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葉皇后「死」後,皇帝突然就消沉了,鬱鬱寡歡,不理朝政,連一向寵愛的孫貴妃也勸不動他。
他還開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一閉眼,夢裡也全是死掉的髮妻。
宮裡的御醫都請脈過了,沒有一個能治他這失眠的症狀,只好張榜到民間擇選良醫,剛好大名鼎鼎的神醫就在京城,宮裡理所當然地派人請他過去。
神醫帶著我這個「弟子」進宮,給皇帝寫了個方子,當晚皇帝總算睡了個好覺。
但這方子也不治本,只能暫時緩解,神醫表示要南下去采良藥,把我留在了宮裡替皇帝調養身體。
我從他身後的兩個小侍童間站出來,一抬頭,周圍都靜了下來。
我知道自己生得好看。
生得好看,又穿了一身樸素的白衣,清水出芙蓉般的面容,看起來必定無害極了,輕而易舉就能獲取旁人的好感和信任。
誰能想到呢,眼前皇帝噩夢纏身,其實是我做的手腳。
之前他去過幾趟莊子裡,被我下了慢性的毒藥。不致命,但很難纏。
我順理成章留在了宮裡,時不時給皇帝加重一下症狀,偶爾又煎個藥緩和一兩天,他精神恍惚間總是想起已逝的葉皇后,加上我偶爾裝作不知情地提起有關她的事,皇帝越發後知後覺地感到愧疚和後悔。
和上輩子差不多,只是現在被我加速了進程。
在皇帝睹物思人後悔莫及的時候,我無意間提起了顧琉。
我說:「臣女生在洛城,曾從乞丐堆里救出來一個將死之人,他襤褸跛足,蓬頭垢面,時常被人按著像狗一樣匍匐著乞食,是城外人人都嫌惡的傻子。」
「後來洛城動盪,臣女隨師父離開,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還活著沒有。」
我仿佛只是隨口一提,並沒有說起那個人是誰。
過了一段時日,皇帝外出散心,遇到刺客埋伏,獨自逃跑到了荒無人煙的地方,餓得快暈過去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披頭著散發髒兮兮的人。
那人亂髮擋住了面容,辨不清容貌,行為舉止看起來有些痴傻。
雖然痴傻,但善良,看到半暈的皇帝,那人將身上僅剩的半塊餅給了他。
皇帝估計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硬的餅,但他吃得非常快,也非常感動,吃完剛想說話,一路追殺的刺客找了過來,一片慌亂之中,刺客的劍捅過來,那人意外替皇帝擋了一劍。
正好這時走散的御林軍終於趕過來,兩方纏鬥,刺客盡數伏誅。
我現在是皇帝最信任的醫者,一行人回宮,我得了消息火急火燎趕過去,給兩人處理完傷口,我驚訝地認出了這個髒兮兮的人。
我對皇帝說,這正是我在洛城救過的那個小可憐,他腦袋以前受過重擊,影響了神志,所以看起來有些痴傻。
我說,沒想到能在這麼遠的地方再次遇見他,他好像失去了記憶。
我順手擰了帕子給他擦乾淨臉,梳理好亂糟糟的頭髮,皇帝不經意往這邊看了一眼,手裡的藥碗「啪」地就落在了地上。
顧琉裝傻裝得毫無破綻,被清脆尖銳的聲音一嚇,下意識縮起來想躲。
他也生得格外好看。好看的人無辜清澈的雙眼,流露出驚慌警惕的神情,看起來是多麼可憐。
皇帝那天是拖著病體,踉踉蹌蹌走過去把顧琉拽起來的。
有些東西,點到為止即可。
我是宮裡最受信任,又醫術最好的,我說顧琉痴傻他就痴傻,我說他失憶那就是失憶,其他御醫就算診出來了不同的結果,也不敢說。說出來,那不就是承認自己技不如人,別人都能診出來的症狀,只有他診不出來嗎?
痴傻,又失憶,那他出現在千里之外的京郊,也就情有可原。或許是戰亂之時,意識不清,迷迷糊糊隨著流民的隊伍流浪到了這裡。
即使痴傻,仍然善良,能把唯一的食物給即將餓暈的人。
即使失憶,仍然賢孝,下意識在刀兵刺來時擋在父親身前。
和善良賢孝對比鮮明的,是他那頹敗狼狽的樣子,還有我無意間一句,受過重擊導致影響了神志。
顧琉好歹也是皇子,即使貶為庶民流放,身為皇家血脈,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的,本不應該是這副模樣。
皇帝派人去調查了他這段時間的遭遇,知道了顧琉自一出京城,就飽受折磨,當然也能想到是孫貴妃授意的。
寵愛她時便可以默許她胡作非為,不寵愛時就開始後知後覺厭煩她的惡毒,即使這惡毒也是當初他的默許放任慣出來的。
皇帝的愧疚之心到達頂峰,他不自覺走到了顧琉身邊。
他的皇兒受傷導致高燒昏迷,似乎做了噩夢,呢喃著夢話。
他說:「母后,父皇不要我們了嗎?是不是兒臣做錯了什麼……」
皇帝腳步頓住。
接著,他一口老血吐紅了地板。
31
令朝中大臣們猝不及防地,皇帝把廢掉的太子召回京城來,恢復皇籍了。
顧琉現在是大皇子,封宴王。
當然不僅僅是靠著皇帝的那點愧疚之心。
前段時間刺殺皇帝的刺客,是顧琉安排的,他母親已經告訴了他那塊玉牌代表的勢力,那天的死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死士一點也不遮掩衣服和兵器上葉家的標誌,明晃晃告訴別人他們和已故葉皇后有干係。
但帝王多疑,必然會多想——哪有人會蠢到暗殺時把身份暴露出來,這必定是有人故意栽贓嫁禍,想暗殺他,暗殺不成,也能把鍋甩到別人頭上撇清關係。
唯一有嫌疑的,自然是孫貴妃和柳臣相一派。
皇帝自知最近冷落了孫貴妃,說不定是他們怕皇位生變,想幹掉他儘早扶安王上位呢?
