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粗壯的繩索倏地從我們頭頂上方垂落下來。
阿史那庭反應極快,一手死死攥住繩索,另一臂則牢牢將我緊箍在胸前。
「抓緊我!」
他沉聲低喝。
「快拉!」二哥嘶吼著。
上方的繩索猛地繃緊,巨大的力量將我們兩人急速向上拽去。
就在我們雙腳堪堪離開下方岩壁的瞬間——
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在腳下猛然炸開。
整個地宮轟然向下坍塌。
31
二哥焦急地上前想察看我是否受傷。
奈何我被阿史那庭緊緊地抱在懷裡。
透過衣料,我感覺到了他的輕顫。
「阿漓,若是當時我沒有抓住你,我——」
那未盡的恐懼哽在喉間,化作更深的擁抱。
心中湧起一陣暖流。
我輕輕拍撫著他緊繃的脊背,柔聲道:
「沒事了,我現在好好的。」
說罷,我輕輕拉過他一隻寬厚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覆在我微隆的小腹上。
「你瞧,寶寶現在會動啦。」
阿史那庭屏住呼吸,掌心極其輕柔地貼合著,感受著那微弱卻無比真實的生命律動。
那是與他血脈相連的連結。
二哥見此,眼中泛起欣慰的笑意。
悄然無聲地退開了幾步,將劫後重逢的寧靜留給我們。
然而溫馨的時光總是短暫。
一名侍衛風塵僕僕地衝來,單膝跪地。
「婺城十里外發現大安主力軍蹤跡!另,元斂趁亂劫走公主車駕,正全速向南奔行,應是去與大安軍匯合!」
空氣瞬間凝固。
阿史那庭周身溫和的氣息驟然褪盡,聲音冷硬地說。
「傳令全軍,即刻整備!死守婺城,準備迎敵!」
命令下達,他轉回身,遲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必須立刻奔赴主城樓,指揮這場生死之戰,卻又無法割捨對我的牽掛。
「你安心去,」我迎上他的目光,語氣堅定而溫柔,「我就在這裡,等你回來。」
「不行。」
他眉頭緊鎖,斬釘截鐵,「此戰兇險莫測,我即刻派人護送你回家!」
「阿史那庭!」
我佯怒,踮起腳尖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我跟寶寶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
阿史那庭凝視著我眼裡的堅決。
千言萬語最終化為了一個輕吻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隨後他沉默地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就在他即將消失在拐角陰影處時,我突然喊住他。
「元斂的破綻就是公主!必要之時,公主便是制衡他的關鍵!」
他腳步未停,只是側過臉,朝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隨後大踏步地前往即將被戰火點燃的城樓。
我久久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
我不會離開他,因為只有我在這,才能確保他的安然無恙。
畢竟……狐族的內丹不僅汲取主人的生機滋補宿主,同樣當宿主康健後,又會汲取同樣的生機反哺主人。
而元斂體內那顆屬於我的內丹,汲取的生機已然足夠。
也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我摸了摸小腹,低聲呢喃,「寶貝別怕,跟娘親一起等爹爹凱旋歸來吧。」
……
32
此役後來因其慘烈之名,被世人稱為「血海之戰」。
突厥與大安兩軍精銳盡出,於婺城之下鏖戰月余。
