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木筒搖晃,貴妃抽出一支。
是長簽,上面用墨跡寫著一個「緋」字。
「宋緋,上來吧。」
貴妃笑著看向我。
「喜歡什麼兵器,自己挑一把。」
屏風拉開,是一整面的兵器架。
傳言貴妃身為將門虎女,素來不愛紅裝愛武裝。
聖上寵她,任由她在宮中收集天下兵器。
此刻的架子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
卻並沒有哪把能救我。
我所有的身手,不過是在戲班裡的一些童子功。
鐵籠里的猛虎發出飢餓的吼叫聲,有一瞬,一個想法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大概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
就在這個想法浮現出的瞬間,一隻手從背後拉開了我。
「娘娘。」
展明月扯開我,跪了下去。
她還是在發抖,還是臉色發白。
但她抬起了頭:
「我替她,行嗎?」
28【展明月】
展明月從第一眼看見宋緋起,就討厭她。
她自己也說不出原因,後來想起,是因為宋緋總讓她想起自己的繼母。
展明月的繼母是個戲子。
展明月的爹迷戀她,散盡家財,逼死了展明月的母親。
母親一直是展明月人生里的英雄。
那個女人曾參加守城軍,在梁城即將被攻破的夜晚,喝了一碗酒,摔在地上,拎著長槍出了城。
那一夜他們殺到天亮,守住了城。
人們在戰場中找到展明月的母親時,這個女人已經渾身是傷。
但她牢牢地抱著一個襁褓,裡面是個女嬰,不知道是哪個流民的孩子。
戰火紛飛,孩子在女人的懷裡,睡得很香。
那個孩子就是展明月。
……
展明月一直希望,她能當個如母親那樣的英雄。
但她沒有。
在繼母的打罵詆毀聲中,她變得怯懦,變得猶豫,變得恐懼。
她甚至已經不記得母親的模樣。
無數個夜晚,她只能抱著母親留下的那桿槍,一邊流淚一邊想:
我不配做娘的女兒。
……
但此時此刻,金殿之上。
展明月看著宋緋的背影。
這個長相妖媚的女人,已經救了兩個人。
她把自己活命的機會讓了出去,一次讓給年幼的李九娘,一次讓給病重的謝如淑。
娘。
我總不能連這個狐媚子都不如,你說對不對?
更別說,這狐媚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進了這虎籠,一定會死。
可我不一定。
我可是娘的女兒。
……
乾元十六年,夏夜。
在母親死去的第七年,展明月拎起她留下的那杆長槍,進了虎籠。
29
虎嘯聲,人聲。
這是一場死斗。
展明月要死了。
她堅持了非常久,但還是漸漸被猛虎逼到了死角。
肩膀挨了一爪,現在整條右臂都抬不起來了。
最後一刻,猛虎向展明月撲過去。
她用盡全力,想要用左手舉起手裡的槍。
「娘!」
必死的這一刻,展明月閉上眼睛喊道。
血濺在她的臉上。
展明月睜開眼睛。
猛虎的脖頸被斜著貫穿。
貴妃拿著一桿烏金虎頭槍,美艷的面容森然冷漠。
她拔出槍,血噴滿了整個金殿。
展明月呆呆地看向貴妃。
貴妃隨手將槍扔在地上,冷淡地看展明月:
「你幾歲了?」
「十四……年底十五。」
貴妃嗤笑:
「她們都說你跟本宮很像。
「但本宮十五歲時,可不是這麼不中用的東西。」
……
太醫帶走了展明月,裝著猛虎屍體的籠子也被侍從們抬離。
殿內只剩下我跟貴妃。
她渾身是血,滿不在乎地靠在榻上,玩著手裡的翡翠扳指。
「宋緋。」
她玩味地念著我的名字。
「本宮最想見的人,就是你。
「你可知道,自從你離開,這江陵城已經翻了天?」
心沉沉墜了下去。
貴妃起身,勾起染血的紅唇:
「豫王蕭祁白,他似乎……很在乎你啊。」
30【蕭祁白】
府兵已經在江陵城中找了七日。
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過了。
紅袖依然不見蹤影。
「再找。」
蕭祁白不相信。
紅袖是個賤籍的戲子,想要出城,必須拿到身契。
現在她的身契就牢牢地捏在他的手裡。
就像他一直覺得,他牢牢地捏著她的命運,無論生死,她總是他的人。
……
身契。
不知為何,像是福至心靈一般,蕭祁白突然垂眼。
他第一次認真地看這張身契。
十多年了,紙張已經發脆發黃,字跡模糊不清。
蕭祁白一目十行地掃過。
突然,他覺得哪裡不對。
再度垂眸,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
最後停在簽字畫押處。
小小的一個手印,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
【阿緋。】
蕭祁白怔在原地。
隨後,渾身顫抖。
阿緋。
她的本名叫阿緋。
她竟然就是阿緋!!
