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乞丐堆里翻出來一個將死之人,他襤褸跛足,蓬頭垢面,像狗一樣匍匐著乞食。
城外人人都嫌惡的傻子。
只有我知道,眼前這人,曾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驕子,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1
重生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外那座破廟裡把顧琉撿回來。
剛下完雨,破廟的角落裡滴著水,地上躺著一個人,衣衫破爛,頭髮披散,髒兮兮的看不出原貌。
身上都是血,雙目緊閉,眼看著出氣多進氣少。
不遠處一群乞丐們圍著火堆,鬧哄哄地在下注,賭他什麼時候咽氣。地上擺著幾個硬饅頭。
沒人關心他是死是活,只當看個笑話。
雖然顧琉如今半死不活的模樣,其實是他們害的。
就在一天前,一群人路邊行乞,有惡霸侮辱良家女子,他們義憤填膺地喊顧琉一起上去阻止,結果顧琉剛上前,後面那群乞丐就一鬨而散。
只有顧琉被抓住,打了個半死。
這群乞丐只是想騙他過去找死,找個樂子看而已。
顧琉血肉模糊在路邊躺了半天,巡視的衙役嫌他敗壞街坊形象,把人丟出了城外。
那天下著瓢潑大雨,顧琉意識模糊之下,拼著最後一口氣,自己一點一點爬回了這破廟,接著就高燒加重傷,昏迷不醒到如今。
他破破爛爛地躺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裡,幾隻老鼠在等著他死去啃食他的屍體,乞丐們臭烘烘地聚在一起冷眼旁觀。
任誰也想不到,不久前他還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驕子,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如果不是他從高處摔下來,這偏遠貧瘠的小城,他一輩子都不必踏足。
2
顧琉原本是皇城裡尊貴無比的太子。
他的父皇曾經只是個不起眼的皇子,獲得了當時身為大將軍之女的葉皇后相助,得以登上寶座成為一國之君。
葉皇后年輕時為了皇帝親自披掛上陣,和自己的老父親一起為他立功績,刀槍無眼,傷了身體,這輩子只有顧琉一個孩子。
皇帝感念皇后的恩情,後宮一直無嬪妃,民間一度傳為佳話。
顧琉從小就被立為太子,身為皇帝唯一的子嗣,宮裡的獨苗苗,自然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地長大。他自己也爭氣,文武俱佳,各方面都優秀得無可挑剔,深受百姓朝臣愛戴。
就連遠在這偏遠邊城山村的我,也曾聽聞過那皇城裡完美無缺的太子殿下。
少年鮮衣怒馬,名劍照霜,蹄聲過處,滿樓紅袖招。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眾星捧月般的人物。
直到數月前,皇上查出葉家意圖謀反。
百年世家葉家當晚被抄滅,獨寵十數年的葉皇后被打入冷宮後自盡,吞金而亡。
顧琉太子之位被廢,貶為庶人,流放數千里。
世人都感慨大將軍糊塗,謀反不成反被誅,還禍及女兒和外孫。
可我知道,葉家從來沒想過謀反,那不過是帝王過河拆橋的藉口,皇帝終究是害怕葉家功高蓋主。
況且,他不愛葉皇后,這麼多年的獨寵,都是裝的。
他有年少時的青梅,藏著掖著,隱忍了十幾年,朝堂內外站穩了腳跟,終於能把葉氏拉下來,光明正大地把他真正愛的女人接回來。
葉家倒下不久,皇帝就帶回來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封為貴妃和安王,京中無人再提起曾經風光一時的葉家,也沒人再提起曾經眾星捧月的太子。
孫貴妃妒恨了葉皇后十幾年,現在人死了,恨意全都留給了顧琉,在皇帝的放任默許下,她授意了押送的官員們多多「關照」罪民顧氏。
一路風霜雨雪,沒人知道顧琉都經歷了什麼,等他到這偏遠的涼城時,昔日風華奪目的少年,已經成了另一副模樣。
被打斷了一條腿,襤褸跛足,蓬頭垢面,時常被逼著毫無尊嚴地像狗一樣匍匐著乞食。
人人都嫌棄的傻子。
一夕之間從尊貴的皇子變成罪民,母親、祖父、族人盡數逝去,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腳的落水狗。足以擊潰任何一個人的巨大落差。
任誰也想不到,這樣落魄狼狽的顧琉,日後還能東山再起,重回京城,覆滅了孫家,逼迫舊皇退位,成為趙國的新帝。
只可惜啊……
是個暴君。
3
我跨過破廟陳腐的門檻,手裡提著一把沉重的斧頭。
進門的一瞬間,那群乞丐齊刷刷看過來,看到我孤身一個姑娘過來,不懷好意地鬨笑起來。
我一個眼神都沒給他們,徑直走到顧琉身邊,踩中了一隻老鼠的尾巴,面無表情,提著斧子把那幾隻老鼠砍得四分五裂。
碎肉濺得滿地都是,畫面血腥令人作嘔。
我再度抬頭,面無表情地望向乞丐們時,那群人已經噤若寒蟬,縮著腦袋不敢亂動。
直到我拖著顧琉離開,他們也沒敢說一句話。
我隨手扔了支金釵在角落裡,趁著下一波大雨落下前把顧琉拖回了家,熬了藥給他灌下去,拿布巾擦乾淨他臉上的泥點子,一張精緻的臉露出來。
顧琉生得實在好看,穠艷又淡漠,好看得像天上的神仙。
只可惜,上輩子,沒有人把顧琉從破廟裡撿回來。
他在那個角落裡躺了三天,饑寒交迫,高燒不退,重傷還昏迷。
沒人救他,他在生死邊緣掙扎了三天,漫長的三天,連飢腸轆轆的老鼠都開始啃食他。
後來他靠著頑強的意志,奇蹟般地撐了過去,但是從此落下了病根,露在衣服外的臉被啃得血肉模糊,好了以後也留下了滿臉坑窪的疤痕,看著可怖嚇人。
顧琉是個暴君。
名副其實,很殘忍很變態的那種。
殘破的面容是他的逆鱗。
臣子一旦露出嫌棄或是驚嚇的神情,他能當場就拔劍把人斬首,要麼就是處以極刑,興致來了還吩咐當眾剝人臉皮……殘暴乖戾,喜怒無常,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本就性格惡劣,加上惡鬼一樣的相貌,顧琉在百姓口中,口口相傳,成了吃人的閻羅,能止小兒夜啼,人人都盼望著暴君遭天譴。
現在,這一世,他不必命懸一線,也不必再毀容了。
4
第二天,顧琉依舊昏睡不醒。我出去買藥的工夫,聽見了街坊鄰里的閒談:
「哎,聽說了沒有?今天縣令派了一堆捕快,把城外那群乞丐們都抓進大牢了。」
「怎麼回事?」
「王家的老祖宗丟了祖傳的釵子,一直找不到,昨天有個乞丐偷偷摸摸拿著去典當行典當,被掌柜的認出來,報了官。估摸著就是這群討飯的偷的,不然為什麼不直接送回王家領個賞?」
「膽兒真肥,王家面子大,這下一群人全抓起來了,肯定沒什麼好果子吃。」
……
他們說完閒談就換了個話題,沒人會把一群乞丐當回事。
我拎著藥包推門而入,對上了一雙漆黑幽深的桃花眼。
顧琉滿眼防備地看著我。
「你是誰?」
那把我從隔壁樵夫那兒搶來的斧子被他不著痕跡地換了個地方,搭在手邊,隨時都能拿起這屋裡唯一勉強算作武器的東西。
看到我是個和他差不多年歲的姑娘家,也沒有放下渾身的戒備。
顧琉以前就像那天上的太陽,耀眼張揚,待人接物,溫暖親和,不像現在,渾身都是刺。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說:「我救了你,你不必防備我。」
言下之意,我要傷害他,就不會多此一舉救他。
顧琉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要救他呢?
「因為,」我想得有些久,找出來一個勉強算理由的,「很久以前,你給過我一個饅頭。」
一個又大又香,藏著碎金子的饅頭。
我望著他,看到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5
他問我是誰。
我沒回答。
並非我不想回答。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我自己。
我是阿陶,是小山村裡的一個不起眼的貧窮村女,住在最偏僻的山溝溝里,連最近的村莊都要走路兩個時辰才能到。
誰也不會想到,千里之外的皇城裡,那個只能在說書人口中聽到的柳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是我的父親。
血緣關係上的親生父親,柳青石。
村裡人只知道,我娘,是個瘋子。
其實我娘也不是一開始就瘋的。
很久以前,我娘是富商家的女兒,從小嬌寵著長大,驕縱,愚蠢,惡毒,任性……但實在美麗。
柳青石是我娘家裡一個家丁和僕婦的兒子,我娘不喜歡他,因為他總是太聰穎,襯托得她很笨,害她老是被父母比較著嫌棄,於是經常欺辱他。
柳青石一直懷恨在心,後來他一舉考中了功名,帶著他爹娘離開,慢慢做到了當地的縣令,然後尋了個由頭,把從小長大的富商家裡抄了,連主帶仆數十人盡數斬首。
看著他長大的叔伯長輩們說斬就斬,連當初盡心盡力資助他讀書的富商夫婦也不放過,歹毒狠辣,可見一斑。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留下了我娘,偷偷關了起來,金屋藏嬌,狎褻玩弄。我娘一夕之間父母雙亡,大小姐落難,還被一直厭惡的仇人強迫,後來就被逼瘋了。
得到以後柳青石慢慢就感到無趣了。那會兒我娘瘋得厲害,總是傷人傷己,加上他要晉升去別的地方,於是他臨走把我娘扔在了一個小山村自生自滅。
那是他爹娘以前住的老屋,兩間茅屋,藏在山溝溝里,很久沒人住了。
柳青石走前隨手給了附近一個嬸子一點錢財,讓她偶爾進山來送些吃食用品。
我娘瘋瘋癲癲,頭髮堆在臉前,像個女鬼,那個嬸子也不願意和她多接觸,連她懷孕了也沒發覺,直到孩子生出來,丟在角落裡,發出細弱的聲音,嬸子才震驚地發現眼前的瘋女人居然還是個孕婦。
嬸子用狗奶把餓得奄奄一息的我救了回來。
我磕磕絆絆地長到五歲才學會說話,小心翼翼地問最親近的嬸娘為什麼我沒有名字,別人家的小孩都有名字,我好羨慕。
嬸娘讓我去找娘親取一個,我有些害怕。
這麼多年,我娘的瘋病好像好了一些,一個月里慢慢地有那麼幾天是看起來正常的。柳青石留的那點錢也早就用完了,現在就靠我娘偶爾清醒時繡些東西托嬸娘拿去鎮上賣,再換些雜糧帶回來度日。
大小姐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誰也不清楚她是怎麼學會繡東西的,手都被扎得滿是血點子。
我害怕我娘,她很討厭我。
我是她仇人的孩子,是她被迫生下來的孽種。
娘親瘋起來時好幾次想弄死我,把我推進河裡,丟在有狼的深山,用石頭砸我的頭,或是不給我飯吃等我餓死。
奈何我的生命力實在太過頑強,像一株野草,剛出生時被丟在地上凍了一晚上也沒夭折,後面我娘好幾次都沒能成功弄死我,也就慢慢放棄了。
可她瘋起來還是經常打我,用竹條抽,用指甲摳,扯我的頭髮,用各種暴戾的手段傷害我來發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幹什麼,她瘋起來時對自己也是這樣的。
她正常一些時,倒是不會對我動手,只是態度冷漠,甚至有時候心情好了,還願意對我笑笑,給我講故事。
那種時候,即使她總是冷言冷語,我也捨不得走開,想和娘親待在一起。孩子總是對母親天生孺慕。
嬸娘讓我去找娘親要一個名字,我不敢,後來她自己和娘親提了一嘴,娘親一直沒有反應。
直到五歲的我搬著凳子在灶台上煮野菜粥,摔了一跤,打碎了一個陶碗。
我娘冷漠地看著我手臂上擦出的血,只俯身去撿陶片。
後來她說:
「這麼想取名字,以後你就叫阿陶吧。」
陶器不值錢,幾文錢一個。
打碎了也不必心疼。
6
我十歲那天,嬸娘去世了,再也沒有人知道那片山溝溝里,還住著一對母女。
年幼的我開始接替嬸娘的角色,徒步幾十公里到鎮上去,把娘親繡的東西賣掉,再買些最便宜的糧食帶回去,往往清晨出發,到家時天已經黑透。
就這麼走呀走呀,走了三年,春去夏來,秋收冬藏,娘親對我越來越好,甚至還能偶爾溫柔地替我扎頭髮,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有一天我到家,卻發現不見了娘親的蹤影。
我慌了。
我找遍了附近,依然找不到她。十三歲的我已經是遠超同齡人的成熟,我循著蛛絲馬跡,發現了隔壁獵戶來過的痕跡。
說是隔壁,其實也是隔了很遠的地方,半年前一個獵戶在那兒定居下來,我們很少見面。
我用攢了好久的錢,買來一壇好酒,向他討要了一隻野兔,把酒送給他說是答謝。他開心地收了,沒有提醒我酒可比兔子值錢太多。
獵戶喝醉以後,說出了我娘的下落。
原來他無意間看到了我娘亂髮下的真容,驚為天人,想要強迫他,我娘砸破了他的頭,他一時生氣,把我娘綁起來賣了。
賣給了行商,恐怕已經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娘姿容甚好,賣的錢還挺多的,獵戶沾沾自喜。
我面無表情地拿起他屋裡的斧子,一下一下,親手把他砍死,拖到很遠的、有狼的山林里,然後清理掉所有自己來過的痕跡。
第一次殺人,我手抖了一晚上。
第二天,村裡進山採藥的人發現了被狼吃掉的壯漢,紛紛告誡鄉親們小心野獸。
我把家裡能賣錢的東西都賣了,勉強湊了一些盤纏,奢侈地買了幾張餅,出發去尋找娘親。
那時候正逢旱災,許多地方發生了饑荒,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我路過了一處災區,身上的錢財和那幾張餅都被哄搶一空。我摸了把臉上的灰,沒敢追上去搶。
我娘貌美,堪稱絕色。我有過之無不及。
我怕有人蹭掉我臉上的灰和土。
我一路輾轉追蹤,到了一處熱鬧繁華的城,和災區截然不同的景象。我渾身破爛,髒兮兮的,身上沒有一點吃的,被迫邊走邊乞討,丟棄了尊嚴,只為了一點餿食。
可是我太瘦弱了,搶不過別的乞丐和災民。
我快餓死了,暈暈乎乎間,走在路上迎面撞到了一架富麗堂皇的馬車,車夫揚手就抽了我一鞭子,傲慢無比,破口大罵:
「哪兒來的乞丐,這麼不長眼睛?驚擾了貴人你擔待得起嗎?」
我被抽得摔在地上,手上一道血痕,瞬間就清醒了。
看著面前貴重的馬車,我感覺自己完了,今天可能會被打死扔到亂葬崗里。
車夫還想再抽我一鞭,卻被阻止了。有人玉白修長的手輕飄飄搭在了鞭子上,他從馬車裡掀簾出來的瞬間,清朗動聽的聲音也落進了我耳朵里。
「別打她。」
他說。
7
那一瞬間我其實很想哭。
從記事起受過那麼多傷,從來沒有一個人輕輕地說過一句,別打她。
只是一句很簡單的話而已。
那是我見到顧琉的第一面。
少年立在高大的駿馬旁,白衣明凈,矜貴耀目,妖顏若玉,一雙深邃的眼睛,垂眸看向地上的我。
和狗仗人勢的車夫不同,貴人本人並沒有絲毫上位者的傲慢,反而語氣溫和。他讓隨從去買了一個饅頭,親手遞給了我。
我愣愣地接過那個又大又香的饅頭,又愣愣地望向他。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是個難得一見的貴人。
我指尖顫了顫。
忽地跪在他腳邊,攥住了貴人一小截衣擺,膽大包天地止住了他離開的步伐,眼裡冒出了兩行清淚,以一種弱小可憐的姿勢仰望他,哀聲說:
「求公子救小女一命!」
用一句誇張頓挫的話吸引起他的注意,然後才娓娓道來前因後果,說找不到娘親,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眼前似乎是個有善心的貴人,我在賭,賭他願意幫我。
餘光瞥見他的衣角被我攥住的那一塊被弄髒,我臉色隱隱發白。
亂世人命輕賤,我這一條賤命,還沒有貴人一件衣裳值錢。這是一場豪賭,如果惹貴人嫌惡了,我可能會死。
貴人墨色濃郁的眸子盯著我,退後一步抽出了被攥住的那一截袍角,隔著不算太近的距離,他吩咐:
「十五,去幫她找。」
他願意幫我。
然後他上了馬車,消失在人群里。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當然不值得貴人親自關注,不過他確實心善,留了一個隨行親衛帶我。
那時候我才十三歲,從小生活在小山村裡,沒有接觸過太多人,也沒見過太多世面,僅憑著本能和比同齡人稍高的心智,無師自通了假哭,示弱,楚楚可憐。
也許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我確實有著奇高的天賦和勇謀。
但現在的我往回一看,那時的自己過於稚嫩青澀,在當時身為東宮太子的顧琉眼裡,我那點小手段肯定也笨拙得可笑,矯揉造作。
但他還是留了自己最信任的親衛來幫我。
十五不愧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最信任最厲害的那一個,兩個時辰不到就找到了我娘的下落。
靠我自己,可能等我餓死在街頭,都沒辦法再見到娘親一面。他們不同,他們有權有勢,連一城最大的官都得聽候差遣。
我娘果然被賣到了花樓,還是老鴇最寶貝的那一個。不過她受了刺激,又開始瘋得厲害,連續傷了好幾個客人,到現在都還沒真正開始接客。花樓的老鴇逐漸對她失去了耐心,正在對她用私刑逼她馴服。
看到我,老女人眼睛亮得跟燈籠一樣,對著又髒又臭狗看了都繞道的我,讚嘆不已:「好一個美人胚子!」
在她想上來抓我的時候,十五手起刀落削了她半截尖長的護甲,扔給她一錠金:「贖一個人。」
刀鋒但凡偏一點,斷的就是她的手了。
老鴇不敢再盯著我看,聽到有人要買我娘親,也沒敢多問,花樓里的人察言觀色能力夠強,知道什麼樣的人是絕對不能惹的。
太子是隱瞞了身份前往災區查看情況的,只是路過此處,隨行車馬都是地方官提供,和那個臨時找來的車夫不同,太子的親衛也都是人中龍鳳。
十五圓臉圓眼睛,笑起來虎牙可可愛愛,讓人感到親切。可該恩威並施時,卻也不含糊,這是長久跟隨在太子身邊耳濡目染出來的氣場。
我們一起闖進刑房。見到被綁住的落難美人,十五相當震驚,他沒有想到髒兮兮小乞丐的親娘竟然是個大美人,然後他扭頭仔細打量著我臉色的髒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臨走時他塞給我一柄匕首,摸摸我的頭:「小丫頭,拿去防身。」
一旁來找他的同僚瞪大了眼睛:「這是殿下……這是公子最喜愛的短刃,你摳了鑲嵌送人,不怕被公子追著揍啊?」
嘴上說是這麼說,身體站在原地根本沒阻止他。
十五笑著回答:「當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說完真的跑了,另外一個人也追過去,兩人消失在人群里。
我立在原地觀察手裡樸實無華的匕首,上面原來應該鑲嵌了許多價值連城的寶石,全被摳掉了,只留下純黑的刀柄與銀白的刀身,折射著冷光。
一柄華麗貴重的匕首,落在小乞丐手裡,那叫懷璧其罪;一柄看似平平無奇卻鋒利無比的匕首,拿在小乞丐手裡,才能真的用作防身。
年少無知的我還為那個大哥哥一樣愛笑的侍衛擔心過很久,擔心他被責罰。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如果不是太子殿默許,誰又能拿他的東西給別人呢?