雙方將士前赴後繼,血染黃沙。
屍骸枕藉,層層疊疊,幾成丘壑。那刺目的猩紅浸透了每一寸焦土。
突厥和大安軍隊戰死的士兵,屍山血海,不計其數。
苦戰月余,然而戰況膠著,僵持不下。
直至突厥主帥阿史那庭行險一搏,以奇計擒獲大安公主。
將這位金枝玉葉的公主被縛於城門之上,用以威懾大安軍隊。
翌日,大安主帥元斂願以投降換取公主性命無憂。
此戰至此,才算結束。
33
還記得受降大典那日。
我與阿史那庭高坐於王帳的上首。
階下,元斂身著破爛污穢的囚服,被強按著跪伏在地。
自阿史那庭於那場曠世血戰中力挽狂瀾,老可汗便欣然傳位於他。
如今,他是這片草原至高無上的新王。
而我,是他唯一的王后。
當元斂在階下艱難地抬起頭。
目光掃過王座之上並肩而坐的我們,最後死死釘在我隆起的孕肚上時,眼尾倏地猩紅。
「你,不知羞恥!」
王帳內霎時一片死寂。
我卻只是輕輕彎起唇角,發出一聲極輕的笑。
「我……本來也不懂你們人類所謂的廉恥啊。」
「放肆!」一旁的阿史那庭鷹眸驟然眯緊。
兇狠的目光射向了一旁的大安使臣。
「這就是你們大安,前來乞降的態度?」
「若是不想談,那就接著打!」
說罷,他霍然起身,大手穩穩扶住我的手臂,作勢便要離席。
那大安使臣被這氣勢駭得臉色發白。
氣急敗壞地瞪了一眼猶自不為所動的元斂。
重重嘆了口氣,急聲高呼:「可汗王后請留步!我大安皇帝陛下有旨:
「元斂此人,乃挑起兩國戰火的罪魁禍首,今交由突厥國全權處置,大安絕無二話,只求可汗息雷霆之怒!」
此言一出,竟是徹底將元斂當作棄子。
我饒有興趣地一挑眉。
阿史那庭也覺得有趣,於是停住了腳步。
只有元斂身體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向那使臣怒吼道。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他沒有想到一直受自己把控的少帝如今怎麼敢反咬他一口。
「來人,給本王堵上此人的嘴。」
隨後阿史那庭又看回那使臣。
「你若敢欺耍本王,」他冷笑一聲,「即刻拖出去,砍了!」
那使臣慌忙地跪下,從懷中抽出一道明黃捲軸。
他哆嗦地展開,高舉過頭頂。
阿史那庭接過,目光掃過旨上內容。
上面赫然就是將元斂定為激起兩國交戰的罪魁禍首,寫明「任由突厥處置」,只求「勿再遷怒大安」。
34
「哈哈哈!」
阿史那庭看後大笑,踱步至元斂面前。
看著他已經氣得青筋暴起的模樣,拿著捲軸拍拍他的臉。
「元大人啊元大人,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嗚——」
元斂目眥欲裂,卻只能徒勞的掙扎。
「既然如此——」
「王后,你怎麼看?」
阿史那庭轉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我正拈著一顆黃澄澄的杏子咬了一半,聞言,慢條斯理地將剩下的半顆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咀嚼了幾下。
這才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階下狼狽不堪的元斂,含糊道:「唔……先押下去,嚴加看管著吧。」
元斂緊繃的身體明顯一松,眼中甚至閃過一絲劫後餘生的僥倖。
阿史那庭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微微頷首示意侍衛將人帶下。
然而,當夜紅燭搖曳,耳鬢廝磨之際,那憋了許久的醋意便鋪天蓋地地涌了出來。
他懲罰性地輕咬我的耳垂,聲音悶悶的。
「阿漓,你是不是還對姓元的那個小白臉存著舊情?『嚴加看管』?這也太便宜他了!」
我被他這難得的醋勁兒逗笑。
