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枷鎖已碎,仙力回歸,重返仙途就在眼前。
但我並非無情草木。相伴數年,共歷生死,我想與蕭硯好好道別。
然而,新朝初立,百廢待興。
蕭硯整日被無數奏章、謁見的臣子、繁瑣的典禮籌備淹沒。
我幾次想尋個清凈空隙,都被繁忙的人事打斷。
終於,在一個傍晚,我在迴廊攔住了剛議完事的蕭硯。
夕陽的餘暉給他鍍上一層金邊,襯得他俊美無儔。
我開口道:「蕭硯,我該走了。」
他的臉上並無太多意外,像是早已洞悉這一刻的到來。
他只問了一句:「以後……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是。」我答得乾脆,心口卻莫名有些發悶。
我答得乾脆,心口卻莫名有些發悶。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既如此,臨別之際,我能否……送你一件禮物?」
離別在即,一件凡塵之物,收下也無妨。
我點點頭:「好。」
他伸出手,溫暖乾燥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腕。
肌膚相觸的瞬間,我並未多想。
只見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物件,那是一隻鐲子。
質地非金非玉,表面流淌著仿佛蘊藏星辰的暗銀色紋路。
他將鐲子輕輕套向我的手腕。
然而,就在鐲環滑過我腕骨的剎那,一股強大的禁錮之力,瞬間從鐲子內部爆發出來。
我體內的仙力,像是被投入了萬年寒冰之中,驟然凍結。
仙魂與仙家維度的聯繫被粗暴地切斷。
我震驚地看向蕭硯,失聲驚呼:「你乾了什麼?」
蕭硯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笑容。
那笑容帶著帝王的深沉和志在必得的執拗。
他牢牢握住我戴著鐲子的手,指腹摩挲著我的手腕:「雪照,你該履行你的諾言了——嫁給我為妻。」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我欲立你為後,鳳冠霞帔,冊封大典……一切,我都已準備妥當。」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我用力想抽回手,卻被他緊緊攥住,紋絲不動。
「取下來!立刻!」我壓抑著怒火和突如其來的恐慌。
蕭硯避開了我的質問,只是更緊地握著我的手,目光沉沉。
我放棄了掙扎,盯著那禁錮仙力的詭異鐲子:「這東西……你從哪裡得來的?」
這絕非凡物。
能鎖住仙家本源,簡直是逆天而行。
蕭硯的眼底閃過晦暗不明的光,有些含糊道:「我尋遍了天下奇人異士,訪遍了古籍秘藏,耗費數年心血……才終於覓得此物。」
「你……何時知曉我身份的?」
「從一開始。」蕭硯的答案出乎意料的簡單,卻又在情理之中。
「你與常人太不相同。我一開始並未告訴你我在被追殺,你卻主動為我遮掩容貌,手段堪稱精妙。你幾乎不食五穀,卻對你無甚影響。我猜過你是精怪,但……」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但我更願相信你是仙。是落入凡塵,照亮我的仙。」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帶著清醒和令人心驚的瘋狂:「我知道,凡人之力,留不住真正的仙人。所以,從很久以前,我就開始尋找,尋找能留下你的方法。尋找能克制仙力的東西。如今,終於被我找到了。」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近乎哀求道:「雪照,凡人的壽數不過短短數十載。於我,是漫長的一生;於你,不過是仙途一瞬。你再陪我……幾十年,等我死了,那時你再走,好不好?」
無盡的沉默在迴廊中蔓延。
我的心,因他的這番剖白而顫動。
幾十年……於仙家而言,確實彈指一揮間。
面對他孤注一擲的愛戀,一種名為「動搖」的情緒,在我的心裡肆意滋長。
這樣……真的可以嗎?
