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的剎那,他整個人倏地頓住。
那張向來張揚俊美的臉竟「騰」地一下紅了個透頂。
他甚至不敢與我對視半秒,猛地轉過身,拔腿就走。
「阿史那……」我下意識開口喚他。
誰知他聽到我喚他,腳步更快了,幾乎要跑起來。
我愕然地看著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
目光落在他明顯同手同腳的僵硬姿態上。
連走路都順拐了,他自己竟渾然不覺麼?
結果他自己又回來了。
眼神幽怨,活脫脫是個被輕薄了的小媳婦。
我看著他頸間的幾處紅痕,好心問了一句:
「你脖子上是被蚊蟲叮咬了嗎?」
結果他看起來更加哀怨了。
「夫人是當真不記得了,還是不想負責?」
被他這樣看著,我心頭莫名湧起一股當了負心漢的心虛感。
電光石火之間,昨夜之事猛地映入腦海,連同體內那股多出的純元精氣……
「昨、昨晚難道是你?」我驚疑不定,「可你昨晚不是在過生辰宴嗎?」
阿史那庭終是忍無可忍。
「不要跟過來!」他喝退左右軍將。
隨後一把攥起我的手,將我拽到一旁。
後背抵上冰冷的牆壁,我被困在他與牆之間。
他低頭忿忿地看著我。
我抬起頭,與他幾乎鼻尖相碰。呼吸交融間,氛圍悄然變得曖昧。
「昨夜——」我們竟同時開口。
「你先說。」我看著他深邃的眼睛。
「昨夜,我在生辰宴上心情不佳,多飲了幾杯酒。」他聲音低沉,「誰知那酒里竟摻了大量的鹿血。為防在眾人面前失態,我只得去寒泉散出藥效。」
「結果剛踏入泉水,就碰到了一隻不知羞的小狐狸……」
「接著,她就——」
「不要再說了!」我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後面的事,我都知道了。
原來我體內的元陽精氣就是他的。
誰能想到,這看起來玩世不恭的突厥王子竟也未經人事。
他緩緩拉下我的手,一雙星目緊緊鎖著我。
「所以……夫人現在是不是該對我負責了呢?」
天可憐見,狐生第一次遇到這般棘手的難題。
見我久不回話。
「算了,我不會逼你。」
他眼中閃過一抹失望,隨之鬆開了手。
「我會一直等到你想回答我的那日。」
「元斂那廝一直稱呼夫人為白姑娘,」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探究。
「你的本名是小白嗎?」
我看著他的眼眸。
「我叫阿漓,狐阿漓。」
24
時間轉瞬即逝,轉眼便入了春。
一日,他帶我巡視了突厥秘密整備的精銳軍械。
「阿漓,」他目光灼灼,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凝視我,「下月我將親率一支前鋒,先行潛入大安探路。」
「若我……能活著回來,想問你一個問題。」
「那時別再躲避我了,好麼?」
我的心緒瞬間被他攪亂,只得倉促丟下一句「到時再說」,便慌亂地逃回了自己的住處。
端起桌上的牛乳茶一飲而盡。
「嘔……」
我猛地吐了出去。
這牛乳怎麼這麼腥?
門外的侍女聽到動靜趕緊進來,替我拍背順氣。
見我面色蒼白,連連作嘔。
她遲疑地看向我,吞吞吐吐道:
「夫人,您該不會是……?」
我先是不解,而後腦中靈光一閃,難以置信地輕撫住自己的小腹。
「我——懷了?」
這裡……居然不知不覺孕育了一個小生命?
