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媽是個農村人。
她救下我的時候,我已經變成喪屍了。
俺媽不懂。
我腦袋少了一半,她以為是俺奶給睡的扁頭。
我只吃肉,她怪我挑食。
我面色青紫,她說我偷用她 BB 霜。
後來,我媽成了倖存者里唯一會針灸的人。
倖存者要驅趕我。
我媽護在我身前。
「俺肯定能治好俺妮兒!」
1
俺媽王紅梅撿到我的時候。
我已經變成喪屍三天了。
她出門務工數年,今年終於回村。
那天日頭毒得很。
俺媽挎著竹籃子去地里摘菜。
看見我趴在老歪脖子樹底下啃一隻死烏鴉。
我後邊腦殼突兀地少了一大塊。
「鬧鬧,你咋在這兒睡大覺?」
俺媽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
一把揪住我的後衣領。
「地上多髒啊,快起來。」
我喉嚨里發出難辨的聲音。
轉頭就要咬她。
俺媽眼疾手快。
從籃子裡抽出一根大蔥塞進我嘴裡。
「又偷吃零嘴,回家吃飯!」
俺媽拽著我往家走。
我踉踉蹌蹌跟著。
嘴裡的大蔥掉了一半。
路過的張嬸隔著十米遠就尖叫著跑開了。
俺媽還嘀咕。
「這老張家的,見著俺閨女跟見鬼似的。」
回到家,俺媽把我按在板凳上。
拿濕毛巾給我擦臉。
我的皮膚已經泛著青紫色。
眼白變成了渾濁的黃色。
「恁這妮兒,又偷用媽的 BB 霜了吧?抹得跟個死人似的。」
俺媽用力搓我的臉,搓掉了一塊腐皮。
「這粉底質量真差,都掉渣了。」
我張嘴想咬她。
俺媽順手往我嘴裡塞了塊臘肉。
「別鬧,媽給你梳頭。」
她拿起木梳子。
碰到我殘缺的頭顱時愣了一下。
「這頭型……你奶奶給你睡的扁頭也太狠了,後腦勺都睡凹進去了。」
她摸了摸那個凹陷。
「現在城裡就流行這種頭型,叫啥高顱頂,高級臉。」
晚上吃飯,俺媽炒了一盤青菜。
我碰都不碰,只顧著啃生肉。
俺媽氣得直拍桌子。
「挑食!光吃肉不吃菜,跟你爹一個德行。」
她從缸里撈出一塊腌豬肉扔給我。
「吃吧吃吧,早晚得長膘。」
夜裡我溜出去想咬人。
俺媽拿著掃帚把我趕回來。
「大半夜的往外跑,被拐走了咋整?」
她找了根麻繩把我拴在床頭。
「睡覺。」
第二天一早。
李叔慌慌張張跑來敲門:「紅梅,不得了了!鎮上人都變成吃人怪物了!」
俺媽正在給我縫口罩。
因為我還是老想咬她。
她把三層棉布縫在一起,裡面還墊了曬乾的橘皮。
「胡說啥呢,哪有怪物。」
她頭也不抬。
「是不是你家電視又放恐怖片了?」
「我說得都是真的!誒!鬧鬧她……」
李叔指著我,我正對著他齜牙咧嘴。
俺媽一巴掌拍在我後腦勺上:「沒禮貌,叫李叔。」
我嗷了一嗓子,李叔嚇得倒退三步。
俺媽還在絮叨。
「這孩子最近叛逆期,見誰咬誰。我給她做了口罩,你要不要?給你家牛旺也做一個?」
李叔逃命似的跑了。
俺娘天天喂我中藥,人參附子一個勁兒地給我吃,天天給我熏艾。
居然真給我整老實了。
喪屍爆發的第七天。
俺們村附近就剩俺村有活人了。
俺媽每天照樣下地幹活,給菜澆水施肥。
我跟著她在田裡轉悠。
把想靠近的喪屍都嚇跑了,他們好像很怕我。
「鬧鬧啊,幫媽捉蟲。」
俺媽指著白菜上的青蟲。
我一把抓起來塞進嘴裡,嚼得嘎嘣響。
「哎呦,吐出來。」
俺媽掰開我的嘴看了看。
早就進肚了。
中午吃飯,俺媽把炒好的菜裝進飯盒。
又切了一盤肉給我。
「慢點吃,別噎著。」
她看著我狼吞虎咽,嘆了口氣。
「你說你,好好的姑娘家,吃相跟餓死鬼似的。」
2
直到有一天。
一群倖存者路過我們村。
領頭的胡醫生看見我,臉色大變:「大姐,你女兒是喪屍。」
俺媽不屑一顧。
