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細碎的片段在我腦海中湧現。
他在馬車中掀起帘子,紅色官服,紅色淚痣,讓我恍然間以為遇到了救世主。
他在來京的路上叫我為他研墨,落於宣紙,是個「緋」字。
他在我入宮難眠的夜晚來陪我,月光下,一支竹笛幽幽吹響,恰如風吹草低見牛羊。
我伸出手,接過那支簪子。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陸進安,流露出孩子一樣的神情。
他將簪子鄭重其事地放於我的手心。
「如果我騙你,你可以用這支簪子殺了我。」
我拿起簪子,電光石火之間,狠狠刺向陸進安!
40
簪子沒入陸進安的胸口,揚起血花。
然而,只是半寸。
陸進安的身手反應根本不屬於一個宦官,僅僅是瞬息的工夫,他便鉗住我的手腕,將我甩開。
血,滴滴答答地流下來。
他捂住胸口,抬起雙眸,像是受了傷的狐狸。
「為什麼?」
「你不是很清楚嗎?」我費力地爬起來,「陸進安,你是……
「羌戎人啊。」
他不該告訴我那段往事的。
在他想要向我證明,他對我的情意來源於何處時。
我腦子裡想的卻全是——
我為何會將他與裴刃弄混?
裴刃是漢人,但據說祖母有羌戎血統。
因此他鼻樑格外高挺,眉目格外深邃。
這也是陸進安的特徵。
如果僅是如此,或許不足以斷定什麼。
但偏偏陸進安一次次地提出:
「我可以帶你走。」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了這句話。
一個宦官,身不由己,就算再能玩弄權術,又能帶我去哪裡?
唯一的答案是——
去西域,去草原。
去他真正的故鄉。
41
黑夜掩住了我的身形。
我用手撐住自己的身體,掏出袖中的剪刀,刺向陸進安。
他身手比我好,但到底我先發制人,他受了傷。
剪刀於陸進安眉心前的半寸停下。
他抓牢我的手:
「阿緋,你就這麼想……殺我嗎?」
月光從雲層中滑出。
我看到那雙狐狸眼中,緩緩滲出一滴淚。
他捏緊我的手腕,骨頭要被捏碎的痛楚讓我幾近暈厥。
「來人,羌戎姦細是東廠掌印陸進安……」
我脫不了身,唯有大喊。
他一掌打在我的頸側,我頹然倒地。
陸進安起身,拍手。
幾個穿著宦官服飾的小宦官來到他身邊。
「主子。」
「帶她走。」陸進安垂眼看我。
「主子三思,這畢竟是南朝宮妃,如果直接在宮裡失蹤,只怕他們立刻就能查到主子的頭上……」
「帶她回去。」陸進安冷淡道,「火炮都已經到了我們手裡,攻下京城只是時間問題。
「我為兄長一統南北的帝業,做了十二年的奴才。如今只是想帶個女人回去,有誰敢說什麼?」
那些羌戎細作不敢再多言。
就在他們要將我抬起時,遠處亮起了火光。
「什麼人!」
42
昏沉。
我只能感受到暗夜中,火把由遠及近。
羽箭在空中飛過,直奔陸進安的面門。
「主子!」
「先退。」
我聽到陸進安離開時的聲音:
「阿緋,好好活下去。
「城門被攻破時,我自會來找你。」
……
「阿緋,阿緋!」
有人在搖晃我。
忍著疼痛起身,我看到了蕭祁白的臉。
四面八方都是火光,他的面孔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是……」
我捂著脖子,遠處的喊殺聲不斷地傳來。
「父皇賓天了。」
蕭祁白低聲道。
「趙王帶著駐紮在城外的兵力進宮,今晚我與他必有一爭。
「護住大殿!保護王妃!」
蕭祁白站起身,他的鐵甲上,全都是累累血跡。
我嗆咳起來,嘴裡有血腥味湧上來。
「蕭祁白!」
我喊他的名字。
他原本已經要衝出去,聽到我喊他,又回眸看我。
我爬上去,抓住他的袍角。
「殿下。」我曾以為,這輩子我不會再祈求蕭祁白,然而此刻,我不得不求。
「殿下,羌戎都攻到城外了,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再內亂了。」
我不明白。
為何火炮已經打在城牆上,或許明日就要亡國了。
城中的兩個皇子,卻在用僅有的兵力內鬥。
