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九在守衛重重之下出現在太子面前,太子不慌不忙,重新斟酒仰頭一飲而盡。
他伸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坐,只是今晚沒糕點給你吃了。」
「大哥。」
我坐過去,太子看了眼我身後的阿九,他說,「是你吧。」
阿九未曾說話悄然退到暗影中,那時我沒有明白太子的話。
「小五,你不該過來。」
我也知道,但是我想要來看看太子是否安好,那個在午後給我準備好吃的零嘴的太子,那個會從宮外給我帶玩具的太子,那個會讓我坐在他肩上放風箏的太子,那個讓我叫他大哥的太子。
他是我的大哥。
「宮裡的兄弟們都長大了,潛龍在淵,我再沒辦法壓住,水下暗潮洶湧。」
以後我不能在太子的保護之下,忽視他是皇后之子、我是貴妃之女的事實,只當一對皇宮裡的普通兄妹。
「其實我不願學這帝王心術,只想當個富貴閒人,求得一知己,走遍大江南北,閱盡山河風光,領略各地風土人情,再給家裡的幼妹帶上些有趣的小玩具。
「這樣母后也不用入這深宮,不用在這紅牆裡一點點怨恨絕望。」
太子醉了,他溫柔的嗓音有些沙啞,向我說了許多事。
比如曾經有個紅衣女子,她從小在西北長大,一襲紅衣英姿颯爽,騎馬入京的那天驚艷了整個京城。
她嫁給了一個男人,她喜歡上了那個男人,她是三十萬楊家軍的大小姐,她成了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她生了那個男人的第一個兒子,男人向她承諾這個孩子的將來。
後來年輕漂亮的女人越來越多,她太高傲,誰也不願意低頭,兩人漸行漸遠,年少的恩愛短暫得還沒有色衰就愛馳,還有那讓男人越來越顧忌的楊家軍。
太子還說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在父母的寵愛中誕生,又一點點見證父母的離心,他從小就不被允許軟弱,不允許哭,必須做到父親的所有要求,藏起所有情緒。
他小小年紀一個人前行,他只要走錯一步身邊的人就會被父親責罰。
後來母親給他生下了一個妹妹,他驚喜地看著襁褓的小人,將來會有人跟他一起了,他會照顧好這個小傢伙。
第二天下學回去,他看見昨天還熱鬧的偏殿空蕩蕩的,他的妹妹被抱給祖母撫養。
那個小小的撥浪鼓被久久地放在柜子里。
他看見曾經爽快熱烈的母親一點點在這個陰冷的深宮裡變得陰沉偏激。
他被束縛得死死的。
「小五,快回去吧,這裡不要再來了,聽話,躲得遠遠的,不要沾上一點,其實貴妃和三弟對你很好。」
太子讓我走,他卻像是不甘心一般,對我說:「我那個表弟,生性膽小內向,因為她是女人。」
阿九抱著我回去,我拽了他的衣袖,「先不回去,我們去那裡吧。」
阿九和我一起坐在皇城最西邊的廢棄宮殿頂上,晚上的風很大,吹得阿九黑色的黑色斗篷飛舞。
這裡就是小時候我和阿九跌下去的地方,父皇的震怒讓宮人再不敢靠近這裡,反而成了我和阿九的秘密之地。
坐在這裡已經看不見錦雲宮,我扯著阿九的斗篷讓他坐下來,我們兩個並肩沉默,阿九的冷漠讓我覺得我們兩個是哪裡來的傻蛋,但好處是我對他什麼都可以說。
「阿九,楊家人把女兒當兒子養大概是想讓她去西北戰場。」
「這個事就在太子奉旨出宮之際,太巧了,巧得讓太子他們必須跳進這個坑裡。」
「若是要求詳查還楊小公子清白,那她的性別暴露,楊家犯了欺君之罪。」
「這件事,楊家自己就不會查。」
能做到這麼巧妙,我想到的只有如日中天的貴妃一派。
我扯扯阿九的袖子,帶了鼻音,「阿九,你以後只聽我的話好不好。」
阿九的袖子裡側繡著一朵梨花,小小白白,他指尖顫動一下,「嗯。」
一月之後,楊家攜楊小公子的屍體於城門外請罪。
育於太后膝下的大公主匆匆出嫁,嫁到北方苦寒之地,出嫁時父皇未曾給過封號。
鳳儀宮與東宮解除了禁足,已查明一切皆是楊小公子所行,太子不知情,與此事無關。
但皇上在朝上親口申飭了皇后,說皇后放縱京城楊家,家風不正,辱沒楊老將軍門風,帶累太子。
解除禁足後皇后卻未開鳳儀宮宮門,太子在大公主出宮那天被父皇帶走議政,不能送嫁。
我悄悄地跑出錦雲宮,讓阿九帶著我追上大公主的出嫁隊伍,在花轎穿過長長的宮門時我跳上車駕,把一隻玉做的兔子放在大公主身前,「大哥不能來,他讓我送給你的。」
我想了想又憋出來一句,「他讓你照顧好自己。」
蓋著紅蓋頭的大公主沒有反應,車駕駛出宮門之際阿九帶著我走了。
我們兩個站在城牆上目送大公主離開,鮮紅的隊伍像是紅色的緞帶緩緩地在京城前行。
04.