一個聲音在心底悄然問道。
明知是錯,明知是禁忌,卻……忍不住想應允。
蕭硯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動搖。
他拉著我的手,貼在他溫熱的臉頰上。
一向堅硬的輪廓,此刻卻顯出孩子般的依賴和脆弱。
他的聲音低啞,帶著輕易能夠擊碎我心防的懇求:「雪照,你再疼疼我,好不好?」
我望著他,望著這個我曾從泥濘中拉起,又看著他成長為帝王的男人,最終只能化作一聲長長的、無可奈何的嘆息。
真是狡猾又固執的小凡人啊。
21
自那日之後,我再未向蕭硯提起離開。
沉默,便是默許。
默許陪他走完一生,待他百年之後,再歸仙途。
然而,手腕上那隻鎖仙鐲,卻始終未能取下。
我提過幾次,蕭硯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我明白他的顧慮。
他在害怕。
怕這唯一的依仗一消失,我便會離開。
我雖無奈,卻也理解這份患得患失。
但我既已承諾,便不會背棄。
只是我未曾料到,離別會以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慘烈的方式降臨。
封后大典當日。
巍峨的宮闕披紅挂彩,漢白玉鋪就的御道兩側,旌旗招展,甲冑森然的禁衛軍肅立如林。
鐘鼓齊鳴,雅樂悠揚,萬民跪伏於宮牆之外,山呼萬歲。
我身著繁複華美的鳳袍,頭戴綴滿明珠翡翠的九鳳銜珠冠。
蕭硯一身明黃龍袍,帝王威儀盡顯。
他緊握著我的手,掌心滾燙,眼神灼亮,帶著夙願得償的激動。
我們並肩,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向金鑾寶座。
就在我們即將踏上丹陛,接受最後的朝拜,完成儀式時,異變陡生。
「昏君!妖后!拿命來——!」
一聲嘶吼猛地從觀禮朝臣中炸響,數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暴起。
他們撕開觀禮袍服,露出內里的黑色勁裝,手中寒光閃爍,竟是淬了劇毒的短弩和匕首。
他們的目標直指龍袍加身的蕭硯。
為首一人,面容扭曲,赫然與當年被梟首示眾的趙歧有七八分相似。
竟是趙歧的餘孽。
「護駕——!」
訓練有素的禁衛反應極快,刀盾手瞬間湧上,但刺客距離太近,出手太狠太絕,數支淬毒的弩箭已然離弦,帶著尖嘯,直射蕭硯面門與心口。
更有兩名刺客如同瘋虎,不顧一切地撲近,手中淬毒的匕首閃著幽藍的光,直刺蕭硯要害。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蕭硯雖武藝高強,但事發突然,又被厚重的禮服所累,閃避已然不及。
鎖仙鐲禁錮了我的仙力,我無法用仙力救他。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全身力量,狠狠將他推向側面護衛組成的盾牆之後。
同時,義無反顧地張開雙臂,擋住了那兩道奪命的寒光。
「噗嗤!」
「噗嗤!」
利器入肉的悶響,如此清晰,又如此遙遠。
一支淬毒的弩箭,精準地釘入了我的後心。
一把淬毒的匕首,深深沒入了我的腰腹。
劇痛瞬間席捲全身,所有的聲音漸漸離我遠去。
我看見蕭硯被推得踉蹌撞在盾牌上,望過來的眼神,從驚愕轉為撕心裂肺的恐懼與絕望。
我看見禁衛的刀鋒終於斬落了刺客的頭顱,鮮血噴濺。
我看見鮮紅的血迅速在華麗的鳳袍上洇開……
身體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我軟軟地向後倒去……
沒有倒在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一個顫抖的懷抱。
蕭硯死死地抱住我,發出絕望的嘶吼:「雪照——!太醫!傳太醫——!!」
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在我的臉上,與鮮血混在一起。
劇痛和毒素讓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意識如同風中殘燭。
