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晏昭做了三十年夫妻,是上京人人艷羨的神仙眷侶。
但晏昭臨終前,對我說的話卻是:「公主,今生你我姻緣圓滿,晏某未曾辜負殿下。只求來世,你我莫再相見了。」
我很不高興,抬手就抽了他幾巴掌,將他活活氣死。
而後吩咐下去,本公主死後不與駙馬同葬。
再睜眼時,我重生在了被賜婚這日。
坐在上首的皇兄正期待地望向我:「朕看你與這狀元郎甚是相配,剛好狀元郎尚未婚配,這莫不是天賜的良緣?」
我和晏昭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不約而同地別開了臉。
好不容易重來一次,誰還要繼續去回顧舊人呢。
1
晏昭咽氣之前,終於不再掩飾對我的厭惡和恨意。
「今生臣順應聖意,對公主無有不從,自認沒有對不起公主的地方。」晏昭閉著眼,似乎連多看我一眼都不願意,「臣只求,若有來世,臣與公主再無瓜葛。」
我倒是多看了他一眼,心底的火氣瞬間竄了上來。
「怎麼,這麼多年,本宮的駙馬心裡莫不是一直在念著什麼人?」我掐住他的下巴,強迫他將頭扭過來,「照你的意思,這麼多年,還是本宮委屈你了?」
晏昭終於睜眼看向我:「臣不敢。」
他嘴上說著不敢,但實際上,眼底都是怨懟。
我很不高興,抬手就抽了他一巴掌。
「賤骨頭。」我冷笑一聲,「幾十年都忍過來了,是覺得死到臨頭我奈何不了你了,敢給本公主甩臉子了是嗎?」
他本就大限將至,被我毫不留情地扇了一巴掌,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你……」他瞪著我,氣得說不出話。
我抬手又是一巴掌:「若真有下輩子,記得長嘴說話。不想尚公主就趁早開口,本公主又何曾看得上你這樣的懦夫。」
和晏昭扮演了幾十年的恩愛夫妻被撕開假象,從前我雖也不待見晏昭,但念在他在我面前還算謙卑溫良,我也樂意給他體面,在外人面前和他裝一下夫妻和睦也無傷大雅。
誰知這一裝,還給我們二人裝出了一個舉案齊眉的美名。
或許男人就是這般容易自信,他在我們日復一日的相處中,竟開始相信外面那些傳言,認為我當真對他情根深種了。
否則也不會在臨死之前,生出了敢對我大不敬的膽子。
怒過之後我反而笑了,也幸虧他死前還敢說幾句真心話,不然叫他帶著這樣的自信下去了,還不知道要在地府給我造什麼謠言。
給旁人聽去真誤會了怎麼辦。
眼見著他差點就要氣得背過氣去,我伸手,保養得極好的長指甲掐上他的人中,生生將他疼醒了。
「記著,你這輩子榮華富貴,官爵加身,皆是因為你是本公主的人,和你是誰沒有關係。」我冷眼瞧著他,「至於世人稱讚我們感情甚篤,全為成全我天家顏面。」
見晏昭死死瞪大眼睛,我加上最後一句話:「你能當本公主的駙馬,已是無上榮幸,你安敢對著本宮虛情假意?」
「虞——」他似乎想說什麼,張口就想喚我的姓名,卻在看到我冷淡的眉眼時,愣怔一瞬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只這分神的一剎那,他吐出一口血,徹底咽了氣。
2
晏昭死後,要不是怕落人口舌,我都想一卷草蓆將人直接丟亂葬崗去。
但我不能,我只能憋著氣,用邊關戰事吃緊,喪事從簡的藉口,草草將晏昭安葬了。
皇兄還怕我,特意將我召進宮去寬慰了一番。
我帶著大批賞賜回到自己的封地,連晏昭的棺槨都沒帶走。
兩個月後,我壽終正寢,臨終前卻聽到下人說,我是因為駙馬離世傷心過度,每日茶飯不思,誓要追隨駙馬而去了。
我出離憤怒,但來不及生氣,意識就陷入了黑暗。
再睜眼時,入耳竟是絲竹之聲,堂下的舞女衣袖翻飛,令人眼花繚亂。
我愣在當場,正在思索我到了何地,就聽到上方傳來皇兄的聲音。
「狀元郎也剛好尚未婚配,朕看明姝與狀元郎也是郎才女貌,不如就趁今日,為你們二人賜婚,如何?」
我霍然抬頭,看到了坐在上首,正笑著看向我的皇兄。
我想起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前世,我的皇兄正是元宵夜宴上提及了我和狀元郎晏昭的婚事。
而彼時我對婚嫁之事滿不在乎,見晏昭應下,便也沒有再反對。