他親手遞給我的饅頭,我其實一直沒捨得吃,放在身上,心口處被燙得發紅。回程的路上娘親想吃,我把冷掉的饅頭掰開,才發現裡面藏了幾顆碎金子。
嶄新又漂亮的碎金子。
身居高位,卻垂憐世人疾苦。
那樣好的顧琉,我只見過那麼一次,在我的人生里曇花一現,留下天光霓虹般的殘影。
我可能很沒有良心,連恩人的臉都記不住,後來白馬金鞍的少年面容慢慢在我記憶里模糊。可我始終記得,那雙玉白修長的手,遞給我一個饅頭。
一個又大又香,藏著碎金子的饅頭。
8
這是發生在我重生之前的事,這輩子的顧琉也經歷過,所以我說,我救他,是還報他之前的恩情。
這很合理,顧琉看起來相信了。
但他並不願意待在我家,我出去採藥回來,顧琉已經不見了。
我去他常出現的地方尋找,好幾天了,顧琉一直避著,躲著,並不願意和我摻和在一起。
可我是個犟種,偏要一直找他,跟著他,即使他冷著一張臉,對我愛搭不理。
直到他被一群不學無術的二世祖拉到馬場去作弄,被馬蹄踹中心口當場暈了過去。
我一直等,等到那群人終於離開,再一次把破破爛爛的顧琉撿了回去。
這次顧琉好久才醒過來,看著熟悉的破茅屋,不出意外看見了我。他乾裂的薄唇動了動,好久才說:「再有下次,別救我了。」
我端著滾燙的藥碗,替他吹涼,聞言敷衍地回答:「好的呀,不過你先把這藥喝完再說……」
「啪!」
他沒接,抬手把藥碗打翻了,掙扎著要起身離開。
我看著他走了兩步,又跌在地上,捂著心口,蒼白俊秀的臉上滿是痛苦。
我連忙上前把他攙扶到床上,打掃乾淨地面,到外面又熬了一碗藥,折返回來依舊認真地吹涼熱湯藥,一點脾氣也沒有。
等到藥溫涼,我再次端給他,顧琉不接,我就這麼舉著,僵持著。
顧琉和我對視許久,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諷的笑意。
「你不需要這樣,你上次救我一命,欠的恩情已經還清了,況且那也不過是我舉手之勞,不值得這樣。」
「一個饅頭的好,能有多好?」
9
是的呀。
一個饅頭的好,能有多好?
只有極度缺愛的人,才會把別人隨手施捨的一點點好,當作畢生的救贖,然後為此奮不顧身。
救贖者隨手漏下來的一點好,就足夠填滿可憐人貧瘠的一生。
但那不是我。我可能隨了我那冷血無情的爹,並不會因為一個饅頭就感激到奮不顧身。
重生回來,我想救顧琉,很想很想救他。不只是因為他當初的那一點點好,當然還有別的原因,只是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他。
上輩子顧琉的下場很慘,畢竟暴君人人得而誅之。我不想向他提起那些並不美好的過往,即使這輩子的顧琉還沒有經歷那些。
我會一直跟著他,護著他,幫他繞開走過的彎路,避免他成為上輩子那樣的暴君,然後死得悽慘至極。
我希望他平安,順遂,熠熠生輝。
我知道顧琉為什麼不待見我,我實在太過了解他。
現在的顧琉還沒有惡到無可救藥,他避著我,只是因為,他不想牽連我。
整個洛城都被孫貴妃的遠房親戚把控著,他們打壓著顧琉,要他人人喊打,一輩子只能當個乞丐,被折辱,被虐玩,苟延殘喘。
從前稍微對顧琉釋放一點點善意的人,都暗地裡被報復,慢慢地,也就沒人樂意見到他,都避之不及。
可他犟不過我,他要走,我也不攔著他,就一直跟著他,他暈倒,我就把他撿回去,他不肯喝藥,我就一碗一碗地重新熬。
我始終目光盈盈看著他,絲毫不生氣。
顧琉最終還是喝了藥,躺在我的破茅屋裡養傷,我順帶治好了他腿上的舊傷。
那群二世祖又想起來顧琉,他們找到了我家,卻沒發現顧琉,感覺被耍了,把本就家徒四壁的茅屋砸得一片凌亂。
我娘和顧琉早就被我轉移到之前那個獵戶家裡,那裡很久沒人住,早就荒了,加上本就偏僻,外人輕易找不到。
我就在不遠處高高的草叢裡站著,看著他們,看到為首的人,太守的兒子,也就是孫貴妃那個遠房親戚的兒子,忽然想起來他曾搶走顧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我目光幽幽地望著他。
10
我在進山採藥的時候順手摘了許多野山梔,打扮成賣花女的模樣在太守府邸附近賣了好多天花,摸清楚了太守那個肥豬一樣的兒子日常的行蹤。
我發現他隔幾天會單獨出門一趟,去私會某村一個年輕妖嬈的寡婦。這是見不得光的行徑,所以不會像往常出門一樣前呼後擁,跟著大堆狐朋狗友和侍從。
找到了時機,我便蹲守在他一個人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慢悠悠往發上簪了幾朵潔白的野梔子,就著路邊的溪水把臉上調的醜化面容的藥汁洗乾淨,撩開擋住大半臉的頭髮,狀似不經意地回頭一看。
對上了死肥豬驚艷呆滯的眼神。
太守兒子經常欺男霸女,妥妥的好色之徒,眼下第一反應當然是撲過來想把我抓住。
我滿眼驚慌,無措地退後逃跑。
跑著跑著,不知怎的到了更加荒無人煙的地方,肥豬男就在身後不遠的地方,他叫囂著讓我站住停下。
我還真的停在了原地。
我轉身,沒了無辜和驚慌的模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踏前兩步,踩進了村裡的人們用來獵野豬的陷阱里。
這人死得相當悽慘,底下根根尖刺洞穿了全身。
我用鉤子把他腰間其中一塊玉牌鉤了上來,看著上面一個隱約的「葉」字,小心地將玉牌收進了袖中,用落葉遮蓋了自己的腳印,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過不了幾天,太守兒子踩中陷阱身死的消息就會傳開,這是一樁意外,沒有兇手,也沒有人會因此被責罰。
至於他為什麼會跑到這偏僻的地方,可能是壞事做太多,遇到討命的野鬼了吧。
11
原路返回需要路過城關,為了不留痕跡,我繞了很遠的路,爬過幾座大山回家,路上摔了一跤被落石砸中了腿。
石頭壓著我的腳,滲出血跡,我並不關心自己的疼,再次把玉牌翻出來,確認它沒有被弄髒,才鬆了口氣。
這是顧琉母親留給他的東西。
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顧琉剛被流放到洛城的時候,那群人見他被毆打時也下意識護著這塊玉牌,故意搶走,當著他的面別在了自己腰上嘲諷他。
現在我把它搶回來了。
夜色漸深,野獸出沒的聲音在近處響動。
我還在想著辦法脫困,遠處一點火光晃晃悠悠地靠近,顧琉左手舉著火把,右手拎著那柄斧頭,遠遠地朝我望過來,薄唇緊抿。
然後他抬手,一斧子砍倒了手邊高大的竹子。
粗壯的竹身帶著枝葉噼里啪啦砸在我身旁,幾聲野獸的低吼短促地響起,我瞥見暗處有黑影被嚇跑。
原來我沒察覺間,身後不知何時摸過來幾隻野狼蟄伏著。
顧琉加快了腳步趕到我身邊,看起來有些生氣:「為什麼大半夜不回家待在山上?」
我沒回答,反而訝異:「你怎麼找到我的?」
不等他說話,我看到他臉上手上被東邊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細碎傷痕,還有衣角上在西邊荒地里掛住的蒼耳,便明白了。
他應該是一步一步,從東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終於找到了很晚沒回家的我。
我再次感到了那種,一瞬間想哭的感覺。
我不是沒有在山裡迷路過,受傷過,可是從沒有人會來找我,會一直找一直找我。
我示意顧琉將火把遞給我拿著,他小心地挪開壓住我腿的石頭,扯了衣擺替我簡單地包紮,然後背著我下山。
他還在生氣,沉默不語就是在生悶氣。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滿月清輝普照人間,不管我們走了多遠,月亮始終跟在上方。
路過的水潭被微風吹褶,粼粼碎光幽寂無聲。
「反正月亮也夠亮,不用火把照著也看得清路。」我說著,然後手裡的火把隨手就扔進了水潭裡。
然後在顧琉還沒來得及疑問的空隙里,用騰出來的手,摸出那塊玉牌,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顧琉僵住了。
我遲來地解釋:「沒來得及天黑前趕回家,是因為我殺了個人,拿回了一樣東西,為此繞了遠路回來。」
我一點也不避諱對顧琉細述自己有多狠毒,唯有一點隱瞞了他。我說我是看到了他被人搶走玉牌的那一幕,所以知道他很珍視這玉牌。
騙他的,其實那時候我還沒重生,壓根不認得他,是上輩子的經歷告訴我,這對他來說很重要。
溫涼的玉牌還帶著我的體溫,垂在他的心口。
顧琉的表情我看不見,我只能看見他的後腦勺,他墨色的青絲,還有他泛紅的耳朵。
默了良久,他才背著我,迎著月光,沿著岸汀,踩亂一叢叢的流螢,背著我穩穩地向前走。
他低聲說:「阿陶,這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不值得為它這樣冒險。」
我當然知道,這只是一件死物而已。
可這件死物,是顧琉母親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而且,現在的顧琉和他的仇敵們還都不知道,這塊玉牌其實是令牌,葉家有一支暗兵,只認這塊令牌,這是曾經的葉皇后留給顧琉保護自己的一柄利刃,只是她並沒有來得及向顧琉解釋清楚就匆匆走了。
上輩子這塊玉牌被奪走,沒人把它拿回來,被那個太守兒子當成普通的配飾戴著玩,戴膩了隨手賞給下人,輾轉數次。
顧琉太子之位被廢以後,他身邊的人也跟著被處罰,很多人也被流放在洛城,只是顧琉被隔絕開,見不到任何親故。
十五就在遠處的軍營當勞役,意外看到了顧琉那塊玉牌被人拿來當下酒的賭注,他認得那是曾經主子的東西,瘋了一樣想拿回來。一群人把這個低賤的勞役當樂子看,要他用自己一條手臂做賭注,想要就把東西贏回去。
十五二話不說任他們砍了自己一隻手臂,淌著血把那塊玉牌贏到了手裡,用僅剩的一隻手死死握著。那群人卻輸不起了,把本就奄奄一息的十五丟到了馴馬場。
印象中那個親切愛笑的大哥哥一樣的十五,就算沒有去東宮當近衛,也能得封個小將軍,上陣殺敵,就算死也會是拋頭顱灑熱血光榮地死在敵軍之中。可他最後卻殘了一臂,在自己國家的馬蹄踐踏中黯然咽氣。
他的血浸濕玉牌,上面的紋路發生變化,於是孫太守知道了玉牌的實際作用。
最終孫貴妃一派掌控了那一支銳不可當的暗兵,葉皇后留給顧琉保護自己的一柄劍,成了刺向他的利刃,成了後來他一路殺回京城最大的阻礙。
顧琉好幾次險些喪命在路上,後來登位成了新君,再後來又被人推翻淒涼地死去,這塊玉牌背後的勢力是極大的誘因。
現在我把它搶回來了。
顧琉母親的遺物不用再輾轉流離,被人當作賭注玩物。
從小陪著顧琉長大的十五不會再因它而慘死亂蹄之下。
顧琉日後重回京城,也不會再有一柄刀刃始終懸在上方產生威脅。
利刃回到了本該攥著它的人手裡,刺向它本該刺向的敵人。
夜風吹來,有些冷了。
我手環著顧琉的脖頸,輕輕依偎著他取暖,在滿世界夢幻輝煌的月光下,湊近他耳邊輕聲又鄭重地說:
「值得的。珍視的東西要認真對待。」
這是上輩子,那個俊美又嗜血,人人畏懼的暴君告訴我的。
12
上輩子我見到顧琉的第二面,是在皇宮。
千里之外,高闊窮奢的皇宮裡。
我穿著這輩子都沒穿過的綾羅綢緞,梳著精緻繁複的髮髻,簪著玉和金銀做的首飾,過分柔軟的布料讓我一時難以適應,略微僵硬地縮在人群里。
春暖晴和,這一批新入宮的宮妃們相約去賞花,我的貼身宮婢替我應了邀,要求我多和她們相處聯絡,建立關係。
我被迫和她們一起在御花園裡閒逛,看著她們對著一朵花,或是一株草吟詩作對,訴說著傷春悲秋的愁緒。
我一句話也插不上,自覺格格不入,下意識地站在人群的邊緣。
忽然太監唱報,說陛下駕到。
一群人頓時噤若寒蟬,跪伏在路旁為陛下讓道,暖風中都瀰漫起寒意凜凜的緊張氣氛,有膽小的妃子甚至抖了起來。
