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歲有疾,路過的和尚給了我一雙靈眼。
從此天下人的壽數,我一眼便能判定。
五歲,我在池畔戲水,瞧見祖母頭罩陰雲。
三日後,全家面帶血光而亡。
十歲那年,一個穿龍袍的哈哈大笑問我:
「小娃娃,你看我能活幾歲?」
我只說了一句話。
1
我三歲有眼疾。
家裡人四處拜訪名醫,卻一無所獲。
直到三歲半那年。
我在家門口玩耍,撞見一個和尚。
他問我:「你家裡有大人在嗎?」
我懵懂地看著他。
和尚摸了摸我的額頭,沒說什麼,走了。
回到家裡,我大病一場,燒了整整三日。
再醒來,榻旁擠滿了家人。
他們焦急道:「可是那妖僧使了什麼戲法?」
我卻恍惚地搖了搖頭。
只望向眼前紅光黑光一片的人。
「爹,娘,我好像能看見了。」
2
自那日起,我不再失明。
只是,卻多了一樁別樣的竅門。
——我能看見人的壽數。
後院扛花的費伯,終日佝僂,我卻見他眉間泛著綠光,是長壽之兆。
前廳儀表堂堂的教書先生,雖是青年才俊,我卻看見他的頭頂罩著衰朽的死亡之氣。
我同爹娘說了。
爹憂心忡忡,娘不信。
「你這娃娃整天稀奇古怪的,人的壽數皆由天定,怎麼可能被看見呢?」
直到教書先生因服用五石散,醉死在青樓妓子的懷裡。
而費伯依然佝僂,腿腳卻很穩健,不見早亡的徵兆。
娘的臉色終於嚴肅了起來。
她將我拉到廚房裡,指著面前被綁起的兩頭羊。
「你說,這兩頭羊誰先死?」
我看向面前瑟瑟發抖的兩頭羊。
這是世交楊伯伯所贈,聽聞是蒙古商人帶來的細毛羊。
這兩頭羊一公一母,今晚就要被做成盤中餐。
我卻轉頭看向娘。
「這兩頭羊,都暫時死不了。」
娘皺眉,須臾之間手起刀落。
然而,一向快而利的刀刃卻莫名砍偏了,瞬間落到了旁邊的木樁上。
廚子尷尬地笑了:「這刀用久了,兩邊厚薄不一致,難免容易砍歪。」
娘將刀哐當一扔,牽著我走出去。
廚房裡留下她輕飄飄的一句話。
「這兩頭羊,今晚煮了,全府喝羊湯。」
回到房中,娘摸了摸我的垂髫,又摸了摸我的眼睛,憂心忡忡。
「阿沅,你這眼真是靈眼嗎?」
我迷迷濛蒙。
她卻長長嘆息一聲:「阿母惟願你做一個普通人,不願你有此際遇。」
傍晚,炊煙裊裊升起。
小廚房自然也是熱火朝天。
廚子是阿爹親自請的,是揚州城裡最著名的紅案,炒蒸煮剁無一不精。
今晚宴請揚州城的通判,自然是要獻上一道大菜。
那兩頭羊,必死無疑。
誰料酒過三巡,那道羊湯卻遲遲沒上。
娘錯愕,問過廚房。
廚子卻說:「宇文通判問大人借了一對羊祭祀,剛好就是那兩隻了。」
明明正是酒熱酣時,娘卻靜默了。
她口中喃喃念著:「祭祀了也好……」
卻在聽聞兩隻羊逃跑後。
失手摔了酒樽。
3
阿娘告誡我。
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此事。
哪怕是阿爹也不行。
我很聽話,一直沒有說。
但也許是太聽話了,叫阿娘忘記了這回事。
五歲那年。
我在池畔戲水。
忽然看見了久不出門的祖母。
她很不喜歡我,因為我是爹娘唯一的孩子。
而我卻是個女孩。
祖母見到我,重重地啐了一口:「賠錢貨!」
她把那隻龍頭拐杖舞得虎虎生風。
而我卻一眼看見了她頭頂籠罩的陰雲,還有眉心怎麼也遮掩不住的黑氣。
我立刻就去找阿娘。
阿娘正在打算盤,翻著帳本,眉心蹙得緊緊的。
我大喘著氣,連忙和她說:「娘,我看到祖母有黑氣。」
祖母趕上來,死死掐住我腰側的軟肉。
「你這死丫頭,讓你等等我怎麼不聽?」