再加上他調查到孫貴妃對顧琉的所作所為,心裡早生了嫌隙。
這個皇帝不是太聰明,但基本的敲打和制衡還是會的。
於是他大手一揮直接給顧琉封了王,以此來敲打孫貴妃他們,也讓他們沒法在朝中一家獨大,雙方制衡,皇帝的位置才能穩固。
上輩子顧琉是自己一路殺回京城的,個中艱辛只有他自己知道,無數次和死亡擦肩而過,身上數不清的傷。
等他到了京城,沒有時間再去謀劃,只能以快取勝,以暴制暴,能殺盡殺,最後得了個弒父弒弟的惡名,坐上的皇位也根基不牢固,底下沒有足夠的勢力做支撐,導致後面崩塌起來時摧枯拉朽一般,那樣輕易。
現在他不用再冒那麼多危險,不用再滿身的傷疤,不用落下惡名遺臭萬年,也有了充足的時間在權力的旋渦中心穩穩立足。
宮裡舉辦了宴席迎接大皇子回歸。
我站在宮女太監們來往的小角落,昏暗偏僻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遙遙看著燈火輝煌間的顧琉。
皇親臣僚們聚在他身邊恭維奉承,實則帶著試探,一襲紫衣的尊貴皇子,容顏如玉,修長好看的手,把玩著杯盞,始終噙著一抹淡笑,叫人看不透深淺。
正如我當初希望的那個模樣。
平安,順遂,熠熠生輝。
32
四年時間一晃而過。
皇帝憂思過度,如今已是油盡燈枯之相,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時日無多,各方勢力蠢蠢欲動。
這些年來顧琉已經在朝中站穩了腳跟,他背後有許多和葉家有淵源的武將和世家支持,和孫貴妃安王一派勢均力敵。朝中大臣們開始暗中站隊。
當然,這些明面上都和我沒什麼關係,我在太醫院領了個職,現在是御醫,專門照看皇帝的病情。
明面上我和顧琉並沒有什麼交集。
我按例每日給皇帝請完脈,打算出宮,被安王顧錦攔住了去路。
他說要幫我提藥箱,我拒絕,他又說要送我回府,我也拒絕。
然後他惱羞成怒:「柳添,本王對你好是你的榮幸,你別不知好歹!」
他身後的太監宮女都嚇得神色緊繃起來。
我安靜地看著他,半晌,我說:「柳熙妍來了。」
柳熙妍每次看到顧錦對我獻殷勤,都要大吵大鬧一番,顧錦怕得很。
他的臉色果然變得不自然,但仍然不願意走開,柳熙妍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但顧錦不理她,她就也沒轍,只得自己氣呼呼地離開,臨走瞪了我一眼。
她前腳剛走,後腳孫貴妃就來了,看到寄予厚望的兒子又跟在我身邊,臉色頓時難看,說我勾引皇嗣,揚言要管教我,抬手就想給我一巴掌。
剛才還氣焰囂張的顧錦頓時沒了脾氣,湊到孫貴妃面前抱住她的手,讓她要扇就扇他,語氣帶了哭腔:
「母妃,不能打她,你把小柳嚇跑了,兒臣以後給誰當牛做馬去啊?」
沒出息,但理直氣壯。
一句話把孫貴妃氣得快暈過去,怒火攻心地揪著一向疼愛的兒子的耳朵就走了。
也是給她自己個台階下,畢竟她也不敢真的對我動手。我是御醫,是朝廷命官,還是皇帝最寵信的那一個。
擺脫了顧錦,我總算能出宮去辦正事。
安王紈絝,接觸以後我才發現他還話多,愛哭,纏人,甩不脫,每次遇到都讓我非常頭疼。
人都走了以後,有個宮女給我遞來一束野梔子,低聲說了句「公子說姑娘喜歡這花」,便擦肩而過離去。
是顧琉在山間親手摘的。
馬上就要秋獵了,他不在京城,受命提前去獵場布置,每天都會送一些我喜歡的新鮮小玩意兒過來,同時也是在變相報平安,畢竟這麼好的機會,肯定有人會在外面安排刺客刺殺他。
剛剛那個宮女好像是孫貴妃宮裡的……果然,是顧琉把人引來幫我解了圍。
而柳熙妍,是我弄來的。
孫貴妃還沒有出現在人前時,隻身一人帶著孩子生活,皇帝沒有機會經常去看望,就託了信任的大臣柳相幫忙照看母子倆。
柳青石知道兩人的真實身份,有心想搞好關係,正好他的小女兒與二皇子年歲相仿,就鼓動皇帝把母子倆安排在了那個給柳熙妍靜養的莊子裡,美其名曰那裡風水好,養人。
所以,外人很少知道,其實柳熙妍和顧錦是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
後來皇帝接孫貴妃入宮,她身份平凡,封高位會惹人非議,柳青石主動為皇帝分憂,認下孫貴妃說是表妹,以丞相表親的身份入宮,才得以一步步封到貴妃之位。
孫貴妃自然也很樂意與柳青石結盟,雙方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丞相府是堅定的二皇子一派。
自然而然,雙方都默認柳熙妍會是顧錦未來的皇后。
柳熙妍自己也覺得她喜歡顧錦,但顧錦卻不按常理出牌,說柳熙妍只是他妹妹,非要娶我當皇子妃。
除了他自己,自然沒有一個人會贊成這提議。
以前我不想讓顧錦纏著我,就找柳熙妍過來,顧錦就會被她鬧騰得趕緊離開,但是這招,最近越來越不好使了。
說起來,這一切還是因柳熙妍而起的。
四年前的宮宴那天,進宮赴宴的柳青石意外和我迎頭撞見,他當時就愣怔住了。
因為我生得像他,也像我娘。隨便一猜,就能懷疑到我的身世。
他暗地裡去了一趟洛城,卻撲了個空,沒找到我娘,也沒找到傳聞中我娘生的那個女兒。我早就把我娘接走了,現在她和顧琉的母親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生活。
這輩子我對外還是自稱柳添,除了我娘,只有顧琉和少數幾個人知道我從小名叫阿陶。
我的相貌,來歷,姓名,處處都說明我就是他那個一直知道,卻從來沒見過的女兒,雖然他沒有直接的證據。
所以柳青石找到了我,主動提出讓我認祖歸宗。
當然不是因為他良心發現,而是因為我現在在皇帝跟前說話還挺管用,有價值了。他這回抓不到我的把柄,只能利誘,許了很多好處,還說讓我把娘親接來相府,可以抬作平妻。
他說再多,我都裝傻,堅決不承認自己就是他那個女兒。
我拒不承認,那柳青石也拿我沒辦法,負氣甩袖離開。
我們都沒注意到,這段談話被柳熙妍意外聽見,她知道了自己父親原來曾經有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只比她大一點點的女兒,還說要抬別人當平妻。
柳熙妍的性子藏不住事,她氣勢洶洶地找到我,和上輩子差不多,咬牙切齒地拿簪子在我臉上比畫,揚言要劃爛狐媚子女兒的臉。
她現在這舉動在我眼裡,不過是虛張聲勢。
我踢中她腳踝,趁她摔倒把她手裡的簪子搶走丟開,袖裡的短刃順勢抖出來,非常惡劣地把她一邊眉毛給剃了,讓她接下來一段時間都沒臉出門,省得來妨礙我。
效果出奇地好,柳熙妍從此都安生了,不過她是安生了,她的竹馬卻為此打抱不平。
我端著煎好的藥去給皇帝送時,迎面撲過來一隻大老虎,我險險躲開,手裡的藥碗摔在身上,青衣染成褐色,手上也被燙紅一片。
老虎步步逼近,壓迫感極強。也不知道宮裡哪兒來的野獸,我從小在山裡長大,知道這時候不能逃跑,只能想辦法獲得一線生機。
我握緊了袖中的鋒利匕首,正謀算著,一隻血淋淋的鵝被丟在腳邊,老虎猛地衝過來叼著死鵝撕咬,壓根不管一旁的我。
身後一道囂張跋扈的聲音傳來:「嚇傻了吧?」
「記住,柳家那個死丫頭不是你能惹的人。這次只是警告,再有下次我發現你欺負她,我就不客氣了。我這寵物,從小也是吃過許多人肉的……」
我一回頭,對上牆頭那人的視線。
他呆住,接著就從牆上頭朝下摔了個底朝天。
我兩輩子,見過無數驚艷於我美貌而一見即鍾情的人。
顧錦是其中最滑稽的一個。
我熬了一宿的藥都灑了個乾淨,手還燙得紅腫,皇帝知道以後,向來受寵愛無法無天的顧錦難得丟臉一次,被按在他父皇殿門口挨了一頓板子,還被勒令贖罪,疼得哎呦哎呦著給我打下手。
可能就是那個時候被支使習慣了,後來顧錦便嚷嚷著要給我當牛做馬一輩子,當然,他第一次說這話的時候,被皇帝聽到,又挨了一頓板子。
