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只求你一件事……」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
「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屋內寂靜,只余燭火噼啪輕響。
我心中百味雜陳。
因果未了,我豈能容他輕易死去?
我伸出手,輕輕點在他的眉心。
指尖微涼,一絲微弱卻精純無比的氣息,緩緩渡入他的識海。
這是我被因果枷鎖禁錮後,艱難積攢的最後幾縷本命仙元。
渡給他,意味著我將徹底失去騰挪變化、施展稍強術法的可能,且自身會陷入長時間的虛弱。
仙元入體,蕭硯身體微微一震,似乎感到些許清涼。
他以為是我指尖的溫度,將我的手放進他的掌心,想將我的指尖捂熱。
我抽回手指,臉色也蒼白了幾分:「有我在,你不會死。」
蕭硯只當這是安慰。
他眼神苦澀又決絕:「不用安慰我。沙場之上,命如草芥,誰又能真正……」
他的話戛然而止。
下一刻,他猛地張開雙臂,以一種近乎蠻橫的、不容抗拒的姿態,重重地將我摟進了懷裡,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仙家清凈,何曾與人如此緊密相擁?
那屬於凡塵男子的、帶著汗味和松煙墨氣息的灼熱體溫,讓我本能地想要掙脫。
然而,在我欲要運力推開的剎那,腦海中驀然閃過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晨時練武,灶邊生火,燈下苦讀……還有他眼中刻骨的恨和孤寂。
這不僅是這麼多年來與蕭硯的第一次別離,更是我第一次嘗到「牽掛」的滋味。
僵硬的身體緩緩放鬆,我遲疑了片刻,終究沒有推開他。
只是抬起手,生疏而輕柔地在他緊繃如鐵的背脊上,輕輕拍了兩下,安慰道:「我為你卜了一卦,此行平安。」
他擁著我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
12
蕭硯走的最初的幾個月,尚有兩封信箋輾轉抵達。
信紙粗糙,字跡沉穩,寥寥數語,報個平安,言及邊塞苦寒,戰事膠著。
然而,自第二封信後,便再無隻言片語。
西北的戰報卻如雪片飛入京城,字字驚心。
朝廷大軍節節敗退,城池接連陷落,傷亡慘重。
當「雲州失守,守將王崇山及所部八千將士盡數殉國」的消息傳來時,我手中的茶盞「哐當」一聲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蕭硯是雲州王崇山的副手。
流言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聽說了嗎?王將軍都戰死了,他手下的人還能活?」
「唉,新科武魁,可惜了,年紀輕輕就……」
「是那位『小仙姑』的弟弟吧?真是造孽……」
……
有相熟的夫人前來探望,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握著我的手,嘆息著勸慰:「雪照姑娘,節哀……蕭公子他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我沉默地聽著,面上無悲無喜,心中卻異常篤定。
不,他沒死。
那道渡給他的本命仙元,雖因距離遙遠而感應微弱,卻未曾有絲毫黯淡或熄滅的跡象。
但是我終究是放心不下,不知蕭硯那邊情況究竟如何,這幾日連入定都變得困難。
這夜,朔風呼嘯,拍打著窗欞。
我輾轉反側,睡得極不安穩,意識沉浮在血火交織的噩夢中。
「咔噠……」
突然,一道極其輕微的撬動窗栓的異響傳來。
我猛地睜眼。
黑暗中,一道高大的黑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立在我的床前。
「誰?!」我低喝出聲。
「噓——!是我!」
一個沙啞又疲憊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同驚雷在我耳邊炸響。
是蕭硯!