……
宋宛容端著茶盞進來,只看到蕭祁白的臉色難看得嚇人。
她連忙上前:「殿下……」
蕭祁白突然一把扼住她的脖子。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知道她的本名叫阿緋!」
喉頭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宋宛容的整張臉都紫漲起來。
「我……我怎麼會知道……最了解她的……不是殿下嗎……」
就像胸前被驟然扎了一刀。
蕭祁白失去了所有力氣。
宋宛容掙開他,害怕地逃了出去。
只留他一個人伏在案上。
有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掉在宣紙上,洇開了那句「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她告訴過他麼?
也許是告訴過的。
但他不在意,聽了就忘了。
成為蓮花女,她留下的名字也是阿緋。
但凡他能想起來……
在她離開前,那麼長的日子,但凡他能有一次想起來。
她是不是就不會走?
「備馬。」
蕭祁白衝出府邸。
「去京城。」
……
快馬在山道上狂奔。
耳邊只有烈烈風聲。
蕭祁白無可抑制地想起她。
梨園裡初相遇,她在台上,他在台下。
唱得並不好,全場都是倒彩,讓她滾下去。
她不走,一個字一個字執著地唱完,眼裡含著淚,不肯掉下去。
他不知怎麼起了興致,還想再看到她。
於是推開喝倒彩的人群,躍上高處,將手裡那枝海棠花扔給她。
只是一枝花罷了。
她卻緊緊抓住,像是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
讓他覺得,可笑,又有幾分可憐。
……
後來他才知道,為什麼那場戲,她唱得那麼差。
因為前夜,她剛跟死去的師姐被關在房中一整夜。
哭喊了一整晚,沒有人理她。
「你師姐……為什麼死了?」
「因為她想離開江陵。」她低頭,撫摸著海棠花的花瓣,「我們戲子簽了生死契,不能跑的。
「只能一生一世留在江陵。」
這句話一直留在他心裡。
起初想起來時,是心疼,是憐惜。
到後來,卻是安全,是篤定。
她不會走。
無論怎麼對她,她都不會離開。
江陵是他的封地,她會一生留在這裡,永遠陪著他。
哪怕傷了她的心,只要過段時間哄一哄,她總能好起來。
他這樣想著時,躁動的心情就會平復下來,變得很安穩。
完全忘了,她還有後半句話。
「……除非我死。」
……
她難道寧可死也不願留在江陵嗎?
蕭祁白不信。
他不信紅袖會真的想死。
她是那樣有生命力,像是墮入泥潭的花,吃了再多的苦,也想努力向天空生長。
她不會死的。
蕭祁白這樣想著,心卻突突地跳。
到達臨安時,他聽聞這裡狼群出沒,最近死了很多人。
其中有幾個是年輕的女子。
蕭祁白永遠忘不掉那一刻的感覺,胸口沉得像是喘不過來氣。
他跟著仵作去停屍房,那裡臭氣熏天,是他矜貴的一生中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蕭祁白在那裡停留了很多天。
他一具一具地辨認那些屍體,胸口一直有個聲音。
不要是她。
只要不是她,他願意付出一切來換。
……
上蒼大概是聽到了他的祈求。
紅袖沒有死在這裡。
他的心放了下來。
再往京城還有數百里路,但他不怕了。
他知道,她一定還活著,就在京城的某處,或許已經被貴妃囚禁了起來。
這一路的死亡陰影,大概會讓她夙夜難安。
她會因此後悔麼?