近幾日確實一直食欲不振,身體也顯出了幾分圓潤。
但狐族體質陰寒,向來難以受孕。
除非……男方的元陽精氣極為強大。
我著實沒想到阿史那庭竟能這般……一擊即中。
尚未理清與他之間的關係,腹中又多了這麼個小生命。
我愁得眉頭輕蹙。
侍女在一旁為我捏著肩,小心翼翼地道。
「夫人,此事……真的不與殿下說嗎?」
「殿下若是知道夫人有孕,怕是會高興得不得了呢!」
「為何這麼講?」我有些疑惑。
侍女輕輕笑道。
「夫人有所不知,殿下他自小便只愛泡在軍營里,對異性的觸碰難以忍受。」
「可汗之前都憂心殿下是否有斷袖之癖呢!」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不過自從夫人來了,可汗才終於放下心。」
「這還是殿下頭一回主動向可汗求娶姑娘。」
「又因夫人身份特殊,殿下絞盡腦汁才想出了和親的法子,將夫人娶到手。」
「原來是這樣麼……」我第一次知道這樁和親背後竟有這番曲折。
「可他到底喜歡我什麼?」心底的疑問脫口而出。
「夫人說笑了,真正的喜歡哪有什麼緣由?人群之中多看了一眼,那便是命中注定了。」
我看著窗外的斑駁光影,若有所思。
……
25
可還未等我想好何時告訴阿史那庭這個小生命的存在。
邊關突然傳來急報。
竟然在突厥邊境處發現了大安斥候蹤跡。
阿史那庭連夜整裝,率隊出發。
臨行前只來得及匆忙見我一面。
「阿漓……」
他將我緊緊擁入懷裡。
「若我最後回不來,你且離去吧。」
「山川之大,惟願阿漓從此自由順遂。」
我感到眼眶一陣酸澀,攥住他的衣領,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你若是回不來,那我就只能帶著你的寶寶離開,以後認別人做爹。」
「這是你想看到的嗎,阿史那庭?」
「我,我的寶寶?」
「阿漓,你懷孕了?」
他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我,雙手顫抖著撫上我的小腹。
月份不大,只看得出略微的起伏。
他激動得不知所措。
「我好開心阿漓,我居然要當父親了,我——」
「——可如果你回不來,這些都跟你沒有關係了。」我打斷他。
他將我打橫抱起來,用力地在我臉上親一口。
「夫人放心,為夫一定會平安歸來!」
「我會盡力趕在你生產前回來。」
「不必。」我回吻了吻他的側臉,聲音軟了下來,「莫要大意,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保護好自己。畢竟元斂此人一向陰險狡猾。」
聽我說元斂壞話,他笑得如沐春風。
我伸手輕揪住他的耳朵。
「你認真些!記住莫要吃了暗虧!」
「我會跟寶寶一起等你歸來。」
26 狐。
自阿史那庭率軍與大安正面交鋒,他每日都會遣人送來書信。
除卻纏綿私語,更多是交代前線軍情。
我因此得知,如今戰場上的大安軍節節敗退。
很快大安皇帝決定再次求和。
並派元斂作為使者前來和談。
但我心中狐疑陡生。
元斂麾下有一支赫赫凶名的狼軍,按理不應如此兵敗如山倒。
阿史那庭領命前往。
原來大安正處於內亂之中,元斂已篡位弒君,將老皇斬於殿前,又操控少帝登基。
如今成了大安說一不二的攝政王。
然而,他竟仍決定繼續和談。
地點就定在邊塞重鎮——婺城。
阿史那庭領命前往。
我此時察覺到了一絲端倪。
於是立刻修書提醒他千萬小心元斂。
可和談剛開始,阿史那庭便如石沉大海,再無音訊。
我因憂慮阿史那庭的處境,身體迅速消瘦下去。
二哥心疼我,於是替我前去婺城尋找阿史那庭的蹤跡。
令我沒想到的是,比阿史那庭的消息更早抵達的是元斂的密信。
送信人就是之前被阿史那庭打發走的嬤嬤。
她上前一步,悄悄遞給我一封密函。
「老身剛收到了元大人的密信,請姑娘過目。」
我默不作聲地接過信函。
「姑娘,」她渾濁的老眼緊盯著我,聲音壓得更低,「老身今日既踏進這門檻,日後無論禍福,你我便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姑娘如何抉擇,可要細細思量。」