不怪她們如此害怕,就連在那樣偏遠的小山村長大的我,都聽過新帝的暴戾兇殘。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從前一面之緣給過我饅頭的白衣少年是誰,當然也不會把他和千里之外凶名赫赫的暴君聯想到一起。
我只聽聞,暴君曾是廢太子,被流放邊城,後來又一路殺回了皇都,弒父弒弟,登上帝位。
我聽聞,暴君青面獠牙,形如惡鬼,能止小兒夜啼,並且喜怒無常,嗜殺成性,暴戾恣睢,朝堂上下,皇宮內外,人人戰戰兢兢。
聽聞,暴君前兩天剛剛斬殺了一名宮妃,只因為那人想獻媚爭寵,守在他下朝的必經之路上紅衣蹁躚跳了一支舞。
暴君覺得礙眼,當場就拔劍將人刺死。
然後用嬌嬌美人的血澆灌一旁殷紅的海棠花,說這樣順眼多了。
皇宮裡人人自危,沒人敢再有什么小心思。
暴君頗有些不近女色,宮裡的妃子多是下臣為了討好他送來的美人,或是戶部按照組制選秀來的大家閨秀們。在他眼裡只是用來制衡世家大臣的手段而已,他一律不管不問,不到他跟前來礙眼他根本想不起來,到他跟前礙眼下場就如前些天那個美人一般。
路上遇到暴君,一群新妃們匍匐在地連頭都不敢抬,我餘光瞥見純黑的袍擺在眼前掠過,疾行間浮動著暗金的紋繡。
身後有人忽地將我往前一推。
我跌在路中央,剛好擋在暴君的腳邊。
他停住了腳步。
四面八方的人都朝我看過來,驚詫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各種目光壓在我身上,空氣仿佛都凝滯了一瞬。
暴君的後宮沒有宮鬥爭寵這回事,我不知道是誰,是為了什麼想害我。
前些天那美人的血跡還在青磚縫隙里透著腥氣,我當然害怕,無措,可我面上依然鎮定,順著暗金龍紋盤踞的黑袍往上,看到了那人人畏懼的暴君真容。
傳聞並沒有錯,他的臉上布滿坑窪可怖的傷痕,形如惡鬼,令人作嘔。
疤痕之下,是蒼白的臉,和幽黑的眼眸。通身的壓迫感,帶著隱隱的血腥味。
他也盯著我。
一旁有從小嬌生慣養的妃子被嚇哭,暴君轉頭看去,面上沒什麼表情,輕飄飄地吩咐:
「斬。」
在女人尖聲驚恐的求饒聲和侍衛行走時甲冑的碰撞聲中,暴君垂眼看我,「叫什麼名字?」
我小心地答:「臣妾柳熙妍。」
他用冰冷的手抬起我的下巴,目視著我的眼睛,聲音帶了些譏誚。
「騙人。」
13
柳青石趕來的時候,裝模作樣地背著荊條,做足了負荊請罪的姿態。
真是虛偽。
讓我想起半月前第一次見到這個親生父親的時候,他就是端著一臉慈愛的微笑,用同樣虛偽的姿態,說要接我和娘親回家。
這年是嘉和元年,遠方的皇城風雲迭變,小山村裡卻始終寧靜祥和。
這是我和娘親相依為命生活在深山的第十八個年頭,我向娘親偷學了刺繡,學著她的模樣替布莊繡東西,和娘親繡的一起拿去換錢。我瞞著她攢了好久的銅板,買了街口那家香噴噴的米糕,興高采烈地提回去想給娘親一個驚喜。
一回到家,卻發現娘親不見了。
家裡那張破舊的桌子旁,坐著一個錦衣華貴的男人,溫文地笑著,滿眼慈藹:「認得本官嗎?」
我戒備地注視著他,不接他的話。
男人並不生氣,繼續說:「本官是你的父親,當朝宰相,來接你和你娘回京城。」
我當然知道他就是我那素未謀面的生父,第一眼就知道,畢竟我和他眉眼確有幾分相似。但我並不在意他是誰,他來做什麼。
我只在意:「我娘在哪兒?」
他避而不答,自顧自讓人捧過來許多金銀珠寶,說是給我的見面禮,說著就要帶我離開:「洛城太過偏遠,進京路上要花費許多時間,耽誤不得,今晚就趕路回去吧。」
一個生長在小山村的貧窮村女,乍然發現自己竟是高官貴胄之女,生父不但慈愛溫柔,還見面就送了那麼多珍貴的禮物,必定是興奮極了,哪有拒絕的道理?
可那個貧窮村女偏偏是我,不識時務油鹽不進又犟又固執的我。
我只擔心我娘的安危,並不願意莫名其妙就跟一個陌生人離開。
男人終於沒了耐心,撕下了和藹可親的虛偽假面,冷了臉,半是惱怒半是威脅:「你娘已經在去京城的路上了,你想看到她平平安安的話,最好聽話一點。」
他讓人將我強制帶走。
一群人把我們的小屋子弄得亂七八糟,我攢了好久銅板買來的米糕被丟在地上,不知是誰踩了一腳,雪白的糕點沾滿了土,被人嫌棄地踢開。
他們都是京城來的貴人,眼裡只有那滿箱的金銀珠寶值得珍視,沒有人會在意這間破舊漏雨的屋子,或那包粗陋廉價、我好久才捨得買一次的糕點。
我在京城柳相府的確見到了娘親,柳青石只遠遠讓我看上一眼,就把我推走了。他把我安置在一處深院裡,見不到幾個人。
但我從下人的隻言片語里,也逐漸拼湊出了自己的處境。
當年柳青石把我娘扔在深山茅屋裡自生自滅,去了別處赴任,然後一路科考,一路升調,高中狀元,又娶了世家貴女,仕途通順,一舉坐上了宰相的位置。
柳青石是遠近聞名的賢臣。
百姓,朝官,先帝都誇他才德兼備,心系黎庶。
還誇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丈夫,好父親。
他在踏青之時遇到如今的夫人,才子佳人以詩相會,互相一見鍾情,京中傳為一段佳話。
後來柳青石求娶了那位貴女,並且始終堅持不納姬妾,只對夫人一心一意。後來他的夫人懷孕時意外落水,早產生了個女兒,傷了身體,從此再也不能生育。他依然對夫人不離不棄,對唯一的夫人和嫡女寵愛萬分,寵得盡人皆知。
人人都稱讚柳相痴情專一,人人都艷羨柳夫人遇到了一個好郎君。
後來權力更迭,暴君繼位,戶部廣選秀女,丞相嫡女身份尊貴,自然也登記在冊。
那個嫡女,名喚柳熙妍。
柳青石連夜趕到了偏遠的洛城,綁走了我的娘親,用來威脅牽制我,讓我替她入宮。
柳熙妍是早產兒,自小體弱多病,大部分時間都在郊外的莊子裡靜養,見過她的人不多,我們又有幾分相似,想要偷梁換柱矇混過關,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新帝殘暴,皇宮處處危險,柳青石不捨得他從小嬌慣養大的嫡女受罪,於是才想起來我。
你看。他不是不清楚我的存在,他只是,等到我有了利用的價值,才想起來我。
但他千算萬算沒料到,所有人都矇混過去了,可新帝見到我第一眼,就拆穿了他布的局。
這可是欺君之罪。
柳青石背著荊條跪在殿前請罪:「微臣糊塗啊!」
「都怪微臣沒管教好這個不孝女。她是微臣路邊撿來的,看著可憐,收作了養女。沒想到,這人貪圖榮華富貴,擅自拿走了妍兒的身份牌,還打暈了妍兒,冒充她去選秀。而微臣近來忙於公務,疏忽了女兒的事,竟然等到陛下揭穿她才得知此事。」
「此女罪大莫及,按罪當誅,陛下明鑑。」
柳青石把所有過錯都推給了我,自己摘了個乾淨。
他腰間掛著一枚繡工精緻的錦囊,明顯是我娘親繡的。
他在警告我——
我娘的命攥在他手裡,我必須聽他的話。
正如送我進宮那天,他遞給我娘親院裡摘的一枝楊柳,告訴我必須聽貼身宮女的話。那是他安排來監視我的耳目。
14
我木然地跪在一旁盯著地面,仿佛親爹當堂喊打喊殺,喊著其罪當誅的不是我,仿佛並不關心自己的生死。
柳青石說了一堆看似請罪實則推脫的話,而暴君坐在上首,始終無動於衷,慢悠悠地用杯盞喝酒,也不知在不在聽。
直到柳青石說著要大義滅親,要來親手教訓我的時候,他才掀了掀眼帘,手裡價值連城的琉璃盞順手就拋了過來,摔在他面前,止住了他的動作。
暴君聲音倦怠,仿佛隨口一問:
「越俎代庖?」
這話其實很重,沒有哪個當皇帝的願意看到臣子自作主張替自己行事。
柳青石嚇白了臉,連連磕頭:「微臣不敢。」
暴君今天似乎沒什麼殺人見血的心情,他本就喜怒無常,讓人摸不透想法,如今也是。他說:「三日之內,孤要看到你的嫡女出現在宮裡。」
他揮揮手讓人都退下去。
沒說要怎麼處置我,那就是怎麼處置都無所謂。
好久過後,他身邊的太監走出來:「柳大人身為一國之相,勞苦功高,陛下今日不追究此事,還望大人日後警醒,切勿再犯。」
「另外,這姑娘,既然已經入宮了,給個身份吧。」
偷梁換柱,欺君之罪,竟然就這麼一筆帶過,誰也沒受到責罰。
不知道的,還以為當今皇上是個多麼溫和的人呢。
可這正是滿朝文武戰戰兢兢,惶恐終日之處,他將人一劍斬首時不顧禮法,他心生倦怠將欺君之罪一筆帶過時同樣不顧禮法,沒有什麼能束縛得了他,他的危險是無序又混亂的。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柳青石這樣的老狐狸也揣測不出他的用意,只能照做。
他將我帶回了柳家,打開祠堂的大門,在族譜上隨意寫了個名字。
他放下毛筆看我:「從今往後,你就叫柳添吧。」
從今往後,不必再使用他人的身份姓名。
15
他取名取得敷衍,那時我還不識字,並不知曉——添之一字,意味著多餘。
而熙和妍,都是寓意美好帶著祝福的字眼。
我以柳家庶女的身份在內務府重新登記造冊,重新得了個不高不低的封位,換了個不好不壞的宮殿。
柳熙妍進宮就是位分最高的貴妃,前腳剛住進新宮殿,後腳就把我召了過去,前後左右繞著圈兒打量我,然後用力捏起我的臉諷笑:
「你就是那個女人生的女兒?我爹可把你們娘倆藏得太好了,現在才讓我知道。」
「生得倒是不錯,饒是外人討好我爹都宣稱我是京城第一美人,看到你我才發覺自己那第一美人的稱號怪可笑的。如此看來,你那個娘親,必定也是個絕頂的狐媚子……」
柳熙妍身體弱,性子卻一點都不弱,驕縱跋扈得很,尖銳的指甲陷進我的皮肉里,摳出刺眼的紅痕。
她隨手取了一支簪子在我臉上比畫:「狐媚子,都該死。這麼美的一張臉,就該劃爛掉。」
簪子抵在我的臉上,刺出了一點血痕。
我安靜地注視著她。
我袖裡藏了一柄刀,隨時可以刺向她,掙脫開,然後逃跑。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反抗辦法。
可是逃跑了,然後呢?我跑得出這層層宮闕嗎?我娘又還在柳青石手裡。
我不曾反抗,始終太過平靜,柳熙妍忽地失了興致,把簪子丟開,理一理自己散掉的發:「你走吧,我……本宮倦了。」
我走出去,門外站著一個清麗的白衣女子,關切地湊過來。
「嘶。這怎的還見了血,太過分了。」她拿著帕子按在我臉頰的血口子上,替我壓著止血,滿眼的憐惜。
我不認識她,擋開她的手退後兩步。
她頓了頓,這才想起來向我介紹自己。
她說她是我庶姐,我和柳熙妍同父異母的姐姐,柳惜容。
柳青石還在洛城當官的時候,府里是有姬妾的,生了一個女兒,後來他在京城娶了妻,原來的姬妾都遣散了,庶長女留了下來,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這次柳青石把她也一併送進了宮,算是柳熙妍的陪嫁。
柳熙妍飛揚跋扈慣了,柳惜容在家中也總是受她的欺壓,看到我被欺負,頓感同病相憐,但又不敢上前阻攔,於是在門口站了很久。
柳惜容把我帶到了偏殿,細緻溫柔地替我擦傷藥,她眉眼很淡,氣質溫婉,是一個姐姐應有的模樣。
這是我不曾感受過的,或許是,叫作親情的一種東西。
我愣愣地任她擺弄,柳惜容送我出門時往我手裡塞了一瓶傷藥,朝我輕柔地微笑:
「妍兒從小乖張,我從來不敢想像,有朝一日我竟然也能擁有一個乖巧的妹妹,以後我們兩人互相扶持,在這深宮裡也算有個照應。這是我一直捨不得用的上好金瘡藥,你拿去用完,不要省,姑娘家的臉面可是一等一的緊要。」
「妍兒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你以後儘量避著她吧。」說到這兒,柳惜容的微笑變成了苦笑,看著有道不盡的辛酸。
我點頭表示答應,在她的目送下走回自己的宮殿。
路過御膳房,我在角落裡發現了一隻灰撲撲的丑兔子。
它蜷縮在牆根的溝渠邊上,灰白的雜毛凌亂,一隻耳朵缺了個大口子,鬍鬚隨著快速的呼吸微微顫動。
御膳房裡跑出來的,一隻再普通不過用來宰殺的兔子。
只是那一雙純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過來,忽然就讓人感覺很可憐。
我把它撿了回去,喂養起來。
在山裡生活時,我從小養慣了各種牲畜賣錢,養只兔子也不過是順手的事。