借著窗外透進的慘澹月光,我終於看清了那張風塵僕僕的臉。
他瘦了許多,臉頰凹陷,顴骨突出,眼窩深陷,但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
他身上穿著皮甲,隱約散發著鐵鏽腥氣。
「雪照,來不及解釋,快跟我走,路上再慢慢跟你說。」
他語速極快,伸手就要來拉我。
蕭硯行事向來縝密沉穩,若非天塌地陷般的巨變,他絕不會以這種方式又在這種時刻出現在我面前。
我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先於意識做出反應,沒有問任何問題,沒有去收拾任何細軟金銀,只一把抓起枕邊裝著緊要藥物和符籙的小布囊。
「走!」我低聲道。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拉著我便從剛剛撬開的窗戶翻了出去。
夜色濃重,寒風刺骨,街道空無一人,只有更夫梆子聲在遠處迴響。
我們如同兩道影子,在狹窄的巷道中急速穿行。
蕭硯對城中路徑熟悉得驚人,巧妙地避開巡邏的兵丁。
直到躲進一處廢棄的院落,確認暫時安全時,他才壓低聲音,向我解釋來龍去脈。
「我查清了當年血案的真相。」
「趙岐不過是一條聽命行事的惡犬,真正要滅我蕭家滿門的是龍椅上那位。」
「蕭家世代掌西北軍權,根深葉茂。那昏君忌憚我父功高震主,更怕蕭家尾大不掉,便密令趙岐屠我滿門,再偽造成盜匪所為。」
「真是好狠毒的心腸!」
他眼中的恨意幾乎要噴薄而出:「在西北我遇到了父親曾經的舊部,陳老將軍他們。」
「這些年,他們從未放棄追查蕭家滅門真相。堂堂鎮守一方將軍的府邸,豈是尋常盜匪敢動、能動的?」
「他們一再上奏,要求徹查,卻被百般阻撓、彈壓。忠心耿耿的將領,被革職、被貶謫、被流放……甚至不明不白地『暴斃』。」
「這次所謂的『民匪起義』……根本就是朝廷苛政猛於虎,強征暴斂,官逼民反。更是趙岐那老賊,故意剋扣軍餉,激怒邊軍舊部,再將髒水潑給他們,逼他們造反,好一網打盡!」
他眼神銳利:「我已與陳老將軍他們相認,整合了父親的舊部。朝廷早已腐朽透頂,軍心渙散,多少兵卒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我們振臂一呼,便有無數被壓迫的官軍倒戈相隨。這大梁的天……該換了!」
他看向我,眼中的恨意被擔憂取代:「雪照,我現在的身份……是朝廷欲除之而後快的『叛賊』之首。雖然消息暫時被我們封鎖,瞞住了京城,但紙包不住火,昏君的爪牙遍布天下,他們很快就會知道我沒死在雲州。我不能把你留在這是非之地,我不放心任何人來接你……我必須親自來!」
我那時看到的只是蕭硯的記憶,並不知事情全貌。原來蕭硯背負的,不只是滅門之恨。
13
我們不敢停留太久,趁著夜色的掩護,朝著城門方向潛行。
天色終於蒙蒙亮,厚重的城門在刺耳的絞盤聲中,緩緩開啟了一道縫隙。
早已混跡在等待出城的隊伍中的我們,立刻低著頭,隨著人流匆匆湧出。
然而,就在我們剛剛踏上城外官道的那一刻,突然聽到城門口疾呼:「關閉城門!全城戒嚴!捉拿叛將蕭硯!」
暴露了!
