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我這雙眼睛,從來不能招來福氣,反而會帶來禍患。」
「陛下,你換了那麼多人的臉,借了那麼多人的壽命,怎麼沒想過用用自己兒子的呢?」
皇帝語塞。
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他有點想。
我笑道:「張孜額相寬闊,有帝王貴氣,又是龍子,想必將來也能繼位。」
「我猜,您的借壽之法,對他才能起到真正用處。」
皇帝的臉色一沉。
但我知道,他心裡已經動起了心思。
他膝下的兒子很多,張孜不是最年長的,也不是最聰明的。
這次帶在身邊,也只是因為張孜的封地在廣陵罷了。
而現在,他從我口裡得知了張孜的未來。
這個不起眼的兒子,不僅擁有著他夢寐以求的長壽,甚至還將奪走他心心念念的皇位。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黑。
他這張皮子大約是新換的,禁不住他這麼造作,邊緣已經翹起了邊。
皇帝將整張臉撕下來。
還算年輕的面目下,是一張溝壑縱橫、皺紋相疊,老得令人害怕的臉。
他看著手裡的人皮,忽然笑了笑。
「是啊,這張皮子已經太老了。」
那太監侍衛已經輕輕貓起腳步,接近了張孜。
「五皇子,得罪了。」
張孜卻驀然笑了起來。
「父皇,您老了。」
「平定準噶爾的時候,您三十六歲,正是年富力強。蒙古三十六部俯首帖耳之時,您五十歲,尚能居功自偉。可如今,您已經六十八歲了。」
「又只有三年壽數可活。」
「人老,不應該安天命嗎?」
他輕輕嘆息一聲:「這天下,早就厭煩您了。」
張孜輕輕揮手。
自後山的土丘上,冒出來一隊土匪。
一道羽箭破空聲劃來。
隨後是無數聲。
他們不是土匪,他們是張孜養在此處的精兵。
籌謀數年,只為造反。
老皇帝壽數本就盡了,如今借換命苟活數年。張孜作為皇子,當然也按捺不住心思了。
方才我與費伯路遇山匪,就已暴露行蹤了。
不過,我雖然猜出了這隊精兵強將屬於某個皇子。
卻不知道是張孜的。
如今狗咬狗一嘴毛,足夠我逃生了。
趁父子對峙,我一頭鑽向費伯懷裡。
我如今只有十歲,周圍人沒有生疑,只以為我是害怕了。
只有我悄悄在袖中握住費伯的手,給他遞了一把匕首。
費伯沒有聲張,拿在身後割斷了綁著自己的繩子。
看顧他的人已經貼身去保護老皇帝了。
張孜籌謀數年,如今是抱著一擊斃命的機會去的。
可老皇帝身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趁二人打得難捨難分。
費伯抱著我沖了出去。
忘了說了。
費伯年輕時是廣家的管家,平日裡隨鏢師行商。
入過大漠,下過南洋。
他有一手絕活。
那就是在遇見山匪、野狼後能迅速逃脫的能力。
如今這兩人也無異於洪水猛獸了。
路上順手牽了匹馬,我們跑得更快了。
我鬆了一口氣。
賭對了。
其實我沒有一雙「靈」眼。
能看見人壽命的,算什麼靈眼呢?
生而能視壽命的,明明是「陵眼」。
能進墳墓的,當然只是死人。
我這雙眼睛,向來會為別人帶來禍患。
倘若與眉心綠光之人相伴,則安然無恙。
若與眉心紅光之人久居一室,則會加速其死亡。
遠遠望向炊煙。
我打開了那個「錦囊」。
14
宇文伯伯是突然變得很奇怪的。
幼年時,他總會關心我的身體,為我求訪名醫。
然後笑著說:「等阿沅長大了,也能看看這世間的好風光。」
後來,等我再大一點。
他卻變得很奇怪。
他對阿爹阿娘說:「這麼小的女孩兒, 叫她裹腳剛剛好,京城那邊正流行。」
又說:「女子不必多讀書,略識幾個字就好。」
他幼時還會問我,眼睛是突然能看見的嗎?
小孩子的世界是很單純的。
最起初。
我的世界是純然的黑。
後來眼睛好了,能看見顏色。
最先看見的。
就是人眉心的顏色。
我清晰地看著宇文伯伯眉心的顏色從綠到紅。
看見家裡人的眉心從綠到紅。
剝奪他們「生命」的,叫「皇權」。
抄家那日。
錦衣衛首領蹲下來, 從縫隙中直視著我。
我從他平靜的眼裡看到悲傷。
他眉心的顏色, 是屬於宇文伯伯的綠色。
後來, 我再也沒看見那個綠色了。
它宣告著一個生命的結束。
後來, 鳶娘的顏色也是這樣由綠變紅。
不過她溫柔地告訴我, 這並不可怕。
「小主子,你小的時候看不見, 夫人常常哭泣。」
「後來,是你告訴她,顏色沒有高低,只要正視前方,就能看到希望。」
與她的最後一面,是她和教書先生換臉後。
她以教書先生的名義留給我一個錦囊。
裡面畫著一雙眼睛。
和一張臉。
我和費伯回到了揚州城。
他的妻子仍在原地等著,見到我們, 不解地望著我們。
她阿巴了幾聲。
我摸了摸她的臉。
「阿嬤,你會活下去的。」
「還能看見。」
阿嬤疑惑地歪了歪頭,比划著。
「我怎麼會看見?」
我溫柔地說道。
「因為,我用別人的眼睛, 給你換了一雙眼。」
後記
我和張孜認識很久了。
初見時, 他是宇文伯伯帶來的客人。
而我是裝成小侍女的大膽小孩。
那時我的眼睛剛好。
一頭撞在他的身上。
他攔腰把我抱起來,笑著逗我。
「哪來的小胖墩?」
我很生氣。
後面還是他摘下腰間的玉佩賠罪才哄好的。
後來, 我知道了他的封號。
廣陵。
一塊富庶但註定無權的地方。
張孜的母親是開國女將, 皇帝寵幸了她,卻將她鎖於深宮, 直至她鬱鬱而終。
我在張孜的眼裡看到了野心。
他與宇文伯伯交好, 拉攏我們家。
但這時,他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我對娘說:「這個人很厲害。」
娘說:「再厲害的人物, 陛下不想他厲害,也沒有用。」
可我有靈眼。
我看見張孜眉心的綠光里,還帶著紫氣。
所以後來,我想著抱大腿。
可惜大腿沒抱成, 全家就死絕了。
後來。
再相見。
張孜裝作不認識我。
我也裝作不認識他。
有一天,他跟我說:
「我認識一個人,他有一雙作惡多端的眼睛, 你說該怎麼辦呢?」
我以為他在說我。
沒想到, 是在說他那個爹。
但那個時候, 我真的認認真真地思考了下。
「那麼, 就把它賠給應該的人吧。」
聖王在上, 而民不凍飢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 為開其資財之道也。
既然不能以身作則,拯救萬民。
那麼。
只好用自己的身體,來償還應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