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身帶蓮花胎記的女子,會成為引來戰火的紅顏禍水。
貴妃聞言,立刻派人在民間尋找此女,要將其提前扼殺。
消息傳來,江陵城的宋小姐害怕了。
她的身上正有蓮花胎記,如果被貴妃找到,怕是難以活命。
她的心上人為了救她,決定找個女子,在其背上烙出蓮花胎記,替宋小姐入宮。
此行兇險,即便賞下重金,仍然響應者寥寥。
直到我在鬼市裡揭了榜:
「我願意去。」
1
我曾以為,自己死也要死在江陵城的。
直到那日露水深重,我跪在廊下,聽見了書房裡的交談聲。
少女的哭聲聽著格外可憐,那是宋家的嫡女,宋宛容。
「殿下,求你救救我。
「誰不知道貴妃悍妒,她若是找到我,一定會殺了我的!」
窗紙上映出一個長身鶴立的身影。
是豫王蕭祁白。
「定有辦法。」
「什麼辦法!難不成還能找到人替我嗎?!」
「是。」蕭祁白低聲道,「我會找個人替你,成為蓮花女。」
蓮花女,是來自宮中的預言。
傳言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國師在蓮池前打坐時,突然提筆寫下:
【戰火紛飛日,宮蓮盛開時。】
隨後便擲筆閉目,與世長辭。
國師死後,他的弟子們連著觀星七日,終於解了師父留下的簽。
他們說,十年之內,會有個身上帶著蓮花胎記的女子入宮,此女乃是紅顏禍水,聖上為其所迷,必將引來社稷動盪、戰亂四起。
皇帝聽後,頗為不悅:
「無稽之談!國師臨終前怕是已經糊塗了。朕有貴妃一個便已經足夠,豈會還讓新人入宮?」
他不再提此事。
但貴妃卻上了心。
她開始暗中派人,在民間搜尋身上有蓮花胎記的女子。
人人都說,貴妃這是相信了國師的預言,要找到蓮花女,將她提前扼殺。
所以宋宛容才會這樣害怕。
她的背上,正有一片紅色胎記,是盛放的蓮花形狀。
2
蕭祁白哄宋宛容到深夜,她才終於放下心來,沉沉睡去。
蕭祁白為她蓋好被子。
隨後走出來,目光落在我身上。
宋宛容已經罰我跪了兩個時辰,從傍晚一直到深夜。
蕭祁白看見時,沒問緣由。
只說:「定是她忤逆太過。」
誰都知道宋宛容是個極好的女子。
對殿下,她曾捨命相救。
對下人,她也溫良寬厚。
所以她與我起衝突,只可能是因為我傷害了她。
為此蕭祁白已經不知罰了我多少次。
宋宛容哭著說我偷了她的佛珠,蕭祁白便讓我在下著暴雨的夜晚,磕遍佛寺的一千級台階。
宋宛容說我推她落水,害她得了風寒,蕭祁白便讓僕婦把我拉進寒冬的院子裡,將整桶冰水澆在我身上。
此刻,夜風微動,蕭祁白停於我面前,垂眸看我,眸底儘是失望:
「罰了這麼多次,都不能讓你長長記性嗎?」
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我渾身濕透,微微發抖。
似乎有瞬間的不忍,蕭祁白伸出手,想要拉我起來。
我下意識地避開了。
他的手頓在空中,隨即眸色變冷。
「你是對容兒有怨,還是對本王有怨?」
我低頭想說不敢。
一個再卑賤不過的戲子,如何敢怨江陵城身份最高的貴客?
張開口卻發現,被宋宛容逼著唱了一整天戲的嗓子已經全是血腥味,實在發不出一點聲音了。
見我不說話,蕭祁白眸色更冷:
「容兒讓你跪,定是為了叫你反省過錯。如今看來,你並無反省之意。」
他大步離去,吩咐手下:
「讓她再跪半個時辰。
「還有,去找牙婆,問她,人到底什麼時候能買到。」
3
夜色深黑,守夜的丫鬟都靠在門邊打著瞌睡。
沒有人在意我。
只有一隻毛茸茸的小黑狗跑過來,用它溫熱的身子貼著我。
它是我從冬日的大雪裡撿回來的,小小一隻,就叫黑豆。
蕭祁白把它養在府里,對它寵得不行。
丫鬟婆子私下裡都議論:「這賤種的小土狗,比正經的主子都金貴呢。」
可現在,黑豆的毛亂亂的,顯然是很久沒洗過澡了。
它跟我一樣,在宋宛容出現後,就被蕭祁白忘了。
「走,黑豆,姐姐帶你回家。」
黑豆啃了肉骨頭,滿足地抱著我的枕頭睡著。
我摸了摸它的腦袋,披衣起身,去了鬼市。
江陵城中最見不得光的生意,都在這裡。
穿行許久,終於尋到了蕭祁白提到的牙婆。
她不認識我,見我上前,立刻熱情地招呼:
「姑娘,可是缺銀子?」
不怪她熱情。
買蓮花女的榜已經在鬼市裡貼了多日,至今沒有合適的人選。
畢竟人人都知,這是送命的買賣。
我閉了閉眼,模仿著一個走投無路的貧家女,啞著嗓子問:
「你肯出多少銀子?」
牙婆上下打量著我,似乎對我很滿意。
她咧開沒牙的嘴,笑了:
「姑娘,銀子不是問題,隨我來,咱們慢慢聊。」
4
「牙婆買到人了?」
第二日,書房裡。
蕭祁白淡淡抬眼,眸中有驚喜。
「買到了,那女子已經簽字畫押。」
蕭祈白的屬下裴刃,遞上一張契紙。
上面是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阿緋。」蕭祁白念出來,「倒是個別致的名字。」
這名字是我娘給我起的,陪著我長到五歲。
五歲那年我入了戲班,成了紅袖姑娘,從此再無人知我的本名。
「這個阿緋家中情況如何?」蕭祁白問。
裴刃低頭稟告:「她出身漁村,說是父親染病,唯一的姐姐在婆家過得苦不堪言。所以才想賣身為父親治病。」
「屬下已經派人去查了漁村的戶籍,對得上。」
「甚好。」蕭祁白點頭,「派人去看住她的家人。」
他的確滴水不漏。
找一個出身貧苦的女子,不但要給銀子收買,還要控制住她的家人作為威脅。
只是蕭祁白不知道,家人並不能威脅到我。
我沒撒謊,我父親的確染了病,但那病的名字叫賭癮。
為了這病,他起了賣女兒的心。
至於我姐姐,原本父親想賣的人是她,她害怕,於是給我下了藥,將昏迷的我送上去江陵的船。
「這個阿緋買得甚是合適,牙婆這次差事辦得不錯,賞。」
蕭祁白道。
「你去聯繫郎中和畫師,三日之內,讓牙婆帶著阿緋去城東醫館,刺下蓮花印。」
「是!」
裴刃領命離開。
我撥動著熏爐中的香料,嘴角泛起一絲笑。
三日。
三日之後,我就不再是戲子柳紅袖,而要做回阿緋了。
「你笑什麼?」
蕭祁白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身邊。
我垂眸:「殿下找到了能救宋小姐的人選,我替宋小姐高興。」
蕭祁白一直希望我乖順。
如今我這個答案,應當足夠乖順。
可他似乎並不滿意。
輕嗤一聲,蕭祁白扳過我的臉,淡漠的目光掃在我臉上:
「紅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容兒和蓮花女的預言扯上關係,就算有人能頂替她,她也必須隱姓埋名,低調行事。
「所以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跟她完婚。」
粗糙的指腹滑過我的肌膚,蕭祁白低聲道:「對此,你很高興吧?」
5
江陵城中,人人都說,我痴心於蕭祁白。
一個下九流的戲子,不過是被捧了幾年,便不知天高地厚,一門心思地想嫁進王府的門。
蕭祁白大約,也是這樣看我的。
揮開他的手,我淡淡道:
「成婚是殿下與宋小姐的事,與紅袖無關。」
「無關?」
他攥住我的肩膀。
「若你真覺得無關,為何一次次地傷害宛容,又為何冷著臉,硬生生跪了兩個時辰,也不肯放軟態度求我一句?