蕭硯臉色驟變,還好他事先在城外已備好兩匹健馬。
「上馬!」
他幾乎是把我拋上了馬背,自己則翻身躍上另一匹。
「駕!」鞭聲炸響。
兩匹馬如離弦之箭,嘶鳴著衝上官道。
身後,城門洞開,數十騎如狼似虎的追兵緊追而出,捲起漫天煙塵。
「咻——咻——!」
尖銳的破空聲撕裂空氣,箭矢鋪天蓋地攢射而來。
我伏低身體,緊貼馬頸,拚命催動坐騎。
然而,我因失了仙元,在如此劇烈的顛簸下,體力迅速流失,眼前陣陣發黑,動作慢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一道角度刁鑽的流矢激射而至,直取我的後心。
速度太快,角度太毒,我根本來不及閃避。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際。
「雪照!」
蕭硯雙目赤紅,臉上瞬間褪盡血色,他竟猛地從自己的馬背上凌空躍起,不管不顧地朝我撲了過來,擋在了我與那支箭矢之間。
「噗嗤——」
箭矢射中的悶響,聽得人頭皮發麻。
幾乎在箭矢射中他背心的同時,我渡入他體內的那道本命仙元驟然爆發,包裹住他的身體。
那支力道千鈞的破甲箭,箭頭堪堪刺破皮甲,撞在這層仙元護罩上,箭杆瞬間炸裂成無數碎片,四散飛濺。
那縷仙元也隨之黯淡、碎裂,消散於無形。
強大的衝擊力將蕭硯撞得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縷血絲。
「蕭硯!」我失聲驚呼。
他卻借著這股衝力,狠狠一夾馬腹,嘶吼道:「走!進林子!」
我們策馬沖入官道旁的茂林。
隨著越走越深,參天的樹遮蔽了天光,藤蔓荊棘阻撓了身後的追兵,喊殺聲被隔絕,變得模糊不清。
行到一處隱蔽的溪澗旁,我們勒停了馬匹。
我翻身下馬,立刻撲到蕭硯身邊,去檢查他的後背。
皮甲被箭鏃撕裂了一個口子,內里的衣物也被刺破,露出的皮膚上有一塊青紫腫脹的瘀傷。
但萬幸,仙元護住了他,未傷及臟腑。
巨大的後怕瞬間抽乾了我所有力氣。
「蕭硯,你瘋了?不要命了?你會死的!下次不許再這樣!」
蕭硯喘息著,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跡,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里,只有一股近乎偏執的決絕。
然後,他猛地伸出手臂,將我狠狠地摟進懷裡。
他的手臂如同鐵箍,勒得我生疼。
他滾燙的呼吸噴在我的頸側,手臂越收越緊,仿佛要將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那又怎樣?你若不在了,我也不會獨活。若有下次,我還是會如此,大不了一起死。」
14
蕭硯那句「不能獨活」,讓我一時語塞。
我忽然明白,他對我,似乎不只是依賴和感激。
更像是……凡間話本里寫的男女之情。
這個認知讓我心頭髮緊。
仙凡殊途。
我是滯留凡塵的仙,他是背負血仇的人。
我們之間,不可能有結果。
自那時起,我開始刻意沉默,很少主動開口。
蕭硯察覺了我的迴避,他沒追問,只是沉沉的目光一直緊緊追隨著我。
直到抵達西北大營。
營地里濃重的血腥味和傷員的呻吟聲瞬間衝散了所有雜念。
傷兵實在太多了,營帳根本塞不下,許多人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
我立刻投入救治,清理傷口,包紮止血,分發湯藥。
軍中缺醫少藥,條件簡陋,我只能憑這些年學的凡間醫術,盡力而為。
我白天忙得腳不沾地,晚上累得倒頭就睡。
蕭硯更忙。
整肅軍隊,謀劃軍機,率部出擊……人影都難見。
就這樣,在血腥與忙碌中,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蕭硯再未碰面。
直到他率軍又攻下一座城池。
軍營里點燃篝火,氣氛熱烈。
慶功宴上,我才再次看見他。
15
慶功宴與其說是歡慶,不如說是連日作戰後的短暫喘息。
蕭硯治軍極嚴,即便大勝,也只宰了百頭繳獲的牲畜犒賞三軍,酒是半點不許沾的。
篝火噼啪,映著一張張疲憊卻亢奮的臉,肉香瀰漫,但無人喧譁,士兵們沉默地分食著,眼神依舊警惕。
宴席散得很快,士兵們無聲地回到各自的哨位或營帳,偌大的空地瞬間冷清下來,只剩未燃盡的篝火。
「雪照。」低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蕭硯站在幾步之外,火光在他玄色的甲冑上跳躍,勾勒出冷硬的輪廓。
「隨我來,有話同你說。」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我心中瞭然,默默跟在他身後,走進他的軍帳。