於是,我和晏昭的婚事就這樣稀里糊塗地訂下來。
本朝駙馬也可入朝為官,但不能身居要職,我怕耽誤了晏昭的前途,還提前問過他的意願。
但當時晏昭沒有半點不情願的模樣,還恭恭敬敬地朝我躬身行禮,說能入公主的眼是他的榮幸,成親之後他必然不會負我。
他看得一副老實本分的模樣,加上他長得也算是芝蘭玉樹,我也不算吃虧。
此後三十年,我們就當了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
就連我們的一雙兒女,也是從宗族旁支過繼來的。
只是我沒想到,這三十年里,受盡了好處的他,竟還敢在心裡怨我恨我。
我不氣他不愛我,但我氣他騙我,若是心裡早有心上人,何不在當初我問他時就坦白。
竟然還敢在享了我公主府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後,臨死前還要噁心我,說是我逼迫他娶了我,是我對他苦苦糾纏。
一想到這些,我看著眼前我最愛的芙蓉水晶餃都沒了胃口。
皇兄還在期待地等待我的答覆,我往晏昭那邊看了一眼。
這一眼竟然和晏昭對上了視線,我們雙雙一愣。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看清了晏昭眼底的厭惡和不喜。
我的巴掌又開始蠢蠢欲動。
我是天家公主,皇帝唯一的同胞妹妹,向來只有我看不上別人的份,他晏昭怎麼敢厭惡我?
於是搶在晏昭開口前,大聲道:「本公主不願!」
皇兄沒想到我會拒絕,一時愣在原地:「明姝莫不是已經有了心儀之人?」
我想了想,點點頭:「約莫是有了。」
滿座譁然,大家都好奇起來我心儀之人是誰。
倒是剛才從席間站起身,似乎想說話的晏昭被忽視得徹底,張了張口,卻並沒有人聽他的話。
皇兄高興得滿面紅光:「朕還憂心明姝的婚事呢,想不到明姝早就有了人選,倒是朕差點亂點鴛鴦譜了。」
他還想細問,但我軟著聲音朝他撒嬌:「好了皇兄,這麼多人呢,不要再問了。」
皇兄大笑著同意了:「說得也是,是皇兄考慮不周了。」
說著,他促狹地朝我眨眨眼:「是哪家的兒郎,叫皇兄幫你掌掌眼。」
我故作嬌羞地扭過了頭,又引得皇兄和一眾長輩笑起來。
餘光看到晏昭站在那裡待了很久,還是被身邊的人一把拉了下去。
3
因為我在宮宴上的那番話,全上京的人都在猜我中意的到底是哪家兒郎。
原本風頭正盛的晏昭,反而被壓下了名聲。
皇兄對我所說的中意之人非常好奇,隔天就將我召進宮。
但在宮門口,我遇到了晏昭。
他看起來是剛從宮裡出來,遠遠看到我的馬車來,倨傲地揚起了下巴。
我的貼身侍女挑起車簾多看了他幾眼,回來就朝我說:「那個狀元郎好沒規矩,竟敢直視公主的車駕。殿下,要不要去給他點教訓?」
我被提起興致,探過身去也往外瞧了一眼。
這一眼剛好和晏昭對上,他見我探出頭去,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鎮定下來。
「臣見過公主。」
我目光落在他身上,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幾遍。
不得不說,晏昭這副皮囊是極其出色漂亮的,往那一站,長身玉立芝蘭玉樹,極為養眼。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他長得不錯,我上一世也不會同意和他成婚。
現下他朝我行禮,態度恭順,我便也沒了找他麻煩的心思,隨手應下:「走吧。」
放下車簾時,晏昭卻忽然又叫住了我:「殿下!」
我動作頓住,回頭看他。
晏昭躊躇半晌,終究還是問了出來:「春日宴上,公主說您已有心儀之人,可是真的?」
我的侍女皺眉訓斥他:「大膽!你一個外男,怎敢過問公主的私隱!」
晏昭全然不懼,固執地要一個答案:「公主殿下,敢問您心儀之人,究竟是誰?」
我定定瞧著他,直到晏昭目光躲閃,低下了頭。
我冷笑一聲:「與你何干。」
轎輦和他擦肩而過,晏昭欲言又止,但最終只能看著我的車馬離去。
侍女對他非常不滿:「公主,這個晏昭怎麼如此無禮。」
我深以為然,在見到皇兄之後,就和他哭訴了一番。
「皇兄,那個狀元郎,可是一點都沒將皇妹放在眼裡。」