後悔離開他的身邊,失去他的庇護,出於賭氣的目的,將自己陷入一個更危險的局面。
大約是會的,但是沒關係,他會出現在她面前,救她於水火。
她會哭著撲進自己懷裡,與他重歸於好。
想到這裡,蕭祁白的心口已經熱了起來。
31【阿緋】
白子落下,屠盡黑子的一條大龍。
我說:「娘娘輸了。」
貴妃向後靠去,慵懶道:
「你的棋藝進益倒是快。」
這是我入京城的第三個月了。
貴妃沒有殺我。
我在跟她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漸漸意識到一個所有人都不曾意識到的真相——
貴妃,根本就不相信那個妖女的預言。
她的長姐已經死去近二十年,迄今仍然背負著妖后的罪名。
那是貴妃此生最大的傷痕,所以在蓮花女即妖妃的預言出現後,她開始將所有帶有蓮花胎記的女子都籠入宮中。
她請了國師的大弟子,占卜我們的命運。
新任的國師深夜登上觀星台,發現有四顆小星,自北方而來。
每顆星星,對應一個女子。
「其一,桃花馬上請長纓,引將鮮血代胭脂。
「是女將命格。」
在展明月於殿中持槍進虎籠時,貴妃已然明了了她對應哪一顆星星。
「其二,得無念,得無名。
「是神女命格。」
謝如淑在陸府中養傷七日後,貴妃提出,讓她陪自己去欽天監祭拜。
謝如淑進殿中時,香霧無風自動,龜殼滲出露水,算籌嗡鳴認主。
國師當場認其為關門弟子。
她的身份,顯然也已分明。
「其三,一心無累,四季良辰。所過之處,逢凶化吉。
「福女命格。
「其四,父子相爭,君臣失和,千古大罪,以身相背。
「禍水命格。」
只剩下我與遠在齊王封地的李九娘。
一福一禍。
一個是能為所有人帶來好運的福星。
另一個,或許就是前任國師那句「戰火紛飛日,宮蓮盛開時」中的妖妃禍水。
如果說,原本貴妃尚不能確認我和李九娘到底誰福誰禍。
那麼當蕭祁白星夜趕路,無詔而從封地返京時。
答案已經分明了。
而更糟糕的是,自我入京,接二連三的壞事不斷發生。
先是皇帝在上朝時突然昏迷,隨後便一病不起。
接著是西北邊境處,羌戎王一統十六部,聽聞我朝皇帝病危,便立刻乘勢攻來。
如今接連丟了兩州,如果劍門關失守,羌戎的鐵騎便會直接穿越平原,來到皇城下。
朝中早已人心惶惶。
都將矛頭,對準預言中的蓮花女。
臣子們紛紛進言:
「寧可錯殺,不肯放過。」
此刻,外面又是一波接一波的求見聲。
貴妃煩躁地推翻了棋盤。
「羌戎都快打到京城了,滿朝文武不討論如何出兵,如何禦敵,只想著殺一個女人來平息禍患。
「和我長姐當初所遭遇的,竟然沒有一點分別。」
我看著散落一地的棋子。
是有區別的。
當初,朝臣們要殺的,是姜皇后一人。
而今,「寧可錯殺不肯放過」。
他們要殺的是所有人。
也許只有一個辦法。
我在棋盤旁跪下,俯身長拜。
「宋緋,自請入宮。」
32
半個月後,蕭祁白終於趕到。
他闖入宮中時,我一身華服,站在池邊觀魚。
身後有許多宮女太監嘈雜的聲音:
「豫王殿下,這是貴妃娘娘的寢宮,你怎可……」
沒有人攔得住蕭祁白。
他腰上掛著免死的玉牌,手執兵刃,一路衝到我面前。
手腕被人猛地拽住,他叫我:「紅袖……」
見我不回頭,他意識到什麼,澀然道:
「阿緋。」
我終於回過頭去,看著他。
蕭祁白瘦了。
一路從江陵騎馬趕來,途中遇暴雨、狼群,甚至羌戎的暗探刺殺。
難免憔悴。
他怔怔地望著我,眸中有愧疚,有欣喜,亦有驚艷。
湖水倒映出我的身影,一襲宮裝,滿身珠翠。
的確比在江陵時更加美艷。
蕭祁白回過神來。
他抓住我的手腕:「阿緋,我這就帶你回去。
「海棠花我已經叫人重新種上,再買一隻小黑狗,我們回江陵,還像之前那樣。」
他講起來時,神情是掩飾不住的心嚮往之。
那是他此生最快樂的時光麼?