大公主出嫁後只有一個女兒的德妃立刻求著父皇給二公主賜婚,定下了京城裡一個書香世家的公子。
宮裡半年內嫁了兩位公主,往後的三公主年齡差得大,還要過兩三年。
「二皇姐生性文靜,很適合她。」我撐著下巴,膝上放著繡好的帕子。
「輪到我的時候,父皇會給我指什麼人呢?」
「不知道。」
阿九還是那麼誠實。
這一年的上元節太子應該沒辦法帶我出宮了,人人都能感覺到父皇對太子的態度疏離。
我在宮裡偷偷摸摸想要做個花燈,蓋在被子裡摸索著動手,突然我頭頂的被子被扯開,阿九負劍站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
「幹嘛?」
「上元節。」
我才知道阿九已經成為了在這個皇宮裡帶著個人都來去自如的人。
原來阿九還記得去年我隨口的一句話,其實我自己都忘了,只記得去年走馬觀花看了京城繁華,還有城裡人真多。
今年的上元節跟去年記憶里相比沒什麼區別,偶爾還能在街上搖頭晃腦的說書人嘴裡聽到我的傳說——搶花燈的女土匪。
女土匪不搶花燈了,老老實實地掏錢買了個兔子燈提在手上,順便給旁邊的冷麵人也買了個粉粉嫩嫩的兔子燈。
阿九對我的命令都是聽從,他冷漠提燈走在我旁邊,那股氣勢還以為他提的是刀,這副怪異的模樣惹了不少人掩嘴而笑。
「阿九,他們都在笑你。」我壞心眼地戲弄他,他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無趣。
阿九和我提燈並肩順著人流而行,他們都向著西城門匯聚,那裡是宮裡要放煙火的地方。
走到一半阿九突然停下來,他看著一個攤子,攤子的老伯沒被這個冷麵黑衣人嚇到,還笑吟吟地說:「你們兩位又來了,去年你還搶小姑娘的湯圓吃。」
老伯記性真好,今年買兩碗。
熱騰騰白霧漫起,我努力吹著第一顆湯圓的時候,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人群興奮起來。
天邊出現了第一朵艷麗的牡丹煙花,五彩斑斕的光落在阿九如墨的黑髮上。
「阿九,我們快趕不上煙花了!」
熱鬧的京城兩側房屋屋檐上,黑衣人端著兩碗湯圓飛檐走壁,身後還負著一個少女。
我和阿九坐在城樓上,雙腿懸空,伸手似乎就能抓住煙花。
可現在我沒手,我們兩個端著碗在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吃湯圓。
趕在後半夜溜回了錦雲宮,才進去就看見三皇兄站在我寢殿前,我與三皇兄從小到大私下的相處並不多,我尊敬兄長,他愛護幼妹,僅此而已。
我有些怕他是來對我興師問罪的,讓阿九帶著我翻牆回去,鑽到被子裡假睡,打發宮女出去說我已經睡下了。
宮人說三皇兄回去了,我鬆了口氣。
「三殿下讓奴婢把東西給公主。」
我揮揮手,「明日再說,我累了。」
年中的時候總是坐在鳳座上,面容隱在陰影里的皇后第一次誇了我,說我刺繡是她見過最好的,如今連大姑姑都比不了了。
我回去後翻來覆去想這句話有什麼意味,最後嘔心瀝血熬了半個月繡了個荷包。
荷包上有隻鳳凰,我特意向大姑姑討教,又去要了江南進貢的線,繡出來的鳳凰流光溢彩,在不同光線下或展翅,或斂羽。
皇后舉著對光看了一會,隨手放在宮人手中的托盤裡,問,「是否還繡有其他的。」
「回皇后娘娘,沒有了。」
「知道了,退下吧。」
皇后娘娘的這句話又讓我回去想了許久,是不滿意,還是覺得繡得慢。
這樣想起來,是不是應該繡個東西給太子,過了幾天我繡了個豬頭扇墜送給太子,東宮那邊送了一道神仙肘子來,我跟阿九分了吃了,好吃。
皇后娘娘說我翻過年就十七了,而且刺繡學有所成,往日不必去鳳儀宮。
口諭傳來的時候我有些空落落的,我不能從太子那裡混吃的了。
突然閒下來,無聊的我開始折騰阿九,我在他戴的黑色斗篷上繡了一朵又一朵的銀邊紅雲,這樣他在黑暗中也可以閃閃發亮。
在我繡第十七朵的時候,宮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跟我說,今日早朝皇上震怒,呵斥太子優柔寡斷,無故施恩,收買人心,有不臣之心。
面對雷霆之怒的皇上,太子只是平靜地在大殿之上一下下地叩首。
「父皇息怒。」
金鑾殿上究竟如何在場的人都三緘其口,宮人口裡流傳的也是隻言片語。
但只聽那幾句我就遍體生寒,帝王之怒,太子可承擔得起?