皇兄原本還笑著,一聽我的話,頓時就笑不出來了:「怎麼回事,他敢對你不敬?」
我含糊其詞:「我方才在宮門見到了他,他當眾就攔下了我的馬車,質問我心儀之人是何人,絲毫不顧皇妹的顏面。」
皇兄不悅:「他莫不是存了尚公主的心思?」
我嚇得一把抱住了皇兄的手臂:「皇兄,我可不願嫁他。」
皇兄安撫我:「明姝不願,那就不嫁。朕看這晏昭也不像良人,怎配得上你金枝玉葉。」
這話說到我心坎里去了。
他晏昭的確不配。
編排完了晏昭,我才正色起來,給皇兄行了一個大禮。
「皇兄,我昨夜做了個夢,恐與家國社稷相關。」我說。
皇兄原本還想扶我起來,一聽到我的話,臉色就變了。
「明姝,你可知你在說什麼。」皇兄緩緩站直了身,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我知道。」我聲音鏗鏘,抬頭看向皇兄,「但是皇兄,請您信我。」
皇兄愣住了,他望著我的眼睛,半晌之後揮手屏退了身邊人。
4
轎輦行至宮門,侍女往外看了又看,忽然皺緊了眉頭。
「殿下,」她坐回我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那個晏昭好像還沒走。」
這下我也不自覺皺緊了眉頭:「不用理會,直接過去。」
馬蹄聲不停,車簾上墜著的流蘇隨著馬兒的走動晃動,玉珠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但一道不和諧的聲音撞了進來:「公主且慢。」
我和侍女同時重重呼出了一口氣。
思量了一瞬,我沉聲道:「停。」
侍女為我放下木梯,扶著我下了馬車。
晏昭的視線一直緊緊粘在我身上,侍女呵斥一聲:「大膽!再敢直視公主,小心你的眼睛!」
晏昭卻一點都不怕,只是難得看了我的侍女一眼,眼底都是驚異和不解。
也是,畢竟他前世是我的駙馬,我身邊的親近之人自然也是對他禮遇有加,何曾這般對他疾言厲色。
我瞥著他的眼神,心裡的猜測更加確定了。
晏昭也是重生的。
前世皇兄給我和他賜婚時,他可沒這次那麼快站起來,更別提還幾次三番地往我跟前湊,屬實反常。
我派去調查他底細的人還沒回來,暫時還不好拿他怎麼樣。
只是,等我知道和他郎情妾意的那個人是誰,一定要讓皇兄下旨,叫晏昭得償所願,與他所愛之人生生世世不分離。
免得百年之後,晏昭還要來指責我,說是我強權壓迫了他。
這麼想著,我看向晏昭的眼神又冰冷了幾分。
晏昭被我看得目光閃爍了一下。
「晏大人幾次攔了本公主的車馬,到底是所為何事啊?」我拉長了尾音,睥睨著他,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不屑。
周圍的護衛和奴婢都用輕蔑地眼神看著他,只把他當作一個妄圖攀附權貴的市井小人。
前世可沒人敢用這麼赤裸的眼神看他,嬌生慣養了幾十年的晏昭此刻幾乎有些招架不住,竟伸手過來想拉扯我的衣袖。
我側身一避,揚手揮鞭,精準地打落了他的發冠。
當眾被人打去發冠,這對於性情清高的晏昭來說不亞於是奇恥大辱。
果然,幾乎是瞬間,晏昭就氣紅了眼睛。
「虞明姝!」他下意識厲喝,「你——」
直喚公主名諱,這件事只要我揪著不放,他在朝堂上也足夠被言官參上幾本。
不過朝堂上的事交給朝堂上的人去辦,現在我要親手出了心裡那口惡氣。
手腕一抖,長鞭就像蜿蜒的毒蛇一般朝晏昭的臉襲去,
晏昭反應極快,疾退幾步抬手去擋。
鞭子抽破了他的衣袖,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我聽到晏昭倒抽了一口涼氣。
疼痛是最能讓人清醒的藥劑,譬如晏昭,經此一頓鞭打,看向我的眼神都清澈了起來。
「你……」他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驚疑不定地看向我,欲言又止。
我揮退了身邊的侍從,居高臨下看著他,等著他將後面的話說出來。
晏昭也不磨蹭,他沉聲問:「你也回來了?」
我將鞭子一圈圈纏在手腕上,抽空給了他一個眼神。
「本公主原以為狀元郎是個聰明人,至少在宮宴上就能發現端倪,」我輕輕往長鞭上吹了口氣,「但是想不到,你攔了幾次馬車,都對此事隻字不提。」