我知她怨恨阿史那庭將她遣離一事,當即握住她枯槁的手,言辭懇切,「嬤嬤這話可冤煞我了!阿史那庭行事全憑心意,我何曾置喙半分?您且寬心,如今他不在,我定將您調回身邊。」
見她神色稍霽,我垂眼看向信中內容。
入眼所見的第一行便是元斂提及阿史那庭已經被他的狼兵圍困在了婺城。
要我後日丑時去密林與他接頭。
心猛地一沉。
我努力克制住心裡的擔憂,不動聲色地將密信藏到了袖子裡。
「知道了嬤嬤,丑時我就去赴約。」
那嬤嬤見狀滿意地點點頭。
……
27
三日轉瞬即逝。
夜半時分,我孤身一人提前踏入密林。
本以為會見到元斂。
不料林間陰影里走出的,竟是久違的公主。
她依舊端著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下巴微揚。
「突厥唯一的王子已經被元哥哥抓住。」
「你這次若是能助元哥哥裡應外合拿下突厥,」
她刻意頓了頓,仿佛施捨般,「元哥哥便允你一道回大安,我也大發慈悲,容他納你為貴妾。要知道,這可是天大的恩典……」
她緩步逼近,幾乎貼到我面前,目光居高臨下,「該怎麼做,你心裡清楚了吧?」
我低眉輕笑。
「知道。」
她聽見我的笑,不耐煩地皺起眉。
「你笑什麼?」
這時她才借著月光留意到了我隆起的肚子,她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失聲道。
「你居然——」
我不再言語,輕拍了拍手。
林間頓時竄出數道黑影,將公主一行人團團圍住。
她此時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臉色劇變。
「你竟然敢背叛元哥哥!」
「你這個賤——」
「堵上她的嘴,」我的聲音冷若冰霜,「連同那老刁婆,一併押入黑牢。」
「嗚——!」侍衛應聲上前,死死捂住她的嘴。
公主瘋狂掙扎,卻被狠狠按倒在地,塵土沾染了華貴的衣裙。
我俯身,慢條斯理地拔下她發間那支精緻的簪子。
簪尖輕輕划過她驚懼的臉頰。
「以後說話要仔細了些,就怕我手一抖,這如花似玉的臉就遭了殃。」
看著公主一臉怨毒地盯著我卻終究不敢再吐一字。
我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不再看她,轉身踏上靜候一旁的馬車。
28
翌日,二哥風塵僕僕歸來,帶回的消息印證了我的不安——阿史那庭確然被困在了婺城。
原來,和談當日,他收到了我的示警傳信,早已戒備元斂發難。
卻萬萬沒料到,元斂竟以婺城滿城百姓的性命為籌碼,脅迫他束手就擒。
要知道婺城地處邊塞交界。
城中不僅生活著大安子民,還有很多的突厥百姓。
他沒法坐視不理。
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暫時答應元斂的要求。
「阿漓」,二哥看著我蒼白憔悴的面容,目光落在我愈加顯懷的腹部,憂心忡忡地皺起眉頭,「你萬不可再憂思過甚,畢竟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二哥,」我打斷他,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我決定即刻啟程,前往婺城。」
「什麼?!」他驚呼。
「可你現在還懷著身孕!」
「二哥,你知道的。」我抬眼看著他。「我與元斂之間,尚有一筆舊帳未清。」
「此番前去,正好了斷。」
二哥望著我,眼中不容置疑的堅決。
勸阻的話語終是咽了回去,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無論如何,二哥陪你。」
……
29
當我到達婺城時,已臨近夜半。
抬頭就看見城牆上站著的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
——是元斂。
他也瞧見了我,隨後向守城的士兵頜首示意。
沉重的城門緩緩向我打開。
我裹緊斗篷,獨自走了進去。
甫一進去,就看見了早已等候在此的元斂。
面前矮几上溫著兩杯茶。
「小白,你來了。」
他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故人重逢的溫和,將其中一杯茶推向我,「皖皖沒與你同行?」