「你是為什麼,不就是因為我跟她訂了婚,你因妒生恨麼?」
他的手摁在了我肩頭的舊傷上,我疼得吸一口氣,下意識地推開他,向後退去。
他一怔,隨即更怒。
「怎麼,如今被我碰都不願意了麼?」
蕭祁白曾經不是這樣的。
哪怕戲班班主給我下藥,將我送到他床上。
他也只是給我喂了溫水,隨後和衣在長椅上睡著。
我醒後問他為何不去別的房間休息,他笑:
「因為怕。
「怕甩袖而去,人人以為我厭棄你,日後會拜高踩低欺辱你。
「又怕睡上這床榻,情不自禁,違了你本意。」
……
不過是區區兩年,所有的憐惜與尊重便全部消失。
盛怒的蕭祁白掐著我的脖子,將我摁在繪滿海棠的貴妃榻上。
衣服被撕開。
我掙扎著,望著天花板,耳邊響起幼年時,班主打在身上的鞭子聲:
「記好了,戲子就是戲子,伺候人討好人的玩意兒!」
……
眼看著蕭祁白的吻即將落下來,我的手已經摸到了袖中的剪刀。
屏風卻突然被叩了三下。
「殿下。」外面是裴刃的聲音。
「滾出去!」
「殿下……」裴刃堅持,「是宋小姐。她舊傷發作,暈過去了。」
果然,聽到宋宛容的名字,蕭祁白立刻鬆開了我。
將我像個物件兒一樣擲到床上,他回身往外走。
裴刃跟了上去。
臨走前,他回過頭,隔著琉璃屏風,目光模糊地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既憐憫。
又有說不出的晦澀。
6
夜涼如水,一個身影順著窗戶翻進來。
我知道那是裴刃。
他曾是街頭的乞兒,被其他乞丐毆打時,是我為他解了圍。
十年過去,乞兒長成了小狼一樣的清冷少年,成了蕭祁白身邊最信任的侍從。
裴刃為我帶了藥。
他蹲下身,要幫我塗在跪了一整夜後血腫的膝蓋上。
我揮開他的手:
「滾。」
藥瓶滾落在地。
裴刃低下頭,站在月色里。
「姐姐……還在怪我麼?」
我曾視裴刃為自己的弟弟。
但從去年夏天到現在,我們再沒說過話。
原因很簡單。
去年六月,萬舟競渡。
豫王蕭祁白於畫舫上,遇刺客埋伏。
親衛損失慘重,蕭祁白本人也陷入昏迷。
千鈞一髮之際,一名女子從相鄰的小舟爬上畫舫,用船槳擊中刺客。
隨後以身擋刀,與刺客一同墜入江中。
……
身為那場遇刺事件中唯一見證了全程的親衛,裴刃向蕭祁白做證——
救他的女子,是宋宛容。
7
我閉上眼睛。
似乎仍能看到那一日我跟宋宛容對質時。
裴刃舉起手發誓:
「救殿下的人,千真萬確是宋小姐。
「若我撒謊,天打五雷轟,叫我不得好死。」
從那一日起,蕭祁白對我越來越厭惡。
他冷淡地捏著我的下頜:
「裴刃與你情同姐弟,他都證明不是你,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
此時此刻,月光晦暗。
我不願再看裴刃蒼白的臉,只道:
「宋家是世家高門,你為了仕途前程,無可厚非。
「只是既然做了這樣的選擇,就別再向我提往日情分。」
轉身想要送客。
手腕卻被他一把拉住。
裴刃咬著牙,眼眶通紅:
「姐姐,你以為,我是為了仕途前程?
「我是為了你。
「再到殿下面前,我還是會告訴他,為他擋刀的人是宋小姐。
「不然呢,姐姐,你還想憑此讓殿下娶你做正妻麼?還是想要依仗這份恩情做個寵妾,跟宋小姐去爭去斗?
「為何你就是不懂,你是個戲子啊,和乞丐一樣低賤的下九流,你以為殿下會護著你麼?不會的,等著你的只會是數不清的折辱,看看你的膝蓋,這只是個開始!」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素來沉默寡言的裴刃如此激動。
冷冷地垂了眼,我說:
「嗯,你說得都沒錯。」
他以為我終於聽進去了,情難自抑地伸出手:
「姐姐,跟我走吧。
「什麼仕途前程,為了你,我都可以不要。
「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你喜歡吃荔枝,我們就去嶺南,喜歡坐烏篷船,我們就去江南。天地之大,山川風物,只要你想,我都會陪著你。」
我揮開他的手,笑了:
「天下的男人都死絕了,所以我必須在你們兩個里選一個,是嗎?」
8
天光亮起,裴刃不得不離開。
他有蕭祁白吩咐的差事在身,需要去聯繫牙婆、巫醫、畫師,只有這些人齊心協力,才能讓一個以假亂真的蓮花女誕生。
臨走前,他仍然回眸望我:
「姐姐,我不是逼你選我。
「但除了我,沒人敢帶你離開。」
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承認裴刃說得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皇四子蕭祁白,天潢貴胄,誰敢跟他搶人?