晏昭的嘴唇抿得緊緊的,似乎想反駁,但是無從開口。
還是我睨了他一眼,想著方才那兩鞭子也出了一點惡氣,打算和他將話說清楚。
「說吧,你到底想說什麼?」
5
回公主府的路上,侍女好奇地問道:「殿下,那晏昭和您談了什麼?」
我笑起來:「求我給他和他的小青梅賜婚呢。」
侍女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我轉過頭,止不住地暗笑。
其實晏昭根本沒提過這樣的話,他只是在我的詰問下坦白了他老家還有一位青梅竹馬的事實,我揚手給了他一巴掌,他沒能跟上來,我也就沒聽他後面想說的究竟是什麼。
但是既然他承認了有這麼一個念念不忘的人,我自然要成人之美。
6
三日後,上京有兩件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一是北疆前線捷報頻傳,驃騎將軍定遠侯風掠羽不日就將凱旋,二是今科狀元尋到了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得了聖上賜婚,就要成婚了。
前一個消息我並不意外,但是關於晏昭的婚事,卻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的確派人去晏昭的老家找尋關於他青梅的蹤跡,但是我的人還沒將最後的消息傳來,這晏昭就已然要成親了嗎?
而他的那個「未婚妻」,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叫來暗衛:「去,查查這狀元郎的未婚妻究竟是什麼來頭。」
暗衛領命退下,我靠在窗前,看著陰沉的天空,在想這個天氣會不會下雪。
北疆會更冷吧,那邊的冬天總是格外嚴酷和漫長,每年光是為將士們裁製冬衣,朝廷就要撥下一筆不菲的銀子。
只怕,他們回來的時候,上京的桃花都要開了吧。
我想像了一下凱旋的大將軍騎馬經過開滿桃花的街道時的場景,心裡莫名開始歡喜起來。
這種情緒對我來說很陌生了,上輩子和晏昭成婚之後,我就鮮少有多餘的情緒波動。
沒想到我這個蒼老的靈魂回到年輕的時候,也會因為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感到歡喜。
只是我還沒往婚嫁的方向想。
之所以對皇兄說有了心儀之人,也是為了給自己忽然要插手北疆局勢的行為做一個交代,好叫皇兄不會起太大疑心。
重生這種奇聞實在是駭人聽聞,我當然不可能將這個理由告訴皇兄,只好對皇兄撒了個無傷大雅的謊。
我說自己前幾日做了個詭譎的夢,然後將前世的一切都娓娓道來。
包括北疆大軍全軍覆沒,北羌王庭無人生還,北疆的沙漠被血染紅了一大片,我朝和北羌都元氣大傷。
風掠羽的屍身更是在半年後才被運送回京,其慘狀引起了朝野上下一片恐慌。
那時我在朝堂上,遠遠看了一眼。
屍身放置了太久,若不是北疆常年冰天雪地,他的屍體甚至還不如現在完整。
或許是那時風掠羽的臉太可怕,我看了那一眼之後,本該是深刻的記憶,在後來的歲月里卻格外模糊。
我朝損失了一員大將之後,周邊各國開始蠢蠢欲動,往後十年內,邊境紛爭不斷,最驚險的一次,南方的晉國一舉奪了三座城池。
還是我挂帥出征,九死一生將敵軍逼退,保下內境安寧。
那之後我朝雖國力稍有回升,但到底和北疆那一戰之前無法比擬。
所有人都說,是將星隕落,天不佑我虞朝。
所以我想,如果我趁一切還沒發生之前,避免這慘絕人寰的一戰,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在我的勸說下,皇兄雖然對我的話半信半疑,但依舊聽我的,差了一隊人馬前往北疆。
現在北疆傳來捷報,前世的戰爭沒有發生,皇兄終於對我說的話信了幾分。
接下來只需要將某些蛀蟲揪出來,我虞朝江山還會一如既往地安穩。
皇兄安撫我,說他心裡有數,於是我暫時放下心來,只等風掠羽班師回朝。
但比風掠羽來得更早的,是晏昭的婚期。
7
晏昭給足了他妻子體面,硬生生湊足了六十台聘禮,由上百人抬著招搖過市。
這些事情我並不關心,但是一道從皇宮來的密報讓我激動起來。
「來人!備馬!」我揚聲道,隨手卸下了頭上的髮釵,用一根紅色的髮帶將長發束了起來。