顧琉知道以後笑得樂不可支,俊秀無雙的容顏發著光一樣好看得耀眼,溫柔細緻地給我手上塗抹傷藥,再包紮得平整漂亮。
醫者不自醫,右手的傷還是得別人才能包得好。
顧琉低著頭時鴉羽長睫遮了半個鳳眸,捏著我另一隻完好的手狀似隨意地說:
「我們家阿陶想欺負誰就欺負誰,再有下次,依然不必忍讓。不要怕,你也是有人打抱不平的。」
那時候的顧琉雖然才回京城沒多久,但宮裡的風吹草動已經盡數瞞不過他。
後來不知怎的,本來已經習慣了的皇帝,突然又開始看不慣安王的不務正業,把他鬥雞走狗養的一院子愛寵全部沒收,又把人丟去軍營里讓他歷練三年。
顧琉還親自訓練了幾個暗衛,專責保護我。
後來我好幾次外出,遇到幾撥暗殺的人,幸好有他們,每次都是全身而退。
我知道那些暗殺的人是誰安排的,柳青石。
他想拉攏我沒成功,他自己也知道對我娘家裡做的事招人恨,我們娘倆或許是排斥他的,他怕我恨他,對他有威脅,索性斬草除根。即使我是他親女兒,即使他的內心深處,應該對我娘親還是心動過的。
我好幾次命懸一線,卻阻止了顧琉報復他,柳青石這人經營多年,一時半會兒是很難徹底扳倒的,又還有孫貴妃保他,不如攢著一股勁,到最後一口氣把他們弄掉。
我假裝不知道刺客是誰派來的,沒有對付他,反而常常在皇帝跟前為柳青石美言,以柳相府的名義做善事,幫柳青石營造好名聲。他良相的形象越加深入人心,完美無缺。
我和顧琉都是讓柳青石一直頭疼的存在。他摸不透我的想法,也就不再貿然出手,表面上相安無事了三四年。
而現在,我不打算相安無事了。
我回了御賜的府邸,把那一束野山梔擺在窗邊,幽香絲絲縷縷散開。
抬頭看一眼天色,黑沉沉的,好像快下雨了,估計是夏末最後的一場大雨。馬上就入秋,再過幾個月,就又是冬天。
上輩子的顧琉,就是死在這一個冬天。
我的心臟又開始發疼,喝了口苦茶壓一壓。
33
這一大盤棋,該收官了。
柳熙妍是早產,自小體弱多病,又很少在相府生活,柳夫人挂念女兒,十幾年來,每月都會上山祈福,為她求個健康順遂。
為了與她順理成章撞見,我提前好幾個月不定期去同一個寺廟,說是為皇帝祈福,實則在那兒無所事事地跟著老和尚釣魚。釣了又放,放了又釣。我在一旁搗亂,丑的大魚烤來吃,野貓們聚在邊上跟我搶,漂亮的小魚捨不得放走,扣下來全丟給顧琉養著,其他的都放掉。我自己是養一條死一條,好在顧琉什麼都會。和尚自己不殺生,但也從不阻止我。
我不需要為誰祈福,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經祈求過上蒼無數次,事實證明並沒有用。
我想要誰健康順遂,我就自己一步一步去謀劃。
這天也是柳夫人上山的日子,我已經看老和尚給小和尚們講解經書很久了,聽聞她來,我起身晃悠著去了外邊,天色黑沉,不出意外突然下了暴雨,我就近找了個亭子待著,沒多久,回程路上的柳夫人也避雨躲到了這個亭子裡。
我站在亭子邊緣遠看萬山枯黃,雨幕遮罩,清涼的水汽撲面。
我轉身,朝她打了聲招呼。
柳夫人不由自主地觀察著我。
我與她攀談起來,聊著聊著,我對她說:「夫人,有一個小故事,我想您定有興趣聽聽。從前,有一個出身卑賤的書生……」
她的眼神里滿是瞭然,她知道我的身份,她應該是以為我要和她講我娘和柳青石的事,但我卻說,「他不擇手段考進了皇城,高中狀元,打馬遊街風光無限,但不久後他就發現,他的手下敗將們,反而個個都比他官位高,因為別人都是世家子弟,只有他毫無根基和靠山,他的官途一眼就能望到頭。」
「他並不甘心止步於此,所以他挑中了京中最顯赫的世家之一,李家正閨中待嫁的嫡女,在她踏青時,吟誦了一首必定符合她喜好的詩,引起了她的注意。兩人極有緣分,總是在各種地方相遇,李小姐逐漸墜入情網,最後嫁與他為妻。她不知道,兩人的所有相遇,都是書生刻意的安排,包括那次差點讓她被凌辱的英雄救美。」
「婚後,為了討好李家,並且塑造愛妻的形象,他遣散了原本的姬妾。這樣好的郎君,誰也想不到吧,他為了打壓政敵,親手設計自己懷孕的妻子落水,嫁禍給政敵家正當寵的妃子,成功讓妃子失寵,政敵落了下風被弄垮。妻子落水早產,差點死掉,拚死把女兒生下來,從此再也不能生育,而書生,斗垮了競爭對手,也獲得了皇帝的愧疚同情,官運亨通,一路高升。可憐的李小姐,還覺得不能生嫡子愧對於他,在書生承諾不離不棄後對他感恩戴德。」
「再後來,她早產的女兒好不容易養大,書生為了搭上流落在外的二公子,在二公子和人打架時故意安排自己女兒路過,導致女兒被誤傷,本就體弱的半大孩子命懸一線,養了好幾個月的傷。二公子出於愧疚,一直親手照顧著她,兩人如書生所願熟識起來。」
兩輩子的時間足夠我看清任何一個人,柳青石是個虛偽自私,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人,他其實誰也不愛,只愛他自己。上輩子費盡心機安排我替柳熙妍進宮,也不是因為心疼她,而是因為她是嫡女,是更好的籌碼,他有更好的用途,不想浪費。
說完,我看向對面已經呆滯的女人,嫣然一笑:「雨停了,李夫人回府能否捎小女一程?」
聽到我的稱呼,她沒反駁,看來已經默認相信了我說的那些。
我上山時是騎馬來的,臨走我把馬託付給老和尚:「我以後不會再來了,這小傢伙跟著您挺好的。」
老和尚是上一任主持,人老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時常遊歷山川湖海,小馬駒跟著他不必天天關在馬廄里,再好不過。
老頭沒說什麼道別的話,就像我每一次的離開那樣稀鬆平常,揮揮手示意我趕緊走,終於沒人妨礙他釣魚了,可這一次,我走了幾步,他卻又喊住了我。
他說出了第一次見我時,就告誡過我的話,那時候我不熟悉寺廟的路,迷路碰到後山溪水旁的老住持,他看了我好幾眼,對我說:
「小姑娘,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擔因果的。」
不愧是天天釣魚還能名揚天下,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一雙慧眼識破千秋。
臨別時他又告誡了一遍,我依舊沒回答,老頭給了我許多個寺廟的地址,散落在五湖四海,他說會去這些地方布教,如果我無事可做了,可以去找他,一同遊歷四方。
我說好。
轉身坐上了夫人的馬車下山,路上的山景有些蕭條,我還記得上輩子路過這裡時,顧琉帶我去打獵,餓了就近去廟裡蹭和尚們做的素餐。是同一個寺廟。
回了城裡,靠近相府時,才發現人群已經把相府大門圍得水泄不通,遠遠可以依稀看到有人跪在門口大哭。
是一對髒兮兮,看起來很可憐的母女,當街大哭著說起了丞相大人的秘密,控訴他謀財害命,強搶好人家的小姐,又將懷孕的母女倆丟在山裡面自生自滅,兩人費了十幾年才找到這個負心漢,發現他早已功成名就,娶了官家女子為妻。
兩個演戲的非常專業,哭著還能把故事講得清清楚楚,聲淚俱下,感人肺腑,圍觀的百姓們氣憤填膺地朝相府門口的石獅子吐口水,相信宰相大人的軼事馬上就能傳遍大街小巷。
曾經京中一度傳為佳話的才子佳人以詩相會,顯得多麼可笑。
夫人沉默著放下車簾,送我回府邸後,又沉默良久,留下一句:「大公子有你,是莫大的福分。」
第二天,隨著丞相舊愛找上門傳遍京城的,還有丞相夫人休夫帶著女兒回娘家的消息,聽說夫人放話,兩人從此一刀兩斷。
這意味著,李家和柳相府的決裂。
接著,還有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我把那個所謂神醫重新放了出來,這麼些年,受毒性折磨,他已經枯瘦如柴。
外人眼裡神醫遠遊回來看望徒弟,進了趟宮,發現皇帝的香囊帶有慢性毒藥,但對他本人無害,一步步推測,發現了孫貴妃一直在通過皇帝給葉皇后下毒,當年葉皇后突然病死,說不定就是因為她,而毒是柳丞相提供的。