「老太太我天天洗澡,哪來的黑氣?」
阿娘軟聲對我道:「阿沅,娘正忙,你先跟祖母回去好不好?」
我還未出聲,祖母就把我生拉硬拽出去。
她擰緊八字眉:「別老是纏著你爹你娘,讓他們早日給你生個弟弟才是正經事。」
我卻沉浸在方才看見的娘的臉色中。
——她的眉心,有一道血痕。
我曾經在那個教書先生身上見到過。
這是血光之災。
三日。
我從後院走到前院。
府里的一百二十三號人,每個人都有這樣一道血光之災。
除了一個人。
我靜靜看著鏡中的自己。
梳著垂髫的小姑娘,鼓著包子臉,眉心正是長壽的綠光。
4
祖母死在三日後。
她臨死前還抱著那根紫檀木做的龍頭拐杖。
平日最為健壯的老太太,硬生生被官差打斷了四肢,被拖行數十步。
「為……為什麼……」
她緊緊瞪大雙眼,似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厄運當頭。
與她相反的方向,我渾身顫抖,躲在水缸里。
缸外正進行著一場屠殺。
身穿飛魚服,手持繡春刀的錦衣衛高挑俊秀,殺人卻不眨眼。
血飛濺起,混合著雨水,從他們挺秀的面龐滑下。
阿娘阿爹被一劍穿心。
領頭的那人說:「廣大人,你私藏帳冊,夥同揚州通判侵吞數百萬兩秋稅,可認?」
阿爹的嘴唇顫抖,青色的官服被血浸透。
他說:「我認。」
我霎時瞪大雙眼。
領頭的輕笑一聲,拿起阿爹的手按下狀紙。
而後,他朝我走來……
5
一道驚雷閃過。
我因驚懼而大口呼吸。
壓著大石的缸蓋被人掀起。
費伯把我拉出來,遞給我一塊熱餅。
「這是老夫人讓我給您帶的,快趁熱吃吧。」
我餓了整整一夜,見狀,接過胡餅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費伯看著我長嘆一聲。
「小主子,以後您要跟著老奴受苦了。」
我不是三歲稚子。
自然明白經過昨日那一遭,我已經沒有家了。
曾經聲名赫赫的揚州廣府,如今化為一片灰燼。
我默默咀嚼著胡餅,噴香的麵糰在嘴中滾動。
我從未吃過這麼硬的餅。
可吃著吃著,便也習慣了。
吃完餅後,費伯領著我回到家裡。
他無子無女,只有一個老妻。
老妻摸摸我,手指像枯樹的根脈。
她是個盲女。
我怯生生地看著她,沒說話。
後來,我在費伯家住了下來。
阿娘臨死前告誡我不要向任何人提及眼睛。
我雖頑劣,卻也知曉事情的輕重。
因而街坊鄰居只把我當成費伯撿來的一個孩子。
這年頭天時不好,外頭大亂。
有許多流民竄到揚州城。
費伯家鄰巷的教書先生便是。
那是一張狐狸樣貌的青年,眼睛笑彎彎的,眉毛、鼻子都像狡黠的獸類。
不過他人卻很好,總是給周圍的孩子分零嘴。
我結識了一個孩子王,名叫張孜。
他為人仗義,領到零嘴也總是分給我。
費伯叫我好好相處,卻不肯告訴我他的家在何方。
我和張孜經常去教書先生家玩耍。
有一日,我看見女子的絲巾落在地上,隔著一道紗帳,女子曼妙的聲音似水波蕩漾。
「崔郎,進城已有不少時日了,怎麼還不來娶奴家。」
崔先生含笑的聲音傳來:「我倒是想娶鳶娘。」
「但,聖上有詔,妓子無故不得贖身。」
我和張孜掩在稻草外,見狀,對視了一眼。
崔先生玩得好花啊。
這麼勾人的聲音,我曾在父母宴請大人的宴會上聽過。
這是水榭浮舟上娼妓才有的聲音。
思及崔先生如何從流民變成先生、又落足在這揚州城裡。
我心中已有數。
無非是利用自個兒的好皮相,又從姑娘妝奩里掏了錢,假裝要娶人家,卻早已相看好了富貴人家的小姐……
話本子裡的故事,我都懂!