曾有許多客人動過為我贖身的心思,一打聽我是蕭祁白捧出來的人,便再不提了。
但裴刃還是想得少了。
我看向窗外,目光穿過層層飛檐,望向京城的方向。
朱牆琉璃瓦之內,有位盛寵十年的貴妃。
只要背上烙下蓮花印,她就會帶我走。
她認為我是妖女不要緊,想殺我也不要緊。
至少我要讓她幫我,離開這座囚籠般的江陵城。
9
三日的時間一晃而過。
蕭祁白沒再出現。
酒樓里相熟的小倌兒偷偷來找我:
「豫王殿下昨夜跟幕僚喝酒時,提起過你。
「他說你這些年被他寵壞了,氣性太大。
「幕僚們便都提議,讓他晾著你幾日。
「他們說,『這女子都是恃寵而驕的,何況紅袖姑娘被捧了這麼多年,如今殿下狠下心來晾她個十天半月,她定然心急得不行,到時便也學乖了』。」
蕭祁白大約是聽進去了。
往日裡他有空閒便常來接我,如今卻把時間都給了宋宛容。
我笑著褪下一個金鐲子,塞給小倌兒:「多謝你給我報信。」
他驚喜萬分:「紅袖姐姐,這、這也太貴重了,你怎麼給我這麼厚的賞啊?」
因為我要走了啊。
帶不走的財,與其原封不動地還給蕭祁白,不如散給需要的人。
月上中天,我走進城東醫館。
「阿緋。」
牙婆端上銀盤,裡面是密密麻麻的銀針。
「這針刺下去,你就不能再回頭。從此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我咬緊了牙關。
「好。」
我不回頭了。
針扎進我的後背,一下一下,是細密又尖銳的疼。
按照畫師繪出的形狀,刺出一個蓮花形狀的傷口。
隨後,硃砂灌入,被封在其中。
汗水很快濕透了我的額發。
我昏了過去,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十四歲的蕭祁白,鮮衣怒馬,一襲紅衣躍上高處,將他手中的海棠扔給我。
「我喜歡你,以後你的每場戲,我都來捧。」
十五歲的蕭祁白,拉著我去山寺許願,在灼灼桃花中,將我和他的名字寫在福袋裡,系在情人橋上。
十六歲的蕭祁白,在除夕時和我一起守歲,爆竹碎屑落了一身。我要拂落,他卻拉住我,笑著說:「你看咱倆這一身紅,像不像要拜天地?」
紅衣於夢中顛倒。
我看見的最後一個場景,是我擋下那一刀後墜入江中,九死一生地爬上來後,看到畫舫里,蕭祈白摟著懷中昏迷的少女:
「容兒!醒醒!」
他眼眶通紅,語氣如此焦急。
「你不是說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給本王麼?只要你醒來,本王一定娶你……」
在他的呼喚中,少女終於睜開了眼睛。
她抓住他的手,一行清淚流下:
「殿下,你沒事就好。」
他們緊緊相擁。
而我失去最後的力氣,墜入滾滾江中。
10
「快救她!」
就像有隻手突然將我從水底拽了出來。
是蕭祁白的聲音,帶著焦急和怒氣:「救不活她,本王叫你們都陪葬!」
一定是錯覺。
我睜開眼。
卻發現,他真的在這裡。
一窗之隔的院子外,牙婆戰戰兢兢:
「殿下息怒,在救了……」
……
「血止住了!」巫醫欣喜道。
牙婆立刻衝進來,她檢查著我背後的肌膚,神色喜悅:
「阿彌陀佛,還以為你活不下來了呢。」
刺蓮花印的過程中,傷口出血嚴重。
他們都以為我要死了。
「殿下,阿緋沒事了。」牙婆趕忙出去彙報,「這蓮花印,和宋小姐身上的一模一樣,逼真極了。
「殿下要不要進去驗個貨?」
蕭祁白頷首,朝門內走來。
他的腳步聲一響一響,我的心隨之揪緊。
突然,蕭祁白頓住了。
他說:「紅……」
室內月白的紗帳,映出我的影子。
身形模糊,但仍然……似是故人來。
我僵住,冷汗已經無聲地滲出。
「殿下,她叫阿緋。」牙婆以為蕭祁白記錯了我的名字,連忙笑著提醒,「阿緋,殿下賞你紋銀千兩,還不謝過殿下?」
「阿緋……謝殿下大恩。」
聲音粗啞難聽。
倒影中,蕭祁白的肩膀無聲無息地松下來。
不是紅袖。
江陵城中的名角兒,最愛惜的就是自己的嗓子。
我更是日日小心謹慎,不碰冰,不碰糖,稍微有得風寒的跡象便提前吃藥。
絕不會任由嗓子啞成這樣。
不過是個身形肖似的人。
蕭祁白定了心,聲音便也冷了:
「裡面血腥味重,本王就不進去了。
「等她傷好了,本王再看。」
說完,淡淡離開。
他一走,我鬆了口氣,這才撕心裂肺地咳起來,把嘴裡的東西吐掉。
方才,為了不讓蕭祁白認出我。
情急之下,我含了一口鐵砂。
背後的傷口一片疼痛。
牙婆將我扶起來:
「三月十六子時,到宋府角門處,會有丫鬟引你入府,做迎接貴妃使臣的準備——你可明白?」
「明白。」
回到房中,有小倌兒上前:「紅袖姐姐,豫王殿下來過。」
心頭一緊,我問:「他發現我不在?」
「沒有,他沒進來,便被宋小姐的人叫走了。」小倌兒生氣,「過去何等痴情的樣子,如今看來,他比戲子都能做戲。」
我笑了笑,捏捏小倌兒的嘴,讓他慎言。
蕭祁白沒再來找過我。
據說宋宛容病了,他把全城的郎中都叫了過去。
導致當晚我發起高熱時,竟然連個大夫都請不到。
後背仿佛有個火爐貼著皮膚在烤,我疼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想:
是因為我奪了宋宛容的妖妃命格,上蒼在懲罰我麼?
