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從那日起,揚州城像是恢復了平靜。
刺史抄斬,花魁暴斃。
卻並未影響到升斗小民的日子。
張孜說,今年的雨水豐潤,說不定糧食會豐收。
我摸了摸芭蕉葉上的露水,沒說話。
回到家中,費伯正在收拾東西。
他念叨道:「有個貴人四處打聽廣家,這揚州城,怕是待不成咯!」
張孜奇怪地問:「為什麼要問廣家?」
費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答道:「肯定是有東西還沒查到。」
張孜又問:「那人是誰?」
費伯這回倒是答出來了:「聽說姓高。」
我跟張孜對視了一眼!
是那怪人高天賜!
我苦笑一聲。
這哪裡是什麼簡單事,這是沖我來的!
設宴那日牽扯甚多,我與娘又打了那樣一個賭,若是有心人,大約也能猜到不少。
我生而有靈眼,能知人壽數。
可這世上多的是想延年益壽、褫人性命的人。
我若不幸,要麼淪為禁臠,要麼被囚於露台,日日夜夜被審問。
我當機立斷做了一個決定。
得走!
而且得趕快走。
將這想法同費伯說了,他也很是贊同。
「揚州城不是久留之地,藏在這裡,遲早被人找出來。」
尋了個由頭支走張孜,我同費伯開始收拾東西。
剛收拾了一半,門外忽然有人用力敲門。
「開門!」
費伯蹣跚著去開了門。
門外,飛魚服露了一角,所懸掛的令牌搖晃著。
是聖上親令的「天」部。
費伯賠笑:「軍爺,可是有什麼事?」
「宇文大人有令,揚州城內即日搜查廣氏遺孤!」
被兵丁推搡著出來站在院外,我臉上死死蒙著面巾。
費伯妻子將我摟在懷裡,掩住我的臉。
我裝作被兵丁嚇到的模樣。
為首的那人很熟悉。
是那日領頭抄家的。
我的心高高提起,眼看著他的皂靴慢慢迫近,身體卻不能動彈分毫。
「你們一對老夫妻,怎麼能生出這麼小的孩子……」他輕佻地發問,慢慢走近。
驀然,他猛地掀起我臉上的面巾。
「軍爺。」費伯瑟縮著,臉上滿是侷促。
「軍爺,這是我撿來的孫女,將來想嫁個好人家的……您若是看得上,帶走也行。」
「哼。」錦衣衛冷哼一聲,「買回來想攀附高門的?」
「這算盤算是砸了,這麼個臉,有誰看上!」
面巾之下,是一張長滿密密麻麻疹子的臉。
揚州城春絮多,我卻對飛絮過敏。
兒時體弱,險些死在一場大病。
阿爹阿娘為我築起高牆,這些內帷之事,從來不好對人多說。
如今,卻又救了我的命。
錦衣衛前腳剛出院子門,後腳費伯便腿腳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他死命地擦著額上的汗。
我復上面巾,看向院門外——
那裡停著一雙皂靴,眼熟又陌生。
10
我不知道錦衣衛首領為什麼幫我。
爹娘只我一個女兒,廣家又是世代簪纓,只與清流門第交遊。
我從未聽娘說過,有這麼一個錦衣衛的世交。
可抄家那日,卻是他確確實實地救了我。
如今,又救了我一回。
我和費伯迅速收拾完東西。
他的妻子留在城內,為我們斷後。
費伯將苞谷麵攤成大餅子,一塊又一塊地貼身藏在衣服里。
我來不及和張孜告別,就急匆匆出城。
藏在搖晃的牛車裡,新鮮牛糞的氣息撲鼻而來。
有點臭,有點腥。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像乞丐騾子一般躺在這裡。
可世事遷移,人心易變。
我抱著稻草,透過粗糙的間隙看搖晃的天。
未來會在哪裡呢?
母親告訴我靈眼是上天的恩賞。
看到身邊人漸漸死去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
費伯的老妻,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是。
我偏偏能看見她眉心的紅光。
盲啞,且老。
哪怕嚴刑逼供,也說不出什麼來。
從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知道她註定死去。
卻不知道,她是因我而死的。
上古有擅辨古知今者,人們稱之為巫。
我有了這項特殊的本領,卻依然因此終日惶惶不知天日。
當今聖上六十餘歲,自繼位起身體便不大好,但也撐過了這麼多年。
神佛打架,殃及小鬼。
我抱著從廣宅中帶出的一枝玉蘭,眼前漸漸模糊。
牛車搖晃著駛出揚州城。
費伯喬裝成車夫的模樣,佝僂著驅使牛兒。
偶爾遇見巡行的官差,還得賠笑。
我想起那日家門口血淋淋的一片。
積骨銷毀,數百條人命,就這麼被忘了。
11
揚州城外幾十里,路遇一個小樹林。
為數不多的山匪在這裡盤踞。
費伯讓我藏在稻禾里,又是賠笑又是遞銅錢的。
領頭的山匪卻將銅錢一扔。
「哼,我們不要這些。」
他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我們的牛車。
「你這頭牛不錯。」
費伯很識時務地說把牛車留下。
我拍了拍身上的稻草,從牛車上下來。
走動的時候,身上一直鎖定著一道目光。
我頭皮發麻。
走下來,朝費伯做手語。
其實我也不知道做些什麼,只是看他的妻子曾經這樣做了,就胡亂地比劃出來。
費伯一愣,沒有拆穿,只是故作生氣地拉我下來。
「你這孩子,想出來玩,怎麼還偷偷跟著。」
我佯裝心虛,乖乖跟在他身後。
就這麼走出小樹林。
我悄悄對費伯說:「快走!」
費伯沒有質疑,拉著我的手跑得飛快。
直到望見一座小村莊,他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
「小……阿沅,哪裡出了問題?」
我凝望著遠處的樹林。
「這裡沒有山,也沒有水,運河由朝廷把持,哪來的占據山林、落草為寇。」
西南有高山,嶺南有瘴毒。
若為匪徒,定要尋一處大本營。
可揚州富庶,周邊人煙阜盛,哪來的山匪?