這一院宮室,主殿還沒有主妃入住,只有對面的偏殿住了一個嬪妃,她是忠勇侯府的女兒,印象中很是孤僻,不愛和其他人接觸,我和她也毫無交集。
直到有天我推開窗子,發現她在看著我的小兔子吃草看入了迷,津津有味地觀察了一兩個時辰。
被發現了,她倒是不驚慌,頭一次和我打了聲招呼,於是我們倆就莫名其妙熟絡起來。
她叫衛輕雨,武將家的女兒,卻做得一手好糕點,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糖總放太多,膩死人。時間久了院裡的宮女太監一聽到她又在小廚房鼓搗點心,便紛紛找理由躲開,躲不開的假裝吃幾口就偷偷扔掉。
只有我不挑,她做什麼我吃什麼,從不浪費食物。
衛輕雨感動得說要和我結拜為異父異母的好姐妹。
柳惜容來時聽到了這話,斥她想得美呢,說柳添可是有親姐妹的。
然後她們兩個就會互相陰陽怪氣地拌嘴。
我每天割草喂兔子,替柳惜容和衛輕雨繡帕子,日子枯燥又重複,但也是難得的安閒。
娘親在相府,隔好久才由那個貼身宮女報一次平安。
我有意避著柳熙妍,她倒也沒來找我的麻煩。
聽說暴君西巡去了很遠的地方,所以我也很久沒有再見到他。
16
我本以為和他不會再有什麼交集。
聽聞暴君西行一趟,一路濫殺,沿途官紳人仰馬翻,好不容易暴君殺膩了回宮,地方上送走這尊大佛正鬆了口氣,結果半路有人衝撞了天子尊駕,被帶回皇城扔進了天牢里。
好巧不巧那人是遠近聞名的神醫,樂善好施,常常為百姓義診,在民間極受愛戴。聽說神醫被打入天牢,各地受過恩惠的百姓聯名請願為他求情,州府官紳於是又開始頭大,但又不敢上書請奏,因為朝堂上有人提了一嘴,暴君當庭處決了好幾個大臣,血都流到了台階下。
一連好幾天,暴君都在瘋狂亂殺,朝堂後宮一片壓抑沉悶的氣氛。
這時柳熙妍宮裡的宮人找到了我,端著托盤裡的藥碗示意我接過去:「陛下近來頭疼的毛病又犯了,貴妃娘娘心系陛下,攬了熬藥的活兒,親手熬了湯藥,本想親自送過去,奈何臨時感到身體不適。您是娘娘的親姐妹,娘娘特意囑咐由您來代勞。」
這很明顯居心不良,上午宮裡剛傳開,有一對別國進獻的雙生子美人,不明白宮裡形勢,聽到陛下身體不適,煲了湯送去勤政殿,然後兩聲慘叫過後再也沒出來。
這是讓我去送死。
見我久久不回應,宮人又笑起來:「聽說老爺藏了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在府里,夫人已經知道了,正傷心呢,誰知道夫人會不會將人發賣到花樓里……」
我接過那碗藥,深深看了她一眼,記好了人的長相,扭頭朝勤政殿走去。
這是我從沒來過的地方,殿外戰戰兢兢地跪了一群人,有幾個身著朝服的人正被壓在殿外打板子,卻不敢發出慘叫聲,把手伸進嘴裡,咬出了滿口的鮮血忍著。
倒是沒人攔我,進了大殿,繞過屏障,兩具身首分離的屍體橫陳在中央,換成那群嬌滴滴的貴女得當場嚇暈或者嘔吐起來,我腳步也頓了片刻,垂著眉眼往前。
暴君在議事,高坐上首,撐著額頭,看起來確實是頭疼的樣子。他的面色並不好,窗外天陰日冷,慘白的光散落在他身周,顯得整個人暴戾又壓抑。
幾個大臣在底下頻頻地抹著冷汗。
我安靜地路過他們,小心地把藥碗放在暴君桌案上,正想無聲無息地退開,底下卻有人說錯了一句話,惹了暴君生氣。
他猛地站起來,抬手將桌上的奏摺紙筆連帶剛熬好的藥一併掃落到地上,丁零噹啷動靜極大,底下一群人紛紛伏地請罪。
暴君提劍就斬了一個臣子的腦袋,聲音冰冷:「滾。」
「都滾!」他踢開腳邊的頭顱,長劍狠狠擲在地上。
他們連跑帶沖地退出去,我還來不及走開,他餘光瞥見了我,掐住我的脖子,神情陰鷙,眼睛發紅,眼神冷銳又瘋狂:「你怎麼還不走?你也是來刺殺朕的嗎?」
我隱隱感覺,他的狀態有些奇怪。
奈何我被掐住根本說不出話來,微弱的掙扎在他手底下如蚍蜉撼樹,我的視線逐漸模糊,快死的那一刻,我好像下意識地抽出袖裡的匕首刺穿了暴君的手掌。
他放開了我。
我癱在地上咳嗽著大口呼吸,看到他滿手的血,才反應過來自己乾了什麼,頓時感覺死到臨頭,但沒來得及驚慌或是恐懼,因為被掐得窒息太久,我頭昏腦脹地暈了過去。
17
我以為我即使還能醒來,也必定是在陰暗的大牢里。
可我睜開眼,入目卻是燭火幽微的宮殿。
我從榻上爬起來,看到手臂上留著幾根針灸針,應當是有太醫來給我看過。我拔了那些針,走出小隔間一看,還是在勤政殿。
整個大殿安靜到可怕,一片狼藉還沒有收拾,角落裡的蠟燭已經燒了一半,燭淚緩緩滴落。一縷檀香從爐子裡飄散開在空曠昏暗的殿宇間,驅不散血腥味。
暴君背對著我,一個人懶散地坐在台階上,捏著那柄匕首把玩。他自己的傷還沒包紮,血淌了滿衣。
我一時不知是進是退。
他像背後長了眼睛,淡聲問:「醒了?」
我連忙走到他跟前跪下請罪,說刺傷他是我一人的過錯,我願意受罰,此事與柳家無關。
他沒反應,過了好久,我試探著抬頭看他。
暴君依然安靜地捏著那柄匕首,輪廓在燭光下暈著微光,眼睫微垂,眸底倒映幽微燭火,冷漠又倦怠,帶著揮之不去的厭世。
有那麼一剎那間,我恍然間感覺他其實是一個頂頂好看的人。美人在骨,他面容醜陋,但骨相依然俊美無儔,帶來遲鈍的驚艷。
他等我說完話,才道:「這是十五偷偷送給你的那把刀。我十六歲那年母親送給我的生辰禮之一。」
一句很平靜的話,宛如驚雷炸開在我腦中。
18
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人曾拉我一把,那個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可我很慚愧,我並沒有認出他來。
我從沒想過,眼前這個形如惡鬼,殘暴不仁的帝王就是當初那個容顏如玉,矜貴善良的少年。
我總算明白,那天我被人推了一把,跌在他面前,他為什麼一眼就能看穿我不是柳熙妍。
我認不出他來,他卻還記得我。
他記得我叫阿陶。
阿陶是沒有爹的孩子,一個人保護瘋傻的娘親,這是曾經十五告訴他的。
一個沒有爹,為了尋找瘋娘差點餓死在街頭的小乞丐,那樣可憐,那樣狼狽,又怎麼可能和柳家那個從小嬌寵長大的柳熙妍是同一人呢?
這段時間,想必他早就把我的底細知曉得清清楚楚。
我以為他要把匕首拿回去,畢竟那是與故人有關的東西。寒光凜凜的短刃握在他手中,給我一種兜兜轉轉、物歸原主的錯覺。
可墨發玄衣的帝王,拿著那柄已經有些陳舊的匕首,在自己衣袍乾淨的一角擦了擦,擦掉了上面他自己的血跡,遞給了我。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這刀,刀柄油亮,你應當是隨時隨地帶在身邊的,一定是很珍惜很喜歡。既然送給了你,就是你的,好好收起來吧。」
知道了這是他母親曾經送的生辰禮,我不太好意思接著,他看了我幾眼,終於站了起來,緩緩走到我面前,把我拉了起來,歸鞘的匕首放在我掌心,捏著我纖細的手將它握住。
和方才瘋狂暴戾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的手,修長,蒼白,又冰冷。
我第一次離他那麼近,近到可以嗅到他身上血腥味底下淺薄的檀香。
本該暴戾恣睢,殺人如麻的暴君告訴我:「拿好它。珍視的東西要認真對待。」
他母親送過的生辰禮很多很多,對於他來說,這只是其中並不起眼的一件,對於我來說,這卻是某種唯一。
所以他把它留給我。
「回去吧。」他轉身撿起地上沾滿血的長劍,割了塊碎布仔細擦拭,看樣子並不打算追究我刺傷他的事,不然也不會為我喊太醫來。
可他看樣子,也並不打算管自己手上的傷,上面還滲著血,明明剛剛有太醫來過,他卻沒讓人給自己醫治,也全程沒流露出半分的疼。
我大著膽子提醒他。
暴君手頓了頓,隨手撕了布條自己潦草地包紮了下。
我不解,卻也沒道理深究,一步步走遠繞過屏風,然後再次大著膽子折返回去,小心地問他:
「陛下,那,之前那個十五大哥去了哪兒呢?」
在宮裡待了那麼久,我並沒有見過他,那個曾經形影不離跟在少年身邊最親近的下屬。
暴君停了手,並不看我,眉眼低垂,面無表情,聲音也平靜淡漠:
「死了。」
死在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被馬群踐踏到屍骨殘缺,而那時的他毫不知情。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勤政殿的。秋深了,路上的草木開始凋零,紅葉紛亂,隨著微風卷進裙擺間,隨著月光嵌進湖水裡。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叫顧琉,後來我才知道,顧琉西巡一趟,終點是洛城。
正是他當年流放的路線,一路上,他處決了好多人,連洛城外的軍營也屠戮了一遍,世人都說他喜怒無常,濫殺無辜。無不無辜,只有那些死去的人自己知道。
顧琉在洛城被人極盡折辱壓制,被時刻監視謾罵毆打,被打斷雙腿跛足前行,被乞丐戲弄差點死掉,被老鼠啃食毀容,被搶走母親留下的玉牌……他靠著裝瘋賣傻降低仇敵的警惕,艱難地活著,直到他聽聞了十五的死訊,被人當作閒談笑話著。
時逢邊關動亂,洛城差點被攻陷,顧琉趁亂逃了出去,救出了自己剩下的幾個散落在各處的舊部,懷揣著滿腔的恨意直奔京城,打算與仇人同歸於盡報仇。
一行人不敢走官道,翻山越嶺趕路,最是饑寒交迫的時候,路遇了一個被箭貫穿的老人,有人認出那是附近有名的神醫。
神醫在洛城義診,碰上了戰亂,逃跑時被流矢射中,正奄奄一息。
那時候的顧琉,早已麻木又冷漠,心裡已經沒有多少善念,可對方是個老人,又是救死扶傷無數的醫者。顧琉垂眼看了老人半晌,終究選擇了帶上他,一群人湊出僅剩的乾糧藥物把人救醒。
神醫醒後,說很感激他們,然後一鍋湯把所有人藥翻,帶回了自己府里。他那個府邸,花果茂盛鮮妍,底下埋了一摞一摞的屍骨。
外面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其實是個用人來研究試藥的瘋子,他不在乎人命,不在乎任何東西,只在乎配出的藥方是不是最好的。
他覺得顧琉性格堅韌,很適合用來試藥,不會輕易死掉,影響他研製藥物。
顧琉和舊部們成了神醫的藥人,同伴們在慘無人道的折磨中相繼死掉或自盡,慢慢地只剩下顧琉一個人,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小屋子裡,與毒蟲蛇鼠為伴。
度日如年的日子,顧琉一熬就是好幾年。每當神醫以為他要死了,打算埋掉,悶不吭聲的少年又挺了過來,仿佛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即使生不如死也要活著。
顧琉隱忍多年,摸清了府里的布局,獲取了神醫的信任,最終還是活著逃了出去。
出去以後,外面已經模樣大變,戰亂四起,滿目瘡痍。而遠在皇宮的老皇帝不問政事,孫貴妃依然沒坐上皇后之位,安王生性紈絝不能服眾,各處諸侯紛紛生了異心,朝官州郡忙著投誠站隊,底下民眾也叛亂不斷。
顧琉拉攏了以前葉大將軍提攜過的一些武將,亂世之中,以戰養戰,擴大勢力,一步一步,殺回了京城。
孫貴妃和安王都被他親手射殺,他提著兩人的頭顱踏進了皇帝寢宮,看到曾經威嚴高大的父皇縮水成了一個枯瘦的老頭,正顫顫巍巍地寫下退位讓賢的詔書。
老皇帝沒有絲毫被逼宮的憤怒,反而滿眼欣慰地望著他:「好!好!琉兒,不愧是朕的琉兒,亂局之下,群雄逐鹿,一力平天下。」
可等到逆光走來的顧琉走到近處,看清了他臉上可怖的疤痕,身上衣間腥臭的血,還有那死掉的春水一樣寒徹骨的眼眸,老皇帝僵住了。
「你怎麼會,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顧琉帶兵殺入皇宮時老皇帝反而讓人撤去了防守,不作任何反抗,就在龍椅上等著他的到來,然後顧琉終於知道了原因。
原來當初他的母親其實並沒有在冷宮自盡,也是,一個能隨父親披掛上陣的女子,那樣的女子,怎麼會遇事就自決呢?