班主發現我病了,派人去請蕭祁白。
他想讓蕭祁白來看我,他也好藉機推薦兩個新來的小花旦,叫豫王殿下捧一捧。
哪知通報的人連王府的門都進不去。
「豫王殿下陪著宋小姐呢,說不見外客。」
班主再遲鈍,也知道我失寵了。
他不想花銀子請郎中,就把我鎖在房間裡:
「紅袖得的怕是癆病,別去接近她,小心你們也染上。」
我被留下自生自滅。
幾番昏沉,最難受的時候,我依稀聽到旁邊有小狗在叫,用它熱熱的腦袋拱我。
是黑豆。
「別怕,別怕。」我說,「明天我就好了。」
後背的血肉已經長好,我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額頭上敷著退熱的帕子,床頭擺著藥碗。
門也不再上鎖,外面飄來熱粥的香味。
班主拎著食盒進來,滿臉都是殷勤的笑:
「紅袖醒啦?昨晚豫王殿下來看你了……」
我一把推開他,踩著掉落的食盒飛奔出去,班主似乎叫罵著什麼,但我顧不上了——
我的小狗不見了。
11
豫王府還是那個模樣。
我一路奔進去,無論門房還是丫鬟,見了我全都立刻開門,親熱地招呼:
「紅袖姑娘來了。」
就好像幾天前議論我痴心妄想的人不是他們一樣。
飛奔至書房,裡面是蕭祁白和裴刃的聲音。
裴刃的聲音有些急切:
「紅袖出身低賤,又性情不馴,只會攪得家宅不寧。殿下就算真想納妾,也不該是她。」
蕭祁白低低一嘆:「可你沒見她昨天的樣子。我不過是冷落了她七八日,她便病成那樣。」
門口的書童見我衝上來,試圖攔我:「姑娘,殿下跟裴大人說話,你不能……」
我掙開他,撞進門內。
蕭祁白原本尚有憐惜,見我這樣闖入,當即皺起眉。
我盯著他,喘著粗氣:
「黑豆呢?」
他眉頭擰得更深:「你的嗓子怎麼了?」
病後沙啞的聲音,讓他似乎想起了什麼。
在某個月色晦暗的夜晚,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氣,他好像……聽過這個聲音。
然而我沒有給他回憶的機會。
上前一步,我幾乎要嘔出血來:
「黑豆呢?!把它還給我!」
12
宋宛容將一截染血的五彩繩放進我手裡,那是我系在黑豆脖子上的。
江陵風俗,五彩繩又叫長命縷,女子在節日時編織它送給家人,寓意平安長壽。
我早就沒有家人了,就編了五彩繩送給黑豆。
「你啊,要活得長長久久,好好陪著我,明白嗎?」
黑豆舔著我的手,汪了一聲,大概在說它明白。
此時此刻,宋宛容握著五彩繩,泣不成聲:
「我真的是看它可愛,想喂它吃的。
「誰知那雞骨頭太尖了,扎穿了它的腸子,它吐了好多好多血,怎麼都救不回來……」
越過宋宛容聳動的肩頭,我看到一個小小的土包。
我蹲下身,伸手去挖。
「紅袖!!」
十根指甲盡數折斷,血流進土裡,我一點也沒覺得疼。
我終於又見到黑豆了。
它躺在裡面,跟抱著我的枕頭睡著時,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別是,它的一隻耳朵不見了。
宋宛容湊上來:「紅袖姑娘……」
她含著眼淚,摟過我的肩頭,像是要安慰我。
實際卻是湊近了我的耳朵,輕聲道:
「我怎麼叫這條賤狗,它都不理我,只知道咬著殿下的袖子讓他去看你。
「你說,這種聽不懂人話的狗,是不是該剪掉它的耳朵?」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死死掐住了宋宛容的喉嚨。
我抓著她的脖子,一下一下,把她的頭往地上撞。
無數的人聲在我旁邊作響。
有裴刃的:
「姐姐!你瘋了嗎!這不過是條狗!」
有蕭祁白的,他拽著我,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
「紅袖,紅袖……」
混沌漸漸變得清明。
我發現我緊緊地抱著黑豆的屍體。
蕭祁白則緊緊抱著我。
宋家人要報官。
我一個賤籍的戲子,把他們府里的嫡女傷成這樣。
他們要我賠出這條命。
是蕭祁白攔住了。
他說:「貴妃的使臣很快就會進城,你們確定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將宛容卷進案子裡?」
宋家人不說話了。
蕭祁白回頭看著我:「至於她,我自會處置。」
我被關進了王府的偏房裡。
宋家人盯著,一整日一整夜,不要說飯,就是水也沒送進來一碗。
深夜蕭祁白進來的時候,我嘴唇乾裂出血,整個人神情呆滯地抱著黑豆。
「我還想帶你走呢。」我拍著它,「明明再過幾天,我就能帶你走了。」
蕭祁白站在我身後。
他沒有當回事。
我不是第一次在賭氣的時候跟蕭祁白說我要離開江陵。
但無論是他還是我,都知道這是個笑話。
戲班的戲子,全都簽了生死契。
敢跑,抓回來就會被打死。
我八歲那年,一個師姐跟情人私奔,都跑到渡口快要上船了,還是被抓回來。
她被班主打死,屍體吊在我的房間裡,整整一夜。
那夜過後,我就嚇破了膽,無論怎麼被打被罵,再也沒生出過逃跑的念頭。
也許是想到往事,讓蕭祁白略微產生了一絲憐惜。
蕭祁白靠近我,蹲下來,想把黑豆接過去。
我不鬆手,背過身,躲開他。
他頓住,低聲問:「你連我都怪麼?」
我不說話。
黑豆很乖,但它只是條小狗。
小狗以為被愛了,就會愛一輩子。
所以它會在我生病時跑去找蕭祁白,求它的爹爹救救娘親。
「紅袖。」
見我良久不說話,蕭祁白的耐心在一點一滴地流逝。
他揉了揉眉心:「宛容說,她可以原諒你。
「明日是她的生辰了,貴妃的使臣還沒進城,這大概是她最後一個能光明正大慶祝的生辰。
「她說,只要你給她唱出戲,過去的事情就算一筆勾銷。」
我沉默良久,突然道:
「殿下,你聽過一句俗話麼?