東宮又一次被封,這次連我也不敢溜過去,因為母妃來警告我,太子現在就是個火坑,誰靠過去都會屍骨無存。
皇上越髮長時間地逗留在錦雲宮,享受了曾經太子太子待遇的是三皇兄,隨行父皇出入議政。
他們說,太子剛出生得盛寵,從小就養在皇上身邊,現在三皇兄的勢頭像極了那個時候。
這些話我不敢多聽,只是安安靜靜的,按照母妃的吩咐給父皇送上繡的小玩意兒。
其中以一扇九龍屏風最為驚艷,得了父皇「掌上明珠」四個字。
快到年末的時候,像是消失了的太子解除禁足,因為皇后病倒了。
太醫們說是氣候變換,皇后鳳體支撐不住,沒人敢說皇后是鬱結於心,憂思過重。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當起了瞎子、聾子。
皇上去看望皇后被拒之門外,皇上怒而離去。
東宮傳出太子在皇后病重之際,在宮內飲酒作樂。
朝野之上開始出現一個聲音,太子失德,耽於玩樂,皇上極為不滿,意廢太子。
往年過年和上元節這種重要節日,父皇都要與皇后一起,帝後主持宮宴祭祀大典。
今年父皇以皇后鳳體不適,甚為擔憂,不忍皇后勞累為由取消了帝後祭祀,全程只有天子出面,但是宮宴上陪同的是貴妃與三皇兄,我落座在三皇兄身側,太子遠遠地被安排在下首。
宮宴之前太子悠然地自斟自酌,他身邊像是有堵看不見的牆,把熱鬧隔絕在外,無人敢靠近,他毫不在意,反而樂得輕鬆。
這樣的心態落在父皇眼裡,便是太子不滿。
宮宴結束,回到錦雲宮,我在廊下捏雪球,聽見店內茶盞被摔碎的響動。
「逆子!他是覺得朕讓他當這太子委屈他了嗎!朕如了他的願!」
我的手指被雪團凍得僵硬,不敢發出聲響悄悄離開。
今年的上元節很熱鬧,我坐在天子下首,萬眾矚目的位置,煙火盛放,觥籌交錯。
我低聲呢喃,「還是去年我們在城牆上看的好看。」
晚上,我床邊放著個發著微光的兔子燈。
「阿九,來年我們再好好過一次。」
開春的時候皇后好了,她偶爾會去御花園散步,太子也會陪同,我悄悄地跟著去看了一次,被太子發現,招招手讓我過去。
皇后披著厚重的大氅,沒什麼表情。
「剛好是放紙鳶的季節,這次不會再落了。」
太子樂呵呵地讓宮人去找紙鳶,沒有一點陰鬱的樣子,我只好從善如流地陪著他玩。
春天風大,兩隻紙鳶被風拉扯著上天,很快就變成了兩個點,我拽得有點費勁,風中回頭,看見皇后坐在八角亭里,面容憔悴,出神地看著兩隻不受控制被拉扯上天的紙鳶。
「啊,小五的線斷了。」
我被太子拉回注意力,手上的線一輕,兩隻紙鳶消失了一個。
太子把他的線也扯斷了,摸摸我的頭,「沒事,大哥的紙鳶去陪你。」
「我不是小孩子。」我推開太子的手,氣鼓鼓地跟他好好探討一下我的年紀。
兩個人跟小孩子吵架一樣鬥嘴。
「我馬上就可以嫁人了。」
「整天把嫁人掛在嘴邊,你想嫁給誰?」太子笑吟吟地把手放下下巴,故作沉思,「我朝的青年才俊,有誰配得上掌上明珠呢,讓孤想想。」
我羞得臉通紅,不知道怎麼回嘴,惡狠狠地踩了太子一腳,太子抽著冷氣沒有形象地單腳跳了兩下,「你這蹄子是牛嗎?踩得這麼疼。」
皇后咳嗽了幾聲,她臉色比剛來的時候多了幾分溫暖,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生氣,她說風大要回去了。
那是腥風血雨前最後的風平浪靜。
我在午後摘花回去,廊下聽見了父皇和母妃的私語。
「太子婦人之仁,難當大任,非帝王之材。」
「朕欲廢太子,另擇賢者。」
十月,楊老將軍在西北戰場失利,身受重傷,楊家軍頹敗之際,軍中年少武將危急時刻挑起大梁,用兵如神,將來犯外族驅出百里之外。
