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份不言而喻。
這輩子我與衛輕雨並無交集,她恐怕永遠也弄不明白,一面之緣擦肩而過,為何我要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手送給她。
回了京城,我見到了抄家後被關押起來的柳家女眷,柳熙妍因為跟著母親回到了李家,免過一劫,但柳惜容在裡面。
我最近才知道,她作為政治籌碼,被柳青石許給一個位高權重的老男人做妾,為他鋪路。柳家倒了以後,老男人膽小怕事,怕被牽連,連夜把柳惜容送了回來,任由她連同其他女眷一起被關押,不久後就要充作官妓。本來她已經嫁人,是不必遣送回來的。
我不太喜歡充作官妓這種懲罰的做法,顧琉知道,所以也在和那幫老臣們爭執,一步步更改禮法。以前本朝女子甚至不可以讀書,不可以做官,當年也是葉皇后一力堅持,才有了如今開明的風氣。
當然那些都是後話了,我看著擠在一間牢里毫無體面的女眷們,輕輕朝角落的柳惜容一指:「把她帶出來。」
我扭頭走出了這陰冷昏暗的地方,等獄官把柳惜容押出來,一群陌生人把她圍住,眼淚汪汪地拉著她關心。
柳惜容錯愕,疑惑,又慌張地看看他們,接著又看向我。
她並不認識我。
她身邊那些人,是她的生母,她生母的丈夫,還有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們。她的生母被趕出柳家以後,嫁給了一個不算富裕,但殷實勤勞的人家,我派人把他們找了出來,聽到了親女兒的消息,兩口子坐了十幾天的驢車,一大家子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接她回去。
一個充滿了愛的家,柳惜容兩輩子求而不得的歸處。
在她被圍著噓寒問暖的時候,我抬腳走遠,隨從給了她一包袱金銀財寶。柳惜容回過神來,她不明白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什麼幫她。
她踉蹌地趕過來:「等一下!等等,等等!」
我並未理會,頭也不回地離去。
皇宮裡,顧琉正在試繡娘剛繡好的龍袍,闔宮都在為登基大典忙碌著,人來人往,我穿過繁忙的宮人們,還沒走到近前,顧琉一眼就望見了我。
郎艷獨絕的公子,霎時眉眼微彎。
他帶著笑意問我身上的衣袍怎麼樣。
為典禮準備的龍袍,繁複隆重,精美絕倫,只是那盤踞其上的五爪金龍,缺了眼睛,如美玉微瑕,令人惋惜。
顧琉難得向我討要什麼,他想要我來為這意義重大的衣袍,添一雙眼睛。
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繡東西,一點也不輸宮裡這些繡娘,我這一雙手,拿灸針,拿繡針,都是靈巧嫻熟的。
我當然答應,點點頭,當晚就配了絲線動手,區區一雙眼睛,卻也非常耗時間,顧琉就搬了桌子在一旁處理事務,守著我。
燭火搖曳,安靜又溫暖。
可我突然心口一疼,劇烈地疼,針戳進指尖,猝不及防暈了過去。
這不是我最近第一次疼暈,我的心疾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疼,好幾次都突然昏倒,之前幾次無人發現,這一次直接倒在顧琉眼前。
醒來時顧琉眼睛熬得通紅,守在我床邊,緊緊抓住我的手,徒勞無功地捂著,試圖把我冷冰冰的手焐暖。
見我醒了,顧琉一把抱住我,聲音悶悶的:
「阿陶,一直以來,我都知道你有很多事情瞞著我,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你不想讓人知道,我便不探究,等你哪一天主動告訴我。」
「其他事情你一輩子瞞著我都沒關係,可是你生病了,這件事,我真的沒辦法視若不見。」
「你這些日子,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都像極了交代身後事和遺言。這讓我怎麼能夠不慌張……」
心疾的事,我壓著底下的人不讓傳出去,顧琉有所察覺,所以刻意讓我繡眼睛,拘著我待在宮裡好好觀察一番。沒想到,當晚我就突然暈倒了。
他滿眼沒有安全感的模樣,還藏著心疼,看得我心虛。顧琉的情緒很少暴露,現在的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我面不改色地哄騙他:「我確實最近犯心疾,但是不必擔心,我自己就是最好的醫者,知道該怎麼治好自己,慢慢調養就好了。」
顧琉垂眸看著與我相握的手,也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
接下來的時間,他都與我寸步不離,親手照料我的一茶一飯。
我有些無奈,繡完了那對眼睛,又去參加了柳熙妍的婚事。
顧錦死訊傳開的時候她哭得稀里嘩啦,說要一輩子不嫁去廟裡出家,她娘斬釘截鐵地做主,讓她娶了身邊那個小侍衛做夫郎,辦完婚事兩個人一起扔去江南的旁支待著,讓她多淋淋雨冷靜冷靜。
柳熙妍現在就看起來冷靜了很多,沒那麼傷心欲絕了,紅裝明媚,看著喜氣洋洋,見到我,卻臉色驟變。
沒人的時候,她終於問出口:「柳添,你這個人,沒有心的嗎?」
我抬眸看著她。
「顧錦那麼喜歡你,一見鍾情。他死了,你一丁點反應都沒有,就算是條狗,對著你搖尾乞憐那麼久,你也該惋惜片刻的吧?」
我無波無瀾:「世上哪有什麼一見鍾情,他和其他人並無不同,只是喜歡上了我的容貌。」
柳熙妍越加打抱不平:「也許一開始他是被你的美貌所吸引,可是後來他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他會在我面前念叨,他看得到你身上很多閃光點,他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這張臉。」
我身上……很多閃光點嗎?