「『戲子無情,婊子無義。』」
我笑了:「我和宋小姐如此相配,我怎麼能給她唱戲呢?」
蕭祁白驟然冷了臉。
耐心耗盡,他不願再跟我廢話。
「你不唱是嗎?」
他一揮手。
幾個僕婦衝上來,要搶走我手上的黑豆。
「把這隻狗煮了,肉分給城外的難民。」
蕭祁白冷冷道。
那些僕婦開始攀扯我,很多隻手拽住黑豆的尾巴、後腿,粗暴地往外拉。
萬念俱灰。
我抱緊黑豆,閉上眼睛。
「我唱。」
13
出場匆忙。
沒有胡琴,沒有扮相。
但客人們都知道,只要紅袖姑娘開了腔,那地方就是江陵城最好的戲台。
站在王府的花園裡,蕭祁白攬著宋宛容坐於席間,裴刃立在一旁。
花園裡有一叢叢的海棠,是蕭祁白曾經為我種下的。
此刻的他摟著宋宛容,抬眼問我:「選好曲目了麼?」
我突然就笑了。
「選好了。」
閉上眼睛,夕陽沉落,最後的光暈落在我身上。
我緩緩開口: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宋宛容的臉色立刻變了。
這是她的生辰,點明了要歡快愉悅的戲。
我一開口她就知道不對。
宋宛容立刻去拽蕭祁白的袖子,紅了眼眶:「殿下……」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
這一次蕭祁白就像是恍若未覺,他的目光呆呆地落在我身上。
唱戲的紅袖,是江陵城中,最讓人移不開眼睛的存在。
裊裊戲音繞樑,遠處的夕陽下,昏鴉起落: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
「他叫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戲夢難分。
這是我最後一曲了,唱完這曲,江陵城再不會有柳紅袖這個人。
我用盡了力氣,如同杜鵑泣血。
肩頭滲出紅色來,或許是硃砂的毒性太強,帶動了我為蕭祁白擋刀留下的那處舊傷。
「紅袖!!」
有人在叫我。
不知是誰。
或許是裴刃,或許是蕭祁白。
不要叫我。
我不要你們任何人。
轉身,我抱起黑豆冰涼的身體,一步步走進夜色里。
14
蕭祁白似乎想要離席追我。
但宋宛容拉住了他。
她說:「殿下,我們明日還要去見阿緋……」
明日就是三月十六了。
前面的流程都有手下負責去做,但到最後一步,總要親自把關。
茲事體大,遠比我重要。
蕭祁白頓了頓,坐回去,沒有再看我。
我一個人走進黑暗的巷子裡。
月光幽微,我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裡。
蕭祁白會放我走麼?
我弄傷宋宛容,又砸了她生辰宴的場子。
他會放過我嗎?宋家人又會放過我嗎?
……
不遠的前方突然傳來馬車聲。
我驚訝地抬眼。
這種車駕的規制,全江陵只有蕭祁白配坐。
但蕭祁白現在在王府里陪宋宛容,所以這輛車……
接的是從京城而來的大人物。
沒有時間猶豫了。
我立刻脫下高領的綴褂,只留貼身的襦裙。
隨後,我奔跑起來。
直到車駕幾乎擦著我的身體停下,我跌倒在地。
馬夫勒緊韁繩:
「什麼人!」
駿馬長嘶,我驚恐地抬頭。
青衣的宦官分立左右,車架上,一個身穿官服的男子掀開帘子。
狐狸眼,眼角一顆硃砂淚痣。
官帽上,金璫熠熠生輝。
昭示著他的身份——東廠掌印,陸進安。
心頭掠過一絲令人戰慄的狂喜。
我跪得更低,以惶恐的姿勢垂下脖頸。
襦裙的領口大,有一點紅色的蓮瓣尖,從大椎處隱隱露出。
在月色下分外明顯。
高高在上的陸進安一定是看到了。
他走下來,緞靴停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傷到了麼?」
他說,聲音清冷如碎冰。
「你是哪個府的小姐?」
我抬眼,故作驚惶地報出我的名字:
「民女是宋家女……宋緋。」
15
長街寂靜,只有馬蹄聲悠悠。
車內熏了好聞的沉水香,陸進安坐在對面,把玩著手中的南紅菩提串,一雙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
他有張美得近乎妖異的臉。
「停車。」
陸進安突然開口道。
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我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問題,有些惶恐地坐在原地。
陸進安撩起車簾。
外面是片桃花林,夜風吹拂,花枝微動。
陸進安跳下馬車,轉身,向我伸出手。
我不太明白,便跟著跳了下去。
馬車有些高,他接住我,懷抱亦是淡淡的沉水香氣息。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下官是個閹人,宋姑娘投懷送抱,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我這才意識到他並不是要接住我,一時間有些窘迫:「我以為……」
他笑了笑:
「我是讓你把小狗給我。」
他把黑豆從我懷裡接過去。
「我進江陵時,途經此處,覺得風景甚好,還有野兔出沒。」
他拍拍黑豆的腦袋,沾著泥土的黑毛弄髒了他的官服,但他似乎並不在意。
「小傢伙住在這裡,應該會高興的。」
陸進安幫我把黑豆葬在一棵最大的桃樹下。
然後他席地而坐,撿起一截巨大的樹根,掏出小刀,刻了一會兒。
他的手指很靈巧。
月亮穿進雲層,又穿出來的工夫里,陸進安已經刻好了一隻小狗。
他將我手中的五彩繩穿過它,系在我的手腕上。
「只要你記得它。它就還在陪你。」
我已經很久沒有落過淚了。
卻在這句話面前,淚如雨下。
陸進安靜靜地等著我哭完,接我上了馬車。
他說:「就不跟你的家人道別了吧?」
我看向他,他淡淡一笑:
「能讓你深夜一個人出來安葬小狗,他們想必不會待你太好。」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點點頭:
「不道別了。」
16【蕭祁白】
子時已經過了。
蕭祁白冷著臉站在宋府的角門處。
他不喜歡等人,然而今夜,這個人他不得不等。
帶著寒意的夜風撲過來,蕭祁白煩躁地揉揉眉心:
「那個阿緋還沒到麼?」
丫鬟戰戰兢兢:「沒有……」
蕭祁白閉了閉眼。
是他疏忽了。
醫館刺下蓮花印後,他不該叫這個女子回去自行養傷的,而是該把她看管起來。
如今她反悔了。
「裴刃。」
「臣在。」
「立刻去漁村,把阿緋的父親姐姐綁過來,這個蓮花女她是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
「是!」
裴刃領命,轉身就要離開。
卻突然聽到馬車聲。
車駕於蕭祁白面前停下,走出一個身影。
紅色官服,紅色淚痣。
借著月色,蕭祁白認出了他。
陸進安。
此人身為宦官之首,善舞弄權術,心機極深。
蕭祁白不喜歡他。
奈何無論是父皇還是貴妃,都對陸進安寵愛有加。
「豫王殿下。」陸進安行禮。
蕭祁白討厭他的模樣,明明是躬下身,卻一點不恭敬。
好在陸進安說出的話,倒是個好消息。
「臣在進江陵城的路上,遇到了宋府的宋緋姑娘。
「她被馬車所驚,崴了腳,臣便先叫人送她去醫館。
「特來宋府,跟宋大人打個招呼。」
原來不是反悔了,只是來的路上出了意外。
蕭祁白心頭微微一松。
但不知為何,又有股無端的陰霾,似石縫裡長出的細藤,悄無聲息地纏了上來。
還不等他想明白這陰霾到底是為何,陸進安便再度開了口:
「宋緋姑娘與貴妃有緣,我需將她接入宮中,陪伴貴妃。」
發現了。
蕭祁白的眉心無聲無息一動。
不管是因為什麼契機,陸進安已經發現了阿緋身上,那個被刺出來的蓮花印。
按照蕭祁白原本的計劃,阿緋該在宋府學習禮儀規矩,從而更好地冒充宋宛容。
沒想到,陸進安竟然提前趕到,直接接走了阿緋。
不要緊。
蕭祁白安慰自己。
反正入宮就是送死的,也許都不會真正見到貴妃,就會在路上被悄無聲息地除掉。
所以她的真實身份,並不會被發現。
饒是如此,蕭祁白還是及時地補了幾句:
「我聽聞宋府這位阿緋姑娘,自幼在莊子上養病,所以不曾受過教導,行為很是粗鄙。
「倘若她言行無狀冒犯了陸大人,本王替宋府賠個不是。」
月色下,陸進安淡淡一笑。
「是麼?