我的侍女小跑著跟在我身後,語氣感嘆:「好久沒見公主這麼高興了。」
高興?我想了想,能為我朝避免一件禍事,我的確該高興的,於是也就沒有反駁。
小廝已經為我牽來了馬,我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就沖了出去。
身後一群人急得大叫:「殿下,殿下!等等我們啊!」
我難得暢快,笑著留下一句:「自己跟上。」
今日街道上的人格外多,我穿過北街的時候,前方擠得幾乎不能過人。
府里的侍衛跟上來為我開道,百姓回頭看到我,紛紛避讓。
我免了他們的見禮,揚鞭策馬,即使遠遠就看到象徵嫁娶東西隊伍,也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
不過是一個狀元娶妻,如何能與風掠羽的性命相提並論。我雖無意為難,但是既然碰見,那我也不介意給他一點難堪。
敲鑼打鼓的迎親隊伍看到我的人馬,頓時驚慌避讓,一時整條街上都是驚叫。
坐在高頭大馬上的晏昭臉色頓時陰沉下來,攥著韁繩的指節都在泛白。
看他的眼神,或許以為我是故意要在今日這般做派,就是為了破壞他的婚禮。
男人就是喜歡自作多情,我心裡嗤笑一聲,看都沒多看他一眼,就和他擦身而過。
他的新娘子坐在喜轎里,對外面的暗潮洶湧一概不知。
倒是在經過新娘子的喜轎時,我朝裡面看了一眼。
喜轎的車簾垂著,裡面的新娘子沒有探出頭,我也就無從知曉她的模樣。
但是今日到底是她一生一次的大婚,我雖和晏昭有私怨,但將她牽扯進來,歸根到底是我的不對。
所以我在她的喜轎旁停了停,說道:「驚擾了姑娘的喜事,本公主在此給姑娘賠個不是。稍後公主府會給姑娘備上一份歉禮,聊表心意。」
說完,正欲走時,車簾忽然被掀開了。
裡面的小姑娘撩著蓋頭的一角,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滿懷好奇和歡欣,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聽到她驚嘆一聲:「你就是公主嗎?你好美啊!」
我眉心一跳。
晏昭的這個青梅……和我想像的不一樣。
我朝她微微一笑,點了一下頭,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後好似有兩道目光粘在我身上,一個深沉,一個熱切。
我忽然覺得事情變得有趣了起來。
晏昭只說有人為了他終身未嫁鬱鬱而終,但說到底也不過是他的一面之詞,我還並不知這女子的脾氣秉性。
如今看晏昭瞧我的那一眼,他於這女子,也並非良人啊。
我心裡的心思千迴百轉,但身下駿馬飛馳,並不停留。
送喜的隊伍被迫退讓,滿街百姓目送著我的儀仗,而我再也沒分一個餘光給晏昭。
前世我願意分給他一些人脈和資源,他得以在這上京平步青雲,今生我看他不爽,還提前在皇兄面前給他上了點眼藥,我就不信他還能官場順遂。
就是不知道,等他在朝堂上處處碰壁之後,可否會埋怨自己娶來的青梅家世不夠顯赫了呢。
一想到他那時候的表情,我就想發笑。
只是眼下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晏昭,不配成為拖住我腳步的絆腳石。
馬蹄聲陣陣,很快就將敲鑼打鼓的聲音拋在身後,我耳邊只剩下呼嘯的風聲。
7
我和風掠羽很多年沒見了,加上上輩子,滿打滿算,足有二十九年。
我的記憶里只剩下了這個名字,依稀記得那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但他的模樣我早已記不清了。
雖然這些日子我經常會想起他,可說到底,我更熟悉的是自己想像的那個人。
此人此事都太過陳舊,我雖一時衝動親自去迎接他,但是說實話,我還沒想好到時候要怎麼面對他。
一路猶豫,等到遠遠看到一匹穿戴著戰甲的駿馬時,我反而勒住了韁繩。
身後的小隊也跟著我慢下了腳步,我在原地踟躕,一時竟有些不敢上前。
遠處那人策馬而來,在郊外隨風起落的桃花里,身形逐漸清晰起來。
我不禁喃喃叫出他的名字:「風掠羽。」
距離越發近了,我看到了馬背上的人衣袍上都是血跡。
「太醫!」
下屬頓時亂作一團。
我也抿緊了唇,緊盯著馬上那人。