蕭祁白讓手下都守在門口,待殿內只剩下我們兩個,他蹲下身,輕輕撫摸我的臉。
火光將他的神情照得很溫柔。
「阿緋。」他說,「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事。
「等我除掉趙王,就什麼都好了。
「其他皇子還在路上,等他們到了,就來不及了。
「阿緋,你知道麼?你離開我之後,我經常做夢,夢到你還在我身邊。
「我們就在那片海棠花前,黑豆圍著我們汪汪叫,你拿著一塊桃花糕慢慢地吃。
「我想帶你回江陵,但我做不到。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是我親手讓你成了蓮花女。
「但以後不會了,我會是皇帝。阿緋,我保證,以後我再不會讓你離開我。」
他伸手,很繾綣地,摸過我的臉。
「你是禍水,也沒關係。
「為了你,我願意做昏君。」
……
我跟蕭祁白,的確有過很好很好的時光。
所以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此時此刻,我看著他的眼睛,突然就懂了。
一顆心像是被扔進了冬日裡的湖水,結滿了冰,一點點墜下去。
「蕭祁白。」
我艱難地開了口,嗓子像是被凍住了。
「陸進安的確是羌戎人。
「但這京城裡,最大的姦細是你,對嗎?」
43
寂靜。
只有遠處的喊殺聲,和火焰噼啪作響。
他低下頭,溫柔地在我額上落下一吻。
「阿緋,我說過了。
「為了你,我願意做昏君。」
……
羌戎是沒有火炮的。
那兩個用來攻城的炮台,顯而易見,是從我們這裡被運出去的。
陸進安做不到這一點。
他的確已經成為了皇上的心腹,但東廠宦官和守城的武將之間,是兩個水火不容的勢力集團。
陸進安做不到把守城的火炮調給羌戎。
武將們會對誰最不設防呢?
答案是皇子。
魏王死後,曾經支持他的武將,很多被蕭祁白收買。
貴妃沒有勾結羌戎的理由。
但蕭祁白有。
他第一個返京,優勢最大。
但趙王兵力更多,慶王出身更高,其餘皇子也未必沒有爭一爭的希望。
所以他勾結了羌戎。
羌戎是草原上的民族,他們就算能攻破南朝的疆土,也無法立刻統治。
一個需要軍力。一個需要傀儡皇帝。
所以蕭祁白才說——
「我願意做昏君。」
44
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宮。
四面里都是喊殺聲,我跑上城牆,看向下方。
守城軍還在作戰,但和羌戎相比,已經完全沒有士氣了。
畢竟他們雖然在前線,依然能夠感受到,城裡只怕已經亂作一團。
他們不知道在守衛什麼。
更不要說,原本該用來守城的火炮,此刻在敵軍的陣營里。
戰火轟在城牆上,屹立百年的堅固高牆,眼看著就要坍塌。
不是沒有援軍,但就算援軍能趕到,也來不及了。
京城或許今夜就會被攻陷。
城中能帶兵的將軍,要麼是蕭祁白的人,要麼已經完全沒有一戰之力。
還有誰能在今夜,守住這道城門?
45【姜玉凝】
貴妃走出了冷宮的門。
沒有人看守她了,四面都是喊殺聲。
兩面旗子,一面是「豫」,一面是「趙」。
貴妃看著看著就笑起來,她哈哈大笑,直到流出眼淚。
長姐,你看到了嗎?
那個昏君死了。
他的兩個兒子為了皇位打起來了。
活該。
他明明能救你的啊……但他太怯懦。
我也太怯懦。
我明明可以拎起我的長槍,衝進人群救你的。
那些叫囂著要殺死你的禁軍其實都是紙殼,只要我拿起那杆祖父留下的烏金虎頭槍,就能把他們通通撕碎。
還記得你是怎麼誇獎我的嗎?
你說:「我們玉凝,是小老虎一樣的姑娘啊。」
可那一天我在做什麼呢?
我閉著眼睛,躲在奶娘的懷裡發抖。
在恐懼,在害怕,在怯懦。
等我不害怕了。你已經死了。
你死後的那些年裡,每一天,我都在練槍。
我夢見我沖入包圍圈,把你救出來。
你幫我擦掉額頭上的汗,說:
「我們玉凝,真是小老虎一樣的姑娘。」
……
然後夢就醒了,我想起來,你已經死了。
皇帝躺在我的身邊,呼吸綿長均勻。
他睡得很好。
把你推出去送死的這些年裡,他睡得那樣好。
長姐,長姐。
我已經殺了所有人。
可我怎樣才能真正地救你?