那只是對外的說法,葉皇后實則被關在了京城郊外的一處宅子裡,老皇帝不知為何,沒捨得殺她,偶爾還會去看她。
葉皇后被折斷了羽翼,囚禁在那宅子裡多年,後來孫貴妃知道了,時常派人去折磨她,致使葉皇后染了病,又憂思過重,小病拖到大病,最後病死在那個始終走不出去的小宅院裡。
她死之後,老皇帝好像突然就醒悟了對她的愛意,也突然發現了孫貴妃的惡毒。
他開始後悔,後悔傷害了曾經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妻子,導致到最後的幾年裡她對他只剩下憎惡。他把葉皇后的死怪在了孫貴妃頭上,開始厭惡她,一次次推後答應過的封她為皇后,封安王為太子的承諾。他開始滿懷歉疚,自暴自棄,連政事也沒心情管,終日待在葉皇后曾經住過的宮殿里醉生夢死。
後來風雲變幻,顧琉提著他愛妃和皇子的頭顱扔在他腳邊,老皇帝也並不在意,他主動退位,說想要與故去的妻子合葬皇陵。
老皇帝還在說著合葬的願想,沒留意顧琉已經紅了眼眶,滿身的殺氣。
原來當初葉皇后並沒有在冷宮自盡,她是在深宅里病死的。她病死的時候,正是顧琉作為藥人飽受折磨,即將逃出生天的時候。
只差一點,原來當初只差一點他就可以見到自己的母親。
只要他逃得快一點,殺回京城再快一點,他就可以救出自己的母親。
顧琉嗤笑一聲,揚手砍下親生父親的頭顱,正如那兩個人的死狀一樣。
然後把他的屍首丟出去鞭屍喂狗,葉皇后則被移葬在葉家的祖墳間。
顧琉那天殺了很多人,血洗整個皇城,加上弒父弒弟,手段殘忍,不顧後果,即使他有先帝留下的禪位詔書,名正言順登基,暴君的名聲也難以阻擋地傳開來。
他之前的腿傷早就被治好,但因為治得太晚留下了後遺症,天冷時總是一陣又一陣劇痛。
顧琉確實是個暴君,視人命如草芥,尤其是被人嫌棄了醜惡面容,又或是腿上的舊傷隱隱作痛的時候,他心情不好,便更加殘暴嗜血。
沒人發現,其實每次他大發雷霆嗜殺瘋狂的時候,他的狀態是不對勁的,就像失了智的猛獸,只有殺戮和戾氣。
那是因為他體內殘毒的影響。
顧琉被當作藥人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藥,毒性混雜在一起,難以根除,不定時發作,嚴重時甚至會影響到神志。
顧琉自己知道,但他卻對自己放任不管。
他的仇人都死了,他的親人也都死了,他就像遊魂一樣留在這世上,沒有什麼目標,也沒有什麼著落。
他知道過分殘暴遲早會遭到反噬,很多事情他明明可以溫和地解決,但他並不在乎,他放任自己殘暴,殺戮。因為他並不喜愛自己的臣民,也並不喜愛他自己。
跌落低谷的時候,他救過的人害他,救過他的人也害他,人人踐踏於他,他見證過太多人性的醜惡,所有的人和事都讓他厭倦。
他坐在人間至高的尊位上,手握呼風喚雨的帝王印璽,身著能工巧匠繡成的龍袍。
可他的面容是損毀的,龍袍之下的軀體布滿了傷疤,他的身體早已被藥毒蠶食如朽掉的木,他的內里,也是破碎的,破破爛爛的。
人人都畏懼暴君,沒人記得他也是當初被所有人愛戴著的太子殿下。
那天晚上,我從勤政殿走回來,夢到了年幼時的自己,還有年少時的顧琉和十五。
少年推開嚼他頭髮玩的調皮大白馬,長身玉立,雍容端雅,眼神一直落在可憐狼狽的小乞丐身上。
他說:「別打她。」
他還說:「十五,去幫她找。」
然後他上了馬車,消失在人群里。
十五很愛笑,像大哥哥一樣親切,他笑著回答同僚:「當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說完跑遠,兩個人追逐著,也消失在人群里。
從此以後,世事更迭,年歲暗轉。熠熠生輝的顧琉,和活生生的十五,都不再得見。
像落葉卷進裙擺,嵌進湖裡,在月光的見證下,沒了蹤影。
19
好像秋末萬物凋殘的時候,天也總是陰的。
我從勤政殿回來,忽然就覺得天太冷太冷,深入骨髓的冷。於是我把角落裡的灰兔子抱了出來,抱著它蜷縮著入睡。
兔子很乖,雖然很不適應,卻也沒掙扎,帶來絲絲縷縷的暖意。
第二天,我找到了柳惜容,直截了當地問她:
「是你收買了柳熙妍殿里的宮人,逼我去盛怒的陛下跟前送死的,對吧?」
她來不及端起溫柔似水的笑容,被我一句話問僵了臉色,轉而訝異地望著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沒否認,那便是承認了。
深秋的寒涼又陣陣泛上來,我感覺我的心臟也浸透了冷意。
是暴君著人查清楚的。
老太監告訴我,陛下確實有頭疼的頑疾,發作時暴躁失控,來送藥的都是有去無回,宮裡一向都是安排死囚去觸這個霉頭。
沒有宮妃愛往陛下跟前湊,除了那天那對雙生子美人那樣,想去刺殺他的。
有人欺負我在宮裡沒有人手,閉目塞聽,買通柳熙妍宮裡的宮人,攔截了那天的藥,要我去送死,然後嫁禍給柳熙妍。
這個人,是柳惜容,我一度信賴感激的柳惜容。
她溫婉親和,我一直很感激她把我當作真正的妹妹,當作親人對待。
老太監詢問要怎麼處置柳惜容,我手裡還繡著為她過冬準備的暖袖,一走神針扎破了手指,刺痛蔓延開,我習以為常,把血抹在那耗費了無數日夜繡出的圖案上,親手毀了那栩栩如生的繁花。
我沒回答,我要親口去問她。
柳惜容沒有半分掙扎就承認了,她也索性不再假裝親近,當場翻臉,諷笑著把曾經央我替她繡的帕子撕爛:「是啊,我一直都在騙你,誰稀罕你那些破爛東西啊。」
柳惜容很小的時候,她的生母就被趕出了府,嫡母對她不好不壞,基本不去關注她,而父親,只有當她課業優秀得了先生的表揚,或是宴席上表演才藝贏得了眾人的掌聲時,父親才會難得地關心她。
於是她從小就努力學習琴棋書畫,樣樣拔尖,可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她那個體弱多病養在莊子裡的嫡妹,什麼也不學,什麼也不會,依然備受父親的寵愛。
嫡妹偶爾會接回柳相府長住,她很厭惡柳惜容,總是欺負柳惜容,而父親即使知道,也只會叫她多多包容妹妹。
柳惜容也很厭惡柳熙妍,但她不表現出來,她在大宅院裡生存長大,連生母都不在身邊,全靠自己,早早就學會了偽裝,外人眼裡她永遠是溫婉賢淑毫無攻擊性的樣子。
她早就想對付柳熙妍,此次入宮給了她機會,脫離了父親和嫡母的視線,她有很多辦法可以給柳熙妍使絆子。
我在她的眼裡,不過是其中一個使絆子的辦法裡,相當趁手的工具而已。在她的計劃里,對我稍微一點好,就能假裝和我感情深厚,然後害死我嫁禍給柳熙妍,和我「感情深厚」的她,就可以順理成章用為我討公道的名頭,要求有司嚴懲柳熙妍,還能讓父親看透柳熙妍的惡毒厭棄於她。
只是她沒料到,我可以安然無恙地從勤政殿出來。
某種角度看,柳惜容才是和柳青石最像的那一個,偽善又工於心計。
而柳熙妍,更像是年少時的我娘,從小嬌寵著長大,驕縱,愚蠢,惡毒,又任性。
宮裡的女官要把柳惜容關起來,她掙開她們狠狠踩著那些撕碎的帕子,盯著我放聲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柳添啊柳添,你只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沒人在意你和你的那些破爛,你自始至終都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她被帶走後,我默默走過去,將被踩髒又破爛的帕子撿了起來,埋在了院子裡一棵不知名的樹下,然後被催著坐上了回家省親的馬車。
每年宮裡都會安排妃嬪宮人們過年前回家看望親人,我和柳熙妍同坐一車回去,她並不待見我,全程臭著臉往窗外張望,到了目的地,臉色卻不由自主地欣喜起來,飛奔下車撲向柳夫人,猶如雛鳥依賴在大鳥身邊,親昵地撒著嬌。
而柳夫人和柳青石,也滿眼慈愛地笑話她長不大。
我在一旁的冷風裡佇立了很久,才等到他們絮叨完,柳青石終於想起了我的存在,扭頭看向我,眉頭一皺:
「柳添,還不過來見過你母親?」他指的是柳夫人,名義上我只能喊她作母親。
我走上前對柳夫人請安,她態度不咸不淡,將手上的純金百福鐲褪下來送給了我,這是大家族長輩見小輩常用的禮節。
柳熙妍去了柳夫人院子裡,柳青石把我帶到了書房,詢問我那天去勤政殿的細節。
他並不關心柳惜容和柳熙妍在其中的作用,他只關心為什麼暴君不殺我。
我語焉不詳地應付,他在書房踱步了半晌,袖子一甩走到我面前端詳我的面容,然後得出了結論:「吾兒啊,你生得如此貌美,說不定那位還真是看上了你。」
他拿出了幾包毒藥,要求我去邀寵接近暴君,然後在他的吃食里下毒,「此毒無色無味,入口即斃命。」
「天下苦暴君久矣,朝野內外都盛讚為父賢德,這皇帝的位置要是由為父來坐,對你我,對百姓都是好事。你要是能把他殺死,待為父成就大業,你就是最尊貴的公主,你娘就是人人跪拜的娘娘,榮華富貴一輩子。」
見我愣怔,他抬手想摸摸我的頭,就像最尋常的父女那樣,可放在我們兩人這兒,他抬手抬得僵硬,我也不自覺退後躲閃。
他訕訕放下手:「你娘好久沒見你了,去看看她吧。」
以富貴榮華利誘,以親娘的性命威逼。
他大大方方地在我面前展露野心,因為拿捏著我的軟肋,所以並不害怕我走漏風聲。
我接過那幾包毒藥,乖順地退出去,跟著下人去我娘的院子,走到半路花木葳蕤的地方,悄然鑽進去,按著記下來的路線折返回了柳青石的書房。
我在書房背面的軒窗旁立著,看到我的貼身宮女在向柳青石彙報我在宮裡的狀況,柳青石感慨:「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個沒用的棄子,差點弄死她,還好沒成功。兩次了,她都在那位手裡活了下來,在他那裡,柳添必定不同。」
我瞳孔不自覺放大,好像明白了什麼。
原來那天,把我推出人群的正是柳青石安排的這個宮女,他想要我一進宮就因衝撞陛下被處死,這樣他拿我替換柳熙妍的事情就不會被人發現。
我的親生父親,在洛城見到我第一面的時候,就沒打算過讓我活。
而現在,他依然在謀划著讓我去送死,來成全他的野心。
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覺,我恍恍惚惚離開,折了兩枝新開的蠟梅,然後在附近和找我的領路婢女相遇。
我假裝驚喜:「我路上聞見蠟梅香,想去摘幾枝送給娘親,沒想到迷路了,還好你找到了我。」
大宅院裡九曲迴廊,本就路線複雜,加上她可能是得了柳青石的授意,不想讓我記住書房的位置,走的時候特意帶著我繞了幾圈路,迷路是很正常的事情。她沒料到,我可以記下所有路線,還能抄近道。
婢女顯然是信了,疑慮消散,繼續領我去了娘親所在的院子。
許久未見,娘親好像不怎麼瘋了。
還特意做了蓮子百合羹給我接風洗塵,學著尋常母親的模樣,詢問我的近況,問完了近況,兩人相對無言時,她又笨拙地學著以前的樣子給我講故事。
過了好久,她許是終於意識到了我們兩人之間的生疏尷尬,也安靜下來。
半晌,她正色,終於說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柳添,你在宮裡,可得寵?」
我拿著湯匙的手頓住,然後,我說:「宮裡沒人得寵。」
娘親坐到了我旁邊,讓我不得不目視她,又問:「那柳青石,你已經見過了吧?」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遲疑著答:「見過了。」
我娘莫名激動起來,眼底是清醒著的瘋勁和恨意:「你記住,他不是你爹,他是你和你娘的仇人。」
「柳添,你是我生的,我了解你。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又繼承了我和柳青石的容貌,美麗和智慧都是看不見刀刃的武器,你現在有機會運用這些武器了。去接近皇帝,去爭寵,想辦法把柳青石誅九族。」
說著說著,她又換了主意,搖著頭自言自語,「不行,不行,這樣太慢了,太慢了。」
想到什麼,她眼裡迸發出光芒,抓著我一隻手臂,絲毫不掩飾恨意地說,「對了,不如你就直接找機會,一劍捅死他。柳添,只要他死了,你娘我也就解脫了。」
她盤算著我該怎麼殺死柳青石替她報仇,一次也沒想過我該如何全身而退,就像,就像柳青石讓我去給暴君下毒那樣。
一次也沒想過。
我的心臟忽然就好難受,那種說不上來的難受感逐漸清晰。
許是我沉默得太久,我娘終於看了我一眼,在她眼裡,我應當是木然垂著頭的,手裡的湯匙無意識地攪著羹湯,撞擊著碗壁叮噹響,卻一口也沒動。
她沒了耐性,也早已沒了方才故作慈母的模樣,冷眼望著我,逼我回答:「柳添,你到底去不去替娘親報仇?」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沒發出聲音。又默了片刻,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輕輕地把那碗蓮子百合羹推回她面前,聲音很低:
「母親,您記得嗎?我吃蓮子會死的。」
我對蓮子過敏,嚴重時曾去掉半條命。
小時候娘親不給飯吃,我餓得不行了,曾經冬天涉水去摘荷塘里別人不要的剩下的蓮蓬,刺骨的冷水裡忙活了半天,才湊到一小把乾癟的蓮子,我珍惜地一顆顆吃下肚,當天晚上肚子疼到滿地打滾,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紅疹子。
我娘怕我染了什麼能傳人的疫病把我趕出了屋子,我縮在稻草堆里奄奄一息時,幸好嬸娘來送東西看到了,她連夜背我下山找到了村裡的赤腳醫生,才診出來我是吃了過敏的東西,但凡再多吃幾顆就沒命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吃過蓮子,但每到夏天,我總會去給荷塘的主人做些零工,換些品相不好的蓮蓬,帶回家攢起來煲湯。因為娘親愛吃甜甜的蓮子湯。
她說她了解我。
我感覺這句話可笑又心酸。
她如果真的了解我,就不會煮她自己最喜歡的蓮子羹來假裝歡迎我。
在她僵硬的面色中,我走出去,打開房門,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心頭那股子悶卻怎麼也緩解不了。
晚上是家宴,柳夫人差人過來喊我一起用膳,名義上我是柳青石的養女,記在柳夫人的名下,也是她的女兒。
柳惜容不在,柳熙妍和她爹娘坐在一塊兒,家宴不拘禮節,柳青石和柳夫人都不停地給她夾愛吃的菜。慢慢我發現,其實滿桌都是她愛吃的。
我獨自一人坐在末尾,又是那種,莫名熟悉的,格格不入的感覺。
柳熙妍吃到一半突然不開心了,柳青石問她怎麼了,柳熙妍盯著我意有所指:「我們一家人歡歡喜喜團聚,我不喜歡旁邊有礙眼的外人破壞氣氛。」
於是吃到一半,柳青石讓我先出去,說讓廚房給我另外做晚膳。
我沒有依言去廚房,而是出府去了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
將將入夜,街上集市熱鬧,燈籠高掛檐角,人頭攢動,叫賣吆喝聲不絕於耳,煙火氣充盈在四面八方。
我看到,被抱著的奶娃娃磨著爹娘讓他們給買糖人,娃娃的爹娘無奈又寵溺地給孩子挑了個最大的;賣餛飩的大娘正在揍孫子,因為他跑去掏鳥窩摔了一身的泥,揍完把他帶回來的小鳥放到火爐旁怕凍死;待嫁的姑娘正跟著娘親姐妹挑首飾,添置嫁妝;一個老奶奶攙著比她更老的親娘,與街坊鄰里圍坐閒談……
我像一個孤零零的遊魂,穿行在他們的熱鬧里。
慢慢地夜色漸深,街邊的商家陸續收攤,燈火沉寂,行人寥寥,我走著走著,被人攔了下來。
我一抬頭,才發現不自覺走到了皇宮外一個小門,相府離皇宮其實很近。
守衛攔住了我,我怔了片刻,問他們:「出宮省親的妃子可以提前回宮嗎?」
一句話把他們問倒了,從來都是宮妃們回程離家時依依不捨,嫌相聚的時間太短,沒見過想要提前回來的。
有人離開去請示,得了准信回來,說可以進門。
我回頭看向遠遠跟著的那個貼身宮女:「你去和父親稟報吧,我先回宮了。」
然後留下還沒反應過來的她踏進門,慢慢走遠了。
天上飄起細雪,入冬了。
回到自己的宮殿,我依舊睡得很不安生,手腳冰冷,渾身都冷。今年入冬早,取暖的炭火還沒來得及發放到各宮,整個房子沒有一絲暖意。
我半夜爬起來,熟門熟路地把兔子薅來抱著,蜷縮在冰冷的被子裡,依偎著取暖。
我娘從來都不了解我。以前住在山裡,我在最冷的冬天都能穿著單薄的衣裳下河摸魚,去雪地里挖狐狸藏的山雞,獨自爬險峻的山在大雪隆冬砍柴,學著大人的模樣置辦年貨。到了過年的時候,又捨不得大口吃肉了,最後總是把辛苦存來的肉省給娘親,把一點點搬回來的柴火都給娘親取暖。
她早習慣了,所以她總覺得我生性不畏寒,也從沒像別人家的母親那樣給我裁過冬衣。
她不知道,我其實很怕冷,比一般人都怕。
所以我連睡覺都要抱著兔子取暖,才能安安心心一覺到天亮。心頭那股子甩不脫的悶痛也能暫時被遺忘。
柳惜容說得沒錯,對他們來說,我只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沒人在意我,我自始至終都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我以為對我很好的姐妹,從頭到尾算計我,我的親生父親,一次又一次地推我去送死達成自己的目的,連我相依為命的母親,眼裡也只有她的仇恨,同樣催我去用命換仇人的命。
全都利用我,又輕賤我。
可是,我沒有人要,我的兔子卻是有人要的小兔子。
我每天去向廚娘討要摘剩下的菜葉子,去冷宮荒地草多的地方割草,努力去給它找吃的,給它搭乾淨溫暖的小窩,還在它殘缺的耳朵上扎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我發現我變了,我寧願一天什麼事也不幹看小兔子吃草,也不願意再和我的娘親待在一起。
她們都回家省親的時候,我依舊待在宮裡給小兔子找新鮮的草,直到某天我回來,看到它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已經僵了。
漂亮的小蝴蝶結也浸在了血污里。
回家的妃子有些已經回宮,不知道是誰養的狗把我的兔子咬死了,叼到了很遠的地方。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我撿起破爛又僵硬的兔子,一步一步踉蹌著踩過雪地,陷進鬆軟的雪地里摔了一跤,手裡的死兔子順著小坡滾到了蠟梅樹下。
花開得很盛,香氣沁人心脾。
可我仍然好難受。
眼眶發熱,鼻尖發酸,死死抿著唇不肯讓眼淚掉出來。壓抑了許久的窒息又沉悶的鈍痛感,亂紛紛地纏繞在我心頭。
「這樣委屈,誰欺負了你?」
男人沉緩的聲音穿過風雪傳來。
我抬頭,看到暴君錦衣貂裘,立在蠟梅樹下望著我。他身後的太監提著一盞宮燈,他自己打著傘,紛紛揚揚的大雪掠過他眼前,飄進暖橘色的微光。
我呆呆地抹了一把臉,只抹到滿手的霜雪。
並沒有眼淚。
我明明沒有哭啊,他為什麼說我委屈?