的確如密報所說,獨他一人歸來了。
皇宮裡來的馬車已經恭候多時了,風掠羽一到近前,就有一群人圍上前去查看他的情況。
他還有一些意識,抬眼看向了我們。
在看到我時,他的瞳孔很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我沒有上前,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
他臉上都是血跡和沙土,除了一雙透露著疲憊的眼睛,竟看不清真容。
太狼狽了。
我心裡感慨了一句,卻見風掠羽倉皇地抬手,在自己臉上擦了又擦。
可他的雙手也沾滿了塵泥,這一番動作反而讓臉上更加髒污。
我想我不該笑的,但是我沒忍住。
風掠羽擦臉的動作停住,然後沮喪地低下了頭:「臣儀容不整,失禮了,還望公主海涵。」
聲音倒是好聽。
我收了笑,坐在馬上看著一群人將他抬進馬車,一拉韁繩調轉過頭:「行了,回宮!」
8
在百姓都去哄搶狀元郎新婚沿街撒下的喜餅時,一隊人馬護送著一頂小轎,搖搖晃晃地進了宮。
太醫為風掠羽上了藥之後,皇兄帶著我去見他。
被洗乾淨了的風掠羽看起來好看多了,雖然皮膚粗糙了些,但是眉眼英挺,別有一番氣概。
我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他身上,然後就看到他不算白皙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發紅。
皇兄原本還坐在他榻旁,見風掠羽臉色不對,回頭瞪了我一眼。
我訕訕地收回了目光。
風掠羽總算逐漸回溫,能好好回答皇兄的問題。
「姦細是誰,能確定嗎?」
風掠羽點點頭,抬眼看了看我們,似乎接下來要講的話有多麼大逆不道。
事實也的確如此,我們從風掠羽口中,聽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名字。
我的親叔叔,成王虞時。
我和皇兄對視一眼,都感到震驚。
「成王?」皇兄沉思,我也沉思。
對於這個在上一輩子奪嫡大戰中唯一活下來的親叔叔,我和皇兄對他的情感都有些複雜。
我父皇那一輩奪嫡之爭相當兇殘,殺到最後,死的死瘋的瘋,只剩下了一個當時還不滿十歲的親弟弟。
父皇念其年幼,就將人安安穩穩養大了,等成王成年之後,就賜了封號和府邸,將人送出了皇宮。
成王也從來沒有展露出一點狼子野心,幼時還經常和我們混在一起,天天招貓逗狗,關係好得不得了。
他曾不止一次表示自己的志向就是遊山玩水,無心權勢,十幾年如一日地醉心風月,怎麼……
皇兄長嘆一聲,拍拍風掠羽的肩膀,囑咐道:「你就先好好休息吧,這件事我得去查查。」
風掠羽一攏衣襟下了床,堅持要送我們出去。
皇兄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朝風掠羽促狹地擠擠眼睛:「我這皇妹可是盼你很久了,要不你們先聊聊?我記得你們也是好多年沒見了,想不到私下交情不淺啊。」
風掠羽一愣,我也愣在了原地。
我沒想到皇兄竟然當著人家的面就開這種玩笑,更沒想到我信口胡謅的謊言被他當了真,還如此直白地告訴了風掠羽。
心口一慌,我下意識去看風掠羽的反應。
這一看不要緊,風掠羽的臉又紅得徹底,幾乎紅得發亮。
我忽然就不緊張了,因為現在緊張得好像另有其人。
於是我沒有反駁皇兄的話,目送皇兄離開後,我反手將門關上了。
屋子裡一時安靜下來。
我一步步朝風掠羽走過去,風掠羽隨著我的靠近一步步後退。
就在我即將貼上他的時候,風掠羽終於退無可退,腿磕到床沿,直直往後倒去。
也不知他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怎麼,就那麼直挺挺地仰躺著,連手臂都是僵直的。
我腳步停住了,瞪大眼睛和他面面相覷。
我後知後覺感到了尷尬。
其實我和他也就小時候有點交情,在他十五歲承襲爵位去了北疆之後,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見了。
現在我和他,只能算得上是小時候一起玩耍過的陌生人而已。
而我才和人家見上,就開始調戲人家,這實在是……像是昏了頭一般。