「啥喪屍不喪屍的,那是啥東西?」
「你女兒她眼睛都黃了!」
「黃疸病,喝點茵陳蒿就好了。」
「她在流口水!」
「小孩子長牙都這樣。」
胡醫生沒轍了,想拿繩子捆我。
俺媽抄起草耙子就衝上去。
「誰敢動俺閨女!」
她把一幫大老爺們打得抱頭鼠竄。
倖存者們沒辦法,只好在村口住下。
他們發現俺媽的種菜大棚是方圓百里唯一留存下來的。
更難趕我們走了。
每天都來換蔬菜。
俺媽用白菜換了鹽。
用蘿蔔換了火柴。
用韭菜換了半瓶老乾媽。
老乾媽不是必需品,俺媽還是換了,她發現我愛吃辣的,那是我為數不多能體會到的味覺。
胡醫生苦口婆心。
「紅梅姐,你女兒真的變成喪屍了,很危險的。」
俺媽往我嘴裡塞了塊薑糖。
「胡說,喪屍會乖乖吃我喂的東西嗎?她咋沒咬我?」
「可是……」
俺媽一瞪眼。
「可是啥可是,俺妮兒多乖,她就不可能是喪屍。」
日子就這麼過著,有一天。
倖存者里有個小伙子想要來俺家偷菜,被我抓傷了。
二十多號人拿著鋤頭鐵鍬把我們家圍了。
「把她交出來!不然連你一起打!」
他們嚷嚷著。
俺媽把我護在身後。
手裡攥著那把用了十年的菜刀。
「這是俺閨女!她不咬人,你們要趕她走,俺也走!」
「她是喪屍啊大姐!」
「放屁。」
俺媽氣得渾身發抖。
「俺妮兒才不是你們說的那種怪物!她就是挑食,就是叛逆期,就是……就是……」
她卡殼了,轉頭看我。
我正蹲在地上,乖乖守著剛剛搶下的菜,對發生的事情無動於衷。
所有人沉默了一會兒。
俺媽從兜里掏出一把艾草,點燃了在我身邊熏:「看看,你們說那怪物怕艾草,俺閨女不怕!」
濃煙嗆得我直打噴嚏,但我仍站在原地,沒有挪動。
胡醫生推了推眼鏡。
「大姐,艾草確實可以熏走喪屍,但那只是我們這些倖存者意外發現的,沒有任何研究表明所有的喪屍都怕艾草,說不定你女兒是例外呢,你瞧瞧她那樣子,她能是人嗎?別自欺欺人了……」
「閉嘴。」
俺媽又掏出幾根銀針,往我頭上扎,急於證明我不會咬人。
「這是俺祖傳的針灸,俺肯定能把她治好。」
說來也怪,那幾針下去。
我渾濁的眼睛清明了一瞬。
我張開嘴,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
「媽……」
俺媽愣了下,一下子淚如雨下。
「聽見沒,俺閨女會叫媽,喪屍會叫媽嗎?」
倖存者們面面相覷。
最終嘆了口氣,三三兩兩散去了。
胡醫生臨走前偷偷塞給俺媽一本筆記。
「大姐,你女兒是個奇蹟。」
「你非要留著你女兒,就幫我記下她的日常生活。」
俺娘把本子扔回去。
「不記,不識幾個字。」
他徹底沒轍了。
那天晚上,俺媽給我洗了澡,換了新衣服。
「閨女啊,媽不管你是人是鬼,反正你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
她一邊縫我白天弄破的衣服一邊說。
我嗚嗚哇哇地回應著,把玩著俺媽給我做的、用來哄我的布娃娃。
雖然已經被我啃得只剩半截身子。
末日的月亮又大又圓。
俺媽哼著跑調的小曲,給我縫製起新衣服。
「睡吧,明天媽給你燉排骨。」
我歪著殘缺的腦袋,靠在俺媽溫暖的肩膀上。
在這個喪屍橫行的世界裡。
只有俺媽覺得。
她的女兒只是有點挑食,有點叛逆,有點與眾不同罷了。
3
俺媽王紅梅自從用艾草和銀針把俺「治」好後。
越發覺得喪屍病毒就是個唬人的玩意兒。
「啥喪屍不喪屍的,就是現在年輕人說的亞健康。」
她一邊往我腦門上抹藥油。
一邊跟來換白菜的張嬸嘮嗑。
「你看俺家鬧鬧,扎幾針不就好了?她現在都肯吃蔬菜了。」
我蹲在牆角啃一根玉米棒子,連棒子帶玉米一起嚼。
張嬸看得眼皮直跳:「紅梅啊,她這牙口,你說能正常嗎?」