皇帝當場又吐出一大口血來。
其實這事我沒冤枉孫貴妃,她確實幹了這種事,上輩子的葉皇后估計就是因此而死,這輩子我提前把人弄走了才沒重蹈覆轍。
我一直沒告訴皇帝,就是要等一個最好的時機,讓那個神醫來揭發此事,明面上他是我師父,醫術應該比我好,我待在皇宮三四年沒發現的貓膩,由他來發現,合情合理,不會讓皇帝質疑我的能力。
皇帝剛從昏迷中醒來,神醫就撞到柳青石的馬車,當場身亡。
神醫這幾年時常回京城義診,備受城中百姓愛戴,大街上無數人親眼看著他被相府的馬車當街撞死,群情激憤,再加上前幾天那對母女的事,柳青石經營多年的好名聲一夕崩塌。
他從前營造的好名聲實在是太完美無缺了,所以此時此刻反噬起來也格外猛烈,許多百姓聯名請願罷免柳丞相。
皇帝拖著病體把孫貴妃貶成了美人,柳丞相貶官發配出京城,李家第一個落井下石,跪地高呼皇上聖明。
但柳青石在朝中經營過年,利益交織盤根錯節,又有一大批文臣武將上奏為他求情,皇帝不得不收回成命,把人關在大牢里僵持著。
我去牢里看望他,周圍剩下的獄卒都是顧琉的人,我放心大膽地說話,終於承認了兩人的關係:「父親大人,您當初派人刺殺我的時候,可有想到過今天這下場?」
柳青石終於回味過來我這一手捧殺、離間、栽贓嫁禍的手法,他冷笑:「你以為這樣就能扳倒本相?」
當然不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所以我今天是來再加一手,簡單幼稚,但百試不爽的激將法。
我也笑:「這不是已經扳倒了嗎?丞相大人,吃著餿飯,睡著枯草,身上都是跳蚤,還好意思說大話呢?」
柳青石氣得袖子一甩,背對著我。
踏出陰暗的牢房,顧琉在盡頭處的光亮里等我,陽光打在他臉上,精緻的眉眼仿若美玉,流光溢彩。
他拉我上馬車,順手抹掉了我路過刑房臉上濺到的一滴血跡,深眸倒映著我純凈無瑕的面容:「阿陶,你瘦了許多。」
我拉過他的手使勁捏我臉上的肉:「這麼多肉,你在瞎說什麼?」
顧琉笑了。
接到我,十五駕著馬車到了一處僻靜的酒樓,我們上去一直待到了晚上,隔壁開始有人陸續進去,他們不知道,角落的盆景背後是一個孔,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們都看得到。
我看到,裹得嚴嚴實實的柳青石,還有孫貴妃,以及相府的一些謀士聚在一起,商議著什麼事情。
柳青石出現在這裡我一點也不意外,他應該是找了個替身代替自己在牢里待著,金蟬脫殼出來密謀如何翻身。
他們要商量什麼,我也知道,無非就是逼宮謀反罷了,他們還沒有意識到,正是我和顧琉引著他們走上這條路的。
我負責威逼,讓柳青石和孫貴妃面臨困局,顧琉負責利誘。
他很早以前就安排了個假的玉牌,假裝被孫貴妃意外得到,讓手底下的暗兵假裝歸順於他們,於是柳青石和孫貴妃一直以為自己手裡有底牌。結果他們的底牌是假的,他們拉攏的許多臣子是假意站隊,連現在他們身邊一些謀士也是顧琉的人。
隔壁的謀士們說秋獵是個逼宮謀反的好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於是一群人草草敲定了計劃。
他們離開後,我和顧琉從酒樓的密道離開,這裡是他們商議事情的固定地點,柳青石到現在還不知道,酒樓老闆早就投靠了他人。
秋獵那天,皇帝象徵性地騎著馬要去獵兩隻野物,結果卻被烏壓壓一隊陌生的兵馬包圍,顧琉為了營救父皇,和他一起被逼到懸崖邊上,最後帶著皇帝一起跳了下去。
底下沒找到人,皇帝和宴王在秋獵時遇刺失蹤了。
朝中無人主事,柳青石被從大牢里請出來穩定局面,他假模假樣安排人找了幾天,就認定找不到人,開始安排喪事,並且以極快的速度安排了新帝登基。
於是二皇子繼位,被貶為美人的孫貴妃直接成了太后,垂簾聽政,柳青石復位宰相,最後又封了攝政王。
一切如他們想要的那樣,風光無限。
可顧琉哪是那麼好對付的人?
讓他們成功一次,是為了引出他們手底下明的暗的勢力,然後在他們最不設防的時候,一網打盡,不留隱患。
一切也如我們想要的那樣,只是出了點意外,秋獵場上混亂,跟在皇帝身邊的我不慎走散,被柳青石扣了下來。
顧琉帶著皇帝消失的這段時間,我一個人留在了京城,被軟禁在自己的府邸里。
我沒想到顧琉當晚就大半夜親自冒險找來,想帶我走,我卻拒絕了。這個時候我突然消失,肯定會打草驚蛇。
被軟禁了幾天,我發現自己的安危壓根用不著擔心,柳青石根本沒想報復我,他捨不得殺我。他三個女兒里,我最狠,最聰明,最美麗,因此也最得他欣賞。我對他有威脅時我再無辜他殺我都毫不猶豫,沒有威脅時,雖然我設計對付過他,他也並不介意,依然想著把我寫進族譜。
再加上還有個顧錦,穿上了一身尊貴的黃袍,坐上了九五之尊的龍椅,依然沒出息得很,孫太后來找我麻煩,他就帶著一根白綾在旁邊的樹上罵罵咧咧地一哭二鬧三上吊。當個傀儡皇帝,也能讓權臣太后們頭疼。
唯一不好的,是顧錦想立我當皇后,這回竟然除了柳熙妍沒人反對。也是,傀儡皇帝的後位歸誰並不重要。
我被換了個地方軟禁,住在宮裡,柳熙妍連夜從莊子裡趕回來,提著劍生氣地闖進來,長劍直指我:「憑什麼是她當皇后?」
顧錦趕緊把我拉到身後,擋著那劍尖,試圖靠言語勸動她:「阿妍,刀劍無眼,你先把它放下再說話好不好?」
柳熙妍氣急敗壞地大喊不行,兩個人僵持著時,我繞開顧錦,柔軟的手輕輕握住了鋒利的劍尖,殿內瞬間安靜下來。
在柳熙妍迷惑的眼神中,我輕飄飄地,握著劍身一點點刺進自己的胸膛。
我盯著她的眼睛,帶著淺薄的笑意,聲音很輕:「你怎麼總愛虛張聲勢?」
柳熙妍性子雖驕縱,但遠不到草菅人命的程度,她僵住,等血順著劍流到手上,才終於反應過來,臉色煞白,扯著顧錦大喊:「快叫御醫!快點,快點啊!」
顧錦直接抱著我往太醫院的方向飛奔,太醫們手忙腳亂地把我接過去,柳熙妍不肯走,哭得稀里嘩啦在旁邊念叨:「柳添,你簡直是個瘋子!你可千萬別死啊!」
聽在耳中真的好吵,我自己刺傷的自己,當然知道刺在哪個地方不致命,可疼痛是不可避免的。
這麼做,其實是為了避免侍寢,拖延所謂的立後大典,臨時起意想的辦法,不算太周全。
傷口疼,心臟也疼。
鬧哄哄的,像極了上輩子我被衛輕雨刺穿心口時那場面。
我疼得頭昏眼花的,在一片吵鬧中暈了過去。
34
上輩子顧琉也說過想要立我當皇后,只說過那麼一次,第二天醒來他就矢口否認,從此不再提起。
那時候還是隆冬,趕上他母親的忌日,顧琉自然心情不好,加上天冷腿疾犯了,受他體內殘毒影響,越來越頻繁地失控,宮裡宮外天天見血,直到暴君出宮遠行去祭奠母親,人人都長舒一口氣。
夜裡簌簌雪聲里雜了異響,我警覺地醒來,起身靠著微弱的燭光,看到黑漆漆的房間裡一個黑漆漆的人影。
是顧琉。
我端著蠟燭走近,才發現他滿身都是傷,腹部汩汩冒血,眼睛發紅,人卻安靜到死寂。
顧琉回宮途中遭人暗殺,隨從侍衛全部死亡,對面也死傷慘重,最後就剩他一個,悄無聲息地回到宮裡,沒去自己寢宮,也沒去找御醫,翻窗闖進了我房間。
暴君對所有御醫都很排斥,早在之前我就發現了,或許是因為年少時被當作藥人的經歷,也或許是怕太醫里也有想要加害他的人。
總之他的傷,一向是自己包紮,久病成醫,也算熟練,只是經常留下彎曲的疤。坐在全天下最尊貴的位置上,卻像一隻躲在角落裡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狗。
尤其是這種神志不清的狀態,誰靠近殺誰,不過他好像對我不排斥。我小心地剝掉他的外衣,給他處理傷口,生炭火把人烤暖,煨了熱粥一點點喂他,顧琉眼神逐漸清明,透過暖黃的燭光對上我的視線,溫熱的粥碗還拿在我手上。
他的眸中儘是恍惚,一瞬間掠過某種帶著溫度的貪戀和脆弱。
他擁住我,很久沒說話,到最後粥碗都涼透了,他才聲音沙啞地說:「阿陶,不如你做我的皇后吧。」
