害怕的不是自己會遭遇怎樣的境地,害怕的不是可能會死,害怕的只是師姐會被牽連,也陷入這樣仿佛永遠不能掙脫的泥沼。
我說:「你曾說過,你的道心是自由。」
為我放棄自由,那就是放棄自己的道心。
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師姐,」安靜了幾秒,小師妹倏而握緊了秋水,「我知道了,我不會害怕的。」
——終有一日,我要一劍破蒼穹,讓這天與地,都不能再束縛我的一切。
我沒有再看她,只是步伐一挪,與她背靠背,仿佛能從小師妹瘦弱的肩膀上汲取到力量。
我也一樣。
凌霜不會害怕,亦不會後退。
(八)
轟隆隆!
我再一次被擊飛,咳著血半跪在地上。
三長老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像在看什麼不值錢的玩意:「自不量力。」
我艱難地轉頭,看見獨自去破陣的師妹已經被太蒼宗的弟子們壓制住,一道一道的靈印落在她的身上,她挺直的脊背被一寸一寸壓彎,手腕的一側,已經烙上了封印的痕跡。
她也轉頭看向我,眼睛一瞬間就變得紅紅的。
我看見她張著嘴,無聲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我看見秋水哐啷落地,失去了所有的光澤。
我看見了那隻被她小心翼翼系在劍柄上的蝴蝶,那隻曾穿梭在漫天落葉里,翩躚而美麗的蝴蝶,墜落在了塵埃里,被踩得破碎。
我的心裡忽然升騰起了濃郁的悲哀,忽然又忍不住想笑,可笑著笑著,眼淚就從眼眶裡滾落了下來,和滴滴答答落下的鮮血一起,浸透了我的整件衣服。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啊?
靈曦和凌霜,究竟對不起過誰?
我咬著牙,又站起了身,看向在我身後衣衫整潔的三長老。
像你這樣的人——
像你們這樣的人——
按捺不住的戾氣幾乎要將我全部的身體擠滿,可這時,我聽見了身後傳來的騷動聲。
「按住她……」
我轉過頭,眼裡燃起了一場大火。
那是小師妹的身體。
她身上的封印寸寸龜裂了,用的是燃燒金丹這樣決然的方式。
從指尖,到手臂,她的每一寸皮膚都蔓延了詭異的慘白火焰。
再一次,又一次。
她又燃燒了自己。
一直雲淡風輕的三長老表情徹底變了:「你在做什麼?攔住她!」
「沒用的,你們封印了我的靈體,卻不能封印我的金丹。燃燒金丹只有我能停止,我知道你們隨隨便便就能壓制住我們,」小師妹咳了一口血,「我想走,你們能阻止我,但我若想死,你們阻止不了我。」
「放了我師姐,否則這具身體,你們什麼都拿不到。」
「小師妹,」我嗓音幾乎滲了血,幾乎是撲到了她面前,想去澆滅她身上的火,「停下來,你停下來。」
「師姐,」她的眼睛明亮而溫柔,「你知道嗎,自由這件事,不是單純的可以無拘無束,而是,當我想做什麼的時候,我有選擇的權利。」
「靈曦想保住師姐,這是靈曦想做的事情,也是靈曦選擇的自由。」
轟隆!
慘白的大火猛烈地蔓延了她的脖頸。
原本面露掙扎的三長老再也顧不得什麼:「我們放她走!你停下來!」
說完,他一拂袖,竟是直接將這片天地的陣法轟散了。
「師姐,離開吧。」靈曦還在對我笑,「說不定有一日,我們還能再見。」
滴答,滴答。
血還在流,我的視線一片模糊。
從前我找不到自己的道心。
後來我有了一把劍。
以我的骨頭,鑄造而成的劍。
凌霜,你是為什麼拔起這把劍?
是因為恨嗎?是因為厭憎嗎?是因為你也想要自由嗎?
我聽到自己輕聲說。
不是,都不是。
凌霜木訥,沒有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也並非抱著那樣濃郁的毀滅欲。
凌霜只是因為,看見了月亮,看見了系在秋水上的蝴蝶,看見胡小月望向我的藍色眼睛,看見了那一天,離開宗門前,伏在我身上的小師妹,唇角上揚的淺淺弧度。
——我見到了這世間的美好,這是我想守護的一切。
血液順著我的眉眼流下,我面無表情地舉起了劍,身上同樣燃起了火焰,不是慘白色,是很淺淡的金色,幾近於透明。
「小師妹,我的道心是守護。」我的嗓音已經沙啞了,「凌霜是為了保護,才會拔劍。」
今天我走不了。
我心知肚明。
我得知了小師妹純陰體的秘密,即便現在放走了我,之後受了重傷的我也逃不掉。
小師妹如此聰慧,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可她大概也抱著些許天真的期待,想去祈求這些惡人,放我一條生路。
這又怎麼可能呢?