「隨她爹,她爹當年就這麼啃豬蹄的。」
幾個月後,村裡來了更多逃難的人。
他們看見我都繞著走。
直到,有人發現我能嚇跑其他喪屍。
那天夜裡,三個喪屍扒老王家的窗戶。
老王他媳婦哭天喊地地跑來敲俺家門。
「紅梅姐!借你家鬧鬧用用!」
俺媽正給我剪指甲。
「大半夜的,閨女要睡覺。」
她把我往身後藏了藏。
老王媳婦沒招了。
「給兩斤臘肉!」
「等著。」
俺媽給我套上自製護具。
「閨女,去幫你王姨看看。」
我嗷一嗓子衝出去。
那三個喪屍扭頭就跑。
老王他媳婦從門縫裡看得目瞪口呆。
「真神了……」
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我能驅喪屍。
胡醫生是個西醫,推著眼鏡來找俺媽。
「紅梅姐,這可能是信息素的作用。」
俺媽她聽不懂西醫的那套理論。
「啥速不速的。」
「不是,我是說……」
「兩斤臘肉一次。」
俺媽伸出手指頭,「包月便宜。」
就這樣,我成了村裡的另類保安。
白天拴在菜地邊趕麻雀,順帶可以偷偷把麻雀吃掉,晚上巡邏防喪屍。
只是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李嬸家的看門狗給啃了。
俺媽賠了二十個雞蛋,親自給狗包紮好。
回家就把我罵了一頓。
「那是看門狗,能隨便吃嗎?」
她往我嘴裡塞了把苦蒿。
「長長記性。」
苦蒿真苦啊,我吐著舌頭亂叫。
俺媽盯著我看,發現了什麼。
「閨女,你舌頭咋變紅了?前幾天還是紫的。」
她掰開我的嘴檢查。
胡醫生聽說後,連夜跑來採集我的唾液樣本。
俺媽本來不願意讓他碰我,最後勉為其難要了半斤白糖當報酬。
「奇蹟啊,病毒活性在降低。」
他對著燈看試管。
「孩子就是上火,這火下去了,她就能好了,你們這城裡的醫生就是事兒多。」
俺媽一點兒也不信他說啥。
但胡醫生的宣傳是有用的,他說我尚留存一點腦子。
現在的智商差不多等同於一隻小狗。
村裡人對我沒那麼怕了。
孩子們對我產生好奇,隔著老遠朝我扔石子。
直到我扯斷我媽拴我的繩子,追出二里地。
後來,他們改送我別的東西。
蠶蛹,斷了腿的螞蚱,肥美大知了。
俺媽替我收下,回贈一把把新鮮蔬菜。
「禮尚往來,做人要厚道。」
她教育我。
即便我已經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人」了。
4
村裡來了個穿西裝的男人。
說是城裡避難所的幹部。
他看見我時差點尿褲子。
「這……這是喪屍啊。」
他躲在胡醫生身後尖叫。
俺媽正在曬紅薯干,聞言皺了皺眉:「領導,話不能亂說。」
她掰開一塊紅薯干塞進我嘴裡。
「她會咬人!」
「誰家孩子不咬人,打打鬧鬧多正常。」
俺媽指著遠處追打的熊孩子們。
「你看那幾個,上個月還把劉奶奶的假牙打飛了呢。」
幹部沒轍,說要開會討論我的去留。
俺媽很不高興。
「有身官皮子就敢發號施令,俺們憑啥聽他的。」
她一邊給我梳頭一邊說。
「閨女,明兒個要是他們趕咱走,媽帶你去後山住。」
梳子刮到我頭骨的缺口,她用手指輕輕摸了摸。
「正好咱家在那兒有個看瓜的棚子,沒事兒,只要媽在,咱就啥也不怕。」
第二天全村開會,吵得跟趕集似的。
以老王為首的說我保村護院有功。
以李嬸為首的說不該留個定時炸彈。
李嬸肯定是記恨我啃過她的小狗。
俺媽坐在角落裡,一言不發,給我編捉螞蚱的籠子。
正吵著,村口警報響了。
一大群喪屍聞著人味來了。
黑壓壓一片,少說二十來個。
幹部當時就鑽桌底下了。
「快把那喪屍丫頭交出去。」
俺媽一把摟住我:「放你娘的屁!」
說時遲那時快。
我掙開俺媽的手。