……
貴妃走出宮門。
城裡已經完全亂了。
她向前走著,喊殺聲似乎與她無關,一步步向前,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巷子散發出霉臭味,這裡是貧民們居住的地方。
貴妃沒有來過這裡。
此刻,她有些好奇地看著前方。
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正在教她三四歲的小妹妹。
「如果有人進了家門,你就躲在米筐里。
「不要出聲,我會保護你的,知道嗎?」
小女孩拿著一把用來殺雞的刀,神情很認真。
其實她連自己也保護不了。
羌兵進城後,燒殺搶掠是註定的。
十一二歲的姑娘,已經足夠被氣血上頭的士兵們,當成集體狂歡的戰利品。
三四歲的小女孩從米筐里冒出頭來。
「阿姐。」她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住姐姐,「我不要躲著!我也可以保護你啊!」
一道悶雷突然從天空滾過。
閃電照亮了這對小姐妹的視線。
小妹伸出手:「阿姐,那裡有個好漂亮好漂亮的仙女。」
小女孩回頭看去。
那個位置已經沒有人了。
46【阿緋】
悶雷滾過天空。
我站在城牆上。
羌戎和守城軍都在短暫地休整。
城牆的大門緊閉,只有火炮一輪一輪地轟在牆面上。
突然。
吊橋被放了下去。
一匹烏黑的駿馬沖了出去。
馬上的身影似乎是我熟悉的,但我不知道她是誰。
直到我看到了那杆烏金虎頭槍。
那槍曾貫穿猛虎的脖頸,美艷的女人冷冷笑道:
「本宮十五歲時,可不是這麼沒用的東西。」
貴妃姜玉凝。
萬千箭羽朝她射去,每一支都燃著火。
就在火光要將一切化為灰燼時,暴雨突然從天而降。
羌戎的士兵在抱怨,他們臉色蒼白,怨恨著為何會有這樣一場大雨。
明明不該有的,一個時辰前,天空連一朵烏雲都沒有。
他們不明白。
但是我明白。
回身,我望向觀星台。
那裡有個身影,她背對著我,墨發在空中飛舞。
我看不見她的臉。
只有後頸處那朵蓮花,如觀音灑下玉露,開得如神如佛。
得無念,得無名。
神女命格,謝如淑。
她對著天空長拜下去,暴雨如注般降落。
那些燃著火的羽箭被雨水澆透,墜落下去。
剩下的也大多偏離了軌道,被長槍掃落。
「保護貴妃!」
我聽到有人在喊。
是個羽林衛的頭目,她騎在一匹棗紅馬上,護在貴妃側翼。
羽箭在背,長槍在手,張弓搭箭時,手腕上的蓮花燦燦生輝。
桃花馬上請長纓,引將鮮血代胭脂。
女將命格,展明月。
……
遠處,一面寫著「齊」字的大旗隨風飄揚,後面跟著黑壓壓的人馬。
臨安城的援軍到了。
帶兵的人腰間佩著獵刀,眉心一朵蓮花仿若第三隻眼。她的身邊,跟著年僅十歲便已披甲上陣的小郡主。
一心無累,四季良辰。所過之處,逢凶化吉。
福女命格,李九娘。
……
在很久很久的將來。
史書將那夜稱為乾元事變。
將那些最後出城的女孩,稱為蓮花軍。
……
原來這才是那個預言的真正含義。
「戰火紛飛日,宮蓮盛開時。」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誤讀了它。
在江山即將崩摧的那一天,蓮花綻放,不是禍國,而是救國。
……
我看到貴妃衝到了炮台前。
她的身上已經插滿了羽箭。
羌戎的弓箭一次次拉滿,但他們甚至已經不敢再瞄準她。
是個像猛虎一樣神勇的女人啊。
那些箭插在她身上,每一個傷口都在流血,已經染成紅色的戰馬在最後一刻倒下,將她甩了出去。
姜玉凝爬了起來。
她扯起一面燃著殘火的戰旗,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登上了炮台。
我看到貴妃了。
她揚起頭,看著天空中升起的星星。
「長姐。」貴妃輕聲說。
我並不知道,最後一刻,她想對她的姐姐說些什麼。
下一瞬,轟然一響,爆炸聲起。
貴妃姜玉凝,消失在了巨大的黑色煙塵中。
……
姜家滿門忠烈。
不一定為君王效忠。
但一定為百姓捐骨。
47
染血的月亮高懸於天。
我看到了很多人。
我看到展明月在戰場中拼殺,她拎了兩桿槍,一桿是她娘留給她的,另一桿是貴妃的。
烏金虎頭,熠熠生輝。
我看到謝如淑噴出一口血,倒在觀星台上,暴雨如瀑,運河水勢大漲,將正在渡河的羌兵沖得七零八落,截斷了他們的進程和退路。
我看到李九娘揮舞著一把砍刀,臨安城的野味的確好吃,她吃得又高又壯,曾經小小的她看上去一個能打三個羌兵。
我看著自己。
我能做什麼?