金色的火焰蔓延到了我的指尖,鮮血作為它的飼料,將它喂養得燦烈光明。
我根本不想逃。
有一些東西,我願意用生命去守護。
這是我的道,是我選擇的路,是我拔劍的理由。
「師姐……」小師妹身上的火焰熄滅了,愣愣地看著我。
心境突破,懷著必死之心的我,修為再次節節攀升了起來。
眾仙也有慈悲之心嗎?
眾仙也看得見人間的疾苦嗎?
眾仙也知道,區區一根骨頭,會被蠶食殆盡嗎?
我的靈丹寸寸融化著,我心想,萬仙骨,你為什麼要選擇我呢?
我明明……是這樣的無能之人啊。
骨劍上的火焰越發熾烈,我的手臂崩裂了幾道傷口,鮮血被骨劍汲取,火焰舔舐著我的傷口,可我毫無所覺。
是因為你也知道,終有一日,我會願意為了想守護的東西,燃燒生命嗎?
我的雙手高舉骨劍,簡簡單單一劍揮下。
滿臉驚駭的三長老,慌亂逃竄的太蒼宗弟子,在這一劍下,渺小如同螻蟻。
——我有辭鄉劍,玉鋒堪截雲。
轟!
一劍過去,了無生息,整片土地都淪為廢墟。
我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倒了下去。
「師姐,我帶你離開。」
我聽到師妹帶著哭腔對我說,我想安慰她,卻聽到憑空傳來一聲厲喝。
「丹陽,你這廢物!怎麼抓個金丹小輩還把自己搞成這樣!」
而那被我一劍劈得渾身鮮血的三長老已是渾身狼狽,甚至還斷了一手一腳,正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說:「大哥,這次是我大意了,萬萬沒想到這叛宗弟子會突破……」
「這次損失這麼多弟子,我看你回去怎麼和宗主交代!」
那忽然出現的白袍老人僅僅看了我一眼,我便體內經脈震顫,再次吐血,眼前一片漆黑。
太蒼宗大長老,怕是已經觸及到了分神期的邊緣。
這是我決計打敗不了的敵人,我心知肚明。
原來,都這樣努力了,還是沒有辦法帶小師妹離開。
我張了張嘴,低聲對小師妹說:「對不起。」
她沒說話,可我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了下來,落進我的嘴唇。
太苦了。
小師妹很少流淚,我也從不知道,她的眼淚,這樣苦澀。
她被帶走了。
我的視線已經一片漆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知道她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抽離了我的掌心,她的聲音被封住了,氣息也逐漸遠去。
我在地上徒勞地抓了抓,卻只抓到了一手的草屑。
我茫然了一會,才想到,這是那隻破碎的蝴蝶吧。
小師妹的靈力散去了,這隻蝴蝶也零落成泥,被踐踏得只剩下這些草屑。
而那大長老,停在了我的面前。
「害我太蒼宗死了這麼多弟子,老三還被你斷去一臂一足,取你性命已是不夠彌補,你體內這仙骨老夫倒是有點樂趣,你這血脈也不似常人,正好帶回去給做個藥人。」
我一動不動,等待著死亡的來臨,可這片空間好像忽然安靜了下來,大長老驚怒出聲:「誰?」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漫不經心的笑聲。
「幾個糟老頭子欺負一個小姑娘,太蒼宗真是越來越讓人大開眼界了。」
「來者何人?」大長老厲聲呵斥,「太蒼宗辦事,還望閣下不要插手。」
「若我說,我偏要插手呢?」那慵懶的女聲近了,逐漸冰冷,「太蒼宗,別人怕,我可不怕。」
天地間狂風大作,兩人仿佛已經交上了手,我聽見那風在怒吼,驚雷之間,響起女子張狂至極的大笑。
「我倒要看看,我要護的人,你憑什麼從我手上帶走!」
「……」
可我已經再沒了力氣,渾渾噩噩地昏迷了過去。
(九)
黑暗,寂靜,恍惚。
我毫無反應地躺在床上,身體和靈魂仿佛都已經化為了一片虛無。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仿佛聽到有人問我:「你還想活下去嗎?」