「我把宮裡其他沒用的人都遣散掉,只有你和我。朝中有逆心的都一步步清理掉,把被我氣跑的那些老臣忠臣都請回來,好好對待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勵精圖治,明並日月,然後讓他們誇讚是因為皇后賢德有加,君主改邪歸正……」
或許在那一刻,在溫暖的燭火下,他有那麼一瞬間是有過拯救自己的動力的。
可他說著說著咳起來,咳得越來越猛烈,最後竟吐出一大口黑血,眸底的溫度瞬間散盡,神色也不再恍惚,變成了慣常的幽黑難測。
他伸手打翻了涼透的粥碗,眉眼間儘是疲憊和疏離:「說著玩兒的,你不必當真。」
那天晚上顧琉在我床邊的榻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我醒來時他人已經不見了。
後來我問起此事,他也矢口否認,沒有再提過。
再後來我明白了,那時候的顧琉已經能感覺到自己的油盡燈枯,他的身體破敗得搖搖欲墜,那一口黑血就像當頭一棒,警告著他不必奢想太多。
而且那時候江山社稷早已被他糟蹋得一塌糊塗,黎民百姓對他恨之入骨,他就沒想過自己會有好下場,所以也沒給自己留後路,那樣的局面,不是短時間內,說扭轉就能扭轉過來變美好的。
那時候,所有人都盼望著顧琉趕緊去死。
柳青石又拿我娘威脅,催促我趕快用上他給我的毒藥,我一拖再拖,然後有一天柳青石大發慈悲讓我娘進宮看望我,我剛走過去接人,就看到她拿出藏起來的武器朝顧琉衝過去,而顧琉,毫不猶豫地抽出旁邊侍從佩的刀,一下就捅穿了我娘瘦削的身軀。
我娘倒在血泊里。
顧琉一側頭,看到了我,他頓了片刻,擦著手上沾的血,目視我,聲音淡淡。
「恨孤嗎?」他問。
我全程都是呆怔的狀態,呆怔地上去探我娘的鼻息,很微弱,她快死了,很明顯已經救不回來,又呆怔地看著顧琉。
我能猜到是怎麼回事,柳青石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讓我娘以卵擊石刺殺顧琉,成功了當然更好,失敗了也不要緊,可以讓我恨上顧琉,好好按照他安排的那樣,去給暴君下毒。
可顧琉明明知道那是我娘親,也沒有絲毫手軟,不留一絲情面。這是我想不通的。
可我等了很久,顧琉依然沒有解釋。
我娘的屍體被拖走,我踉踉蹌蹌地回了自己宮殿,抱膝蹲在角落,一動不動,枯坐了好久好久,然後我想去找衛輕雨,遊魂一樣輕飄飄走到她門口,卻撞見了一個陌生男人在裡面。
兩人竟然是在密謀著不久後的祭祀時刺殺暴君。
顧琉真是無時無刻不在被五花八門的人暗殺或是準備暗殺,惡名遠揚的暴君,人人都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拔骨。
陌生男人發現了我,立馬閃身到我面前,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滅我口。
衛輕雨阻止了他:「哥,她和別的妃子不一樣,你現在殺了她暴君必定會追究,那樣就打亂計劃了。交給我,我來處理。」
那人遲疑片刻,看我一眼,點點頭離開。
衛輕雨說,那是她庶兄,在宮裡當差,是禁衛軍的小首領。
她說,她進宮來就是為了刺殺暴君的那一天,為此他們家所有人都努力了很久,她爹是先帝親封的武安侯,一生保家衛國,俠肝義膽,恨極了弒父弒弟,踐踏百姓的新帝,也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封號,賭上全族的性命也要推翻暴君。
她說:「柳添,你但凡還有點良知的話就知道該怎麼選擇。」
衛輕雨攔下她哥哥,說會處理我,可其實她什麼也沒有做,賭我不會告發他們。
但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選擇。
顧琉是個暴君,確實人人得而誅之。
他們受著百姓的供養,自然被教育要為民分憂,可我從小被窮山惡水的刁民欺負,除了已經去世的嬸娘,天下百姓於我沒有半分恩澤,反而是暴君一次又一次地救我。
顧琉殺了我娘親,我理應很恨他。
世上人人都愛順生母,因為他們是在母親的愛護下長大的,自然會認為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我從小就被母親打罵著長大,她恨不得我去死,也確實興頭來了就想弄死我,反而是暴君,對我很好很好。
他是所有人的噩夢,是我一個人的月亮。
世上的道理都告訴我要為民除害,可也告訴我要知恩圖報。
人人都目標堅定地痛恨著現在的顧琉,包括他自己,也不那麼在乎自己,只有我一個人在進退兩難。
我渾渾噩噩到了國祀的那天,並沒有揭發衛輕雨他們,任由一群人在我眼皮底下傳信,然後突然暴動。
這場暴動不只有衛家,還有很多方勢力聯合,規模比以往的都要大。
衛輕雨離得近,一劍刺向顧琉時,我卻突然衝到她面前,擋下了那氣勢洶洶的一劍。
利刃刺穿皮肉,我疼得發顫,聲音很是難過:「無愧於心,真的好難。」
不阻止他們推翻暴君,但捨生去救顧琉,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選擇了。
無愧於百姓蒼生,也無愧於我破碎的月亮。
顧琉一僵,指尖微顫接住倒下的我。
衛輕雨看著手上的血瞪大了眼睛,猛然推開一旁衝上來的其他叛臣崩潰地大喊:「柳添你個傻子,你個傻子,你撲過來幹什麼啊……」
我疼得腦袋昏沉沉的,只覺得周圍很吵鬧,意識模糊中,好像四周一直在打鬥,慢慢地,我失血太多,陷入了昏迷。
清醒過來時,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的傷在肩膀,並不致命,已經被很好地包紮好了,然後我起身,看到了一旁不知是死是活的顧琉。
他帶著我殺出重圍,逃到了這裡,後邊還有很多人在搜捕追殺。
雪下得很大,顧琉應該是把我塞到了一個避雪的山洞裡就倒下了,他的呼吸很微弱,被大雪埋了半截身子,身上到處都是傷,血凝固在四周。
他冷得就像個死人一樣。
我凍紅了一雙手,拚命把他從雪裡刨出來,抱著他回溫,可他還是冷冰冰的,像屍體一樣。我很想哭,卻眼睛乾澀,只無力地捂著臉,悶聲對著一直沒醒的他念叨:「顧琉,你別死,好不好?」
無人回應我。
我收集了四周的枯木編了簡陋的木筏,把顧琉推上去,拖著木筏,忍著傷口的疼和刺骨的寒冷,在漫天的大雪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拖行,試圖帶他去有人煙的地方。
真的是漫天的雪啊,紛紛揚揚,世界喧鬧又寂靜,只剩下風雪的聲音。
我不知道自己拖了多久,摔了無數次跤,傷口裂開,我自己也成了個血人,虛弱又固執地往前走。
又摔了一跤,連人帶木筏一起摔進一個大坑裡,顧琉砸在我身上,他手指動了動,掙扎著醒過來,在我開始欣喜的時候,他僵硬的手觸碰到我散亂的長髮,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他深深看著我,低聲喊我:「阿陶……」
我等了很久,卻沒有下文,顧琉一手刀把我劈暈了。
很久以後,我後知後覺,那就是上輩子我與顧琉的最後一面,生離死別,卻毫無防備,猝不及防。
我醒來時整個王朝已經天翻地覆,幾個世家聯合起來謀反,推翻了暴君的統治後又開始互相爭鬥,底下的藩王不甘心也來摻一腳,朝政混亂,民不聊生,各地流民又揭竿而起,本來千瘡百孔的王朝以摧枯拉朽之勢分崩離析。
顧琉被他們抓了起來,掛在城門處準備凌遲。
而我甦醒在一輛朝南飛奔的馬車上,衛輕雨告訴我,她答應過顧琉,要保護我離開,到很遠的地方去。
現在的情況,各方都殺紅了眼,我和顧琉待在一起必然會受到牽連,所以他打暈我,交給了衛輕雨,然後任由她帶來的追兵將自己扣押。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無須言明的交換,他活著被他們抓住,換我安然無恙地離開。