可於我而言,並不是。
我用力地,抽出了我的手。
他怔住,眉目間閃過一絲愧疚。
「是因為宛容麼?」
他低聲道:
「阿緋,我有我的不得已。
「當初你我身份懸殊,我總要娶正妻。
「宛容又對我有救命之恩,她一個名門嫡女,畫舫那日險些失身喪命。
「阿緋,我不能……」
他沒有說完。
因為後面卻突然傳來聲音:
「宋氏接旨——」
我越過蕭祁白的肩,看向他的身後。
是陸進安。
我沒有想到,會是他親自來為我頒這道旨意。
推開蕭祁白,我斂裙跪下。
陸進安沉沉看我一眼,打開聖旨:
「宋氏自入宮起,莊靜溫恭,性行賢良。著即冊封為宜妃。欽此。」
他收起聖旨,看向我。
「貴妃娘娘讓我問你最後一次,你是否接旨?」
目光閃過大殿中的對話。
我問貴妃:「如果確認了禍水是我,展明月、謝如淑和李九娘,是否就不必再被趕盡殺絕?」
……
此時此刻,蕭祁白一把抓住我。
「把這道聖旨拿回去!」
蕭祁白將我拉到他身後,冷冷直視陸進安。
「父皇已經昏迷不醒多日,誰不知道這聖旨是貴妃自作主張的?她想幹什麼?不就是想坐實阿緋的禍水罪名,送她去死嗎?
「阿緋,不要怕,我會護著你……」
越過蕭祁白的肩膀,我看向陸進安。
陸進安也低頭看著我。
昨夜,他來看過我。
在無人的夜色中,他的硃砂痣鮮紅得如一滴淚。
「只要你開口,我可以帶你走。」
……
在蕭祁白和陸進安的注視中。
我平靜地跪下。
「宋緋接旨。」
陸進安看著我,悲涼的神色一閃而逝。
而蕭祁白,他紅了眼睛。
「阿緋!」
「豫王自重。」我後退半步,躲開他的手,「我如今,是你的庶母。」
……
隨著陸進安離開前,我回過頭,看著站在原地失魂落魄的蕭祁白。
「對了。」
我低聲說。
「曾經你認為我嫉妒宋宛容,妄想嫁入王府,所以才騙你。
「那麼時至今日,我總沒了騙你的理由。」
抬眸看向蕭祁白失去血色的臉,我輕聲道:
「畫舫之上,救你的人是我。」
33
我沒有想到,成為宜妃後,宮裡來的第一個客人,會是宋宛容。
在無數宮人的注視下,她不得不向我跪拜行禮。
起身時,眼中卻儘是憎惡之色。
待到殿內只剩下我們二人時,她便也懶得偽裝了。
「你知道嗎?宋府有很多小姐,我不是最出眾的,但殿下偏偏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對我很好很好……我從記事起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給他。」
說這話時,宋宛容的臉上是無盡神往的少女神色。
但隨即,那雙眼睛盯著我,流露出無盡的怨毒。
「可我陪他去聽過一場戲才知道,他之所以在所有姐妹中一眼看到我……是因為我像你。
「多麼可笑,我一個名門的嫡女,因為像一個最低賤最骯髒的戲子,得到了他的青眼。」宋宛容笑起來,「宜妃娘娘,你說,可笑不可笑?」
她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可我還是那麼愛他,不忍看他走到萬劫不復的那一步。
「宜妃,殿下對你如此情深,我若是你,會立刻自盡,以免拖累他。」
見我無動於衷,宋宛容激動起來。
「你知不知道,他如今在京城中與官員結黨,甚至開始屯私兵……」
「皇上病重,他想要即位,與我何干?」
我平靜地打斷宋宛容。
宋宛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赤紅。
「宜妃,我以為人哪怕出身再低,也該有良心。
「殿下為何想要即位,不就是因為你這個禍水!他被你所迷,只想把你從皇上的宮中搶回來!你若是進京就死了,他怎會走到這一步!