我想起來很久以前,那個山裡面生活了十幾年,突然被丟進皇宮裡代替他人作宮妃,頂著別人的身份,連正式名字都沒有的我,彷徨無措地站在一群貴女中間,聽不懂她們的話頭,格格不入渾身不自在,接著就被人推出去,被自己親爹算計想將我滅口。
再往前一點,我是個小乞丐,骯髒瘦小,躺在街上快餓死了,人人都厭惡地捂著鼻子繞開我,還有人在別的地方受了氣踢打我撒氣,我衝撞了貴人的車架,木然等著被打殺扔到城外的亂葬崗里生蛆發臭。
而現在的我,禮樂射藝,琴棋書畫,醫術女紅,樣樣精通,心思縝密,殺伐果斷,從容得體,不必再遮遮掩掩自己的容貌,也可以保護得住自己。
一個內心平和充盈,不必在愛裡面蠅營狗苟乞求他人施捨一二的人。
好像確實是有很多閃光點。
我心臟驟疼,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忽然很想很想,立刻馬上就抱住顧琉。
我目光複雜地看著柳熙妍,說了她根本聽不懂的話:「你不明白,他很喜歡很喜歡的,是柳添。」
而顧琉喜歡的,是阿陶。
無論污泥里的我,還是閃閃發光的我,無論殘暴不仁的他,還是光風霽月的他。
世人皆愛柳添,顧琉從來喚我阿陶。
正如上輩子教我寫字的那個老臣感慨時那樣,包括顧錦和他,包括無數對我表達過真心的其他人,如果他們早點遇到我,我還是個小乞丐,或者大山里冬天都還穿著單薄舊衣的小姑娘,他們根本不會注意到我。
是顧琉從污泥里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他們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我匆匆離開了李家,往皇宮趕去,拿著專屬於皇帝的令牌,穿過重重宮門,闖進了議事的大殿,打斷了顧琉和底下一群大臣。
我從來沒有這樣任性妄為過。
但也沒人責怪我,顧琉想也不想便把他們揮退,群臣告退完,走時還熱切地跟我打招呼。
我走過去抱著顧琉不說話。
他輕輕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樣,也沒說話,並不打斷這安靜。
幾天以後,登基典禮如期舉行。
顧琉穿著玄色的繁複衣袍,上面張牙舞爪的金龍雙瞳如炬,畫龍點睛之筆,百官群臣跪拜,他站在高處長身玉立。
我想起那天我穿過昏暗的牢房,盡頭處站在陽光里的顧琉。
美玉無瑕,光輝奪目,流光溢彩。
突如其來一陣莫名的感動。
上輩子的顧琉登位得很倉皇,其實那時百官根本沒有多少真正臣服於他的,加上他弒父,弒弟,群臣背地裡口誅筆伐,沒有一個好的開端,也註定得不到好的結局。
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他是名正言順繼承,名義上安王逼宮謀反,大皇子帶著先皇反擊,先皇死於反賊之手,大皇子擊潰了叛軍,捉拿處決了安王,撥亂反正,人人都該讚賞。
這輩子顧琉提前幾年回京城,有了充裕的時間穩固拓展自己的勢力,也將包括柳青石那些對他有威脅的因素都掃除掉了,日後必將國家安穩,社稷安寧。
還有他的母親,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隨從,各種他在乎的人,也都回到了他的生活里。
他俊美無雙的容顏,沒有被老鼠啃食成惡鬼;他腿上的舊傷,得到了及時的醫治,不會再動不動隱隱作痛;他被喂了亂七八糟的藥物千瘡百孔的身體,現在也好好的,那個所謂的神醫得到了應得的下場;他上輩子一路殺回皇城,身上留的無數疤,也不復存在。
他不會再因為見過太多醜惡人性,從此厭倦世人,也厭倦自己,現在的他,仍然相信世間光明美好,仍然堅信上位者就是要為百姓謀福祉,要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一個不再千瘡百孔的顧琉。
一個很好很好的他。
正如當初那個立在高頭大馬旁的白衣少年,芝蘭玉樹,神明一樣。
我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悄然退出了場外。
趁所有人都沒注意到,隨便挑了一匹馬,出了皇宮,出了京城,沒有方向地一路策馬狂奔,捂著心口疼得快要暈厥。
我有預感,我快死了。
這心疾,無藥可醫。
從我重生回來第一天起,這疼就開始出現,每一次我改寫顧琉命運的關鍵節點,便格外地劇痛難忍。
老和尚曾告誡我:「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擔因果的。」
我大概明白是什麼意思,天行有常,一命換一命。
他勸了兩次,我都沒有回應他。
他不知道,我聽到這話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和退縮。
我很慶幸,上天能夠給我一次機會,去逆天改命,承擔顧琉的因果。
可我不想死在他眼前,我寧願死在一個誰也看不見的地方,這樣至少,沒那麼殘忍。