「我倒是覺得,她沒有殿下說的這樣不堪。」
17
蕭祁白跟陸進安見面時,我正在驛站里,跟另外三個女子面面相覷。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九州之大,有蓮花胎記的,不止一人。
廣陽郡郡守家的庶女謝如淑,年十六,性情聰慧,飽讀詩書。
她的蓮花胎記,在後頸。
梁城守城軍副千戶之女展明月,年十四,眉目濃麗,英氣逼人。
她的蓮花胎記在手腕。
年紀最小、出身也最低的是李九娘,她只有十歲,父親是個獵戶。
但蓮花胎記最奇特的也是她,長在眉心,遠看像是第三隻眼。
再就是我,宋家嫡女宋緋,蓮花胎記在所有人中最大,長於後背。
外面的宦官已經在押注,賭我們四人之中,誰才是那個妖妃禍水。
被押注最多的是展明月。
原因很簡單。
所有見過貴妃的宮人都說,展明月長得極像年少時的貴妃。
貴妃出身世家之首的姜氏,姿容絕世,美艷之中有勃勃英氣。
君王寵她,椒房春恩,十年不倒。
但貴妃總會老。
等她老了,和她容貌相似,又身有蓮花印記的展明月,豈不就是下一個紅顏禍水?
展明月的心情因此格外糟糕。
現在這個情況,誰最可能成為禍水,意味著誰最容易死。
她將怒氣發泄在新來的我身上。
「瞧她那個狐媚樣兒,還宋府嫡女呢。
「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眼睛滴溜溜的,比那戲台上的戲子都勾人!」
這份怒氣在她發現我手腕上的小狗是陸進安送的時,達到了巔峰。
「不可能!陸大人怎麼可能吃她那套!」
18
展明月似乎喜歡陸進安。
前往京城的路上,但凡找到機會,她就會努力往陸進安身邊湊。
不是掉了帕子,就是裝作摔倒。
我站在遠處,沉默地搖頭。
怎麼說呢。
她應該是個好人家的姑娘。
生平頭一次勾搭人,搞得這樣拙劣。
「狐媚子不是這樣當的。」
展明月一無所獲地回來時,我小聲道。
她豎起眉毛,想罵我,卻又沒罵出什麼。
最後只道:
「你有什麼資格嘲笑我,你若勾搭陸大人,他更不會理你。」
展明月話音未落,便有個小宦官來傳話:
「宋姑娘,陸大人請你去他的馬車上。」
展明月的臉都氣白了。
陸進安穿著家常的青墨長袍,坐於窗邊,見我來了,也不回頭。
只是指了指窗外景色:
「前方就要出江陵了,會捨不得嗎?」
我頓了頓。
「不會。」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神似要一路探到我的心底。
「我指的是,他。」
蜷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握緊。
陸進安知道什麼了?
是蕭祁白說了什麼嗎,還是說,他已經追過來了?
就在我腦海內已經一片混亂時。
陸進安突然笑了。
「不過是玩笑話。」
他推過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江陵特產桃花糕,離了這裡就再也吃不到了,會捨不得嗎?」
19【蕭祁白】
桃花糕,是紅袖最喜歡的點心。
這是下人將食盒端進書房時,蕭祁白腦海內驟然生出的念頭。
「殿下,怎麼又是桃花糕啊?」宋宛容癟著嘴,有點不太高興,「容兒對桃花過敏,每次吃了都會起疹子。」
「是我忘了。」蕭祁白吩咐僕婦,「撤下去,以後別再做了。」
宋宛容又開心起來,她站在桌旁,為蕭祁白研墨。
也許是知道自己終於安全了,她巧笑倩兮,穿得也比往日艷麗。
曳紅長裙,金蝶步搖。
不知為何側臉看著……有點像她。
風從窗戶吹進來,蕭祁白的心驟然亂了。
垂眼看向宣紙,他這才發現,自己寫下的是——
【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那日夕陽下,她最後的唱詞。
手微微一抖。
蕭祁白道:
「裴刃。」
「在。」
「叫她來。」
宋宛容看著裴刃離開——他連是誰都沒有問。
能被殿下以這種語氣叫來書房的人,只有那一個。
不快地扁了扁嘴,宋宛容已經在想,今日該用些什麼法子,讓殿下徹底厭棄紅袖。
在此之前,宋宛容從未想過,自己會對一個戲子花這麼大心思。
……
蕭祁白也沒想到,他會對一個戲子花這麼大心思。
等在書房裡的時候,他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
竟然這麼多日沒見她了。
那一日,她唱完那出戲,抱著小狗的屍體離開。
夕陽下,身影踉蹌可憐。
是他見她的最後一眼。
這幾日他不理她,她也再沒差小倌兒來找他。
還是那樣,性子倔,不肯低頭。
日後還是得再花心思調教才是。
蕭祁白想著,裴刃不知何時站到了門口。
他臉色蒼白,微微喘息:
「殿下。
「紅袖她……不見了。」
蕭祁白驟然起身。
硯台被帶翻,淋漓的墨汁濺了宋宛容一頭一身。
蕭祁白的身上也全是墨跡,但他似乎渾然未覺,只是顫聲道:
「你說什麼?」
裴刃的聲音帶了哭腔:
「姐姐……姐姐不見了。」
20
房間裡,收拾得很乾凈。
兩個大箱子封在角落裡,打開,裡面是戲服、行頭、道具。
全都留下了,一樣也沒帶走。
班主哭喪著臉:
「殿下,我是真不知道啊。
「她那日不是被您叫去王府的嗎,您沒把她送回來,小的也不敢問吶。」
蕭祁白閉了閉眼,額角青筋暴起。
「她的身契呢?」
「在!這個肯定在!」
班主來了精神,招呼弟子們:「去,把我那口黃銅箱子抬來!」
箱子打開,最上面的就是紅袖的身契。
班主雙手拿起,奉給蕭祁白:
「殿下,您看。」
那身契存了太多年,一股樟腦的氣息,蕭祁白嫌棄地看了一眼,沒有接過來。
但臉色已經好了很多。
「身契在就行。」
他揉揉眉心,聲音篤定:
「沒有這個,她出不了江陵城。
「去找,在這城中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到!」
21
蕭祁白不知道,我不需要身契。