那位少年武將得天子誇讚,他進京領賞時我看了一眼,我見過他,三皇兄的伴讀,母妃母家李氏旁支一個不起眼五品小官的幼子。
楊老將軍天子未曾責怪他,只是說念其年事已高,身上新傷舊患,恩准回京養傷。
楊老將軍卸下兵權,動身回京。
貴妃烈火烹油,皇后寂然無聲。
「阿九,他們都說我會嫁給那個李小將軍。」
我和阿九一起在城牆上看意氣風發的小將軍進宮面聖,貴妃母家之子娶貴妃之女,天作之合。
「嗯。」
我氣悶地嘟著嘴,「可我不想嫁。」
「不嫁。」
「又不是我不想嫁就可以不嫁的。」
公主也不能隨心所欲啊。
身邊的阿九斗篷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斗篷上有繡著的雲紋。
漆黑的雙目微動,手握上劍柄,「殺了他。」
我撐著下巴,看著面容冷峻的阿九,「人是殺不完的,這個死了還有下一個,你殺得過來嗎?」
阿九目光鎖定了那個少年將軍,「嗯,你不喜歡的,都殺。」
起碼不是現在,我拉住了真的動殺心的阿九。
父皇說皇后體寒,在深冬時節要前往溫泉行宮避寒。
同行的基本整個後宮都來了。
我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外面大雪紛飛,京城漸行漸遠。
我把兔毛手套的最後一根線尾剪掉,叩響馬車壁,打開的車門不過瞬間,風雪還沒完全進來阿九就已經進來了。
「手。」我撐開兔毛手套,阿九伸出手,被我戴上手套。
阿九甩了甩手,想把這個礙事手套甩掉。
「不准。」
一身黑衣的暗衛戴著毛茸茸的兔毛手套。
溫泉行宮和宮裡相比是好玩一些,太子最近被看守得越來越嚴密,我也不能過去。
阿九被我拉著在雪地里堆雪人,行宮的雪都被宮人特意留出來給人玩耍的。
阿九抱劍靠在樹下,我揮散了其他宮人他才肯出現。
砰。
丟出去的雪球撞在樹幹上,阿九側著的頭回正。
我繼續朝他丟一個雪球,他偏頭躲開。
「不准動!」
阿九不動,被我的雪球正中紅心,他扒拉著臉上的雪沫有些茫然。
「遊戲,這是一種遊戲,大家都這麼玩。」我握著雪球,準備再來一次。
「遊戲?」阿九看了看我,看了看雪地,他突然閃身到我面前,按著我的頭按到雪裡。
「咳咳咳。」
我努力把頭從雪裡抬起來,滿頭滿臉都是雪沫,阿九嘴角有個微不可見的弧度,「遊戲。」
不不不,這個遊戲原本不是這種會出人命的。
在鵝毛大雪的一天,我看見阿九在看一個紙條,他把紙條捏在手裡,再鬆開手粉末消失在雪裡。
晚上我沒有睡,盯著黑色的床頂,外面有簌簌的落雪聲。
「可以不去嗎?」
阿九在窗外的腳步頓住,「不可以。」
「那你還會回來我身邊嗎?」
「會。」
「你保證。」
「我保證。」
阿九握緊了刀,黑衣覆上白雪,消失在風雪中。
那天阿九沒有回來,行宮寂靜的可怕,我住的地方很偏僻,離帝後很遠,只有幾個行宮的宮人還在我這裡。
似乎阿九第一次跟我分開。
第二天,阿九沒有回來。
第三天,阿九沒有回來。
第四天,阿九沒有回來,宮人出不去我住的別苑,說外面封鎖了,很反常,大家人心惶惶。
第五天,阿九沒有回來,宮人里有宮女嚇哭了。
第六天,阿九沒有回來,夜晚的風雪有膽寒的喊殺聲。
第七天,雪停了,清晰地看見帝後住所方向燃起了紅光。
我平靜地在宮裡繡一條手帕,紅梅朵朵似血。
整齊肅殺的軍隊踏破白雪,行宮門被撞開,宮人們還來不及逃跑就已被斬於刀下。
前幾天伏在我腳邊扯著我裙角哭著說害怕的宮女的頭滾到我腳邊,她的表情停留在尖叫的瞬間,現在她不會害怕了。
血原來這麼難聞。