我艱難地抬起染血的手,想要撫平他眉宇間的痛苦,卻只在他的龍袍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我看著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扯出一個極淡、極輕的微笑,氣若遊絲。
「別……哭……」
「這下……真的……要走了……」
22
我感受到魂魄離體的輕盈,卻並未立刻被接引。
仙魂懸於半空,我低頭,看著下方撕心裂肺的一幕。
蕭硯死死抱著我逐漸冰冷的身體,雙目赤紅,如同瀕死的困獸,發出令人心魂俱裂的哀嚎。
任憑太醫和朝臣如何跪地懇求,他都恍若未聞,只是一遍遍撫過我失去溫度的臉頰。
封后大典成了皇后的葬禮。紅綢被扯下,換上刺目的白幡。
他罷朝七日,不飲不食,如同行屍走肉般守在我的靈柩旁。
他拒絕了所有勸諫,親手為我擦拭遺容,為我換上乾淨的衣裙。
他伏在棺槨邊,對著一片冰冷喃喃低語。
「你說過……等我死了才走……」
「你騙我……雪照……你又騙我……」
「都怪我……若不是我因為私心禁錮了你的仙力……你也不會死……」
看著他形銷骨立、痛不欲生的模樣,我亦感到陣陣抽痛。
就在這時,一股溫和的仙力波動自身後傳來。
我轉身,只見城隍爺的身影在氤氳的香火氣中顯現。
他身著仙官袍服,面容悲憫。
「痴兒……」
城隍爺嘆息一聲,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落在下方那悲痛欲絕的蕭硯身上。
「莫再悲切,且隨本座來,了卻你這樁糊塗因果。」
他廣袖一揮,我眼前景象變幻,已置身於一片浩瀚的星雲之中。
城隍爺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
「你可知,你所救之人,並非凡夫?」
「他乃北斗第一星——貪狼星君。此番下界,是為歷劫。貪狼主殺伐、掌慾望,其性至貪至戾。若無變數,他此世命格,輕則為禍一方,重則引動殺劫,傾覆人間。」
我心頭劇震。
那個傳說中亦正亦邪、令諸仙都忌憚三分的貪狼星君?
城隍爺的目光轉向我,帶著讚許與感慨。
「貪狼此劫,因你而變!殺業轉為救世之功,戾氣化為治國之智!此等扭轉星君命格、澤被蒼生之功德, 天道有感!」
隨著他的話語, 一道純凈浩瀚、蘊含著無上威嚴與生機的金色光柱,自無盡虛空深處轟然降臨,將我籠罩。
那光柱中,代表著萬民感激的願力光點,如同螢火融入我的仙魂本源。
城隍爺莊嚴道:「功德圓滿, 敕令, 白兔仙人雪照,消解貪狼殺劫,匡扶人間正氣,功德無量!即日起, 擢升為新任城隍, 司掌此方天地因果秩序,澤被蒼生!」
金光散去, 我感受到一股磅礴而厚重的力量充盈仙體,仙袍加身, 神印凝聚, 我站在了更高的仙階之上。
然而, 我的目光, 依舊忍不住投向凡塵。
成為城隍後,我擁有了更清晰的「觀塵」之能。
我看著蕭硯。
他終究沒有隨我而去。
他強撐著,重新執掌朝堂。只是眉宇間再無曾經的意氣風發, 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孤寂與疲憊。
他再未娶妻, 後宮空置。他將全部心力投入到治國之中, 宵衣旰食,事必躬親,仿佛只有無盡的政務才能麻痹蝕骨的思念。
十年間, 他力排眾議, 從民間挑選了一個年僅十歲卻格外聰慧的孤兒, 親自帶在身邊教導。
手把手教他批閱奏章,講述為君之道。
那孩子, 成了他唯一的寄託。
十年後,那孩子已長成沉穩睿智的青年。
而蕭硯, 相思入骨,積勞成疾,早已油盡燈枯。
在一個飄著細雪的清晨, 他將玉璽交到了年滿二十的新帝手中。
最後一絲牽掛落地,他疲憊地閉上雙眼, 喃喃喚出一個刻入骨髓的名字:「雪照……」
凡塵帝王的生命, 就此終結。
就在他魂魄離體的瞬間,屬於星君的浩瀚記憶如潮水般回歸。
當他深邃如星海的眼眸再次睜開時, 已然洞悉了前世今生的所有因果。
同時,他也看到了我。
他俊美無儔的臉上綻放出令星辰失色的笑容。
他向我伸出了手,我亦回握。
兩手相握的瞬間,仙光與星輝交織, 照亮了這片歸途。
這一次,執子之手,再也不會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