我看起來,很委屈嗎?
我復又呆呆地望向他。或許此時此刻我應當站起來向皇帝行禮,又或措辭回答他的問話,可我僵在雪地里,最終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仿佛在漫天的大雪裡失去了生機。
好在暴君看起來也並不介意,修長如玉卻密布傷痕的手,提起腳邊僵硬的兔子,喊太監去取鐵鍬過來。太監回來,對著他耳語幾句,暴君便瞭然發生了什麼。
「只是一隻兔子而已,死了埋起來便是了。」
他把我從雪地里拉起來,在蠟梅樹下選了塊好地方,冷白的指尖輕點著地面,「就埋這裡吧。」
只是一隻兔子而已嗎?
我越來越想哭,心臟揪疼。
真的只是一隻兔子而已嗎?
不是的,那不僅僅是一隻兔子,那是我的寄託。
從前我是不需要寄託的。從前我與母親在大山里相依為命,我的生活簡單至極,從小到大一直接觸的也就只有母親一個人。
從前我很容易滿足,雖然母親經常打我罵我,每時每刻冷眼看我,可她偶爾心情好了,給我扎一次辮子,給我講一次其實很無聊的故事,我都開心得不行,感到無比榮幸。
可現在,她做同樣的事情,我卻感覺不到開心了。
就像生活在永夜裡的人,突然有一天去了正常的世界,見到了人們習以為常的光明,才意識到黑夜有多黑暗。
當我被突然帶出深山,丟進了熱鬧繁華的京城,遇到了很多人和事,見過了不曾見過的世面,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窺探著別人家孩子的幸福。
當我養了兔子,給它搭乾淨溫暖的窩,給它殘缺的耳朵上扎蝴蝶結……
我才發現,從前的那個扎了辮子就捨不得拆的小孩,有多可憐。
意識到不被愛的同時也不敢去愛。
從前那個對娘親滿腔孺慕,可以為了尋找她跋山涉水,用命去拼,可以為了她入宮去給別人當替死鬼的小孩,現在卻連和她待在一起,都不敢了。
赤誠的愛獻給厭惡自己的人,意味著一次又一次被傷害。
灰不溜秋的丑兔子,它不僅僅讓我在寒冬冷夜裡汲取微薄的溫暖,某種意義上,它是一個寄託。
讓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去施放愛。
柳惜容算計我,柳熙妍驅趕我,柳青石利用我,連母親也傷害我。
死掉的不只是一隻兔子,死掉的是我生命中所有虛幻的、冰冷的溫情。
20
暴君親自用鐵鍬挖了個坑,示意我把它放進去,他凝視著我,一字一頓,緩慢地,再一次對我說:
「阿陶,它只是一隻兔子而已。」
他說他大可以補給我另一隻兔子來安慰我,全天下最漂亮的兔子都可以快馬加鞭送到我面前,但那應該並不是我想要的。
他說得沒錯,我並不想要別的那些健康的,漂亮的兔子,它們都不是我的小兔子。
暴君把土蓋上,鐵鍬交給旁人,抬手彈去近前一枝蠟梅上的雪,把花枝折了下來。
那天晚上他帶著我在埋兔子的地方,照著它的模樣堆了只雪兔子,把折下的蠟梅點綴在了雪兔子殘缺的耳朵上,剩下的枝幹劃在地上,他寫下了兩個圖案。
「顧琉,我的姓名。」他說。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
忽然感到莫名的遺憾。
我沒進過學堂,並不認識那兩個字,只能努力將它們當作複雜的圖案記下來。
奈何睡一覺,那圖案在記憶里就模糊了。
可我到下輩子,可能都忘不了顧琉立在蠟梅樹下,立在漫天的風雪裡,用他那慣常的、輕飄飄的、帶著點倦怠的語氣,對我說過的話。
我在後來,才慢慢得解其中意。
那只是一隻兔子而已,這一隻兔子和世間那另外的千千萬萬隻兔子,並沒什麼不同。
是我對它傾注的愛,讓它在那千千萬萬隻兔子裡,成了特別的存在。
兔子死了,我寄托在它身上的,那些本該從親人身上獲得愛與被愛,便也無處著落。
那天的我是那樣的無措又委屈,難過又狼狽。
顧琉告訴我,或許,我應當把自己當成自己的小兔子養。
對自己肆無忌憚地施放愛,永遠堅定地喜愛自己,故此不必去渴望別人施捨的一點點好。
永遠不會沒有人要,因為永遠不會自己放棄自己。
永遠以自己為立足於世的錨點。
充盈,堅韌,無畏,坦然。
……
21
上輩子從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起,時間就仿佛被加速,世事更迭無常又飛快。
顧琉一反常態插手後宮的事,把鳳印從宮裡位分最高的柳貴妃那兒取走,送到了我手裡。柳熙妍本人無所謂,其他人卻炸開了鍋。
不怪她們背後議論,我的封位沒有升,不高不低不起眼的級別,卻拿著鳳印,奇奇怪怪,不倫不類。
不過象徵權力的物件拿在手裡,確實沒人再敢明目張胆地欺負我。
路過庭院時,對面衛輕雨喊住了我,她雙手抱胸倚在門邊:「聽說柳熙妍把鳳印給了你,我還沒見過那玩意兒呢,可以給我看看嗎?」
我看看她,招呼她進屋溫了一壺暖茶。
她端詳著鳳印嘖嘖稱奇:「真漂亮的一塊玉。」
「聽說柳熙妍曾經很喜歡顧錦,從小就按皇后的標準培養,誰能想到呢,有一天她會把這印璽求之不得地給別人。」她似是想起舊事,忍不住感慨。
我不知道顧錦是誰,猜想應該是早就死在顧琉劍下的前安王。
衛輕雨把烤了許久的茶一口氣牛飲乾淨,臨走時她望著我,意有所指地點我:「柳添,如果有得選,我建議你不要和陛下接觸太多。」
我拽住了她,拎起茶壺,手一松,假裝不小心把壺摔碎,把屋裡的人都支使去找新茶具。只剩我們兩人時,我放開她的袖口,看著她眼睛:「你可以把話說清楚一點。」
衛輕雨感嘆:「柳添,我是為了你好。」
她說我在這皇宮裡,其實是沒有生存能力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性如此,到哪兒都一樣。之前我在這裡過得還算安生,因為我並不起眼,沒有和人有利益衝突,如今我木秀於林,很可能成為眾矢之的,明槍暗箭,難躲也難防。
她說:「柳添,你悟性很高。可那又怎樣,你根本沒有成長起來的機會。你沒有家族作依靠,沒有人手,沒有消息,甚至連讀書識字都不會,而她們,都是大家族精心培養出來的,從小就在明爭暗鬥的環境里長大。陛下他不是個好人,他不會護你,就算圖個新鮮護你一時,帝王的新鮮都是不長久的,他不會護你一世。」
「況且,陛下行事太過恣肆妄為,不一定會有什麼好下場,我不想看到你被牽連。」
妄議君上,衛輕雨這些話傳出去,可是要殺頭的,她也不怕我出賣她。
我沒有回應她,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她說得沒錯,我本來活著已經足夠艱難,成為宮裡一些人的眼中釘,只怕會更艱難。
賞梅宴上便是如此。
宮妃命婦們湊在一起,在天寒地凍的雪地里,頂著刺骨的冷風,看花看雪,稱作風雅。
她們依然吟詩作賦,彈琴作畫,談論著我插不進去一句話的閨閣趣事。笑完眾人又莫名傷感起來,說梅花能越過紅牆落在外面,而她們,一輩子都被這道宮牆關住了。
「區區數尺宮牆,困住了無數女子的一生。」有人慨嘆,眾人情緒低落起來。
只有我真的在專心致志地盯著樹梢,打算挑選最好看的幾枝折回去擺在床頭。
可能是我不夠傷感,格格不入,又或許我的一舉一動早就被人盯在眼裡,有人問我:「為什麼一直沒說話,可是想到了什麼好詞句,在構想什麼詩賦?」
眾人的注意力於是被引到了我身上,紛紛起鬨,說剛才大家都題了詞,就剩下我沒有了,要我也做一首詩,讓人製成一本詩集存放起來。
順帶把我高高架起來:
「柳相府出來的女兒,必定才華橫溢,您可得好好念一首,把方家那個京城第一才女比下去。」有人開玩笑似的說,被提及的方家嫡女也跟著笑。
這顯然是在故意為難我,如果衛輕雨在,她會幫我解圍,可她偏偏不在。我有些無措,根本不會什麼吟詩作對的風雅之事。
她們的眼神微妙起來,神色各異,有說話直的更是笑起來:「柳家的養女而已,不知道從哪個破落地方撿來的,斗大的字不識一個,麻雀拎上枝頭也變不了鳳凰,怎麼著你們還指望她能和第一才女比啊?」
毫不掩飾地嘲弄看輕。
就好像天生的疤痕被人當眾點評嘲笑,我難免感到難堪。
直到姍姍來遲的柳熙妍打破了僵局,我才得以離開。她也是柳家的女兒,雖然不至於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但學問也確實算不得好,一直被那個什麼京城第一才女用來做對比,每次都被比下去,來時聽到了這話,莫名其妙就被戳到了肺管子。
她把一群人寫的詩作的畫,一股子全扔進了爐火里,於是幾人爭吵起來,歷來隆重的賞梅宴第一次匆匆忙忙以鬧劇收場。
顧琉知道以後把我召了過去,他似乎覺得有些好笑,薄唇微勾,顯然心情愉悅,我還沒跪下行禮,就把我扶了起來。他問我,為什麼不像柳熙妍那樣,把她們的詞詞畫畫都扔進火里。
我微微訝異地看他,從沒想過自己也可以像柳熙妍那樣隨心所欲。
她有底氣,我沒有。
顧琉披了外衣,看起來是要出門了,他站著任宮人整理衣著,微歪著頭看向我:「你不是有一個很大的印璽嗎?」
「挺沉的,正好可以當板磚用。誰要是惹你,就拿去砸人腦袋,不論是誰,都只能敢怒不敢言。」
他從太監手裡接過來一個湯婆子,塞到我手裡,不看臉只看那慢條斯理的言行,矜貴又優雅,出口的話,卻暴露了他是個草菅人命的暴君。
輕飄飄一句:「直接弄死也可以,孤給你兜著。」
我不敢貿然回話,垂著頭假裝發獃。
朔雪初晴,寒天凜日。一陣冷風過後,他身後的殿外松柏寒梅都簌簌落雪。
湯婆子很暖,暖到了心窩裡。
22
顧琉說:「隨孤去外面走走。」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穿過守衛森嚴的門樓,看著他閒庭信步似的踏著雪前行,最終停在了皇宮最外圍的城牆上。遠遠可見京城千家萬戶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屋頂,鱗次櫛比,星羅棋布。
他問我,今天那群妃子們對著矮牆感慨自己被困住的一生,而我始終一言不發,我的心裡,在想什麼。
我發現他其實對宮裡發生的事都了如指掌,如果有他不知道的事,那大機率也是他不想理會,懶得知道。
我盯著鞋面上精細的繡花,老實地回答:「在想洛城的冬天。」
洛城的冬天很是難熬,吃不飽,也穿不暖。但我和母親好歹還有個住所,我見過太多顛沛流離連一碗米湯都要爭得頭破血流的人。
「她們眼裡宮牆是困厄,是牢籠。可我覺得,在宮裡面能吃飽穿暖,世上奢華享樂的東西都聚在這裡,不用忍受饑寒困苦,已經足夠幸運。吃不飽的人是不會想那麼多的,世上還有很多人,一輩子都在努力往皇城腳下擠著紮根。」
顧琉深邃的眸子望著我,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我會想到洛城,他垂眸彈去袖口沾的冰雪,拿了
一張弓箭,輕聲嘆:「洛城的冬天確實冷。」
他教我拉弓射箭,示意我看天上的飛鳥,「看到那隻鳥了嗎?它飛得高遠,不受束縛,但你手裡有箭,依然可以把它射下來。」
顧琉把我圈進懷裡,把著我的手,對準天上那隻高速掠過的飛鳥,天地邈遠,一點如豆。
拉弓,挽箭,一擊必中。
飛鳥落在城牆下。
「看到腳下這城牆了嗎?皇宮裡最高的牆,重重守衛,可你手裡有令牌,依然能輕易踏出去。」
顧琉注視著我。
我好像明白了,他想要讓我知曉的道理。
他帶著我親自下了城樓,在宮門外把那隻死掉的鴿子撿起來,上面綁著一封信。我以為他只是言語間隨意挑了一隻獵物,沒想到他還順手攔截了別人的密信。
我看不懂,顧琉就一個字一個字念給我聽,大概意思是有人準備刺殺他,謀劃許久,幾個假宮女太監潛入他的寢宮,卻發現平常都在那兒的皇帝不見了,立即傳信給宮外的同夥商量對策。
被暗殺慣了,顧琉習以為常,隨手安排底下的人找來別的信鴿,把他們的信傳過去,挖出了主謀,然後宮內外的參與者都一起拿下。那幾天宮裡又接連死了好多人,人人自危。
那天以後顧琉讓我每天去勤政殿給他研墨,踩過冰封的血跡,我卻不再感到害怕。
其實研墨不費什麼時間,剩下大部分時候,顧琉閒暇時,就親手教我認字,一個字一個字認,讓我照著他挑選的書帖臨摹,讓德高望重的老臣帶我背書。
我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他是在教我讀書寫字。
別人嘲諷我不識字,他當然可以把那群人都打入冷宮,可那又有什麼用呢,或許所有人都不敢再提及此事,可是在他們的內心,依然對我輕看鄙夷。
是這樣的,並沒有錯。
所以我學得很認真,比別人少了十數年的積累,必須比任何人更刻苦。
我學會的第一個字,是「顧」,第二個字,是「琉」。
「顧琉」。
不是當作圖案強行記住的顧琉,而是一筆一畫,我親手寫下的名字。
老臣初時很抗拒,甚至厭惡看到我,他覺得皇帝是拿他在討後宮女人的歡心,簡直是故意辱沒斯文。後來看到我勤勉用心,慢慢對我改觀,再後來他開始誇我聰穎,後悔沒有早點遇到將我收作學生。
他說可惜了,現在我只能一輩子在後宮關著爭風吃醋了。
我只能無奈地回應,說並沒有爭風吃醋。
如果他早點遇到我,我還是個小乞丐,或者大山里冬天都還穿著單薄舊衣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會注意到我。
是顧琉從污泥里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老頭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皇宮不是牢籠,不是用來關住任何人的。
區區一堵矮牆怎麼能困得住誰?搭個梯子就能翻過去的高度。