嗷嗷叫著沖向屍群。
接下來的場面,老王形容是「餓狼進了羊群」。
只不過羊是那些喪屍。
我見一個撕一個,腸子拖得滿地都是。
等俺媽帶著村民,舉著草耙子鐮刀趕來時。
就只看見我坐在屍堆上。
啃著半截胳膊。
「鬧鬧!」
她一聲吼,我手一抖,胳膊掉地上了。
「說過多少遍,不能吃這種髒東西。」
俺媽揪著我耳朵往回拽,我腳下的那堆殘缺肢體,她權當沒看見。
5
那天之後,我的地位水漲船高。
幹部灰溜溜走了。
村裡還熱情地給我送了匾額。
上面刻著「驅屍先鋒王鬧鬧」。
俺媽每天把它拿出來看,念叨著,這是她閨女的第一個獎。
臘月二十三小年。
俺媽包了餃子,給我那份是純肉餡的。
我吃得滿手油,她把我的爪子按進熱水盆里。
水盆很快浮起一層腐皮,俺媽還是假裝沒看見。
正吃著有人砸門。
原來是李嬸的孩子發熱驚厥了。
俺媽二話不說,揣上針灸包就往外跑。
我跟著去,被留在院門口站崗。
屋裡孩子的哭聲漸漸小了。
俺媽出來時,李嬸嗓子都哭啞了,對著俺媽千恩萬謝:「紅梅姐,你真是活菩薩……俺那天就不應該趕你們走,你別往心裡去。」
「俺沒放心上,也別啥菩薩不菩薩的,給孩子多喝熱水,每天按時把藥喝了。」
俺媽擺擺手。
李嬸偷偷瞄了我一眼,試圖壯起膽子,但還是怕我。
臨走了,才哆哆嗦嗦把一兜雞蛋掛在了我脖子上。
我朝她呲牙一笑,她立馬跑回了屋裡。
回家的路上,雪下大了。
俺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我在後面踩著她的腳印。
她絮絮叨叨,我卻啥也聽不懂。
大概是說累了,她停下來,回頭看我。
我歪著殘缺的腦袋看她。
俺媽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6
開春時,出了件大事。
我在村口溜達,遇上小孩子們,他們照例跟我一起玩。
誰知一個沒留神,村支書家的小孫子被變異的黃鼠狼給咬了。
其實就破了點皮,那黃鼠狼還是我給趕走的。
但這事可炸了鍋。
他們以為是我把他給咬了。
小孩兒一個勁兒地解釋,是一隻「黃色的狗」咬了他。
沒人信。
傍晚全村人堵在我家門口。
連當初支持我的老王都不說話了,李嬸更是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紅梅姐。」
胡醫生艱難地開口,「這次真的不能留你們了。」
村支書也不幹,非要趕我走。
俺媽沉默了很久,最後說:「給俺一晚上,明兒早就走。」
那晚,俺媽收拾了個大包袱。
她把我驅屍先鋒的匾額擦了又擦,最後藏在炕洞裡。
她對我說。
「妮兒,不管別人咋說,媽信你。你咋可能咬他,這幫沒良心的,俺妮兒幫他們的時候,一個兩個恨不得把俺妮兒當寶貝,這東西等咱回來再挖出來,到時候讓他們求咱都來不及。」
半夜,俺媽牽著我離開村子,把大棚的鑰匙和幾包種子留在了桌子上。
我脖子上掛著新繡的香包,裡面裝著艾草、雄黃和一堆草藥。
俺媽的背影佝僂了許多。
但攥著我的手依然有力。
「閨女,」她回頭看我。
「媽帶你去尋醫。有個老中醫,專治疑難雜症。」
我嗯嗯嗯地回應,抬手拂去她臉上的淚。
俺媽哭得更凶了。
「會給人擦眼淚了,俺妮兒快好了。」
我們沿著鐵路往南走。
天亮時,俺媽在路邊采了一把蒲公英。
我竟然主動伸手去拿。
不是吃,而是學著俺媽的樣子。
把種子吹向風中。
「哎呦。」俺媽驚喜地叫起來。
「妮兒真聰明。」
風吹散蒲公英的絨毛,也吹乾了她眼角的淚。
7
俺媽王紅梅牽著我離開村子的第三天。
我們遇上了一群野狼。
那會兒日頭正毒。
俺媽蹲在路邊給俺補褲子。
昨天追一隻野兔時掛破了。