我不肯走,堅持要回去。
衛輕雨很煩躁:「都已經走出幾百里了,你回去又能怎麼樣?能改變什麼嗎?別任性了,不要白費別人的苦心,京城那麼亂,遇到危險我不一定保得住你。」
「我知道有危險,」我聲音很小,甚至有些卑微,懇求她,「不是任性,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我想去為他收斂屍骨。」
這不是任性,無論是她,還是顧琉,自始至終都沒有過問我的意見,我的選擇始終如一,任何事任何人,但求心中無悔。
衛輕雨愣住,沉默許久,讓車夫掉轉了方向。
我們一路朝京城狂奔,但離得實在太遠,花了太多時日。
顧琉被架在城門口饑寒交迫好幾天,吊著一口氣,快死的時候被當眾凌遲,底下的百姓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最後他的屍首被澆了烈油一把火燒化,無數人趕來皇都見證這一刻,哭的笑的都有,最後的骨灰也不放過,爭著搶著將其挫骨揚灰。
等我趕到時,大雪覆蓋了血色,人群散盡,只留一個帶血的木架子矗立在原地,曾經活生生的一個人,不留一絲痕跡在世上。
我到底是沒來得及為他收斂屍骨。
我跪在雪地里許久,渾身都凍得沒知覺了,莫名想起來曾經養過的那隻小兔子。
小兔子死掉時也是這樣徹骨的寒,我抱著冷透的屍體摔在雪地里,然後一抬頭,看到顧琉站在蠟梅樹下。他親手幫我埋葬它,然後在上面堆了個兔子雪人。
我沒來得及為他收斂屍骨。
我眼淚一下就止不住了,捂著臉安靜無聲地哭起來。
最後是衛輕雨把我強制拉起來,拽回屋裡用毯子裹著,用炭火烤暖,然後塞進馬車重新出發,她告訴我:「你爹正在找你。你生得這樣出眾,那群人早就覬覦多時,你爹恐怕是想再把你賣個好價錢。」
車夫一甩馬鞭啟程,挑人少的小路走,一路有驚無險,臨出城門時,卻在小巷子裡和相府的馬車迎頭相撞。
對面是柳熙妍,只有她和她的隨從在。
衛輕雨警惕地看著她,柳熙妍有些呆滯,抱著手裡不知道是誰的骨灰罈子,眼睛都哭得紅腫了,看向這邊,她不傻,反應過來:「柳添,是你,對嗎?」
衛輕雨已經做好了她要向柳青石暴露我們的準備。
可柳熙妍卻主動讓開了路,她的聲音不復以往明媚的無憂無慮,很是低沉:「你走吧。」
頓了片刻,她說,「走了,就不要再回來。我娘親知道你和你娘的存在以後,每天每夜都睡不好,她從來不說,可是我知道,她其實很難過。」
所以她才討厭看到我和我娘,那是她原本完美的父親背叛與卑劣的證據,也說明她原來美好的日子,都是虛假的泡影。
但她從沒想過真的害我,柳熙妍這個人,本性是不壞的,所以她會選擇假裝沒遇見,放任我們擦肩而過。
出了城,我們在路上又撞見了一個人,柳惜容蹲守在路邊攔住了馬車。
宮裡無人主事,許多人偷了值錢的東西逃跑,柳惜容一身宮女的衣服,想必也是逃出來的。
她對衛輕雨說:「我知道你和柳添熟識,她必定在你的車裡,我有東西要交給她。」
衛輕雨拒不承認和我相熟,乾脆利落地喊車夫繞開,柳惜容跟馬車後面跑了好長一段路,依然不放棄,我看著她,沉吟片刻,選擇信她一回。
我跳下車,看著柳惜容一步步跑來,她停在我面前,有些不自在地略過了對我的稱呼,交給我一塊團起來的帕子。
「那人的指骨,我從人堆里搶來的。」
我手一顫。
忽覺那帕子千鈞重。
小心翼翼打開,看到裡面包著的一小截尾骨,又重新包起來,不自覺握緊在手心。
「謝謝。」我低聲說。
轉身想走時,柳惜容又喊住了我,她嗓音艱澀地說:「我以前,以為父親真的很關心我的課業,每每得了先生的誇獎,總會把自己的得意作品給他看,直到有一天,我發現那些我辛辛苦苦熬夜苦讀來的成果,其實他一次也沒認真看過,全都隨手扔掉了,我一直忘不掉那一幕。」
「那時候,我說『你只不過是一顆棋子,沒人在意你和你那些破爛,你自始至終都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其實也是在嘲諷我自己。」
柳惜容遲疑了會兒,猶豫著繼續,「我從前對得到父親的偏愛太過執著,不管不顧,還利用了你,讓你那樣傷心,是我的錯,對不起……後來我把你埋掉的爛帕子挖出來,一點點洗乾淨縫起來了,那上面繡的東西真的很可愛,栩栩如生……」
她小心地問了一聲,「我可以,可以喊你妹妹嗎?」
柳惜容或是後悔了,她從小沒有人愛,所以極度渴望父親的關注,可是一回頭才發現,其實真正關心過她的我,是被她親手推開的。
可惜太晚了。
我已經不渴望那點微薄可憐的親情了。
一個人得到過第一等的好,就不會再被不合格的那點好輕易打動。
或許這也是顧琉的某種用意所在,他讓我不再會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的廉價的愛,就去容忍傷害過自己的人。
我態度堅決:「不可以。」
我上了馬車,看著定定站在原地的柳惜容越來越遠,她的身影,帶著數不盡的遺憾和落寞。
我們一路南下,最後到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島上,本是冬末春初,南邊的花都開遍了。
那是一個很美麗安寧的小島,與世隔絕,建了溫馨的屋舍,裡面有顧琉留給我的一大筆錢財,還有他親自訓練的用來保護我的人。
我娘也在這裡,活生生地在這裡。我才知道,當時柳青石本想用一個替身易容成我娘,讓人死在顧琉劍下來刺激我,顧琉提前知道了,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過來的替身換成了我真正的娘親,他在不致命的地方刺了一劍,讓所有人都以為我娘死了。
其實是金蟬脫殼的辦法,他替我把娘親救了出來,從此不必受人桎梏。
他給我留了,完完整整的一條後路。
我抱著那截指骨在門口哭。
後來外面是什麼局勢,我已經不知道了,衛輕雨也留了下來,她說答應過顧琉會看顧好我的,不肯走。
我不知道顧琉怎麼把一個原本對他只有敵意的人,變得這麼固執地聽從他的話。
後來我明白了,衛輕雨刺了我一劍,差點讓我喪命於她手中,她的心裡,一直感到愧疚。
衛輕雨做的糕點總是很甜很甜,那是因為她爹在戰場上,有一次彈盡糧絕,就靠著她娘塞給他的糕點續了一命,從此她娘都把糕點做得很甜,也是這麼教她的。
她曾說過,她小時候跟著阿娘學做糕點,是因為她想去當個女將軍,鎮守邊疆,帶甜糕上戰場是她家的優良傳統,怕沒人給她做糕點,索性自己學自己做。後來她入了宮,一直拖著,再後來她陪我到了偏遠的小島,又一直拖著。
拖著拖著,年歲蹉跎,到死她都沒有再回到小時候長大的邊疆。
上輩子我們兩個都活了很久,漫長的歲月里,我守著過往的記憶,始終走不出去。
以前每次顧琉受傷,中毒,我都對自己恨鐵不成鋼,為什麼我不會醫術,沒辦法於無邊的痛苦中解救他?
於是我後來去學了醫,閱遍天下醫書,走遍山川湖海,救人無數。
可我最初想救的那個人,卻沒有機會了。
我在每一個半夜驚醒的黑夜裡,一遍又一遍地幻想,幻想顧琉死的那天我回到過去把他救了回來。
可是後來我發現沒有意義,都沒有意義。
即使那天顧琉不死,他的身體破敗不堪,也再活不了多久。
即使那天的暴亂沒有發生,也許在幾天後,也許在幾個月後,也早晚會有人帶頭,前仆後繼地去推翻暴君。
即使沒人謀反,叛亂,顧琉依然會作繭自縛,得不到好下場。
因為他的內里是崩壞的,他一直在自暴自棄。
就像街頭流浪的壯年人,旁人只會疑惑他為什麼不隨便去找個活干,好歹有容身之處,不會知道,他們缺少的並非強壯的身體,而是內里的生機,缺少的是好好活著的勁頭。
話本里的女主救贖反派好容易,談情說愛就可以解萬難。
可是……
可是一個內里毫無生機的人,又怎麼能夠被淺薄的愛情所拯救呢?