宋緋,你能做什麼?
千古大罪的禍水命格,你除了能招惹一個個男人,還能做什麼?
突然,我明白了。
轉身衝下城牆,我騎上一匹馬,直奔內宮。
千古大罪,不是惑君。
是弒君。
風掠過我的發梢,朱紅的牆出現在我的面前。
好寂靜。
方才還火光四起的宮中,已經一片寂靜。
這意味著皇位之爭,決出勝負了。
四下里都是屍體,我踏著屍山血海,一步一步走進金鑾殿中。
蕭祁白撐著頭,坐在龍椅上。
聽到聲音,他疲憊地睜開眼。
在看到我的瞬間,眼神被喜悅浸染。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阿緋——」
後面的話全都沒有出口。
因為他看到,我拉開弓弦,箭尖對準了他。
「阿緋……」
我閉上眼睛。
似乎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蕭祁白站在我身後,把住我的手,教我怎麼張弓搭箭。
我被他攬在懷中,心跳加快,充滿悸動。
他恍若未覺,只是笑著教我對準靶心:
「喏,以後誰要是欺負了你,你就——鬆手,嗖!」
鬆手。
羽箭飛出,正中蕭祁白的胸口。
他從龍椅上跌下,倒在地上,仍然不敢置信地抬頭看我。
「阿緋。」
他向我爬過來。
受了那樣多的傷,除了胸口,手臂和腿也都在流血。
然而他還是緩慢地、不甘心地,向我爬過來。
在離我還有幾步遠的地方,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裙擺。
卻終究差一點,還差一點。
只要我肯往前走近一步,他就能夠抓住我。
可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殿下。」
我蹲下來,看著蕭祁白的眼睛。
「你說,你要帶我回江陵。」
兩個人,一隻狗,一個院子的海棠花。
「可是江陵已經被羌戎占領了,你還能帶我……回哪裡呢?」
這一瞬,蕭祁白眼中所有的光終於熄滅。
他頹然倒在地上, 斷了氣息。
血從他的胸口湧出。
一個染紅的油紙包摔了出來。
我撿起來, 打開。
裡面是滿滿一包桃花糕。
已經碎了。
血把我和他的衣服, 都染得很紅。
恍惚還是十五歲那年的除夕, 他拉著我的手站在院子裡, 紅色的鞭炮紙屑落在我們身上。
「看咱倆這一身紅, 像不像要拜天地?」
我將那包桃花糕放在他的身邊。
一滴淚掉出來。
當然,也只是一滴淚罷了。
「叛賊已死, 爾等當全力殺敵——」
48【史書】
乾元二十八年, 夜。
皇四子蕭祁白勾結羌戎, 裡應外合,直取京城。
蕭祁白私通外敵,暗送情報, 先於入京路上撲殺魏王, 又於內宮兵變殺死趙王,幾乎將整個江山葬送。
當晚,貴妃身死殉國, 蓮花軍苦守城門。
先帝後宮的宜妃返回宮中,刺殺叛王蕭祁白。
蕭祁白的屍首被推上城樓, 宜妃高喊姦細已死。
一時間, 原本受內鬥影響的守城軍被穩定了軍心,士氣大增。
羌戎失去內應,被打亂陣腳。
渡河水漲,截斷糧草運送, 戀戰對羌戎不利。
羌戎王決定撤兵。
他曾在京城蟄伏十二年,以陸進安的身份做到權宦之首。
離開前,陸進安派人四處打探, 宜妃去了哪裡。
無人知曉。
這個被預言判定為千古禍水的女人,就這樣, 消失在了亂軍之中。
……
後來, 齊王、慶王先後趕到京城。
世家爭鬥, 如此種種,姑且不提。
最終, 長子齊王登基,由於身體病弱,兩年後, 便將皇位禪讓於皇太女。
也就是昔日的榮宜郡主。
女帝即位後,封謝如淑為國師,展明月為鎮北將軍, 李九娘為太子太傅。
李九娘素愛打獵,四人常於秋獮獵場中, 品嘗她的烤兔子。
女帝問李九娘:「當日從狼口之中救朕的人, 不是你吧?」
李九娘奉上兔腿:「陛下英明。」
女帝嘆氣:「也不知她如今在何處。」
46
不必問我去了何處。
我想吃荔枝時,便會去嶺南。
想坐烏篷船了, 便會去江南。
當然, 我最想去的地方, 是羌戎被擊退後的江陵。
這一次,不再是為情所困的小戲子。
我只是我。
梨園樂響,粉墨登場, 悲歡離合,都在戲中。
今日唱一出什麼故事?
就說那乾元年間,國師於蓮池前預言……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