「除非,有人以私兵假裝山匪,只待號令一出,便四處占領。」
費伯嚇得結巴了起來:「那、那這是造反的……」
我點了點頭:「可以這麼說。」
不過……
那些「山匪」胯下的,可是汗血寶馬。
這些馬從蒙古草原、或從天山運來,只有御監才能大批徵調,非常人之力可用。
我憂心忡忡:「費伯,我們夜裡也不能歇了,得早些趕路。」
費伯見多識廣,也點點頭。
可緊趕慢趕,終究沒料到天意。
餅子可以充飢,水囊卻要灌水。
我俯身接水,身後飛來一支羽箭,擦著頭髮堪堪飛過。
我心中一緊。
下意識就是往前跑去。
林子裡卻傳來爽朗的笑聲。
「小娃娃,你跑什麼?」
12
費伯被挾持著,牙齒被打斷幾顆,口中含混不清。
他眼中濁淚不止,似乎讓我去逃。
可眼下又哪裡能逃得掉呢?
我苦笑一聲。
水囊甩了幾下,被我系在腰間。
我俯身:「罪臣之女廣沅參見陛下。」
「哦,你是怎麼認出朕的?」
龍袍人自婆娑的林中踏出,暗夜的詭影流淌在他的上半張臉上,遮住了那張變幻莫測的臉。
獨自來赴宴的宇文伯伯、積華巷的教書先生、放過我的錦衣衛……
我緩緩道:「臣女有靈眼,可觀天下人的壽數。」
「自然知道,眼前人的壽數,無論是誰,都只有三——」
「大膽!」
一聲厲喝打斷了我的未完之語。
大太監厲聲疾色,疾步上來給了我兩耳光。
「陛下也是你能妄議的?」
龍袍人並未阻止,僅憑緊繃的下頜也能瞧出幾分不悅。
想來也是我的話,戳到了他的心窩窩上。
的確如此。
我幼時困於家宅,所見之人甚少。
偶爾遇見了宇文伯伯、教書先生,卻見他們的眉心都閃爍著未定的紅光。
阿娘教我,不要輕易對人說出他的壽數。
只因世人都寡廉鮮恥、貪婪無厭。
壽數隻剩一天,便想掙得兩天來。
只剩三天,便想掙得十天來。
若是十天半個月,便想小湊湊半年來。
如此,拖得一天是一天,到最後只會毀了自己。
所以除了那兩頭羊,我從未主動說起誰的壽數。
直到,直到……
我猛然睜大眼。
張孜!
張孜與我日日形影不離。
可眼前的「高天賜」,眉眼之間分明與張孜有三分像。
若不是父子,也是兄弟。
果不其然。
張孜自費伯身後繞出來,仍然是那副打扮,舉手投足卻已經換了一種氣質。
我緩緩笑了起來。
張孜握緊弓箭:「廣沅,你笑什麼?」
13
我說:「張孜,你還記得崔先生麼?」
張孜皺起濃眉緊盯著我。
「鳶娘死的那日,我去看,卻發現她的棺槨之中是另一人。」
「如今來看,不是另一人,而是另一張臉。」
我看向皇帝。
「正是您的那張『舊臉』吧。」
世上的際遇千奇百怪,人與人的悲歡也並不相同。
我有一雙可以窺探壽數的靈眼。
那麼自然。
這世上。
也有可以換得壽命的機會。
初見青樓妓子鳶娘,她和其他娼妓一樣輕浮,似無根的浮萍。
可眉心卻漂浮著長壽的綠光。
再見,已是棺槨中的紅顏浮屍。
那張臉,與教書先生的一模一樣。
起先,我以為是什麼一命償一命的把戲。
後來才警覺,原來命運從不設防,早在人不知覺的情況下編織好了一張大網。
皇帝笑了起來。
「朕臨朝稱制三十年,在位期間收漠北、北擊準噶爾,以至蒙古三十六部落俯首帖耳。削宰相,固皇權,興民生,至今已是河清海晏、天朝氣象。」
「太醫為朕診斷,說朕脈間氣象已絕。國師讓朕信命,可朕偏偏不信命,果然,朕打聽到,在揚州城有這麼一戶人家……」
他遽然盯著我,眼裡慢慢湧起了興味。
「三歲有眼疾,而後痊癒,得和尚所贈靈眼——錦衣衛是這麼說的。」
蒼老的手指慢慢撫上我的側臉。
而後到那雙眼。
「朕真是好奇。」
「要是將這雙眼抽筋扒皮下來,再輔以名貴藥材熬製成餚,會有什麼效果?」
他的聲音縹緲,描述得繪聲繪色,似乎已經看見盤中餐端在眼前的樣子。
抓住我肩膀的手指卻如鐵鉗般。
我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