長刀依次出鞘,穩穩地指向我,在戰場上淬鍊過的軍人,讓人本能地膽寒。
我落下最後一針,咬斷線尾,紅梅傲雪的手帕平平整整地放在膝上。
刀陣分開一個開口,一個中年男人走出來,他摘下頭盔,露出在西北飽經風霜的臉,左臉上有一道貫穿半張臉的刀疤,冷冽的目光在我身上掃過。
「好氣度,現在還有閒心繡花。」
我不懼不怒,平靜地看著男人,他的眉眼總讓我覺得熟悉。
「為自己準備身後事而已,將軍殺我,可用此帕覆面。」
純白的帕子上飄落的紅梅,像是一滴滴血。
中年人看了眼,嗤笑,「可惜公主的技藝,不過不行,妖妃的女兒,需要斬下頭顱,高懸城門,以振奮三軍。」
他刻意加重了「斬」字,想擊碎我偽裝的鎮定,等著看我痛哭流涕。
可惜我沒有,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那可惜了,我從早起就趕著繡出來的。」
我站起身揮落手帕,「將軍,請吧,想要在哪裡殺。」
中年將軍挑眉,認真地看了我,又說了一次,「公主好氣度。」
出了宮門我才看見宮道上血灑滿了白色的雪地,溫熱的雪融了冰雪,冰雪又迅速凍上,原本漂亮的宮道一片狼藉。
中年人走在我身邊帶路,他的手一直搭在刀柄上,「我們戰場上下來的人,沒有什麼狗屁老少不殺,婦孺不殺,在戰場上,誰都是敵人,不殺他們,死的就是自己,就是兄弟。你自認倒霉吧,如果是別人說不定饒你一命,碰上的是我,我絕不會手軟。」
腳下的雪又滑又難走,才走了一會裙擺上都是血水污漬。
「將軍難道以為時至今日,皇后和貴妃還能各退一步和平共處嗎?」
中年人沉默。
早已不死不休了,在這個旋渦中的人誰也停不下來。
代表皇后的他,代表貴妃的我。
我被他送到了行宮正門,軍人們默契地退開,他唰地抽出刀,用袖子擦著刀刃。
「你不讓我討厭,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們衝進來的時候皇帝和妖妃已經不在了,包括你的親生哥哥三皇子,他們把你留在行宮裡當做誘餌,讓我們誤以為他們依舊在行宮,所以我們必須殺了你穩定軍心。」
我在打量宮門,想我的頭會被掛在哪,「嗯,我知道。」
一個被天子寵愛的兒子,一個沒什麼用的女兒,無論從情還是從理考慮,都是昭然若揭的答案。
中年人用餘光注意著我,見我還是沒反應,認輸地嘆氣,頗為憤憤,「你們宮裡的人,包括那個狗皇帝都讓我想吐,我可以為了我妹妹殺進行宮,你哥哥卻把你往死路上送。」
我想起來他像誰了,那雙眼睛,很像皇后,我突然問他:「大哥在哪?」
理智很快回籠,在中年人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立刻說,「當我沒說。」
中年人當我胡言亂語,他高高地舉起了刀,「公主,上路吧!」
我感受到脖子後的涼風,認命地閉上眼睛,對死亡的恐懼讓我清晰地聽見兵器撞擊的響聲。
中年人憤怒地吼一聲,周圍士兵抽刀齊呼迅速列陣。
在駭人的肅殺中,我看見一身黑衣的阿九一步步走過來。
剛才他朝中年人擲出的兵器是陣亡士兵的,而現在他緩緩抽出自己的長劍,劍刃如虹,劍影鬼魅般閃動,攔在他身前的兩個人已經脖頸處浮現出血線,捂著脖子倒地。
阿九跨過那兩具屍體,扯下黑色斗篷擦掉長劍上的血,鬆開手讓狂風將斗篷捲走。
略顯蒼白的臉色,毫無感情的雙目。身為暗衛,當眾露出真容是準備好了以死相搏。
「離開。」
我不想讓阿九來做這件無意義的事。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