「閨女,」俺媽咬斷線頭,「抬腿。」
我抬起腐爛的右腿。
露出膝蓋骨白森森的茬口。
俺媽見怪不怪。
往上面撒了把香灰:「長得挺好,再過倆月就能長全了。」
野狼就是這時候圍上來的。
七八條瘦骨嶙峋的土狼,綠眼睛盯著我的爛腿直流口水。
俺媽抄起補鞋的錐子站起來。
「去去去!別惦記俺閨女。」
領頭的黑狼齜牙咧嘴往前湊,我比它狠,當場咬掉它半隻耳朵。
狼群嚇得四散奔逃,俺媽揪住我後領。
「吐出來,多髒啊。」
我委屈巴巴地吐出狼耳朵。
俺媽拿樹枝撥拉著看了看:「還行,沒耳蟎。」
然後揣進兜里,「晚上燉湯。」
傍晚我們在廢棄的加油站過夜。
俺媽用狼耳朵、野蔥和最後一塊臘肉煮了鍋湯,香味飄出二里地。
「燙。」
俺媽拍開我伸向鍋的爪子。
「跟你說了多少遍。」
她不說話了,盯著我的手指看。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發現我那根露著白骨的手指。
竟然長出了一層粉色的新皮。
俺媽一嗓子嚇得我差點跳起來。
「長肉了,俺閨女長肉了!」
她捧著我的手又哭又笑。
8
第五天我們沿著省道繼續走。
俺媽在省城地圖上看到那邊標著個中藥種植基地。
中午時分,我們找到了那個種植基地。
確切地說,是被它的看門人找到了。
那是個精瘦的小老頭。
舉著獵槍從樹叢里蹦出來,槍口對著我的腦袋。
「站住,這喪屍是你養的?」
俺媽擋在我前面。
「這是俺閨女鬧鬧。」
老頭眯著眼看了半天,抽了抽鼻子。
「你身上怎麼有艾草味。」
「可不嘛。」俺媽驕傲地挺起胸脯。
「俺天天給閨女熏艾灸,祖傳的手藝。」
沒想到老頭一聽這個,居然把槍放下了。
「進來吧。」他轉身帶路。
「我姓周,以前是中醫學院的教授。」
周老頭兒的種植基地像個世外桃源。
半畝地里種著各式草藥,角落裡還圈著幾隻下蛋的母雞。
他領我們到一間瓦房前,指著門口的大缸。
「先給她洗洗,腐肉味影響我判斷病情。」
俺媽樂呵呵地燒水去了。
我蹲在藥圃邊流口水。
這次是對著那些綠油油的草藥。
周老頭兒摘了片薄荷葉塞我嘴裡。
我嚼了兩下,呸地吐出來。
「有味覺,好事。」
他在本子上記著什麼。
等俺媽把我刷洗乾淨。
周老頭兒給我做了全面檢查。
他推了推老花鏡說,掰開了我的嘴。
「不可思議,病毒活動明顯受抑制,而且看看這牙齦,新長出來的。」
俺媽湊過來:「俺就說吧,俺妮兒肯定能好。」
周老頭兒轉身從柜子里取出個布包,展開是一排銀針。
「躺下,」他指揮我。
那天下午,我身上扎了幾十根針。
俺媽在旁邊學得認真,時不時提問。
「這針管消化不?那針管睡覺不?」
最後周老頭兒不得不讓她閉嘴。
太陽西斜時,周老頭兒起針。
最後一根銀針離開我的百會穴時。
我打了個哆嗦,嘴裡含糊地蹦出個字:「餓。」
周老頭兒一聽喪屍講話,嚇得一個撤步。
俺媽習以為常,從兜里掏出塊肉乾塞我嘴裡。
「知道餓就是好了。」
晚上周老頭兒留我們吃飯。
席間他告訴俺媽,我不是普通喪屍。
「她體內病毒和人類免疫系統形成了微妙平衡,」
「你那些土法子,歪打正著。」
俺媽很高興。
就這樣,我們在周老頭兒這兒住了下來。
俺媽幫他料理藥圃,我負責巡邏。
沒有喪屍敢靠近這片地方。
周老頭兒每天給我扎針,配各種難喝的藥湯。
俺媽偷偷往裡加蜂蜜,被發現了還嘴硬。
「中藥太苦,加點糖咋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
我正在藥圃邊趕田鼠,卻聽見周老頭兒屋裡傳出爭吵。
俺媽的聲音尖利:「不行,絕對不行!」
我以為俺媽受委屈了,衝進去時,看見周老頭兒拿著把明晃晃的手術刀。