我疼得眼前發黑,一不小心,連人帶馬摔下了一個小斜坡,滾進厚厚的積雪裡,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我這次醒來得很艱難,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費力地睜開眼,我看到顧琉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
好像,已經過去很多天了,顧琉看著,憔悴得易碎。
我沒料到顧琉能找到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那麼多官兵大臣散開來搜尋,最終還是顧琉一個人找到了我。就像好久以前,我們住在山裡的時候,他可以翻過崇山峻岭,一步一步,從東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終於找到了很晚沒回家的我,他的臉上手上被東邊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細碎傷痕,衣角上掛著西邊荒地里的蒼耳。
只有他不會放棄,所以他總能找到我。
可是這一次,我不能隨他回去。
漫天的大雪飛舞,如果顧琉有上輩子記憶的話,他就會知道,這一場雪,和上輩子他死的時候那一場雪,是同一場。
冰冷的雪花,仿佛從時間的那一頭,飄到了這一頭,帶來躲不掉的、似曾相識的寒意。
我湊近顧琉耳朵邊輕輕喊他:「顧琉,放我下來。」
顧琉一僵,有些驚喜,甚至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冷風嗆進胸膛,咳了好一陣子才開口:「阿陶,你醒了?」
說了一句廢話。
但不肯放我下來,怕我再耍什麼花招。
他果然了解我。
我換了計策,無奈地扯扯他的衣裳,湊近在他臉頰印下輕輕一個吻,在他愣怔的瞬間,手裡帶毒的銀針就扎進了他的皮肉里。
顧琉踉蹌兩步,帶著我摔倒在地上。
我掏出一顆藥丸強迫他咽下去,把袖裡那柄匕首還給了他,聲音壓抑著哽咽:「對不起啊顧琉,我沒辦法陪你到一百歲了,我騙你的。」
這是讓人失憶的藥,上次給顧錦試了,我留在那兒觀察了一段時日,做了改進,現在這版,顧琉只會忘記自己最喜歡的那個人。
肆意剝奪人的記憶是一件很居高臨下的事情,我本來不打算這麼做的,可是現在,也許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顧琉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來,只有一雙眼睛可以動,一下也不敢眨地望著我,那眼裡,有太多心緒,我沒敢細看。
我把身上厚點的衣物都脫下來裹住他,迎著紛亂的雪,在他溫柔又絕望的注視中,走進了一片白茫茫里。
那是顧琉見到我的最後一眼。
有些離別是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悄然寫下了註腳。
從此柳添銷聲匿跡,遍尋不著。
世上再無阿陶。
……
番外 1
重回過去是為了什麼?
也許是,逆天改命,彌補缺憾。
最終衛輕雨帶著她甜甜的糕點去了邊疆,柳熙妍沒有再錯過她的小侍衛,十五看到了他的主子東山再起,葉皇后活著見到了自己的皇兒,李夫人離開了傷害過她的偽善丈夫,柳惜容回到了不會漠視她的生母身邊,顧錦生活在一個父母雙全的家裡,阿陶的娘親親手報了血海深仇,連柳青石和孫貴妃,也短暫地得償所願過,最終柳青石自決的時候,竟也算是死而無憾。
而阿陶的遺憾是什麼呢?
是那一個又大又香,藏著碎金子的饅頭,捨不得吃燙紅了心口,沒來得及說一聲感激?
還是那一截小小的指骨,宛如末尾處小小的一點句號,作結暴君華麗篇章般的一生,沒來得及救他於水火?
無論是什麼,都已得償所願。
每個人都得償所願。
明明一切缺憾都這樣圓滿。
可是為什麼,還是會難過?
番外 2
很多年以後,齊國的大臣們進宮議事,總能看到自家皇上偶爾會習慣性地下意識往角落掃一眼,然後怔愣片刻,看起來恍惚又迷茫。
每一次,入眼都是一場空。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到底在期待看到什麼。
他好像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人和事。
記憶缺失了一塊,連帶著生命也總覺不完整。
顧琉掀開自己的衣袖,他左手手臂上,刀刻了一個字,留下淺淺的疤,一個「陶」字。
好多年前他被人從冰天雪地里找到的時候,身上都是血,右手握著一把匕首,他不記得發生什麼了,但可以肯定,那是他自己在掙扎之下,一筆一畫刻在自己身上的。
「陶」?
他不記得身邊有誰的名字里,是帶這個字的。
狀似無意地隨口問過一次,下面的人都說不知道是誰,只說他從前接觸較多的,是一個叫柳添的姑娘。柳添又是誰?