「你不過是個下九流的戲子,若不是殿下的寵愛,早就死了。我若是你,現在就會自盡在宮中……決不讓他為難。」
宋宛容盯著我,眸光灼灼。
我笑出來。
華服的長裙迤邐在地,我行至宋宛容面前,以護甲挑起她梨花帶雨的臉龐。
「宛容姑娘。」我淡淡道,「你平日裡最愛將尊卑二字掛在口中,為何意識不到,此時此刻,是我尊你卑呢?」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不管出身如何,如今我是正二品妃,而你一無誥命,二無冊封,讓你入宮見我,已是我破例允許的結果。」
我拿起放在一邊的長尺。
「你出言大不敬,已然違背宮規。我身在妃位,少不得對你進行訓誡。」
「你敢打我……你一個賤……」
宋宛容的聲音淹沒在尺子打下去的清脆聲中。
我拿著尺子,淡淡道:
「豫王結黨營私,你素來以他的未婚妻自居,卻不敢對他本人相勸阻止,只知來宮中要挾我。」
我揚起手,尺子打在宋宛容的臉上。
「這是不賢。」
……
「同為女子,你昔日裡因為自己身上的蓮花胎記惴惴不安,認為自己可憐無辜。如今卻對替你入京的我,一口一個禍水,將罪名強加於我,口口聲聲逼我自裁。」
尺子再度一響。
「這是不善。」
……
宋宛容倒在地上,口鼻出血,面部青腫。
我坐於榻上,支著下巴,平靜地注視著她。
「宋宛容,你為了蕭祁白,入宮找我的時候,可曾想過——
「你背上的蓮花胎記還在。」
宋宛容的臉色一片雪白。
她安全得太久了,甚至已經忘了,最初的蓮花女,分明是她不是我。
「如果我想,隨時可以稟明貴妃,把你推出去送死。」
宋宛容的身體開始顫抖,她渾然癱軟,幾乎跪立不住。
當然,我不會這樣做。
不是因為想要饒過宋宛容。
而是為了謝如淑、展明月和李九娘。
謝如淑如今在欽天監得國師教導,多次祈雨成功,已被京中百姓奉為神女。
展明月被貴妃送入羽林衛,苦練多月。據說進步明顯,昔日裡面對猛虎無力還手的少女,已經能持著長槍在秋獮獵場裡七進七出。
至於李九娘……她寫了信來,說齊王封地的野味好吃,她吃得長高了一大截。隨信附帶一大包肉乾,是她親手曬的。
我們曾經素不相識,然而因著一朵蓮花,命運與共,風雨同路。
如今竟已有了幾分姐妹的意思。
為著她們三個,蓮花女不能死。
如今是我在風口浪尖上,朝臣們的心思全在我身上,注意不到其餘人。
但如果我死了,戰亂仍然沒有被平息。
這禍水之名遲早還會輪到其他人。
所以,我也不會殺宋宛容。
「我們之間,帳一筆筆算清。」
我說。
「替你入宮,是我自願。生死有命,皆由我自己承擔。
「但是,其餘債,你總要償還。」
桃花樹下,埋著陪了我七年的小狗。
它總是聽到我喊它的名字就跑過來,舔我的手。
我將一把剪刀丟在宋宛容的腳邊。
「我不用你賠我一隻狗。」
黑豆就是黑豆,別的狗再好,也不是它。
「我要你,把你的耳朵賠給我。」
34
那一年,註定是個多事之秋。
皇帝專寵貴妃十年,已經許久不曾納新人入宮。
如今卻讓宋氏女入宮便身居高位,封為宜妃。
傳言宜妃狠辣悍妒。
與她同樣出身於宋府的准豫王妃宋宛容入宮探望她,不知起了什麼爭執,竟被她剪掉了一雙耳朵,出宮後便一病不起。
人人都以為豫王定會為這位未過門的妻子撐腰。
然而豫王卻當即與她取消了婚約,連探望都不曾探望一眼。
一時間,京中流言四起。
有人說,豫王愛慕這位新入宮的宜妃,之所以千里迢迢從封地趕回,不是為了爭儲君之位,而是為了她。
也有人說,自己曾去江陵遊歷,覺得宜妃的眉眼,看上去與當年江陵紅透半邊天的一位戲子十分相似。
當葉子由青轉黃時,皇帝的病癒發嚴重。
他曾有旨,說皇子們在封地,無詔不得返。
但有了豫王做第一個違背的,其餘皇子也早已蠢蠢欲動。
趙王已經率兵來到京城。
慶王、魏王也各自於封地起程,不日便會到達京城。
其中魏王出發最晚,但呼聲最高。
他出身高貴,又素有賢名,朝中半數的武將曾在魏王外祖父李老將軍的手下歷練。
但很快,一個染血的情報被送到京城。
魏王於路上遇見羌戎暗探的刺殺,全軍覆沒。
支持魏王的將軍,也接二連三地出現意外,不是突然暴斃,便是莫名失蹤。
而同時,在劍門關並未傳來失守消息的情況下,羌戎的騎兵,卻出現在了京城前。
當第一門火炮打在京城的城牆上時,所有人都意識到——