帳內陳設極簡。一張鋪著獸皮的矮榻,一張堆滿軍報和地圖的木案,兩把胡凳。角落裡立著他的佩劍和長弓。
一盞油燈擱在案頭,昏黃的光線勉強驅散一隅黑暗,卻讓帳內的氣氛顯得更加凝滯厚重。
蕭硯沒有坐,他解下腰間佩劍,放在案上,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他轉過身,面對著我。
油燈的光暈映著他稜角分明的側臉,也照亮了他眼中不再掩飾的熾熱。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壓過來,令人窒息。
他沒有任何鋪墊,聲音低沉而清晰。
「我心悅你,雪照。」
「非姐弟之誼,是男子對心愛女子的傾慕。」
我雖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他完全不加掩飾的剖白,心被狠狠地擊中,猛地沉了下去。
「不可。」我斬釘截鐵,不留半分餘地,「你我之間,此路不通,絕無可能。」
蕭硯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燃燒的熾熱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著,像是要將翻湧上來的苦澀和千言萬語硬生生咽回去。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下頜線繃得死緊。
壓抑的沉默在帳內蔓延,沉重得如同實質。
許久,他才近乎卑微又有些執拗地說道:「我,可以等。等到你,願意回頭看我一眼。」
「不必。」我拒絕得更加徹底,「永無可能。此心不移,你莫要痴念。」
當「永無可能」四個字說出口時,蕭硯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一片灰敗。
他仿佛被瞬間抽去了所有支撐的力氣,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原地。
帳內壓抑得幾乎令人無法呼吸,我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氣氛。
「營中尚有重傷員需換藥照料,失陪。」
我飛快地丟下一句,不敢再看他的表情,幾乎是倉皇轉身,一把掀開帳簾,埋頭沖了出去。
16
蕭硯並未因我的拒絕而退縮。
每日清晨,我的營帳簾外,總會悄然出現一小束帶著露水的野花。
有時是淡紫的雛菊,有時是金黃的蒲公英,有些甚至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我知道是他放的。
但我始終視而不見,任由那些花漸漸枯萎。
他的示好不止於此。有時是士兵送來他獵到後又烤得外焦里嫩的野味,有時是放在我藥箱旁珍貴的金瘡藥,有時是在我深夜疲憊歸來時,帳內木案上多出的一碗尚有餘溫的米粥。
我默默收下,有時分給傷員,有時直接置之不理,未曾有過隻言片語的回應。
他來找過我幾次,我總以「正忙」為由,讓守在帳外的兵卒擋了回去。
隔著粗麻布簾,我能感受到他佇立片刻後,又落寞地離開。
看著他孤寂的背影,心口泛起難言的酸澀。
但我知道,保持這份疏離,才能斬斷他不該有的妄念,對我們兩人都好。
蕭硯似是把心裡的苦悶都發泄在了戰場上。
他如同利劍出鞘,鋒芒畢露,指揮若定,用兵如神,接連攻陷北方數座重鎮,兵鋒所指,勢如破竹。
腐朽的朝廷節節敗退,老皇帝被迫倉皇南遷,棄了半壁江山。
但意外就在此時發生了。
一日,我正在傷兵營幫忙,帳外突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慌亂喧譁。
「讓開!快讓開!將軍受傷了!」
「軍醫!軍醫在哪?」
我的心猛地一沉。
幾個渾身浴血的親兵抬著擔架沖了進來。
擔架上躺著的人,正是蕭硯。
他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唇邊殘留著未乾的血跡。
一身玄甲被鮮血浸透,左胸心臟偏上一點的位置,插著一支烏黑的弩箭。
他無知無覺,氣息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斷絕。
「怎麼回事?」我的聲音因恐懼而變得尖利。
「冷……冷箭!」一個滿臉血污的兵卒帶著哭腔嘶喊,「攻城時……城樓暗處射來的。主帥……主帥為了推開一個弟兄……」
軍中的老軍醫趕緊上前,檢查了傷口,又探了探脈搏,臉色瞬間灰敗如土。
他抬起頭,看向我,絕望地搖了搖頭,聲音乾澀:「箭太深了,位置太險,怕是神仙難救……」
他……要死了?