他能感覺到,自己缺失的記憶與她有關,但為什麼是兩個人呢?他又想不通了。
或許是人都有趨利避害,逃避痛苦的本能,許多年了,他一直忍著沒有去探究過太多,渾渾噩噩地過了好些年。
直到底下的大臣們又開始聯合起來勸誡,催他廣選秀女,納妃立後。
顧琉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臉色莫測,過分的安靜讓底下大臣們緊張起來,晾得他們戰戰兢兢,開始後悔上奏,上首的帝王才慢條斯理地吐出一句話:
「那就,把你們認為合適的秀女名單列上來。」
戶部大臣驚喜地跪下應諾。
幾天後,他們滿懷期待地把名單呈上去,顧琉掃了一眼,眼帘半垂,不緊不慢地,挨個給上面的姑娘賜婚。
都是匹配的好人家,大好的姻緣,有些大臣們臉色卻逐漸白起來。
估計前幾天這些人互相走動,都往上面塞了許多自己家精挑細選出來的嫡女庶女,打算送進宮大展宏圖呢。
培養多年的籌碼全都許配了人家,這群人便不得不歇下催皇帝納妃的心思。隨手之舉,一勞永逸。
顧琉似笑非笑地掃過群臣:「不該你們管的事,手別伸太長。」
當晚,顧琉又把那柄匕首拿了出來,把玩了很久,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輩子可能都不會願意納妃娶後了。
只是想想那三宮六院,就會很煩躁。
他記得這匕首,是有一年母后送來的一大箱生辰禮裡面的一件,上面本該鑲嵌著世間最亮的寶石,五彩斑斕。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就變成了光禿禿的樣子,但刀身玄黑流暢,自有一番凌厲霸氣。
當晚,顧琉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南下賑災,大街上急著趕赴災區,馬車行駛得飛快,然後就撞到了一個乞丐。車夫是臨時找來的,因為能夠替他駕車,很是高傲,對著那個小乞丐破口大罵,還想甩馬鞭抽她。
小乞丐蜷縮著,看著可憐極了。
扒高踩低的事,顧琉身為太子見過得太多太多。
只有不上不下的人才會通過欺凌弱者來獲得虛榮感,真正的上位者在不觸及利益的時候,大多是溫和寬容的。
從小骨子裡的教養讓顧琉出聲制止了車夫,他走出去,隨手給了她一點吃食和錢財,事情本該就這麼了結,尊貴的太子殿下和大街上的乞丐也不會有別的什麼交集。
小乞丐一抬頭,拙劣地裝著可憐向他求助。
還隱隱有些害怕,無助。
那一雙桃花眼,像極了明媚的日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春水上,折射出彩色的光芒。
他的心臟仿佛被那柔軟無害的光芒擊中。
顧琉從小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朝廷里再是修煉多年的老狐狸都能一眼看穿,這小姑娘本性不壞,又聰明,有小心機,但生疏笨拙,並不讓人生厭,反而惹人憐惜。
舉手之勞而已。
他沒時間多作停留,安排了十五去辦妥此事,後來十五在他不用的一堆刀兵里,挑挑揀揀,選了最鋒利的那一柄,去掉了上面花里胡哨的裝飾,送給了那小姑娘。
他配合地假裝不知情。
那把匕首上曾經鑲嵌了世間最亮的寶石,後來每當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的那小姑娘,都會想起她的眼睛。
小姑娘的眼睛清澈漂亮,煌煌然,將那最美的彩石也比了下去。
醒來以後,夢境破碎,仿佛就過了那麼一瞬間,就想不起來夢到了什麼。
可殘留的那大聲的心跳,卻久久不能平復。
顧琉邁著大步走出寢殿,出了宮門,一路出了京城,去了一處隱蔽的訓練場,找到了正在培養新人的十五。
他終究是再也忍不住,不去探究。
他問十五,阿陶是誰?柳添又是誰?
十五跟在他身邊那麼多年,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必定知道。
十五頓了頓,老實地說:「阿陶就是柳添,那是她行走在外用的名字。」
「您流放洛城時遇到了阿陶姑娘,在屬下與您會合的時候,你們早已熟識,具體屬下也不清楚。後來她隨您進京,救下了葉夫人,在先皇身邊謀了個御醫之職,一路助您奪嫡,再後來您登基以後,她就失蹤了。」
十五已經開始帶徒弟,徒弟們圍在角落探出一顆顆腦袋,好奇地觀察著這尋常難得一見的帝王,也是他們未來要效忠的主子。
擠著擠著,一群人摔成一團,打斷了十五的話,十五黑著臉過去一人踹了一腳,一群半大孩子還不夠穩重,哎呦哎呦鬧騰,捂著屁股挪出來,排排跪著請罪。
顧琉當然不會跟一群小孩計較,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離開去了另外的地方。
他的母后不願意回皇宮,一直住在一個清靜的小宅院裡,和另一個瘋女人一起。
他以前沒關注過這個瘋女人,母后不讓接觸她,顧琉便也沒在意過。現在他知道了,這個瘋女人,就是阿陶的娘親。
他的母后原來是個喜歡走南闖北的人,在宮裡都待不住,後來被拘束在莊子裡久了,竟變得不愛出門,每日在小宅院裡練字發獃,一天就過去了。
他問母后還記得柳添嗎。
她手裡的筆一頓,亂了一筆,便毀了整幅字,她揉起這張紙扔掉,說:「那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你們一起把我從那個人手裡救了出來。」
顧琉拿著母后給的鑰匙,打開了小宅院西苑的大門,看到了那個人人見了繞道而走的瘋女人。
母后告訴他,這人是在一個平靜的清晨突然就瘋掉的。