京城中,有羌戎的姦細。
35
宮燈都熄滅了。
我坐在院中,看著無盡的夜色。
在這黑暗中,人心惶惶,無數人不曾入眠。
調查羌戎姦細的行動已經進行了三日。
其間,皇上短暫地醒來過,似乎是迴光返照。
醒後的皇帝,第一時間將貴妃叫去寢宮。
所有人都以為,皇帝要見這個自己盛寵多年的女人,告知她自己心目中的儲君人選。
然而,皇帝卻用最後的力氣,拔劍刺向貴妃的胸口:
「賤婦!」
病久的皇帝失了力氣,劍未刺中貴妃便掉落在地。
他人也重新倒在龍床上。
豫王和趙王作為唯二已經抵達京城的皇子,來到父親的榻前。
皇帝已經口不能言,他指著貴妃,反覆而含混道:
「是她……是她……」
人們起初不解其意。
直到豫王蕭祁白驟然驚動。
「父皇是說……姦細是她?」
從未有人懷疑過貴妃。
畢竟貴妃出身世家之首,祖輩與父輩都是抗擊羌戎的名將。
她本人在宮中受寵多年,享盡榮華,怎麼會有與外敵勾結的動機?
人們不相信會是她。
直到有個年紀很大的老臣猶豫地提出:
「會不會是因為……姜皇后?」
人們沉默,隨即震動。
那個女人已經被遺忘了太多年。
她曾與鎮北王有婚約,但在春日宴上被還是太子的皇帝一見鍾情。
太子在太后的殿前跪了一夜,終於如願以償,娶她為妻。
卻不知於鎮北王而言,奪妻之恨的種子已然種下。
後來,皇上登基,江山未穩。
鎮北王趁機謀反。
京城兵力不夠,皇上下令讓藩王們出兵援駕。
然而歸來的每一封信上都寫著同一句話:
【清君側,除妖后。】
據說那一日,鳳儀宮被禁軍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
這些昔日裡保護聖駕的軍士們,每一個都在喊:
「殺了她!殺了她!」
那一年,貴妃十二歲。
她被奶娘捂著眼睛抱住。
因此沒有看到她的長姐被送上刑車,五馬分屍。
……
後來,鎮北王被藩王們的聯軍擊退。
皇帝仍舊做他的皇帝。
他想念他的髮妻,無論是畫像,還是詩作,都有她的影子。
所有在當年參與過逼殺皇后的世家大族,在之後一個個被清算。
殺頭,奪爵,流放。
人們感嘆,這是帝王對皇后的一片深情。
但這時,過了這麼多年,人們才悚然意識到——
清算這些世家的,很可能不是皇帝。
而是貴妃。
……
傳言中,貴妃與皇后在姜家做小姐時,是不和的。
畢竟皇后是正室嫡女,貴妃則是庶出。
就連家中的僕人都說,大小姐姜雲容,事事都比二小姐姜玉凝優秀,二小姐一定對長姐很是嫉妒。
此時此刻,直到皇帝在病床前持劍要殺貴妃。
人們才意識到,背後的真相或許遠不是那麼簡單。
貴妃或許嫉妒過她的姐姐。
但愛是遠比嫉妒更長久的情感。
在姐姐背負著妖后之名死無葬身之地的第三年,貴妃入宮。
她用十年時間,報復了一個個曾經叫囂著要殺死姐姐的人。
最後一個報復的對象。
是皇帝。
……
貴妃被關進了冷宮。
之所以留著她一條命,是因為現在皇帝沒有醒來,姜家也不曾倒台。
沒有人敢治貴妃的罪。
但人人都知道,她離死不遠了。
新皇登基的時候,一定會跟她清算這筆弒父的帳。
36
「你要見貴妃?」
「是。」我深深拜下去,「求陸大人想辦法,讓我見貴妃一面。」
陸進安深深看著我。
他說過許多次,只要我肯求他,他就會救我。
可我始終不曾開這個口。
如今終於求他,卻是為了貴妃。
「如今人人都避她不及……你為何要見她?」
陸進安輕輕皺眉:「是因為,她沒有殺你嗎?」
朝臣們都上書要求賜死蓮花女的時候,是貴妃為我壓住了雪花一樣的奏摺。
我隨著陸進安走過御花園的小道。
「不。」我看著眼前綿延不斷的夜色,「是因為我相信她不是羌戎姦細。」
陸進安沉默:「可太醫院已經坐實了她給皇上下毒。」
「這是兩件事。」我搖頭,「我信她會殺皇帝,但我不信她會叛國。」
陸進安微微一嘆:「姜家的確滿門忠烈……但這並不意味著貴妃也忠烈。」
「陸大人也認為貴妃是姦細麼?」我感到有些不對勁,「我以為,以你的聰明,不該被流言所惑。」
見陸進安不說話,我深吸一口氣:
「不談感情,只談利益的情況下,貴妃也沒理由這麼做。
「她的目的只在復仇,不在權勢——否則她不會入宮十年都沒有自己的孩子。
「這種情況下,她要的只是殺掉仇人,這憑藉她自己就已經足夠做到,為何還要藉助羌戎的力量?