若他此刻死去,非我之過,乃是戰陣殺伐的宿命。
那困鎖我的因果枷鎖,或許真能就此解開,我便可掙脫凡塵,重歸仙位。
然而,我並未如預想中感到解脫的輕鬆,取而代之的,是驟然襲來的悲傷。
心口像是被一隻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幾乎無法呼吸。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視線里只容得下擔架上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就在這時,蕭硯的睫毛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口中溢出痛苦的氣音。
他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渙散、失焦,如同蒙上了一層灰翳,卻掙扎著在人群中搜尋。
「雪……照……」
他氣若遊絲,聲音破碎得幾乎聽不見。
我立刻緊緊握住他冰冷的手:「我在!蕭硯,我在!」
他的手指動了動,似乎想回握,卻虛弱得使不上半分力氣。
他的目光終於艱難地聚焦在我臉上。
「雪照……」他喘息著,每一個字似乎都耗盡了力氣,「我……這次……怕是不成了……」
他頓了頓,胸腔劇烈起伏,帶著孤注一擲的哀求,「若……若我能……逃過此劫……活下來……你……你嫁給我……可好?」
帳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看著他灰敗的臉色,感受著掌心溫度的迅速流逝。
軍醫的話猶在耳邊:神仙難救!
他……真的不行了。
這或許是他臨死前,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心愿。
若連最後的哄騙都不肯給,看著他帶著絕望離去……我如何能心安?
一股無法言喻的衝動衝垮了所有防線,我不再猶豫。
「好!我答應你!蕭硯,我答應你!只要你活下來,好起來!我就嫁給你!」
17
軍醫用盡手段,拔箭、清創,又給他喂下最猛的湯藥。
我將他曾悄悄送我的金瘡藥,全敷在了他的傷口上。
然而,蕭硯依舊昏迷不醒,渾身滾燙,囈語不斷。
整整三日,我衣不解帶地守在他病榻前。
凡間的湯藥似乎收效甚微,我第一次像個真正的凡人,將我知曉的所有大小神明的名號,都在心底默念祈求了無數遍。
他半生飄零,血海深仇未報,宏圖未展,不該就此身死。
或許是漫天神明聽到了我的禱告,或許是那些金瘡藥起了奇效,第四日清晨,蕭硯滾燙的額頭竟奇蹟般地開始降溫。
他緊蹙的眉頭微微鬆開,眼睫顫動,睜開了眼睛。
雖然眼神虛弱迷茫,但確確實實是醒了。
「老天開眼!主帥醒了!真是神跡!」連見慣生死的老軍醫都激動得聲音發顫。
蕭硯雖醒,但傷勢過重,還需要漫長的恢復。
我依然每日都來,為他清洗傷口、更換敷料,喂他服下湯藥。
他精神稍好時,我便拿些軍報或文書,念給他聽。
月余之後,他才終於能在我攙扶下,艱難地走出營帳。
慶幸的是,蕭硯素日治軍極嚴,恩威並施,早已在軍中樹立起絕對的威信。
他重傷臥床的這一個月,各部將領各司其職,軍營運轉井然有序,無半分異動。