每到一個新的城門下,小宦官站在車頭,將陸進安的腰牌晃一晃,守城軍便立刻揚起笑臉,直接請馬車進城。
根本沒有人盤查我。
「在想什麼?」
陸進安修長的手指輕叩桌面。
我回過神來,低頭研墨。
這些日子,他需要人伺候筆墨時,都找我來。
我努力裝出不通文墨的樣子,好幾次差點露出破綻。
此刻,陸進安盯著我,眼神如潭水,清澈卻深不見底。
我索性坦白:「在想怎麼樣,才能讓貴妃不殺我。」
陸進安笑了笑。
低頭用筆在白宣上繪下一朵墨蓮。
「蓮花本無罪。」
……
從陸進安的房間回來時,其餘三個女子正準備休息。
謝如淑性情沉穩,不愛多言。
李九娘還是孩童心性,除了什麼時候開飯,其他都不太關心。
只有展明月吊起眼睛,恨恨呸我一聲。
我不理她,她更加生氣:
「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勾引陸大人?」
她聲音很大,謝如淑試圖阻止:「明月,慎言。」
然而阻止不住。
「我要說!她既然敢做,我怎麼就不敢說?依我看,早點確定了她是紅顏禍水,就只送她一個人進宮!何苦還要我們幾個陪葬!」
此話一出,謝如淑垂下了眼。
李九娘坐在一邊,緊緊攥著她手裡的小獵刀。
這是她唯一從家裡帶出來的東西。͏
她年紀小,但並不是什麼都不懂。除了每天問吃什麼外,她也怕死。
她只能握緊這把獵刀,儘管這可能沒什麼用。
月光照進來,我心裡突然一動。
蹲下身來,湊近展明月的臉,我低聲問:
「所以你勾引陸進安,是因為想活命嗎?」
展明月驟然紅了眼睛。
我明白了。
京中,但凡有頭有臉的宦官,都在宮外有宅子,有家室。
陸進安又是權宦之首,一度有九千歲之稱。
不怪展明月動了這個心思。
漫漫長路里,能求助的,也只有陸進安。
沉默片刻,我深吸一口氣:
「陸進安不可能保你。」
展明月瞪著我,不死心:「你怎麼知道?」
她沒有吃過男人的苦。
我在江陵這麼多年,也算見過無數達官顯貴、王孫公子。
能身居高位的男人,在權力與情愛的選擇之間,從來毫不猶豫。
更別說陸進安是自己一步一個腳印爬上來的。
但凡他會犯這種糊塗,就不可能走到今天。
然而這道理跟展明月說不明白。
我退了一步:「就算他願意保你,又能如何?
「九千歲之上,還有萬歲爺。自古以來,君奪臣妻,就是一句話的事。」
拔下手中的簪子,遞給展明月。
我說:「你要是真想求生,就該意識到,現在最要你命的,是你這張臉。」
方才我一直在想陸進安說的那句話。
他看似什麼都沒說,但其實已經把答案告訴我了。
「蓮花本無罪。」
罪的是妖妃。
只要能夠不被皇帝看中,貴妃就不會對我們趕盡殺絕。
月色寂靜。
謝如淑已經想明白了。
她的腦子是我們幾個里轉得最快的,立刻看向展明月:
「明月,阿緋說得沒有錯。
「要想活命,我們必須證明自己絕無可能入宮為妃。」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
證明,如何證明?
憑藉一張嘴去賭咒發誓,就能消除貴妃的疑心麼?
唯有破釜沉舟。
「其他人也就罷了,明月,你是最危險的。沒聽那些僕婦說嗎,你和貴妃年輕時長得有多像。
「若是皇帝遇上你,動了一瞬的心思……」
那麼就是必死之局。
展明月的手捏著簪子,顫抖起來。
鋒銳的尖頭抵住臉頰,她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噹啷一聲。
「不劃!我不劃!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騙我的!」
她把簪子扔到地上,哭著轉身跑了。
……
月色如水。
展明月一直沒回來。
旁邊不時響起輾轉反側聲,謝如淑和李九娘也都沒睡著。
死亡的恐懼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
我嘆口氣,起身想出去找點吃的。
走出院子,卻撞見一個身影站在月光下。
是陸進安。
我不知如何應對,行了個禮匆匆想走。
背後,他似笑非笑地出聲:「你倒是了解我。」
他似乎已經站在這裡很久。
房間裡我說他的那些話,都被他聽到了。
此刻,陸進安走到我身後,低聲問我:
「你怎麼知道,我救不了你呢?」
22
我並不知道,陸進安能否救我。
我只是知道,天下所有的饋贈都自有價格。
直覺告訴我,如果在這裡求了陸進安救我,他要的回報,是我給不起的。
「多謝陸大人。
「只是從江陵離開的那一天,阿緋便告訴自己,從今往後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
推開門時,展明月已經回來了。
她躺在床上,咬牙切齒地盯著我:
「你不讓我接近陸大人,不就是自己想去勾引嗎?」
她瞧見了我跟陸進安半夜在院中私會。
「我自愧技不如人。這才是真正的紅顏禍水,和人家比,我們幾個不過是廢物點心罷了!」
李九娘原本靠著謝如淑打瞌睡,聞言垂死病中驚坐起:
「點心,發點心了?」
「沒有,你繼續睡吧。」謝如淑拍拍李九娘的頭,看了看我,想說什麼,卻最終又謹慎地沒開口。
就這樣,謝如淑和展明月,漸漸都不太同我說話。
只有李九娘懵懂,還是常常來找我,搶我的點心吃。
她有時也會回報我,比如在行車到山裡時,突然把一隻血淋淋的野兔塞給我。
「烤了吃。」她認真地說,「好吃。」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烤兔子。
前面就傳來宦官驚慌的聲音:
「有狼!!」
23
狼咬在了車隊的領頭馬上,車立刻翻了。
陸進安身邊的小宦官在喊:「不要慌!聚集起來,不要亂跑!」
沒用。
馬已經驚了,四下里拽著車亂沖。
丫鬟僕婦們的尖叫聲響成一片。
我坐的馬車翻倒在路上,我被甩出來,沿著山坡一路往下滾。
等意識再度恢復時,周圍已是一片漆黑。
今夜陰雲密布,連月光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