聽著聽著,見廂房內傳來浮浪之語,我連忙拽著張孜退出來。
小夥伴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因年紀稍小,面貌雖處處出挑,但也只是俊秀。
我嫌棄地看了眼這張和崔先生長得十分肖似的臉。
我早就估測崔先生厚待我們大概就是因為這張臉。
但還是不免嫌棄。
張孜疑惑地望著我:「阿沅,為什麼突然出來?」
我呸了一聲:「再不出來,崔先生就要趕我們出來了。」
做人,這點兒眼力見是要有的。
直到——
第二天,揚州城有名的妓子鳶娘,暴斃於床榻之上。
6
鳶娘的屍首路過楊柳巷。
我拉著張孜偷偷去看。
有路人討論:「聽聞是明月樓的鴇母不滿,非認為是有人害死了鳶娘,又找不出兇手。
這才將鳶娘遊街示眾,好逼出那兇手來。」
又有人搖頭:「都是負情郎了,又怎麼會出來?」
這年頭,青樓妓子的命最為低賤。
我悄悄走上去,踮著腳尖,借著張孜魁梧身軀遮掩,看了一眼鳶娘。
只一眼,我不忍地撇過頭去。
早春,天氣暖了起來,屍體不過幾日便腐爛了。
生了蠅蟲,白花花的蛆附在骨頭上。
有人嘆息:「這鳶娘可是宇文大人力捧的,怎麼死得不明不白。」
「嗐,這一個妓子,死就死了。」
「不過,鳶娘若真的是被人害死的——這不是在打宇文大人的臉?」
聽見他們說「宇文大人」,我悄悄拽住面巾遮住臉。
若說如今城中還有誰能認得我,想必只有宇文世伯了。
宇文伯伯與我們家是世交,我本該相信他的。
可……
不是我不能信,而是世上多是無信無情無義者。
我悄悄對張孜說:「我們往前站站,看看鳶娘的長相。」
張孜膽子大個子高,握著我的掌心略微濕潤,借著機會就插到了人群前頭。
我借著他的遮擋,微微踮起腳尖,扯下一點面巾,往前看去——
悚然一驚!
大敞的棺槨,一個僅著裡衣、胸前插著一把血刃的女子。
她的髮絲下,赫然是一張熟悉的臉!
7
我不寒而慄。
險些忘記收回目光。
張孜一把拽住我,故作斥責道:「死者為大!」
旁邊的龜公瞪我一眼,繼續抬著棺槨走。
差點因我鬧出一場亂子,張孜嚇得臉色發白。
「這可是揚州城的名妓,說不定周圍有不少愛慕者,你這麼盯著看,會被打的!」他恐嚇道。
我壓抑複雜的心緒,搖了搖頭。
「你看到了沒有,那張臉……」
張孜沒在意:「左右不過是一張爛掉的臉,有什麼可看的?」
張孜膽大心粗,沒放在心上。
我心裡卻五味雜陳。
那張臉,狐狸般的眼微微上挑,嘴角上翹。
如果、如果我不曾見過,想必也不會認出來——
我拉著張孜就想走:「天晚了,費伯說給我們做玉米餅,早些回去吧。」
張孜點點頭,我們正要逆著人群回去。
忽然。
一柄刀橫在我們面前。
「小友且慢。」
再往上,一個錦袍男子「唰」地打開摺扇。
他一雙笑眼,眼角卻有魚尾紋,看起來保養得宜。
「我有些事想問問二位小友。」
我與張孜對視了一眼。
那柄刀寬三尺,又有青玉裝飾,非常人所有。
我警惕地道:「閣下想問什麼?」
男子笑笑:「在下高天賜,從京城來,偶感揚州風俗。卻不知道這遊街的女子『鳶娘』是犯了何罪?二位又為何一副驚異模樣?」
我回答道:「她並沒有犯錯,只是也許愛錯了一個人,所以死得不明不白。」
「至於我們為什麼驚異,只是惋惜紅顏也會成枯骨罷了。」
張孜沒料到我會這麼說,睜大了雙眼。
我死命地掐他的手腕。
他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麼,沉默了一息。
高天賜笑了笑:「原來是這回事,倒是在下眼拙了。」
他揮揮扇子:「李二,放兩位小友走吧!」
見那侍衛收回大刀,我拉著張孜頭也不回地走了。
又特意繞了好幾個巷子,從西邊回去了。
張孜氣喘吁吁:「怎麼繞這麼遠!」
我跺腳:「你真傻!」
「那人身邊的侍衛生得面白無須,那大刀又有青玉裝飾,一看就是大太監!」
一時氣急,我早已忘記平民大眾一般見不到太監這件事。
只依稀記得,從前每年都有太監來家裡傳旨。
所以,我在見到「高天賜」的第一眼。
就已警覺了他的身份。
「什麼人會叫『天賜』?在我們江南,取名多取小,甚至有人叫貓兒狗兒的,只為能壓得住身份。」
「『高』,皇天之上才有高。你連起來想想這是什麼人!」
講到最後,我已氣急敗壞了起來。
張孜依然傻傻愣愣地看著我。
「所以是誰啊?」
我盯著他眉心的綠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算了,傻人才能有後福。
跟著張孜,總歸我也能賴活下來。
直到天黑,我們才沿著牆邊走回了家。
費伯在院子邊編草帽,見到我們回來了,摸索掏出一個錦囊。
張孜好奇地摸摸:「費伯,這是什麼?」
「噢,崔先生搬走了,叫我給你們兩個伢子玩的。」費伯道,「他說,有人請他當門客,不去反而不識好歹了。」
張孜正準備打開,費伯卻叮囑。
「他說了,遇上事、受不了了,才能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