但那日在生死關頭許下的婚約,成了我心頭的懸而未決之事,生怕他提起。
然而,蕭硯卻像徹底遺忘了那件事,他從不曾提及,待我如常。
我們的相處,仿佛時光倒流,回到了當年在那清幽小院的寧靜歲月。
午後,我坐在矮凳上,用小石臼仔細搗著給蕭硯補氣血的草藥。
他則半倚在榻上,手裡翻著一卷兵書,目光不時落在我身上。
有時,他會突然開口,問起某個藥草的習性,我便停下手中動作,輕聲解釋幾句。
他靜靜聽著,眼神專注。
待他氣力稍復,黃昏時分,若天氣晴好,我會攙扶他在營地邊緣人少處慢慢散步。
他走得很慢,偶爾會停下,望著連綿的營帳和遠處蒼茫的山影,沉默不語。
我也不問,只是安靜地陪在一旁。
當蕭硯終於能重新披上玄甲,重返帥位時,氣勢更勝往昔。
他用兵愈發凌厲狠辣,卻又奇詭莫測,如有神助。
大軍在他的指揮下勢如破竹,摧枯拉朽般橫掃殘餘抵抗,劍鋒直指南遷的新皇都。
舊朝廷的根基早已腐朽不堪。眼見大廈將傾,許多昔日依附皇權的臣子紛紛改換門庭,絡繹不絕地湧向蕭硯的大營投誠效忠。
這一日,中軍大帳外通報,又有一批舊臣求見。
蕭硯端坐帥位,神色冷峻,示意放人進來。
帳簾掀起,一群身著舊朝官服的官員魚貫而入,匍匐在地,口稱「新主」。
蕭硯的目光掃過這群人,當他的視線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時,驟然一停。
那人正是當年奉旨帶兵、屠滅蕭家滿門的劊子手——兵部尚書,趙歧。
18
蕭硯一一安排了這些舊臣的去處,最後只剩下了趙歧一人。
蕭硯開口道:「趙尚書老成持重,熟悉軍中大小事務,正需此等經驗,暫領軍需調度一職。」
軍需調度是軍中的要害之職。
趙歧連磕了幾個響頭:「謝主帥信任!老臣定當肝腦塗地,以報萬一!」
但他本性難移,得了實權,自恃是「新朝元老」、「主帥舊識」,很快便故態復萌。
趙歧以「熟悉事務」為由,將幾個昔日依附於他,與他一起投誠過來的舊吏塞進了軍需要害部門,替換掉了一些出身寒微但辦事勤勉的官員。
他對上諂媚,對下卻極其苛刻。對負責具體採買、押運的低級軍官動輒斥罵剋扣,稍有不順心便以「貽誤軍機」相威脅,逼得一些耿直的軍官敢怒不敢言。
又利用職務之便,在採買軍糧、被服、藥材時虛報價格,吃巨額回扣。甚至將一些精鐵、良馬等緊俏的軍用物資暗中倒賣給地方豪強,牟取暴利。
他的兒子、侄子等一乾親族,無論有無才幹,都被他安插進了油水豐厚的閒職,領著一份不菲的餉銀,在後方作威作福。
狀告趙歧的文書如同雪片般飛到蕭硯案頭。
有軍官血淚控訴其剋扣軍餉、倒賣物資。有文吏揭發其任人唯親、貪贓枉法。甚至地方上也有苦主舉報其親族橫行鄉里。
證據確鑿,樁樁件件都足以問罪。
然而,蕭硯的反應卻令所有人意外。
他拿起一份份訴狀,只是淡淡掃過,便壓在案頭,對外只說:「趙卿家初掌軍需,或有疏漏,責令其自省改正。些許小事,不必深究,以大局為重。」
幾次三番下來,趙歧更加肆無忌憚,行事越發張揚跋扈,真以為自己地位穩如泰山,連蕭硯都要讓他三分。
終於,趙歧在貪婪的驅使下,犯下了一個致命的、足以掉腦袋的大錯——他竟敢夥同奸商,以陳年霉變糧草冒充新糧,運往前線。
此事被蕭硯安插在軍需隊伍中的心腹密探當場查獲。
霉糧數量巨大,一旦被不知情的士兵食用,輕則上吐下瀉喪失戰力,重則引發瘟疫,動搖軍心。
此乃重罪。
依軍法,當斬!