「公主路上有些耽擱,命我先行一步,她隨後便到。」我聲音平淡無波,目光掃過那杯茶,卻未去碰。
元斂並未在意,自顧自端起另一杯,指尖摩挲著杯沿,目光帶著施捨般落在我臉上。
「納為貴妾,小白,你要體諒。你終究不能與公主相提並論,她是正妻。」
他頓了頓,語氣刻意放柔,「雖給不了你正妻名分,但我心中,永遠有你的位置。」
說著,他緩步靠近,伸出手臂,試圖將我攬入懷中。
我佯作順從,微微側身。
就在他的手臂即將環住我的剎那,我猛地旋身,拔下簪子抵住了他頸側的命脈。
「阿史那庭在哪?」我的聲音冷冽。
「小白,莫要胡鬧。」
他試圖維持那副掌控一切的姿態,聲音帶著誘哄,「聽話,把簪子放下。這不好玩。」
不好玩?」
我冷笑一聲,簪尖又壓近一分。
冰冷的觸感讓他喉結滾動。
「那你仔細看看,這簪子,可還眼熟?」
元斂這才留意到我手中的簪子。
簪首的蝴蝶正是他當年親自給公主雕琢的。
「這……是皖皖的??你把皖皖怎麼了?!」
我唇邊勾起一抹弧度。
「你的皖皖會怎麼樣,都取決於你。」
「我再問最後一遍,阿史那庭在哪?」
「小白,你救不了他們的。」
回應他的,是我用力將簪尖刺進他的皮膚,一道殷紅的血線瞬間蜿蜒而下。
「呃!」元斂吃痛悶哼,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怒——他從未想過,昔日溫順的我真會對他下此狠手!
「廢話少說。」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簪尖又深入半分,「他在哪?!」
他喉頭滾動,從齒縫裡艱難擠出兩個字。
「……地宮。」
我眼神示意他帶路。
他捂著滲血的脖頸,一邊踉蹌前行,不死心地低語。
「大安的援軍不日便將兵臨婺城!你現在放開我,我方才的承諾依然作數!」
「小白,你好好想想!」
我嗤笑一聲,懶得再與他浪費唇舌。
貴妾?
呵,狐狐我才不稀罕。
……
30
地宮甬道幽深曲折。
元斂在前引路,身影在搖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
行至一處狹窄拐角,牆上火燭毫無徵兆地齊齊熄滅。
元斂猛地發力,躲開了我的桎梏。
轉瞬間,他已縱身躍上側旁一處凸起的石台。
「小白,」他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我給過你機會,可惜你沒有珍惜。既然如此,也莫要怪我……心狠了。」
話音未落,石壁深處驟然響起沉悶刺耳的機括摩擦聲。
似乎是他轉動了什麼機關。
腳下地面開始劇烈震顫,零星的碎石從頭頂的岩壁簌簌砸落。
「元斂!你做了什麼?!」我厲聲喝問,在搖晃中勉強穩住身形。
「呵,」黑暗中傳來他的低笑,「不過是一道自毀機關罷了。」
你就和那個突厥王子,一同葬身於此吧!」
他大笑著揚長而去。
此時地面猛地向下傾斜塌陷。
我猝不及防瞬間踏空,整個人失控地向無底深淵急墜而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一雙大手牢牢箍住了我的腰肢,猛地將我向上帶起。
緊接著足尖借力一點,穩穩落在了一處凸起的側壁岩棱之上!
「誰?!」我驚魂未定。
「別怕。」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在我耳畔響起,「是我,阿漓。」
這聲音……是阿史那庭!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難以置信地回頭。
在微弱的光線下,終於看清了——竟真的是失蹤多日的他!
我以為他仍然被困在地宮的某處。
「是二哥。」
他言簡意賅,有力的手臂將我更緊地護在懷裡。
用自己的身體為我遮擋上方不斷砸落的碎石。
「先脫險,出去再細說!」
又是一陣地動山搖,更大的石塊轟然墜落!
「阿漓!快!抓住繩子!」
就在這時,上方傳來二哥焦急萬分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