所以那時候我便想明白了,如果真能重回到過去,我要讓顧琉依舊愛己愛人,永遠不會放棄他自己。
就像,他一點點教會我的那樣。
35
我從昏迷中甦醒,看到殿里只剩下顧錦和柳熙妍,兩個人應當是輪流守在我床前,柳熙妍趴在床尾睡著了,顧錦撐在桌子上頭一點一點的。
發現我醒來,顧錦猛地站起來,快步走到了床邊:「小柳你醒啦!」
「你終於醒了,嚇死我了,你傷口疼不疼?柳熙妍這個死丫頭,回去我就讓她爹給她禁足三百年,倒欠兩百年。對了,御膳房煨著小米粥白粥還有各色點心,餓了嗎?想吃什麼,我吩咐人送過來……」
我說想喝溫水,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顧錦趕緊殷勤地端茶倒水,一點當皇帝的架子都沒有,看著我慢吞吞喝水,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來。
「小柳,太醫說你的傷沒有大礙,但是,但是他們說你有心疾,發作時疼痛難忍,而且很難醫治。我從來沒見過你表現出來,你為何要一直忍著……」
我假裝沒聽清他的話,放下杯盞,神色自然地岔開話題:「送柳熙妍回去吧,這麼晚了,她母親必定擔憂至極。」
主要是想支開顧錦,不想再聽他喋喋不休講話,我本來就很疲憊。
顧錦聽話照做,想到什麼,他特意向我解釋:「小柳,阿妍我只當她是妹妹。其實她也不是喜歡我,她只是分辨不清什麼是喜歡,什麼是友情和親情。她爹從小刻意引導,灌輸給她的思想,就是她得成為未來的皇后,她只有我一個選擇。她喜歡的另有其人,她自己還沒意識到。」
「我知道。」我並不在意這些本就和我無關的事,只想安靜地休息。
我知道柳熙妍喜歡她身邊那個,從小陪她一起長大的小侍衛,上輩子我與她在巷子裡狹路相逢,她抱著不知是誰的骨灰罈子,眼睛哭得紅腫,神情呆滯,聲音低落。後來我聽說,她把自己嫁給了一個死人,白衣守寡幾十年。
那個骨灰罈子,就是那場動亂里,為救柳熙妍而死的小侍衛的。
上輩子柳青石以為我母親死了以後,也是這般的失魂落魄,追悔莫及。
這輩子的柳青石在李夫人離開後,同樣不甘心地試圖挽回過很多遍,屢次被拒後還消沉了很久。
包括柳惜容和顧琉的父皇……
太多太多人,總是要失去以後,才知道珍惜,才後知後覺地悔恨。
這一刻,我忽然很想見到顧琉。
傷半好以後,我做了一盞祈福燈,再次寫下那一句——願君,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祈福燈慢慢飄向夜空,今夜月明,無風無雪,也不是什麼喜慶的日子,浩瀚的黑夜裡,只有那一盞孤燈,冉冉升起,飛向那皎潔的月亮。
今人與古人,望見的是同一輪明月。
宮裡的人和宮外的人仰頭,都能看見那黑暗裡的一點孤燈。
第二天夜裡,我被小宮女搖醒,她興奮地說:「柳大人,您快去外面看看,好壯觀啊!」
我走出去,入眼是無數的明燈,浮動在半空,點點碎光,照耀了整個夜空。
身旁的小宮女突然昏倒,顧琉從黑暗裡緩緩走出來,墨色青絲垂落幾縷在槿紫的衣袍上,清俊出塵,龍章鳳姿,修長如玉的手上,提了一盞宮燈。
「喜歡嗎?」他輕聲問。
我點點頭。
顧琉拉起我:「走,帶你去宮裡最高的樓上看。」
他提著燈,帶著我從偏僻無人,黑漆漆的小徑,繞著路去了觀星樓。
與此同時,早已蓄勢待發的大軍悄無聲息地湧進皇都,快速地突破了城門,又迅速將皇宮團團圍了起來,一同被圍住的還有旁邊剛換了牌匾的攝政王府。
在孫太后和新晉攝政王還做著執掌天下的美夢之時,他們宣稱已經駕崩的先皇在武安侯的護送下,氣勢洶洶,臉色難看地殺了回來。
局勢瞬間緊張起來,變幻莫測。
而背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顧琉,拉著我上了觀星樓的房頂,給欽天監老頭知道,恐怕要氣得跳腳。
高處危寒,顧琉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溫度正好的湯婆子,塞在我手心裡,又把身上的外衣脫了,把我裹得嚴嚴實實。
本來開始感覺有點冷的我,現在開始嫌熱了。
顧琉說他冷,隔著厚厚的衣服圈住我,抱得緊緊的,互相依偎。他得逞地勾起嘴角,眉眼仿佛發著光,燦若雲霞。
「阿陶,我會努力活到一百歲的,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對嗎?」
那盞祈福燈,看來又被他撿回去了。
我的心臟揪疼,輕輕地撒謊說:「會的呀。」
今夜的帝都浪漫又血腥,一邊是萬盞明燈,如星河墜落人間,觸手可及,另一邊是硝煙四起,爭權奪利,驚心動魄的一場皇權戲。
月亮高高掛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間悲喜。
一夜過後,柳青石他們理所當然地敗了,他們亮出底牌後,滿心以為可以扭轉局勢,結果一直順從他們的暗兵當場反水,幾個人見頹勢已成,當機立斷選擇逃跑。
在有意的放水下,柳青石亂戰之中劫持到了齊閔帝,以此來要挾領兵的武安侯,要求提供一輛馬車,並且不能派兵跟隨。
武安侯不著痕跡地朝這邊看了一眼,我與顧琉站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顧琉輕輕抬了抬手。
武安侯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老老實實找來一輛馬車,眼睜睜看著柳青石劫持著先皇,揚長而去,也確實沒有追上去跟著。
以為逃出生天,早晚可以東山再起的柳青石一行人走時太過慌亂倉皇,沒察覺到,馬車底下其實藏著一個人。
十五親自上陣,藏在車底,沿途留下了標記。
而車裡的幾個人忙著互相指責,壓根沒有工夫去檢查一下馬車。
顧錦沉默地在前邊策馬,裡邊亂紛紛一團,齊閔帝出宮打獵一趟,一轉眼什麼都變了,曾經最愛的女人和最信任的臣子聯合起來刺殺他謀反,尤其是孫太后,明晃晃地背叛,他忍了這麼長時間,重新見到這個女人,恨得咬牙切齒,不顧脖子邊的刀,情緒激動地撲過去把孫太后按倒,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不留一絲餘力,是要把人掐死的架勢。
柳青石冷眼旁觀。
顧錦聽到裡面的動靜,發覺不對,趕緊把馬車停下來,掀開車簾後震驚得都呆了片刻。反應過來後他衝上去企圖把自己父皇拉開,怒火攻心的齊閔帝毫不留情,一腳把他踹倒。顧錦只得搶過柳青石手裡的武器逼迫他放手,情急之下失手捅死了父皇。
顧錦愣住。齊閔帝被曾經寵愛的親兒子殺死,臨死還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對母子,死不瞑目。孫太后不知道何時早已斷了氣,死相扭曲可怖。
多麼令人唏噓的結局,當年他籌謀許久,一舉抄了葉家,把葉皇后打入冷宮,連皇后生的太子都被流放,就為了迎心愛的女人入宮時,不知道有沒有想到過今天。
而孫太后,當年趾高氣揚,對著葉皇后落井下石,故意讓人折磨顧琉時,估計也沒料到今天,她會死在曾經給過她無限榮寵的男人手上。
身邊接連死了兩個人,柳青石始終無動於衷,甚至很是不耐煩,將一手把他提拔到權臣之位的齊閔帝屍體丟下馬車,還想繼續把另一個也踢下去,趕緊繼續策馬逃跑。但顧錦從巨大的打擊中勉強回過神來,制止了他,堅決不讓他把母親的屍首丟下去,兩個人起了爭執。
我和顧琉已經趕到,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我拿起弓箭,瞄準柳青石,一箭射中了他的腿。
柳青石跌下馬車,與此同時,藏在車底的十五迅速出現,將顧錦制服,身後一隊官兵趕來,利落地把兩人捆得嚴嚴實實。
跟過來的大臣們都親眼見證,先皇死於第二子之手,而顧琉是為父皇捉拿反賊的那一個。多此一舉放任他們將人劫持走,就是為了這一幕,讓老皇帝死得合情合理,讓顧琉獲得群臣支持。
柳青石被我帶到一處小院子,推倒在母親跟前:「你的仇人,你親手報仇吧。」
我隨手丟給她一柄刀,鈍刀。