「……是我唐突了。」我後退一步,抬手表示我不會再對他怎麼樣,「你、你起來吧,你肩膀那……滲血了。」
風掠羽卻沒有立刻起身,而是抬起手臂,擋住了眼睛。
他露出的下半張臉里是無奈的苦笑:「殿下,別戲弄我了。」
我噤聲,承認自己的確有點過分。
「是我沒分寸了。」我又退了一步,「對不住,不是有意想戲耍你的。」
「沒、沒有。」風掠羽又有些懊悔,聲音小如蚊蠅,「臣沒有這個意思……」
我仔細打量他的眉眼,雖覺得有幾分熟悉,但是終究是太久未見,我也想不起來我和他曾有過什麼過往。
於是我在桌邊坐了下來,支著下巴看他:「皇兄說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了,但我不記得了,你還記得多少?」
聽到我的問題,風掠羽臉色慢慢恢復正常,然後開始往難看的方向發展。
「殿下,我走了才三年,你就不記得我了?」
9
我伸向杯盞的手頓住了。
這事我的確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要知道在我的記憶里,我和他已是幾十年沒有見過了。
「你——只去了三年嗎?」我心中如此想,結果因為想得太入神,不自覺將心裡話說了出來。
風掠羽瞳孔大震,捂著胸口咳嗽劇烈咳嗽起來,似乎是氣得狠了。
「你當真把我忘了個乾淨?!」他眼圈倏然一紅,我仔細看去,竟還從中看出了淚光。
我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倘若是前世的我,這個時候我應當還能記得一些事情,但是經過幾十年的前世今生,風掠羽這個在我人生里出場次數太少的人,早就被我忘得一乾二淨。
只是他這質問我的語氣,怎麼好像我是那個辜負了他的負心人一般?
眼見風掠羽咳嗽得越來越厲害,我有些害怕了:「你還好嗎,我給你叫太醫進來——」
「不許走!」風掠羽在我轉身溜走之前叫住了我,聲音里頗有些咬牙切齒,「你和我說清楚,你真的將我忘了?從前說的那些話,難道都不作數了?」
我懵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時進退兩難。
「什麼話?」我直愣愣反問回去,「我們之間有過什麼約定嗎?」
風掠羽不顧崩裂的傷口,虎虎生風朝我走過來,看上去是要被急哭了。
「你不能這麼對我,」他紅著眼眶站在我面前,但張口說出的控訴卻不痛不癢,「我們都說好了,我好不容易做到,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我緊張地看著他,但他只是在我面前默默垂淚,明明是那麼高大的一個人,現在卻像一個落魄的小狗。
我心裡的戒備慢慢變成了不知所措。
上輩子我可沒碰到過這樣的,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招架。
只是看著他哭紅的眼睛,我的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怎麼會呢。」我信口開河,「實不相瞞,我前些日子騎馬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磕到了腦袋,興許是那個時候忘記了一些事情,絕對不是有意戲耍你的。」
風掠羽略微止住了哭腔,抬眼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我:「真的?」
「真的。」我點頭。
「可陛下說你盼我很久了,這又怎麼解釋?」風掠羽不依不饒,「你若是盼著我,為何現在又說不記得我?」
糟了,我心裡暗叫一聲不好,不禁開始責怪起皇兄多嘴。
我支支吾吾,風掠羽目光如炬:「這是為何?殿下,你又騙我?」
也是稀奇,我兩輩子加起來都沒現在心虛得多,也不知怎麼,分明對風掠羽也沒什麼特殊的情感,但風掠羽一站我面前,他的底氣就是要比我的足。
轉念一想,我一定是感念他上一輩子年紀輕輕就殉國而死,才會對他格外多幾分憐惜和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