側頭在他肩膀上不輕不重地回咬了一口,「胡說八道!我這肚子裡可揣著你的小崽子呢!」
見他仍不依不饒地挑眉,我才湊近他耳邊。
「留著他,是因為我與他之間,還有一筆帳沒算乾淨。」
「明日,我得把寄存在他身上的那顆內丹取出來。」
「怎麼取?」阿史那庭立刻追問。
「傻子!」我嗔他一眼,指尖在他胸膛上畫了個小小的圈。
「當然是剖開肚子取咯!不過嘛——」我拖長了調子,故意嫌棄地皺皺鼻子,「我可不想髒了自己的手。」
「這活兒夫君大人代勞如何?」
他滿意地哼笑一聲,長臂一伸將我更緊地箍進懷裡。
下巴蹭著我的發頂, 終於心滿意足地闔上眼,「包在我身上,睡吧。」
35
翌日晌午, 我剛起身, 便聽得帳外隱約傳來陣陣痛苦的嘶嚎,其間還夾雜著零星的喝彩與鬨笑。
正巧侍女端著溫水進來服侍,見我面露好奇。
她湊近我耳邊,聲音壓得低低的,「王后莫驚, 是王今早吩咐的宰豬呢。」
「豬?」我詫異地睜大眼睛, 「這何時養了豬?我怎從未見過?」
侍女狡黠地眨眨眼,只抿嘴笑著,卻不再多言。
不多時,阿史那庭掀簾而入。
我正用著早膳。
他徑直走到我面前, 獻寶似地攤開手掌。
掌心之上, 一顆溫潤瑩白的圓丹靜靜躺著。
「內丹!」我脫口驚呼。
再聯想到方才帳外的動靜,一切瞭然於心。
我也沒再詢問元斂一事。
連同他帶來的一切紛擾, 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再不值得分毫掛心。
36
天曆二年, 曾經的大安王朝淪落到不得不向阿史那庭借兵求助的境地。
誠然, 沒了元斂這座大山壓頂, 朝臣與少帝頭頂的枷鎖是鬆開了。
可隨之消失的, 還有他那鐵腕手段下的絕對掌控與洞悉秋毫的糾察力。
大安朝局如同失了舵的舟,日漸傾頹,竟連周邊小國也敢隨意欺辱。
也正是在那時, 我聽到了關於公主的消息。
當年戰敗, 她因屬元斂一黨, 早已被少帝厭棄,貶為庶人。
然而,當某邊陲小國貪慕其昔日「大安第一美人」的虛名, 遣使求娶時, 少帝便又想起了這個僅存的皇妹。
一紙詔書將她從塵埃中召回, 重新戴上那頂早已蒙塵的公主冠冕。
兜兜轉轉,命運仿佛一個嘲弄的圈。
她終究還是踏上了那條曾讓我代她走過的和親之路。
只是這一次, 再沒有第二個元斂能為她遮風擋雨,亦沒有第二個「阿漓」可替她遠嫁蠻荒。
自此踏上了通往異域、吉凶未卜的漫漫長路。
臨行前, 她輾轉託人。
求我讓她再見元斂一面。
倒非我刻意阻撓。
只是當引路的侍衛將我帶到那處散發著渾濁氣息的馬圈旁。
指著角落裡那團在污穢中蠕動的人影時。
罷了。
既已如此。
何苦再見。
37
如今我倒是有些犯愁。
這一胎懷了一年又半載,可還沒有要生的徵兆。
孕肚確是明顯大了很多。
二哥時常前來探望我, 還捎來了祖母的口信。
祖母說,人狐結合, 本就是天地間難得的機緣造化。如今我肚裡的這個小寶寶或許要懷滿三年方可瓜熟蒂落。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要知我經常獨自在無垠的草原上策馬馳騁。
可如今阿史那庭總是擔憂我出危險。
因此他下了嚴令, 王后若要騎馬,必得由他親自護駕同行。
天知道, 他抱著我騎的速度慢得馬都能悠閒地啃兩口草!
不過蒼天終是不負苦心人。
在我的千盼萬盼中。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玉雪可愛的男寶寶呱呱落地。
小傢伙剛出生時,頭頂還頂著兩隻雪白的小耳朵。
這是尚未能完全收起的狐族特徵。
從此他的小名就叫耳朵。
至於大名嘛……我側頭望了一眼正擰著眉頭,翻著厚重典籍, 試圖刨出幾個好字的阿史那庭。
唔,看來這正式的大名,一時半刻是起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