我只能伸出手,摸索著往前爬。
突然摸到一個溫熱的東西,我嚇了一跳。
長頭髮,小臉蛋。
是個小孩。
趕緊摸了摸他的鼻子。
還好,有熱氣。
可能是哪個隨行的小宦官。
「醒醒!」
我叫他。
他沒聲音,似乎已經昏過去了。
前方浮現出幾對綠眼睛,飢餓的狼群在向我們緩緩逼近。
它們有爪子,有尖牙。
我什麼也沒有,還抱著個小孩。
四下里寂靜沒有人聲,就算喊救命,也已經來不及了。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在袖子裡摸到了一樣東西。
李九娘給我的、讓我用來烤兔子的火石。
「濕木頭不好點火,你就用這個。」她很得意,「這可是我爹的寶貝。」
老獵戶誠不欺我,在火石擦響的瞬間,一束光芒如劍般刺穿了黑夜。
火光熊熊,猛獸退避。
借著火光,我低頭看向懷裡的小孩。
竟然是個小姑娘。
就是模樣悽慘了些,臉和衣服糊滿了泥水,簡直是個小泥人。
火光如黑暗中的明燈,剩下三個女孩也很快找了過來。
展明月扶著謝如淑,李九娘拿著她的小獵刀。
謝如淑看見那個小女孩,一愣:
「她是?」
我筋疲力盡:「撿的,可能是哪個山民家的小孩。」
謝如淑搖搖頭:「你看她的裙子。」
小姑娘的裙子全是泥,只有一點花紋露出來。
我定睛一看,隨即也愣住了。
繁複的雲紋,繡工精美。
這是宮裝。
「臨安城是齊王封地。」謝如淑聲音沉沉,「如果我沒猜錯,她應該是齊王獨女,榮宜郡主。」
24
展明月背著小郡主,我和李九娘攙著謝如淑。
跌跌撞撞地爬上去,終於遇到了正在尋找我們的陸進安。
……
一個時辰後,陸進安掀起帳子:
「齊王有賞。」
這一夜,暴雨突至,群狼出沒,齊王和我們一樣翻了車。
夫婦兩個帶人找了女兒一夜,只找到些裙子碎片。王妃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差點想跳崖自盡。
突然得知女兒還活著,二人喜極而泣。
小郡主甦醒後,告訴父母——「是個小姐姐救了我」。
齊王當即決定,要認這名女子為義妹。
此時此刻,陸進安說完後,我們四個一起沉默了下來。
所有人都意識到,這是個機會。
齊王是皇帝的長子,生來有殘疾,也並不算得寵。
但他的義妹,就是皇帝的義女。
只要坐實了這個身份,就絕無可能入宮為妃。
於我們而言,這是一道保命符。
展明月嫉妒地看我一眼,小聲咕噥:
「她不過是運氣好。」
李九娘低著頭,擦著她心愛的獵刀。
我突然說:「九娘,隨陸大人去見齊王殿下吧。」
話音落下,李九娘愣住了。
連展明月都扭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她輕聲喃喃:「為什麼?」
我走到李九娘身邊,蹲下身,摸摸她的頭。
「我知道,你每頓都吃很多,是怕馬上就要死了,再也吃不到了。
「現在好了,你會是皇帝的義女,你可以不用再每頓都把自己吃得那麼撐。」
李九娘的眼睛紅了。
我把火石塞進她的手心。
「謝謝你的火石,我和小郡主的命,都是你救的。」
25
之後的進京路,李九娘不再與我們同行。
她被齊王夫婦邀上車駕,快馬加鞭,入宮面聖。
幾日後,消息傳來,皇上准齊王認其為義妹,封嘉安縣主。
她安全了。
但我們還沒有。
李九娘受封的第二日,我們也到了京城。
宮城外,一頂小轎等著,旁邊是名女官模樣的人。
「陸大人辛苦。」她行禮,「貴妃娘娘說,陸大人送到這裡即可,之後由我接各位姑娘入宮。」
陸進安站在原地,一時間沒有動。
女官似乎料到了,淡淡一笑:
「娘娘說,這一路上,陸大人似乎對某位姑娘格外關注。」
陸進安面色不變。
我卻看到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
「貴妃娘娘讓我告訴陸大人,今日宮宴,有兩個姑娘陪她飲酒就夠。陸大人可以自行帶回去一個,也算回報大人這一路的辛苦。」
陽光灑在朱紅的宮牆上,女官退到轎邊,安靜等待。
陸進安看向我。
陽光下,那雙眼睛比尋常人的淺,是琥珀色的。
他問我:「你想活麼?」
我點頭:「想。」
抓起謝如淑的手,我將她推到陸進安面前。
「我一定活著出宮,在我出來前,勞煩陸大人照顧好她。」
謝如淑吃了一驚,想要掙開我的手。
卻隨即嗆咳起來,唇角有血流出。
狼群出沒那夜,她後背挨了一爪,傷及肺腑。
但是安安靜靜,一直忍著,沒有告訴任何人。
謝如淑總是這樣。
她出身高門,父親是治水的能臣。
但她的母親只是個不受寵的侍妾,為了在大宅中生存下來,她從小學會了不麻煩別人。
「她不能等了。」我說,「如果今夜入宮,她一定會死。」
陸進安長久地打量著我。
良久,他示意兩個小宦官將謝如淑扶上馬車。
「去請劉太醫。」
說完這句話,陸進安站在原地。
我一再地拒絕,他亦不是沒有脾氣的人。
沒有回頭看我,陽光下,陸進安的語氣有些冷:
「宋緋,你若是真死了,我會來給你收屍。」
26
一頂小轎,我和展明月各坐一邊。
一路上四個女子,到最後入宮時,只剩下我們這對天敵。
萬春宮中,燈火通明。
偌大的殿內,只有貴妃和伺候的宮人們。
看到我們進來,貴妃起身。
她一身桃花雲袍,赤著雙足,緩緩從殿上走下。
如一隻母虎,華美而又威儀。
貴妃先停在展明月面前。
她低下頭,捏起展明月的下頜,細細打量這張和自己肖似的面孔。
展明月垂著眼睛,渾身顫抖。
她一路上驕矜自負,此刻卻在貴妃面前嚇得癱軟如泥,幾乎跪立不住。
貴妃冷冷地笑起來:「空有皮囊。」
她鬆開展明月,一甩袍袖,坐於金殿之上。
「帶上來。」
八個侍從抬上來一個鐵籠。
掀開蒙布,一隻斑斕猛虎在其中發出怒吼。
「這餓虎已經多次傷了附近的山民,本宮今日便要為民除害。」
貴妃笑道。
「怎麼樣,都是新來的,表現表現?」
她拿起一長一短兩根木籤。
「一人選一根。
「抽到誰,誰就替我進去,殺了這隻餓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