我的指尖動了動,一股意念支撐著我想從這黑暗中掙扎出來。
我想活,我要活下去,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還有人握著我的手喊我:「阿霜姐姐,你一定要好起來。」
有很多人在我旁邊說話。
「她現在的狀況,經脈盡碎……」
「靈丹毀了大半,怕是以後……」
「門主,這姑娘已經是個廢人了。」
「不對,她身上為何……」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也不知道是誰救了我,我只是牢牢地抓著手心裡的草屑。
這樣的昏昏沉沉中,我終於徹底醒來了。
睜開眼的時候,我下意識摸了摸掌心,卻發現什麼都沒有,頓時想起身,可四肢都綿軟無力,我徒勞地又倒下了。
「你在找這個嗎?」忽然有人把一個小錦囊袋遞給我,「宗主說你捏著不肯鬆手,我就幫你都裝到這個小袋子裡了。」
我側頭看去,這是個扎著雙丫髻的女孩,臉蛋是圓圓的,眼睛也是圓圓的,看上去十分可愛,正有些好奇地看著我:「大姐姐,這些草是什麼很珍貴的靈藥嗎?」
我搖了搖頭,開口說話,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到聽不出原來的聲線:「你是誰?」
「我是豆子,」她對我笑了笑,「是我們門主把你救回來的。」
她的門主是誰,又為何要救我?
我不明白,卻已經沒有了追究的意思,只是木然地垂下眼,看著雙手之中的那個錦囊。
失去了靈力加持,碎成草屑的蝴蝶已經枯黃,再不如往日碧翠。
就像靈曦。
她當著我的面,燃燒,破碎,最後被帶走了。
仿佛沒有感覺的心臟在這一瞬間又抽痛了起來,我無知無覺地握著錦囊,有冰涼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了下來,沒入錦被。
「大姐姐,你在哭嗎?」豆子有些慌亂,「是豆子說錯了什麼嗎?」
「不,」我說,「錯的是我。」
我這樣的無能之人,自以為能將小師妹帶出泥沼,自以為能守護好小師妹,可到頭來,我什麼都做不到。
第一次,是她燃燒了靈體,獻祭我;第二次,是她燃燒了金丹,為我換取唯一一條生路。
落入被褥的液體越來越多,豆子不知所措地看向我:「可是門主說,你已經盡全力了。」
我心想,盡全力?
可我拼盡全力,依舊什麼都保護不了。
「門主說,你原本是必死之人,但你還是活了下來,」豆子又說,「門主還說,你很想活下來,所以她才會救你。」
「大姐姐,你要振作起來,」豆子笨拙地摸了摸我的頭,「我都聽小月姐姐說了,你還有一個要救的人,所以你要好好養病,才能去救那個人啊。」
救人……
對,救人,小師妹只是被抓走了,我還要想辦法,去把她救出來。
我費力地坐直了身子,抬頭看她:「小月?」
「是呀,」豆子點頭,「小月姐姐本來守在你身邊,但你昏迷太久了,小月姐姐前段時間就出去了,門主說她還要過很久才會回來。」
我恍然,這門主,就是小月的母親故人嗎?
「謝謝你,豆子。請問你們門主是誰,」我認真地問,「我可以去見她嗎?」
「可以呀,」豆子笑了,「門主本來就說,要你醒了就去找她。」
我順著一條蜿蜒的路,走進了一間有些昏暗的大廳。
「這裡是南國宮,門主每天這個時辰都在裡面,」豆子指了指那扇緊閉的門,「大姐姐,你自己去找她吧,豆子今天還要去採藥呢。」
我點點頭,與她道了謝,在那扇門前輕叩了兩下。
門自己開了。
我往裡看去,依稀看見了一把被掛在牆上的劍,而劍的前面站著一個戴著面紗的女子,正不緊不慢地轉過身看向我。
她一身紫裙,有一雙狹長而嫵媚的丹鳳眼,眼角一顆紅痣,看上去艷麗多情,搖曳生姿。
而她的手掌上,纏繞著一條通體雪白的小蛇,那小蛇正對我吐著紅信子,被她輕輕按住頭之後又老實起來。
我的目光落在她雙手那琅環相撞的艷色玉鐲上:「雪竹花環,天毒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