柳添失蹤以後,大家都傳她應該是死在了找不到的地方,消息慢了好幾拍傳到她娘親耳中後,她這個從來沒關心過女兒的親娘,突然就發瘋了。
她不肯相信,失魂落魄地自語:
「死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
她自己都沒察覺自己哭了,神情魔怔,「她那樣的人,怎麼會死呢?我把她推進河裡,丟在有狼的深山,用石頭砸她的頭,不給飯吃等她餓死……一次又一次地想弄死她,她都好好長大了,她那條賤命,那麼頑強,怎麼會死呢?」
自言自語著,或許是想起了太多舊事,或許是遲來的心疼和歉疚,想起身為母親的她,用竹條抽,用指甲摳,扯親女兒的頭髮,從來沒好好對待過那個小小的阿陶,女人當場號啕大哭。
從此以後,坊間多了個瘋女人。
她總是偷搶別人家的小孩,哼著溫柔的歌謠哄;見到別人家小孩挨罵挨打,她衝過去瘋了一樣護著,撕咬謾罵小孩的父母;她會搬著一塊石頭給路邊遇到的小孩,讓對方砸死自己,或是站在河邊湖邊,喊小孩子將自己推下去淹死……搞得附近的人家草木皆兵,根本不敢帶著孩子出門,就怕遇到那個瘋婆子。
葉夫人怕她惹事,上了把鎖把她關在西苑裡。
顧琉推開門的時候,裡面已經雜草叢生,瘋女人抱著一個空布包搖來搖去,笑著唱童謠,唱完突然又崩潰大哭:「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把一個才出生的嬰兒扔在地上一整夜的。一整夜啊,那該有多涼。」
如果阿陶看到這一幕,不知會作何感想。
偏我來時不逢春,偏我去時春滿園。
顧琉微服私訪,去了下著雨的江南。
陸家的小少爺陸錦是城裡有名的紈絝子弟,但勝在樣貌俊朗,和一群人在大街上打馬而過,惹得花樓里的姑娘們紛紛倚著窗邊揮著帕子招手驚呼,街邊的小媳婦們也悄然紅著臉張望。
然後人們就看到了奔騰的馬匹過後,站在人群之外的顧琉,瞬間安靜下來。太過驚艷,反而不敢出聲驚擾。
一襲白衣的如玉公子,隔著濛濛細雨,與陸家的小少爺對上了視線。
顧琉只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離開。他身後的陸錦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忽然涌過莫名的奇異的感覺,一種夢境與現實錯亂的眩暈感。
他剛想追上去攔住那人,卻被找來的陸老爺子攔住了腳步。老爺子拐杖直往他身上戳,生氣地提溜著他回去認錯。
因為他把陸夫人選的姑娘又給拒了,這麼多年,前前後後氣跑了不知道多少個姑娘家,估計馬上就能進入城裡媒婆們的黑名單,功課也不好好做,帳本也不好好學著看,天天就不務正業,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塊兒。
老爺子按著他回家去哄老夫人,陸錦雖然混不吝,但在老父親老母親面前還是非常乖順聽話的,老老實實跟著走人,臨走又往剛剛那個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人早就走了。
陸錦莫名地悵然若失。
顧琉知道這是他同父異母的皇弟,本該斬草除根的存在,但曾經的他,卻默許了阿陶將人留下。
到底是個怎樣的姑娘,讓他這樣縱容?
顧琉在江南處理事務,還見到了柳熙妍和李夫人。
柳熙妍和她的夫君走在大街上,腳邊跟著一個幾歲的幼童,李夫人買了糖人逗弄小孫子,遠遠看去,充滿溫馨。
昔日驕縱的大小姐,現在看著穩重溫柔了很多,也不再排斥母親安排的婚事,看向丈夫時滿眼的愛意,也意識到了曾經的年少不懂事,自以為喜歡顧錦,天天追在他身後,還頻頻吃醋嫉妒對柳添大喊大叫,實在是幼稚。
但柳熙妍從未打心底里討厭過柳添,雖然每次她去找碴兒,柳添都能輕飄飄地把她氣到爆炸,可誰叫柳添實在好看,她睡一覺起來想到她那張臉,自己就消氣了。
說起來,過慣了平淡如水的生活,偶爾還是會懷念少女時候在京城的日子。
顧琉在閣樓上垂眸抿茶,底下一行人並沒有看到他,談笑著在燈火里走遠。
處理完瑣事,顧琉沒急著回宮,找了段空閒時間北出一趟塞外,路上遇到了幾個提著束脩去私塾的百姓,私塾老師的名字讓他駐足了片刻。
是柳惜容。
她生母的家在附近,弟弟妹妹們早已成家,她卻不太想嫁人,從小她就才華出眾,於是開了私塾授課,家裡也沒人反對,都幫她四處宣傳招攬學生,如今她已是遠近聞名的先生。
顧琉並沒有停留,一路北上到了邊塞,風沙卷著枯草撲面打來,武安侯和他閨女提前好幾里路出來迎接陛下。
衛輕雨黑了,壯了,咧嘴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落拓不羈的模樣,看起來和柳添那般外表羸弱的盈盈美人毫不相干,事實上也是如此,自始至終,她們都只有過一面之緣。
可就是這一面之緣,讓衛輕雨至今印象深刻,她可能這輩子都忘不掉了,明明那只是一次很尋常的出行。
青衣素凈的美人立在官道一旁,身後跟著御用的親衛,讓人看不透她的身份。若是官家小姐,不會自己騎馬,若是衛隊的首領,不會這般廣袖寬袍。更何況,這姑娘生得實在美麗,讓人見之忘俗。
後來她知道了姑娘的身份,突然就覺得一切都很合理了。御醫本是不起眼的官職,從沒聽過哪個還能掀起風浪來的,結果到這姑娘這兒,先皇幾乎對她言聽計從,還親賜她尚方寶劍,聽聞宮裡的兩位皇子也喜歡這姑娘,以後不管哪個登位,大機率都是她當皇后。能在京城做官的都是人精,這姑娘鎮得住一群人精,絕不是外表那般的柔弱無害。
可是她把御賜的劍隨手就塞給了自己,後來聽說新帝一登基她就失蹤了,最後也沒有成為誰的皇后。
衛輕雨至今不明白,這些到底都是為什麼?