俺媽擋在我面前。
「你想都別想。」
是周老頭兒想取我的一點腦組織研究。
最後妥協的結果是只取頭皮。
那晚俺媽氣得給我洗了三遍頭,邊洗邊罵。
「老不死的,惦記俺閨女的腦子。」
洗著洗著她就哭了。
「妮兒啊,不管你能不能好,媽絕不會讓人欺負你……」
9
秋天快來時,我的變化更明顯了。
能吃的食物種類多了,偶爾能發出簡單的音節。
周老頭兒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
「照這個速度,再過一年大概就能恢復 40% 的意識。」
他話沒說完,外面傳來引擎聲。
我們跑出去一看,三輛改裝過的皮卡堵在門口。
車上跳下來七八個拿武器的壯漢。
「老頭,把糧食和藥交出來!」
領頭的刀疤臉嚷嚷。
周老頭兒剛要說話,刀疤臉看見了我。
「臥槽!喪屍!」
他抬手就是一槍。
子彈擦著我耳朵飛過,打碎了後面的藥罐子。
俺媽不幹了,護犢子狀站在我身前。
「你敢打俺閨女,老娘跟你沒完。」
被刀疤臉一拳擊倒在地。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太快。
我撲向刀疤臉,咬住他拿槍的手。
他慘叫一聲,槍掉落在地。
他的同夥舉刀就砍,周老頭兒衝上來擋了一下。
那一刀直接扎進他肚子。
「周老頭兒!」
俺媽痛呼出聲。
我的尖叫也刺破空氣。
也許是聲音太悽厲,連那些暴徒都愣了一秒。
我趁機扯斷刀疤臉的手指。
他慘叫著帶人撤退了。
臨走還放了把火,燒了半個藥圃。
俺媽連滾帶爬撲到周老頭兒身邊。
老頭臉色慘白,但還撐著最後一口氣。
「紅梅,聽我說。」
他沾血的手從懷裡摸出本筆記。
「去收容所,找我的學生秦宓……」
話沒說完,他的手垂了下去。
俺媽拉著他的手。
才發現周老頭兒的手臂上腐爛了一大片。
原來,他早就感染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我站在旁邊不知所措。
只能學著她平時的樣子,僵硬地拍她的背。
我們在藥圃後埋了周老頭兒。
俺媽把他留下的布包貼身收好。
裡面除了那本殘破的筆記,還有個小布袋,裝著各種各樣的種子。
離開前,俺媽在周老頭兒墳前磕了三個頭。
我學著她的樣子也磕。
結果用力過猛,把額頭剩下的好皮也蹭破了。
俺媽又氣又笑,拿周老頭兒留下的藥粉給我糊上:「傻閨女。」
這個地方不能待了,我們沿著公路繼續走。
有天傍晚路過一片開墾過的土地,俺媽停下,從布包里掏出周老頭兒的種子袋。
「閨女,幫媽種藥。」
她挖坑,我放種子。
俺媽只是念叨:「這是周老頭兒的心血。」
種完最後一顆種子,俺媽拍拍手上的土。
「走,閨女,媽帶你治病去。」
我呆呆地點頭,伸手摘了朵花別在她鬢邊。
俺媽愣了半天。
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剛播下種子的土地上。
10
快要到達收容所時,我們遇上了大暴雨。
俺媽怕雨水泡爛了我本就不多的好皮肉,給我裹了層塑料布。
我們躲進個廢棄的公路收費站。
裡頭已經有三四個避雨的流浪漢。
「大姐,這?」
一個缺門牙的老漢指著我欲言又止。
俺媽正擰著我衣角的水,頭也不抬。
「俺閨女,皮膚病。」
我配合地咧咧嘴,露出比老漢還齊全的牙齒。
這幾個人類立刻縮到最遠的角落。
雨下了整夜。
早上俺媽發現裝乾糧的包袱被偷了,就剩兩把炒黃豆粘在縫裡。
「喪良心的,」她邊摳黃豆邊罵。
「連孤兒寡母的糧食都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