困住她們的,是她們所倚仗的家族,是利益糾葛,是榮華富貴,是眼界,是思想,是心。
困住她們的,是她們自己。
因為倚仗家族獲得地位,所以也要代表家族在宮裡謀利益,因為享受著皇宮裡的富貴榮華,衣食無憂,所以也要遵守宮裡的規矩,出入請示,因為獲得了一些東西,所以不可避免地也會失去一些東西。
她們就算不進宮,嫁入尋常官宦家,也同樣會受著這些桎梏。宮牆不復存在,但利益的高牆永築。
都是棋局裡的棋子,有什麼資格談論自由?走得再遠,飛得再高,執子的人手一轉,拉弓的人箭一放,命運沉浮皆在他人一念之間。
同樣生活在深宮裡,帝王,皇嗣,太后之流,可不會覺得被囚困。
他們是執子之人,挽箭之人,手握令牌之人。
我首先是個人,然後才是個女子,或是宮妃,或是柳家的養女……
一個人,擁有一顆廣闊的,自由的心,在她的內里,就不會被世上任何一堵牆囚困。
一個人,腰間有令牌,手裡有彎弓,落子定棋局;有身份,有權勢,還有運用好一切的頭腦,何愁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
顧琉在告訴我:要努力去掌控自己的命運。
23
在我射箭練得嫻熟後,顧琉帶我去了一個地方,京城外大軍駐紮的大營。
北邊的外敵挑釁,雙方交戰良久,如今終於平定了邊疆,大軍帶著戰利品歸來,按理,皇帝也該帶著親眷臣僚過去,論功行賞,犒勞三軍。
往常這種需要帶上後宮女眷的祖制,顧琉都是不搭理的,這次一反常態,老老實實帶上了一大群人。
人一多,便魚龍混雜,暗流涌動。
顧琉把我召到了最前頭,他自己的車駕里。一路上帶我去看風景,上廟裡蹭和尚們做得一絕的素菜,拿著弓弩策馬打獵,獵到的野鹿山雞就地生火烤肉,然後隔著煙火看後邊一長串馬車,隨口給我解說那群人之間的暗流涌動,用來打發無聊時間。
到了地方,舉辦完了盛大的典禮,顧琉帶我去了關押奴隸的地方,裡面有個簡易的斗獸場,血肉橫飛。
戰敗方的人丁都充作奴隸,關在狹小的籠子裡,等著被人挑選下場像野獸一樣鬥毆,四周的將士們在一旁設了賭局,鬧哄哄的。戰場上朝不保夕,高危高壓,這是他們難得的發泄。
看到陛下突然到來,他們異常激動。
顧琉站在高台上觀賞了會兒,似乎對這原始打鬥的場景興致缺缺,半掀著眼帘地對跟在後邊的武官說:「不過是重複的扭打廝殺,多無趣。」
他語調懶散,「不如換些有意思的。」
有意思的,就是把場下低賤貌丑的奴隸,換成身份高貴的美人,與野獸相鬥。場面必定悽美又血腥,可憐又殘暴。
昏聵又荒唐,但場上的眾人內心其實都是期待的。
顧琉的悠悠目光從一眾帶來的後宮女眷身上掠過,她們不自覺驚慌失色,最終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人身上,輕輕一抬手,示意底下的人把她送進場。
女人慌亂地求救,依然被丟到了血肉遍地的場內,她的對面,是一條餓了好幾天的高大壯碩,目光兇惡的狗。
我認出來了,這是前段時間帶頭當眾刁難我,嘲諷我的那個妃子,也是她,曾經故意放狗咬死了我的兔子取樂,即使她知道那兔子是我珍愛之物。
這條狗,估計就是她親手養大的那一條。
我不自覺朝顧琉看了一眼,他懶散地坐在上首,看起來頗有些意興闌珊,察覺到我的目光,他抬眼望過來。
片刻後,他喊人在半封的露台擺滿了爐火,讓我待在他身邊最暖和的地方,輕聲一句:「冷了?」
我遲疑地搖了搖頭,卻也沒說話。
底下那個出身高貴的妃子,已經被餓瘋了的大狗撕咬得渾身是傷,悽厲地慘叫著,儀態全無,狼狽至極。
顧琉讓人丟了一把刀進去,女人見到刀飛快地撿起來,毫不猶豫地往自己曾經口中的愛犬頭上捅,當然也毫無章法,直到手底下的狗已經沒了動靜,她還紅著眼捅著,被人拉開時,神情恍惚又癲狂。
底下的人沸騰激動,高台上一群宮妃卻噤若寒蟬,都是深閨里嬌養長大的,哪裡見過這陣仗,還有人被嚇暈了。
顧琉在這一片沉寂中,突兀地鼓起了掌,眉眼帶笑地問她們:「怎麼著?你們是覺得不夠精彩?」
她們紛紛搖頭,趕緊僵笑著捧場。
顧琉喜怒無常,這時卻笑意散盡,面上表情淡淡:「確實啊,這也算不得多精彩絕倫。」
他目光飄向一眾大臣,落在柳青石身上,「丞相大人之前那出偷梁換柱的戲碼,倒是算得上。」
柳青石冷汗都冒出來了。
顧琉閒適悠哉地看了一會兒丞相滿臉惶恐的神情,然後語出驚人地說,不如就讓他送進宮的三個女兒一同下去,看看誰能在野獸嘴下活下來。
野獸,就是邊上鐵籠子裡關著的那個,小國剛進獻來的半大棕熊。
再邊上一點,許久未見的柳惜容被人帶了過來,她這段時間在冷宮待著,想必活罪沒少受,形銷骨立,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且寡淡。
柳熙妍眼睛瞪大,居然把她和底下那群賤民相提並論,但她又不敢說什麼,睜著眼睛直往柳青石身上看,委屈又憤憤。
柳青石擦著冷汗,試探著勸阻了幾句,當然無濟於事。
我倒是很平靜地就接受了這個安排,顧琉這麼做肯定有他的用意,我站起來想下去,冷風一吹小小打了個噴嚏,顧琉就皺了眉頭。
他煞有介事地說我怕冷,說不定是受寒感冒了,不如就讓我的貼身宮女代勞,替我到場下去罷。
貼身宮女嚇破了膽,抖成篩糠似的被押下去。
三個人被推搡進了場內,柳熙妍屈辱地咬著唇,拔了發間最堅硬的簪子下來握著,柳惜容沉默不語盯著地面,那個宮女全程哭哭啼啼。
顧琉神色間有些不耐:「太吵了。」
宮人在柳青石面前奉上了弓箭,顧琉要他把那個哭得聒噪的宮女處理掉。
柳青石顫顫巍巍地把那個宮女射殺了。培養多年,費了大精力安插進宮的棋子,就這麼輕易地親手毀掉了,想必心裡也是很可惜的。
這時鐵籠子已經打開,野獸聞到血腥味狂躁起來,衝刺到屍首邊嗅了嗅,卻不太感興趣,抬頭盯上了另外兩人,顯然活人更能激起它的狩獵欲。
顧琉似乎覺得這場面終於有點意思了,來了興致,隨手交給柳青石一支羽箭:「丞相,若給你一次機會,這兩個,你會救誰呢?」
「又或是把那隻熊殺死,兩個都救?」顧琉幽深的鳳眸,濃郁的墨色里,含著惡劣的笑意。
別國進獻的猛獸,國禮的一部分,剛送過來就被殺死,死在他手上,難保他不會落個挑撥兩國關係的罪名,影響仕途。
在仕途和親女兒之間,他會選擇哪一方呢?
柳青石僵硬地舉著弓。
那頭兩個人已經被追著倉皇逃跑,柳熙妍那個花里胡哨的簪子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哭喊著向柳青石求救,柳惜容也在跑,逃命的空隙朝自己的父親看過去,眼底,其實也是含著期冀的。
沒有時間再容他猶豫了,柳青石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已經做出了選擇,他的箭頭指向柳惜容,一箭射穿了她的小腿。
柳惜容摔在了地上,原本跑在前面的她落在了後頭。
柳青石是要她去擋住棕熊,讓柳熙妍順利跑開。
在女兒和仕途之間,他選擇仕途。
在兩個女兒之間,他選擇柳熙妍。
作為被放棄的那一個,柳惜容滿眼的期冀一瞬間化作死水,自嘲地笑起來,並不意外,可又忍不住去恨,滿眼的不甘化作求生的勇氣。
她咬牙拔出了腿上的利箭,在野獸衝上來的時候,迎上去刺瞎了它一隻眼睛,然後被一巴掌拍倒在地上,吐著血半天爬不起來,棕熊當眾啃食她的腿。
她看起來快要死了。
我在高台之上站了良久,最終,我在柳青石愣怔的眼神中奪過他手裡的弓,搭箭,拉弓,一箭射穿了那隻熊的另一隻眼睛。
放下弓箭時,才發現手心都是汗,這是我射過最準的一次。
徹底瞎掉的猛獸咆哮著亂竄,柳惜容下意識朝我看了一眼,回神後奮力跑起來逃開。
顧琉縱容著我的自作主張,聽到別人說我僭越,眼皮都沒抬一下。
一場殘暴血腥的鬧劇終於落幕,柳熙妍受了驚嚇,回去以後大病了一場,從此深居簡出不愛出門,柳惜容依然是被丟回冷宮,那天臨走時我們兩人迎頭遇見,她喊住了我:
「你不怨恨我嗎?為什麼要救我?我從前怎麼沒發現原來你是個濫好人?」她的語氣算不得多好,習慣性地對所有人都帶刺。
我看著她穿著簡陋的冬衣立在風雪裡,露在衣服外的皮膚上都帶著凍瘡,我的目光平和又冷漠。
「你現在一頭撞死在樹幹上,我不會救你。當時的情形,我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個,可以看著野獸啃食活人無動於衷的人。」
沒什麼好怨恨的。
她該受到的懲罰已經受到了,便不值得我再放在心上。
其實我對於仇恨的感覺是很鈍的,好像從小到大遇到的苦難太多,習慣性地自我保護,屏蔽著不美好的東西。
欺負過我的人,我都記著,也知道要去報復回來,但這些事情並沒有占據我生活的全部,而且需要時機。
我沒想到,原來顧琉一個一個,都記著。
他是在替我教訓那些人,也是在教我如何拿捏人心,在關鍵之處對付他人。
後來冬去春來,夏螢秋落,年歲暗轉。
我習得了一手好字,閱遍經綸,再也不會因為胸無點墨被人恥笑而惶然。
我手裡拿著鳳印卻又位分不夠高,確實惹來很多麻煩,顧琉不會幫我解決麻煩,他會為我指點方向,在我偶爾茫然無措的時候教我如何去處理。
他一點一點教會我在波譎雲詭的權力中心立足,在這樣複雜的局勢里都能立足,那麼往後在任何情形任何困境下,便都能遊刃有餘。
我成長得很迅速,慢慢明白了他的用心。
衛輕雨曾說,我在這皇宮,其實是沒有生存能力的,顧琉護不了我一世。
我從沒奢想過誰會一直保護我,所以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那時我們都沒有想到,顧琉會一點點教會我,保護自己立足於世的本領。
人人都是彼此生命里的過客,有些人牽絆得深一點,有些人牽絆得淺一些。
沒有誰可以為誰撐腰一輩子,能夠永遠為自己撐腰的,只有那個永遠不放棄自己的自己,那個掌控自己命運的自己,那個有思想、有能力、有信念的自己。
變成暴君的顧琉不是一個好人,他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喜怒無常。
可是他一直都對我很好很好,無論是過去的他,還是現在的他。
他是所有人的暴君,是我一個人的白衣少年。
他是所有人的惡鬼,是我一個人的神明。
他告訴我要愛自己,給我信念,帶我成長。一個破破爛爛的他,把另一個突然被丟進紛亂世俗里,外表堅強,內里彷徨,自卑又怯弱的我,變成了充盈又從容的我。
他把我的小兔子埋葬起來,堆了雪兔子安慰我。人們養寵物不僅是為了被愛,也是為了施放愛。顧琉告訴我,要把自己當自己的小兔子養。
很久以後,某個尋常的日子裡,一個念頭從心間一掠而過,我才恍然發覺——
某種意義上,阿陶也是顧琉的小兔子。
……
我學著衛輕雨的樣子給家裡人寫信,信寫完,卻忽覺無人可寄,我好像沒有那麼想念娘親了。
於是我隔著兩個宮殿的距離,天天給顧琉送信,絮叨一天裡遇到的瑣碎事,顧琉則在批摺子的空隙,用硃砂筆順手在我的信上畫一朵小花,表示知曉。
我給他和衛輕雨繡平安符,衛輕雨捏著帶龍紋的那一個,酸里酸氣地說這黑的繡得更用心。
我在夏天吃她甜到膩的點心,當晚上吐下瀉,才知道裡面摻了蓮子,衛輕雨再也沒有用蓮子做過糕點。我又想到好久沒見過的母親。
看吧,我對蓮子過敏,這其實是很容易記住的事情。
中秋的時候我意外喝了點酒,醉得稀里糊塗,只記得自己飛奔去勤政殿,然後被門檻絆了一跤,好像哭了。
又是朔雪滿天的時候,宮裡為新年張貼對聯,紅彤彤的紙,往年引經據典的詞,都換成了樸實無華的「添福,添歲,添財進寶」。
後來我才知道,我喝醉酒以後摔了一跤,抱著顧琉的腿哭,抽抽噎噎地說自己現在明白了,添之一字,意為多餘。我對於所有人來說,一直是多餘的那一個。
出了大山以後所有人都喊我柳添,連母親都指著鼻子罵我,說沒有我的出生,她肯定會很開心。只有顧琉一直叫我阿陶,他沒有喊過我柳添,但他在告訴我……
添之一字,是添福添歲,歲歲安康。
新年的時候宮裡舉辦了盛大的宴席,每個人都要為皇帝賀歲,大家不約而同地比拼文才,賀詞一個比一個辭藻華麗。
輪到我時,我在祈福燈上一字一字寫下一句:
「願君,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隨著千千萬萬盞燈一起, 被放飛,浮動,升到浩瀚的夜空中。無數光點匯成燦爛的星河。
顧琉沒有嫌棄賀詞的簡單。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 一夜過後, 萬千祈福燈掉落, 散布四方,他找到了我的那一盞,存了起來。
那時候還是冬天。
寒冬過後,會有春和日暖,奼紫嫣紅。
如果上輩子的時光就停滯在那時候,即使不算太圓滿, 但一切該有多好。
24
我從漫長的夢魘里驚醒。
舊夢中斷在顧琉一劍刺穿我母親心口那一幕,緊接著畫面一轉又變成了我被衛輕雨刺破胸膛……上輩子的記憶鋪天蓋地扭曲著一哄而來,我剎那間甦醒。
眼前是熟悉的茅草屋,月光從屋頂漏下來幾縷,幽謐的夏夜遠近蟲鳴聲聲。我在床榻上呆坐了良久,感到心口隱隱作痛,似乎還沒從夢裡緩過來。
又過了許久,我披衣走出屋外,星河半落,天將將白。
我悄無聲息地走到顧琉身邊,看著熟睡中的少年, 我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感受著指尖微弱的熱氣,一次又一次,機械地重複了好多遍, 才放下手。
我又走到母親門前, 隔著窄小的窗子, 看著裡面的人, 定定地站了會兒,轉身離開。
一扭頭, 顧琉站在我身後,俊眉微擰:「你怎麼了?」
我就知道,他剛剛應該是醒著的。顧琉這樣從小警惕的人, 入睡時身邊來人怎麼可能察覺不到?