「我之所以想見貴妃,就是想問明白這一切,否則如果所有人都將勾結外敵的大罪加在她身上,真正的姦細反而能夠繼續潛伏。」
陸進安沉默片刻。
眼前就是關押貴妃的冷宮。
他突然說:「我可以讓你進去見貴妃,但在此之前,給我一炷香的時間,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37
陸進安問我,是否還記得裴刃。
眼前閃過那個少年的面容。
我垂了垂眼:「記得。」
他沒有跟蕭祁白來京城。
陸進安頓了頓:
「他死了。」
我怔住。
裴刃曾經在蕭祁白面前,為宋宛容做證。
他說救蕭祁白的人的確是宋宛容,否則讓他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裴刃不信鬼神。
其實我也不信。
但偏偏此刻,他的死訊讓我聯想起曾經的誓言,無端打了個寒戰。
「他難道……是死於雷劈嗎?」
陸進安奇怪地看我一眼。
「你怎會這麼想?」
他不知道裴刃當初發誓的事。
就在我不知如何解釋時,陸進安再度開口,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他是我殺的。」
38【陸進安】
陸進安小時候,總聽阿媽講一個故事。
阿媽說,天上有個神女,會愛這世間的眾人。
神女很美,神女很善良,神女的身上,會有好聞的香氣。
陸進安在這個故事裡沉沉睡去,夢中都是神女的模樣。
後來,陸進安真的見到了神女。
那時候,他已經沒有阿媽了。
四面八方都在打仗,他和家人失散,一個人流落在雪夜的街頭。
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塊餅,結果被其他的乞丐搶走。
他們搶走了餅,還不斷地踢他,打他。
就在陸進安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神女出現了。
她和阿媽的描述一模一樣,很美,很善良,身上有好聞的香氣。
她趕走了那些乞丐。
然後把身上的所有錢都給了他。
「我是偷跑出來的,等下班主發現我不見了會打死我。這樣,你去城東鹿子巷的寒窯里等我,我到時候帶著吃的去看你。」
神女匆匆忙忙地叮囑完就跑走了。
她走後,一個躲著的小乞丐,從旁邊溜出來。
「她好漂亮。」
小乞丐看著神女的背影感嘆。
他方才和其他人一起毆打陸進安,神女趕走了他們,只有他沒有走,偷偷躲在了巷子的深處。
小乞丐拿起木棍,打在陸進安的頭上。
然後拿著神女留下的錢,去了寒窯。
39
「你發現過嗎?」
陸進安轉頭看向我。
「你救的那個小乞丐,和之後再遇到的,不是同一個。」
我默然。
乞丐們大多披頭散髮。
又是匆匆一面,我的確記不清他的模樣。
原來我第一次救下的人,是陸進安,不是裴刃。
陸進安拿出一支小小的簪子,是我剛入戲班時用來挽頭髮的。
這根簪子,當時沒有被裴刃搶走。
「我後來沒能去找你,我遇到了貴人,入了皇宮。
「阿緋,之所以現在對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說能救你,不是心血來潮。
「裴刃會背叛你,蕭祁白會辜負你,但是我……」他輕輕撫手中的簪子,「我永遠不會。
「如果我騙你,你可以用這支簪子殺了我。」
月色如流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