也不明白堂堂九五之尊為什麼跑這麼遠到來,就為了向她了解那個就見過一次的姑娘家。
顧琉也說不上來自己是為什麼,他到底在做什麼。
他像個被神明遺棄的信徒,四處流浪只為追尋那舊日殘留的神跡。
又像個愛上已逝之人的瘋子,可憐地搜集著他人的隻言片語,去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她。
她臨走前抹去了他的記憶,以為這樣他就可以毫無負擔地重新開始美好的生活。
沒想到重來一次,即使什麼都不記得,顧琉仍然會再一次喜歡上她。
一次又一次。
愛是本能。
曾經是帶她成長,後來是互相扶持,而現在是本能。
每個人都在奔赴自己更好的未來,只有他,就像被遺棄在時間裡,還停留在過去,走不出來。
四季一年一年地變換,年歲一年一年地增長。
一轉眼過了十數年。
顧琉越發俊美深沉,後宮空無一人,無數妙齡女子擠破頭想進宮,奈何他不感興趣,老臣們也紛紛進諫,擔心皇帝無後。
顧琉也不是什麼意見都不聽,有道理的他都聽著,所以他從皇室宗親里挑了一群小孩出來,養了幾年,最出挑的是個小女孩兒,顧琉封作了公主,以後她就是王朝的繼承人了。
這下老臣們不再有意見,專心致志培養小皇儲去了。
顧琉檢查小公主的功課時,她琴棋書畫樣樣優秀,幾個少師驕傲地夸著,他身邊的太監看著顧琉的面色,揣測著他的心思,說:「小殿下與當年的柳大人,真是有幾分相似呢。」
然而顧琉的面色並沒有多好,沒什麼表情,叫人看不透,太監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拍馬屁拍馬腿上了,冷汗冒了出來,還沒想好怎麼補救,就聽見自家陛下低聲說了一句:
「不像。」
沒有任何人像她,她也不像任何人。
她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世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阿陶是其中他一眼能看到的唯一。
顧琉記憶缺失,假如他還記得,他就能想起重新見到母親那一天,是阿陶設計讓她詐死把人帶了回來。母親休息後,他一轉頭,就看到小姑娘坐在小拱橋上,捧了清水洗去臉上的褐黃脂粉,露出不染纖塵的容顏,晃悠著白嫩的腳逗弄水裡的游魚,察覺到他的注視,然後一抬眸,燦然一笑。
想起名義上他重回京城的那天,宮裡舉辦了盛大的宴席,他在前邊應付著唇槍舌劍,他的小姑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很昏暗的地方,周圍的宮人在她身周遊走。
她的出現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可顧琉一眼就從人群里捕捉到了她的存在。
那是他在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姑娘。
他偶爾會做一些很奇怪的夢,雖然醒來就記不起大致內容,但他可以感覺到,那些並不是發生過的事。
比如他夢到自己是個殺人如麻的殘暴君主,差一點就失控掐死了阿陶,被她一刀扎穿手心瞬間清醒過來。
他感到很歉疚。
那時候他好像和阿陶還不太熟,但她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對每一個人都充滿厭倦,包括他自己,唯獨那個小姑娘,是一汪清潭水,他不忍破壞。
他夢到阿陶養了一隻兔子,很醜,但她很寶貝,後來兔子被狗咬死,小姑娘快哭了,看起來很委屈,但就是不肯掉眼淚。
她也不是沒有眼淚,只是那是她的武器,假哭的時候眼淚說來就來,真想哭的時候卻習慣了死命憋著,好像故作堅強就可以不被傷害似的。
她那個娘親,並沒有把人養得很好。
連哭都不敢哭,估計小時候受委屈哭鼻子了只會被責罵。
他那個時候應該是個壞人吧,可是一顆心,卻軟得一塌糊塗。
他忍不住不去想她,見她委屈失落,總覺得內心刺撓。後來他一步一步,帶她成長,讓她強大,每當她自我懷疑否定自己的時候,他就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你很好。最終他確實把小姑娘養得很好。
後來他逐漸明白了,她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在年少尚輕狂時,隨手漏了一點輝光在她身上,世事無常,他變成了一個背道而馳的壞人,對世界只剩惡意,也只感受得到惡意,可阿陶是他遺留在世間的唯一的善念。
是他內心善意的寄託。
表面上看,是他在一直拯救阿陶。