我應付著答:「沒怎麼,只是睡不著覺。」
顧琉那一雙清亮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一切, 他低聲說:「可你明明,看起來很難過。」
看起來很難過嗎?
我下意識抹了一把臉, 沒抹到水跡, 沒哭, 甚至頗有些面無表情。我不明白顧琉是怎麼做到的,總是能一眼看到我的低落。
見我沉默,他只點到為止, 並不窮根究底,轉而拉著我去屋後的山上,說反正醒都醒了,不如等著看東邊的日出。
天邊的魚肚白被渲染成橘紅的曙光, 太陽從群山與白雲間現身的那一刻,萬物生光華,凡人心境也跟著開闊起來。
他在想方設法讓我不難過。
長命(下)
我的確不難過了。
我想起了一群人,我想殺他們。
於是我開始潛心謀劃。
我繞了很遠的路,從崇山峻岭的地方離開洛城,在一個動盪不安的小鎮,買下來一頭老驢。
我騎著驢往洛城趕,路上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窮困潦倒的老太太模樣。我易容的手法極其精妙,平常用來遮掩容貌,現在用來偽造身份。
洛城寬進嚴出,很多流民落腳於此。我一把藥毒啞了自己的嗓子,頂著沙啞難聽的聲音,騎著骨瘦如柴的驢子,在洛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落腳,聲稱自己是外地逃難而來的,然後用身上僅剩的銀錢在鄰近的村裡置換了一間沒人要的屋舍。
我老老實實扮作老太太在那兒住了一段時間,等周圍的人都知道我是外地逃難來的可憐人後,我路過洛城外的大營,看到裡面的勞役,偷偷找到了監管的小官。
我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豐盛的飯菜款待他,小官很享受他人的阿諛奉承,接著我又拿出一個布包打開,包了一層又一層,裡面是一些陳舊的金銀首飾。
我故作諂笑,請求用這些東西,向他買一個年紀小點的勞役。
我說自己曾經在故鄉家境也還算殷實,所以有點積蓄,可是最近連年戰亂,動盪不安,老伴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死了,只剩我一個逃到洛城避難。我想認個孫子,給夫家留個後,也給自己找個人養老。尋常人家的壯年男丁肯定不願意跟著照顧我這個老婆子,只能另闢蹊徑,買個低賤的勞役。
小官顯然不是第一次收這種賄賂,笑起來油光滿面,說他心善,就當做個善事。手上利索地攬過錢財。
他果然把十五賣給了我。因為十五年紀在一群人裡面算小,又不太服管,易惹麻煩。
我把十五帶走,然後用剩下的錢買通了一個路人,讓那人揭了城門上的榜,去舉報那個小官。
26
上次我把太守的兒子弄死後,還順手拿走了他戴著的金貔貅,但又沒有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搜颳走,導致太守一直懷疑是有人謀財害命,又沒有證據。於是他把那金首飾畫了畫像,在城門處張榜,見者舉報有賞。
得到消息後,太守連夜帶人去搜了那個小官的家,果然在幾件陳舊的金銀首飾底下,翻出了那個不太起眼的金貔貅。太守立時怒目圓睜,質問是不是他害了自己兒子。
小官嚇得都顧不上隱瞞收錢買賣勞役這種事了,說這是有個老太拿來收買他的。
可他們趕到時,卻發現老太太已經中毒咽了氣,看起來是有人想要殺人滅口。沒人會懷疑老太太的身份,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是逃難來的。
這下小官百口莫辯,尤其是他還有動機。他以前有個娃娃親的姑娘,被太守兒子看上強納回去做妾。上輩子顧琉的玉牌能夠輾轉流落到這群人手上,就是因為太守兒子看不上,隨手賞賜給小妾,小妾又拿給了以前的情郎。如今大家都懷疑小官是因為強搶民女之事懷恨在心,蓄意報復。
懷疑是一群人合謀幹的,監管勞役的小官,連帶他經常湊在一起喝酒的狐朋狗友,都被盛怒的太守丟去了前線當誘餌。
沒人知道,那個中毒咽氣的八旬老太我,從城外的亂葬崗里爬了起來。
我親手配的假死藥,這是第一次用,以我自己為試驗。
我悄悄回到老太的那個小屋,換回自己的模樣,然後一把火燒了那些衣服假髮連帶屋子,毀滅痕跡,然後把藏起來的十五藥醒,帶回了自己的茅草屋:「顧琉,你看我帶回來了誰?」
被蒙住頭的十五聽到這個名字,渾身一顫。
喊了半天,沒人回應,我挨個打開房門,顧琉並不在。
剛疑惑他去哪兒了,便看到顧琉提著把沾血的斧子走了回來,一回來就拉住我反覆打量,確認沒有什麼傷。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能不能,不要再一聲不吭就失蹤?」
我才發現身後跟了個尾巴,是那個小官的酒友之一,逃出來以後一直蹲守在老太太的房子附近,認為那裡最安全,肯定沒人想到搜捕那兒。發現我後,這人一直跟在後面,還好被外出的顧琉發現解決掉了。
其實我並沒有一聲不吭就失蹤,我找了藉口離開的。我告訴母親說要隨行商去外地幾個月,把她繡的東西賣個更好的價錢。母親信了,但這顯然沒有騙到顧琉,他一回來就發現我不見了蹤影,這段時間一直在外面四處尋找我。
我心虛,避而不答,把十五往身前推:「你看我帶回來了誰?」
解開綁住十五的繩子,拿開蒙頭的布,兩人相見,都愣住了。
此時邊境動亂,戰事頻發,洛城越發不太平。
不久以後我聽說,那群人死得很慘,在前線作餌,被亂軍砍死,被蹄鐵踐踏。
上輩子顧琉也為十五報了仇,西行一趟,屠戮無數。
但是這輩子,這些血腥殺戮之事,由我來做。
他最忠心的下屬不會再慘死,他也不需要再滿手殺孽。
27
戰火波及了洛城,人人想方設法逃離,明里暗裡監視顧琉的那些人自顧不暇,早就將他拋到腦後。
像上輩子那樣,顧琉暗地裡聯繫了散落在各處對他忠心的舊部,打算趁亂逃出城。不同的是,這次加上了十五,還有我。
我在茅屋裡留足了柴火和糧食,把攢來的錢都留給她,告訴娘親我又要跟隨行商出遠門了。
過了好久,我娘依舊沒理我,我只得自己默默離開。
從前的阿陶肯定會很失落,但現在的我已經不會再糾結於別人是否施捨那一丁點親情了。
顧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對我很信任,他在外人面前裝成個半傻的人,在我面前卻從來都是本性,如今連底牌都毫不掩飾地展露在我跟前,包括他的那些舊部,他新近收買馴服的人,他手底下現有的勢力。
即使我對顧琉有些了解,知道他有那麼多底牌以後仍然感到驚訝。
他的那些仇敵們,都還沒意識到顧琉的不容小覷。難怪上輩子他一手爛牌,依然能殺回皇城。
想想也是,顧琉曾經可是,三朝元老做恩師,天下名士授經綸,加上武將世家的葉家培養,文才武略皆精,生長在陰謀傾軋的深宮,很小的年紀就能坐穩皇太子的位置,讓朝官百姓都折服。其中謀略手段,可窺見一斑。
我跟隨著顧琉避開官道翻山越嶺,我知道他即將遇到上輩子最恨的人之一,那個偽善的神醫。
我沒打算阻止他們的相遇,不動聲色地走在後頭。
28
攀上一座小山包,旁邊就是陡峭的斷崖,底下是一條人跡罕至的荒道,山上樹木叢生,擋住了我們一行人的身影,底下的大路現在時常有逃難的車馬經過,也有尾隨而來的流寇留下的殘兵。
路上,果然遇到個遭遇流寇跑到山上,被流矢釘在樹幹上的老頭。
他奄奄一息地向我們求救。
這輩子的顧琉顯然善良很多,看到是個老人,又有人認出這是遠近聞名的神醫,他沒有猶豫就想去救。
我卻阻止了他,走到所謂的神醫面前,甩下一句話:「收我為徒,就救你。」
顧琉不明白我的用意,但他也並未流露出疑惑,口風一轉極其自然地搭腔,聲音淡淡:「想清楚了,錯過我們你應該也遇不到別人可以出手相救。」
神醫面色有些難看,不過還是答應了,十五拔出他身上的箭,將為數不多的藥物用上,給他包紮止血,背著他一同去找過夜的地方。
老頭表示自己很感激,背地裡卻往火堆上煮的湯里撒迷藥,他自己則提前吃了解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一群救命恩人們喝下加了料的東西。
出乎他意料的是,大家都沒事,只有他倒下了,渾身都骨頭疼,疼得滿地打滾。
我一邊看著他痛苦地哀號打滾,一邊慢條斯理地把手上的烤魚吃完,擦乾淨手,才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蹲下:「呀,神醫老先生,您怎麼不吃東西,是不餓嗎?」
老頭連瞪我的力氣都沒有,爬到我腳邊磕頭哀求:「給我,給我解藥。」
看來他也知道自己是中毒了,也知道自己解不了。
他加了迷藥的那鍋湯我讓人背著他倒掉了,只留了一碗給他自己喝,還順帶加了別的東西,各種藥性混合在一起,便成了劇毒。顧琉他們配合著我,假裝不知道他的小動作。
我笑:「原來堂堂神醫也有不自醫的時候。」
我翻出配好的解藥丟給他,「這個可以壓制毒性。當然了,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你以後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發作,一次比一次痛苦,不能緩解就會活生生疼到死。」
「我可以每隔一段時間都給你配緩解的藥,但必須好好聽話哦,」我頗有些戲謔地看著他,意味深長,「我的好師父。」
他狼吞虎咽地把藥丸吃下去,還沒徹底緩過來,就急著將手裡殘留的藥渣捻著看,捻完又嗅又嘗,看向我時滿眼震驚,都顧不得我的威脅,開口就是驚嘆:
「小姑娘,這解藥是你自己配的?」
他是有真才實學的,所以能一眼看出來我的醫術不在他之下,訝異之外,對於不久前被迫答應認我當徒弟的事,突然就臉色不難看了。
我不關心他怎麼想的,我只知道,我的目的已經達成。
上輩子顧琉在他手裡飽受折磨,還錯過了最後一次見到自己母親的機會,我當然不會讓他死得太輕易,這毒越到後面發作越頻繁,生不如死。
與此同時,我可以以此控制他為我所用。
上輩子的顧琉親手教我學會的下棋,對弈之時,任何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子,都可能有大作用。
29
顧琉的身份特殊,此去京城面臨重重關卡,很有可能被皇宮裡的人知曉他出了洛城。
現在有了這個所謂的神醫,一切就很簡單了。
神醫美名遠揚,讓他安排車馬,應付關卡,我們裝扮成他的弟子僕從跟隨,沒人會聯想到廢太子身上。
這是他的作用之一。
休整了一夜,我們準備下山,正好撞見了洛城太守帶著底下許多人倉皇逃竄,身後跟著一隊追兵。
看來洛城已經被攻破,這一群酒囊飯袋拋棄城中百姓逃跑,敵軍都追到這裡來了。
沒人發現隱藏在灌木後的我們,我看著那一群人,把昨天那支拔出的箭拿了出來。
一路上我撿到了許多散落在林間的流矢,讓顧琉做了簡易的弓箭,現在派上用場了。
我瞄準為首那個肥頭大耳的太守,一箭將他斃命。
接著又一箭一箭,將其他得了孫貴妃授意,在洛城欺壓顧琉的人一個一個射殺。
場面很亂,沒人注意到來箭的方向,只會以為是身後追兵射中了他們,就算有人發現了問題,拔出羽箭辨認是哪方勢力,也只會追蹤到其他人頭上,畢竟那些箭,都是撿來的。
顧琉看得出我是在為他報仇,他沒有插手,耐心地等著我殺人,待不遠處一支飛箭躥過來時,才拉住我手臂輕輕一帶,避開了流矢。
這時底下我想解決的人都已經死完了,他把釘入樹幹的箭拔出來,拿過那張簡陋的彎弓,拉弓挽箭,一箭將敵軍頭領射下馬。
底下兩方亂起來。
顧琉溫聲道:「走。」
我們帶著神醫,以北上巡診的名義,一路進了京城,在鬧市裡一處不起眼的宅邸里落了腳。
神醫有錢得很,我讓他順帶把周圍的宅子也都買了下來,防止人多眼雜鄰里心生疑竇。
接下來,就要想辦法讓顧琉名正言順地留在京城了。
我告訴顧琉,他的母親其實還活著,被囚禁在郊外一處莊子裡。
顧琉渾身一僵,抬起眼時,眼眶都微紅了,卻沒說話。
半晌,他摸摸我的頭,瞭然地輕嘆,有些無奈。沒有急著詢問他母親,他問:「阿陶,你是不是,又想一個人去做什麼危險的事?」
他看人真准。
上一次我一聲不吭就走,讓顧琉擔心,我也很愧疚。所以這一次,我決定跟他說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我要讓他母親「死」掉。
顧琉沒說不好。
於是我開始付諸行動。我找到了那處莊子,不顯山不露水的莊子守衛極其森嚴,外人輕易靠近不了。
我在那兒觀察了一段時日,配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藥撒在他們取水的泉眼中,不久以後,莊子裡的守衛僕從們都開始精神恍惚,出現幻覺,我又穿著白衣大半夜在附近晃悠了幾回,裡面開始盛傳莊子裡鬧鬼。
藥物的影響讓他們堅信傳聞是真的,裡面伺候的婢女家丁紛紛找路子調走,一下子空出了許多職位,莊子裡人手不夠,如我所料找牙婆買人。
我把自己裝扮成普通人樣貌,假裝逃難而來的孤女,被牙婆撿到,我說我認識幾個字,牙婆覺得我可以賣個好價錢,給我編了個身份送到莊子裡任管家挑選。丫鬟識字可是個極大的優勢,我不出所料被選中,還分配到了主院,已廢葉皇后住著的地方。
我見到了上輩子沒有見到過的葉皇后。
她生得極美,每日坐在鞦韆上發獃。
我也見到了沒見過的齊閔帝,上輩子顧琉的父皇諡號閔,現在他還是齊國的皇帝。
皇帝隔三岔五來,卻不受葉皇后待見,兩個人見面就爭吵不休互相厭惡。
我當著不起眼的小丫鬟,蟄伏許久,找到機會單獨與葉皇后相處。
我把她留給顧琉的玉牌帶來了,證明自己與他熟識。
看到這東西,葉皇后情緒極其激動,很快又自己冷靜下來,銳利的雙眼將我盯著,等我解釋自己的來意。
我顧左右而言他,沒急著告訴她想做什麼,繼續在莊子裡待了一段時間,慢慢獲取了她的信任,才把假死藥拿出來。
我告訴她,可以詐死離開這裡,顧琉在外面等她。
我不會拿顧琉的母親冒險,所以這假死藥,我親自試驗過的,沒有任何副作用。
計劃很順利完成,葉皇后假裝生病,病急沒等來御醫就斷了氣,皇帝知道消息後連夜趕來,抱走她的屍體哭了一宿,才捨得將她裝進棺槨里。
在棺槨釘死之前,我把她偷了出去,消失在夜幕里,顧琉會掃除我們離開的所有痕跡。
回到那個小宅子,葉皇后緊緊抱著顧琉,看似堅強的大女人哭得眼睛通紅。
顧琉安撫好她的情緒,把人送回了屋,然後看向我。
我坐在院裡的小橋上,一邊悠閒地晃著腳丫逗水裡的游魚,一邊順手接了假山上的流水,一點點把臉上抹的褐黃脂粉洗掉,露出乾淨的容顏。
我把上輩子顧琉最大的遺憾彌補了,所以現在難得地很開心。
一扭頭,發現顧琉望著我。
我燦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