這輩子我和她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隔了好多年沒見過,她甚至都懶得朝我看一眼,死死盯著柳青石,積年的仇恨湧上心頭,她撿起那把鈍刀子,毫不猶豫地扎在了柳青石左腿的傷口上。
柳青石泰山崩於前而不變的臉終於扭曲了,痛苦地哀號著,疼得冷汗涔涔,我娘瘋魔一樣,一下一下往下扎,都是不會一擊斃命的地方,到最後柳青石都成了個血人了,仍然留著一口氣,痛苦地活著,只是早就沒力氣痛呼哀號了。
血都快流乾的時候,我娘問他為什麼要那樣做,為什麼要恩將仇報歹毒至此滅她滿門。
柳青石虛弱地抬起眼,突然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麼很可笑的問題,笑得越來越大聲,神色也染上了癲狂:「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需要政績在官場上立足啊!」
「如果不夠狠,我現在恐怕還是個奴僕任人呼來喝去吧?父母是奴僕,子孫也是奴僕,世世代代永無翻身的可能。」
「如果不夠狠,我一輩子也爬不到現在這個位置,只能是個庸庸碌碌的磚瓦,任那些權貴子弟差遣驅使,一群庸碌無能之輩,卻能踩在我的頭上趾高氣揚。明明我才是殿試之時最拔尖的那一個,十年寒窗苦讀,卻敵不過他人祖父的一句美言,為什麼?憑什麼?」
「我不甘心啊,我總是在不甘心。那些生來就在山頂,什麼都不缺的人,自然可以不爭不搶,善良正確,然後居高臨下地指責我心狠手辣。我不畏懼任何人的指責,我就是心狠手辣,我要不擇手段,一步一步往上爬,把他們都踩在腳下!」
柳青石是這樣的人,他也不是毫無感情,我娘和李夫人離開他,他也會難受,但是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感情,永遠不會牽絆他的腳步,他最愛的只有自己,最看重的只有利益,野心勃勃,目標明確,奮不顧身。
他看向一旁的我,大笑:「我柳青石不是輸不起的人,我很慶幸,我不是輸給了權勢貴胄,而是敗在了自己看得起的親女兒手上。是因為棋差一招而敗北,而不是因為位卑輕賤。」
他拉住我娘的手連帶她手裡的鈍刀,乾脆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血汩汩地往外冒,柳青石慢慢沒了聲息。
一代權臣黯然謝幕。
我娘還陷在往事裡,情緒激動,連帶著對我也毫不掩飾厭惡與憎恨,她看向我,一皺眉,抄起手邊的茶壺就朝我扔過來,直指眉心。
顧琉手疾眼快拉了我一把,太過突然,躲之不及,但好歹避開了眉心。茶壺砸在我的額頭上,磕出蜿蜒的血跡。
「他留下的孽種,你就不該活在這世上,你怎麼不去死?你也該死!」
我娘瘋狂拿屋裡的東西砸我,有什麼拿什麼,連那柄還帶血的刀也毫不猶疑地扔過來,顧琉護著我躲開,連顧琉的娘親聽到動靜也趕過來,護在我身前,不可置信地問:
「你瘋啦?她不是你親生的嗎?」
她試圖勸我娘,「女孩子的臉嬌弱,別這麼對她。阿陶是個好孩子,出身又不是她自己能選擇的,她明明什麼也沒做錯。」
她轉身安慰我,其實我一點也沒傷心,全程冷眼看著我娘發瘋,很早很早以前,我對她那天生的感情,已經消磨殆盡。
顧琉曾教我,把自己當成自己的小兔子對待。把自己當小兔子,我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可憐,也明白了他人的可恨。
從前的我被打罵也不知道躲,逆來順受給她當出氣筒,現在的我早已戒掉了討好人的習慣。
世人常說,六親緣淺,修得是兩不欠。
兩輩子,我幫她親手報仇,年幼時照顧她,長大後保她富貴安寧,即使生來就帶著罪孽,生恩養恩,我除了這一條命,也不欠她什麼了。
我平靜地擦乾淨額角的鮮血,溫和地與她訣別:
「娘親,這是我最後一次喊你,望從此以後我與你,再也不相見。」
她並沒意識到我這話有多鄭重,一如既往地對我惡語相向:「那你走啊!你滾!我也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接著去了監牢里,看著被關押起來的顧錦,我把手裡的毒酒端過去。
「你若活著,對他來說是個威脅。斬草除根,方得安心。」我對顧錦說。
曾經那樣瀟洒不羈的顧錦,如今滿眼頹敗,他定定望了我許久,嘲弄地苦笑一聲:
「孤身一人過來,連個侍衛都不帶,只要我想動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劫持你當人質逃跑……」
他眼眶又紅了,卻難得地沒有流淚,眼底還有藏不住的委屈和卑微。他接過那杯毒酒,低頭時滿是落寞,「小柳,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吃定了我不會反抗。」
「就像我每次去找你,你總是把柳熙妍引過來,我明知道你那些小伎倆,還是會一遍又一遍讓你得逞。就像,我早就察覺到了你在馬車底下安排的人,還是會幫你掩飾。」
顧錦只是紈絝,並非草包,他其實很聰明,比他母妃要聰明得多,這一點我早有發現,所以一直對他保持著關注和警惕。
但他好像一直都沒什麼野心,也並不認同他母妃的做法,整日鬥雞走狗,得過且過,他母妃恨鐵不成鋼,只覺得他扶不上牆。
顧錦將那杯毒酒一飲而盡,漫無目的地廢話,等待著死亡。
「葉皇后一開始便是皇后,她生的皇子也從小是太子,我母妃事事都要拿她做比較,她有的母妃全都想要,可是這麼多年了,母妃仍然沒有當上皇后,父皇也從沒提過封我當太子。母妃心裡不平衡,總是想帶著我去爭一爭,搶一搶。」
「可是,這江山,不就是當初葉皇后出人出力,陪著父皇打下來的嗎?我們有什麼道理爭搶?」
「小時候,別人都有爹爹,只有我沒有。母妃不知道,其實外面的小孩老是罵我雜種,我每次和他們打架完,渾身是傷,都不敢回家。我想要的很少很少,我只是想要一個尋常人家那般的爹爹,一個正常的溫暖的家……」
他聲音越來越微弱,倒在地上。
宮裡辦了個簡陋的白事,顧錦這一生就算是潦草結束了。
我在江南富庶之地選了戶好人家,兩個老人晚年子孫遇難身亡,正愁沒有人陪伴照顧,看到顧錦非常高興,說著要把他當親兒子對待。
那杯毒酒,不是用來取人性命的,而是讓人失去過往的記憶。
現在的顧錦,是江南煙雨之地一個員外家的小少爺,老來得子,父母俱在,溫馨和睦。家裡人說他磕壞了頭失憶了,他摸摸腦袋,並沒有多想。
我在回京城的路上與高頭大馬上的衛輕雨擦肩而過,武安侯助先皇帝回京的時候,衛輕雨也在隊伍中,還立了點功,封了個小頭領的官兒,現在要跟隨大隊人馬回邊關去了。她挨在她爹身邊,像不羈的鳥兒,要飛去廣袤自由的天地。
上輩子衛輕雨是陪著我最久的人,我們一起老成白髮蒼蒼的樣子,死在春光明媚的三月。一轉眼,又五年了,這一世她終於如願以償。
我站在路邊看著她,寬闊荒涼的大道邊,我和身邊幾個隨從突兀地立著,很難不引人注目。
衛輕雨也看過來,視線與我交匯。
須臾,我走上前去,把頭上唯一簪著的一朵花別在了她的馬鞍上,又感覺禮物太過單薄,順手把手裡的長劍也塞給她。
衛輕雨滿臉錯愕,接著哭笑不得地說:「這位姑娘,我也是女的。」
本朝風氣開放,姑娘家大街上看到喜歡的男子,時常會將身上的手帕或者飾品之類的,再不濟隨手拿點果子糕點,送給那人表達愛慕。
衛輕雨這一身裝扮,英姿颯爽,雌雄莫辨,恐怕被人認成少年將軍都習慣了,剛從京城裡出來,身上馬上已經掛滿了姑娘家送的東西,光兜里的果子都夠她吃好幾天。她估計以為我也是把她錯認成男子在表達欽慕的懷春少女。
我對她輕笑:「我知道的呀。」
說完,卻沒解釋什麼,翻身上馬,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地打馬離開。
我走遠以後,衛輕雨才收回目光,手裡的長劍出鞘一看,竟是御賜的尚方寶劍。
珍貴至極的玩意兒,可保一族世代榮華。
近來歷代皇帝,只賜予了一人這意義重大的賞賜,那便是先帝最寵信的太醫院首柳大人,底下臣子盛傳的即將登位的新帝唯一的皇后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