可是某種意義上,她也是他的救贖,是無處安放的舊我,唯一肆無忌憚的寄託。
醒來以後,顧琉照舊想不起夢到了什麼,但他莫名其妙,讓人去找來許多兔子養著,可是養了一段時間,又感到無趣乏味。
他內心總是不太得勁,一種空洞無法填補,悵然若失的感覺。
很久以後某天半夜驚醒,他也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大半夜提著燈晃悠到了養兔子的一堆籠子前,挨個打開全部放跑。
他的心臟發悶,悶得難受。
他呢喃:「這不是我的小兔子。」
時間流逝得飛快,顧琉的寢宮裡,放著許多重要機密的地方,還放著一盞陳舊的祈福燈,上面的字跡靜靜躺在已經泛黃的燈罩上——願君,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顧琉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歲了,當年才半人高的小公主都已經長大,還開始長細紋了,他常聽幾個近臣哭著說公主什麼都好,就是臉長殘了。顧琉覺得無所謂,夠聰明就行。
他養了一池子不知道哪兒來的漂亮小魚,越養越多,分得滿皇宮的池子裡都是,太多了,顧琉打算把它們放生到山間的溪流里。
到了地方,聽聞附近寺廟裡的老住持即將圓寂,顧琉被請了過去,已經白須冉冉的老和尚,活了好多年,老得說話都困難了,他看著顧琉,眼底是蒼老的悲憫。
他說:「後山的溪邊有一匹老馬,曾經有個小姑娘託付給老衲的,一晃眼,原來已經這麼多年了。」
老和尚說完這一句,便安靜地合上了眼,顧琉上前一探,人已經沒了呼吸,小和尚們哭成一片。
顧琉行至後山的溪邊,曾經老和尚天天坐著釣魚的石台,已經長滿青苔,荒草覆蓋,等放掉了養不下的小魚,顧琉看到了邊上那匹老邁的白馬。
他打算把老馬牽回宮,讓宮裡專業的馬夫給它養到老死,可走出寺廟的大門,老馬就仿佛感受到了什麼,眼裡流淌出淚水。
這馬從小馬駒的時候,就跟著老和尚走遍了山川湖沼,看遍了世間冷暖,一人一馬仿佛多年相伴的老友。老和尚圓寂後,原本身體還算健康的老馬突然病倒,死在了一個很平常的夜裡。
不知道它死前,能不能想起來小時候無拘無束地奔跑在開滿春花的山間,前主人編了花環戴在它頭上,帶著它一起去給釣魚的老住持添亂,那是它回不去的幼年。
顧琉的母親老了以後,常常隔著牆上的窗子,與關在西苑的瘋女人聊天,雖然對方不一定聽得懂,可是她少女時的閨中密友遠嫁的遠嫁,故去的故去,也沒別的人可以聽她說話了。
瘋女人也長了白髮,不再癲狂失控,一天到晚看著太陽升起,太陽落下,神情呆滯,只有在有人經過的時候,才會扒在窗口朝人問:「你看到我的阿陶了嗎?」
沒人理她。
後來瘋女人死在一個寒冷的雪夜,死的時候倒在床邊,似乎在往角落裡掙扎著爬,或許是臨死前出現幻覺,想到了女兒剛出生那會兒,丟在角落的地板上過了整整一夜。
瘋女人死後,葉夫人忽然就感到寂寞,很少再說話,又過了幾年,她無病無痛地故去。
顧琉拖著沉重的心情,給她辦了盛大的葬禮,風光大葬。
各地的官員進京參加,一些老臣們早就去世,朝中多了許多生面孔,顧琉看到了一個人,面容有些熟悉感,一問,竟是柳熙妍的小兒子,剛提拔上來的。
顧琉向他詢問起他的父母親人,年輕的朝官受寵若驚地跪下:「臣的祖母早已過世,母親與父親在臨安照看孫輩……母親已經,很久沒提起故人了。」
顧琉將他揮退,宮宴的時候,他又看到了衛輕雨,距離上次一別已經幾十年,武安侯早已去世,衛輕雨繼承了他的爵位,常年待在軍營,現在已經是個威嚴壯實的女將軍,身邊跟著幾個小白臉美男,還有她年紀不大的兒子。
人人都在隨著時間往前走,只有顧琉,還留在承安元年冬。
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落滿了他的一生。
後來衛輕雨死在了一場戰事中,後輩在她墳前放了很多甜膩的糕點;柳惜容成了有名的惜容居士,手底下桃李三千,朝中的新科狀元,便是她的學生;陸錦在老爺子死後,突然就變得成熟,開始主動學著經商看帳本,把陸家的生意撐了下來,走南闖北;十五舊傷發作病倒了,開始躺在床上日日養傷。
再後來,這些人也都相繼故去。
顧琉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活到一百歲,他的記憶力已經下降,同時代的人都慢慢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宮裡宮外,場景換了又換,已經變得陌生,人也變得陌生,都是不認識的年輕人。
身邊的親衛是個生面孔,顧琉辨認了很久,才想起來這應該是十五帶出來的徒弟,曾經一摞小蘿蔔頭擠在門邊偷看,摔成一團。現在都已經看起來人到中年了。
可親衛卻說:「主子,十五大人是屬下的師祖。」
顧琉一愣。
他其實已經記不得很多事情,許多人的容貌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某年某月,他依稀間做過的一個夢。
依稀記得,鬧市,馬車,還有一雙漂亮清澈的眼睛。
顧琉死前,身邊圍著一群人,大部分人,他都認不出來是誰的小輩,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一句帶著無限遺憾的「時至今日,孤仍然很想夢到她」。
旁人不知是誰,輕聲詢問:「夢到誰人?」
顧琉沉默了。
邊上的人等了很久,顫抖著手往前一探,才發現陛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沒了氣息。
承安元年冬的那一場大雪,埋葬了太多悲歡離合。
顧琉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年冬天的阿陶,走在雪地里,寫下過寥寥幾行跨越前世今生的字:
「月亮本該高懸在層雲之上。」
「我曾掙扎於污泥間窺見過月亮,他的光不是為我而生,卻確確實實照耀在了我的身上,我用骯髒的水,捧起了一手粼粼的碎月光。」
「後來月亮掉了下來,我看到它沉進了泥里,失去了光輝,卻依舊掙扎著飛向天空,然後在半空中,忽然碎裂開來。」
「再後來我有了機會,把月亮小心捧起來,用盡畢生的努力,一步一步,把它重新捧回了天上。」
「浩瀚的蒼穹之上,太陽與它做伴,星辰與它做伴,彩霞與它做伴。」
「再見了,我的月亮。」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們好像,都沒有互相說過喜歡。
阿陶在前世養成了寫信給顧琉碎碎念的習慣,如今這自言自語一樣的信,註定送不出去,於是她寫在了雪地里。
風一吹,雪一飄,字跡就被掩蓋,不會有任何人看到。
她感覺無處可去,去寺廟找了老和尚,想和他一起去遊歷山川,可到了以後,才發現老頭早就出發,不知身在何方。
她想到了很多地方,又突然很想回家,遙遠的洛城,那偏僻大山裡的家。
很多年前,她從那座偏遠的大山里走出來,經歷了兩輩子的風風雨雨,去過很多很多地方, 見過世間的高山與大海,見過頂級的紙醉金迷與繁華, 臨死卻只想回到那個並不高大壯美,也不奢侈繁華的小角落。
那裡,曾住著一個小小的她。
在生命的盡頭, 她一路走,一路走,朝著千里之外那座破舊的茅屋靠近。
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上輩子她救過很多人, 可是卻沒能救顧琉, 這輩子她也救了很多人, 卻沒能救自己。
她想起上輩子離開茅屋的那一天,她用攢了很久的錢買了一包米糕,充滿期待地捧給娘親,卻被突然逼著離家。米糕被丟在地上, 被毫不珍惜地踐踏。
即使後來生活富足,她好像, 也一直沒有再吃到過曾經最想要的米糕。
而這輩子離開茅屋,是和顧琉一起走的。阿陶記起那天砸傷了腳困在山裡, 顧琉找到了她, 背著她回家。
那夜的滿月清輝普照人間, 踩亂的流螢跟在腳邊,她在顧琉的背上安心地打瞌睡。
她一路跋山涉水, 倒在了離那座倒塌破敗的茅屋很近很近的地方,只差那麼幾步, 卻到死都沒能走回去。後來有好心人經過,把她埋在了廢棄的院子裡,種了棵梨樹,春天的時候會開滿繁花。
她的生命里, 好像冬天總是霸占了太多時間,可每一次相遇別離,總是春天。她是個小乞丐第一次遇見顧琉時是春天,上輩子進宮被推著摔向顧琉時是春天,這輩子把顧琉從破廟撿回來時也是春天。
如今又是冬去春來了。
她死的時候,什麼也沒留下, 像一株舊年的野草死在了新年的春風裡,留不下痕跡。
在那遙遠的咫尺之距的倒塌的老房子裡, 死前最後一眼, 她好像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自己。
那是剛五歲時的她,被取名阿陶。那天正好是中秋節, 嬸娘給了她一塊月餅,她只掰了小小的一塊,剩下全放在了阿娘的床邊。她拿著那塊小小的月餅,又掰了一大部分, 獻給天上的月亮。
小孩子就是充滿著想像力, 她是個很孤獨的小孩,她想和月亮交朋友,她已經有名字了。於是她把月餅獻給月亮,跟它打招呼。
她說:「你好, 月亮,我叫阿陶。」
……
後來她說:「再見了,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