消息傳來,趙歧起初還不以為意。
他準備像往常一樣,用些「苦衷」、「疏忽」之類的藉口搪塞過去。
他相信,蕭硯還需要他這張「舊臣歸順」的招牌來安撫人心,最後定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帥帳內氣氛肅殺。蕭硯高踞主位,面無表情。面前,是那袋散發著霉味的糧食樣本和密探的詳實報告。
趙歧一進來,剛想開口辯解:「主帥……」
「拿下!」
蕭硯一聲令下,帳外如狼似虎的親兵瞬間撲入,將驚愕萬分的趙歧死死按倒在地。
「主帥!這是誤會!是奸商蒙蔽!老臣冤枉啊!」
趙歧這才慌了神,掙扎著嘶喊。
「誤會?」
蕭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帥帳,也傳到了帳外豎著耳朵偷聽的眾多降臣耳中。
「霉糧入庫,是你籤押,奸商是你引薦,貪墨軍資的帳冊,此刻就在我手中。」
「趙歧,你貪贓枉法,中飽私囊,欺上瞞下,如今更敢以霉糧充數,意圖禍亂軍心。」
「樁樁件件,鐵證如山,你還有何話說?」
趙歧面如死灰,癱軟在地。
蕭硯之前的縱容,就是為了讓他膨脹,讓他犯錯,當他犯下一個足以名正言順砍掉他腦袋的滔天大罪時,就是他的死期。
蕭硯命令道:「推出去!轅門外,明正典刑,梟首示眾!傳令三軍!」
「另,徹查軍需上下,凡趙歧安插之親信、黨羽,一律拿下,嚴懲不貸,一個不留!」
軍令如山,趙歧連求饒都來不及發出,就被親兵堵了嘴,拖了出去。
片刻之後,趙歧的人頭就被高高懸掛在旗杆之上。
趙歧苦心經營的勢力也被連根拔起。
那些原本心思浮動,甚至想暗中效仿趙歧的降臣們,個個面無人色,兩股戰戰。
趙歧這顆血淋淋的人頭,比任何言語都更具震懾力。
趙歧這件事,清晰地向眾人表明,蕭硯絕非任人擺布的稚子,他既能用你,更能殺你。任何心懷鬼胎、妄圖渾水摸魚,甚至想挑戰他權威的行為,都將付出生命的代價。
經此一事,降臣們徹底收起了小心思,變得戰戰兢兢,勤勉異常,再不敢有半分逾矩。
對於一個即將建立的新王朝來說,初期急需的「秩序」與「威懾」,就在這一刻,以最殘酷也最有效的方式建立了起來。
趙歧,這條沾滿蕭家鮮血的惡犬,終於伏誅。
但這僅僅是開始。
下一個,該輪到下達那道滅門旨意的老皇帝了。
19
在蕭硯大軍的猛攻下,新皇都的守軍紛紛丟盔棄甲。
蕭硯一身染血的玄甲,手提仍在滴血的長劍,踏著玉階,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徵著至高權力的金鑾殿。
殿內空空蕩蕩。
最終,他在偏殿一處角落,找到了那個在陰影里瑟瑟發的身影——老皇帝。
聽到腳步聲,老皇帝驚恐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對上蕭硯冰冷的目光。
他連滾帶爬地撲到蕭硯腳邊,涕淚橫流,渾身抖得像篩糠。
「饒命!朕……不,我!我願禪位!我願奉你為主!只求……只求留我一命啊!求求你……」
蕭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眼神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積壓了十餘年刻骨的恨。
他沒有立刻動手,用冰冷的劍尖挑起老皇帝的下巴,強迫那張布滿驚懼的臉正對著自己。
「睜開你的狗眼!」
「好好看看我的臉。仔細看清楚!想想京城,大將軍府……那個被你一道密旨就抹去的蕭家!你想起來了嗎?」
殺了趙歧後,蕭硯便讓我將掩飾容貌的術法撤了,開始以真面目示人。
那挺拔的鼻樑,深邃的眼窩,緊抿的薄唇,尤其是屬於蕭家血脈的輪廓和神韻,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映入老皇帝的眼中。
老皇帝瞳孔驟縮,他眯著昏花的老眼,死死盯著蕭硯的臉。
記憶深處那張曾讓他無比忌憚,最終被他下令抹去的英武面容,與眼前這張年輕、冷峻、充滿殺氣的臉,在記憶中瞬間重合。
「蕭……蕭……!」
老皇帝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他仿佛看到了地獄的惡鬼前來索命。
巨大的恐懼瞬間擊垮了他,一股惡臭的液體洇濕了他的龍袍,整個人癱軟在地,如同爛泥,只剩下本能地哭嚎:「饒命!我知道錯了!是趙歧!都是趙歧蒙蔽了我!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別殺我!別殺……」
「後悔?」
蕭硯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晚了!」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長劍精準而狠厲地刺入了老皇帝的心窩!
「噗——!」
老皇帝的哭嚎戛然而止,他凸出的眼睛死死瞪著蕭硯,身體抽搐了兩下,便軟軟地倒在了污穢之中。
大梁王朝最後一位帝王,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
塵埃落定。
大梁,亡了。
就在老皇帝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瞬間,那道我仙魂深處的因果枷鎖,寸寸消融,徹底崩解。
被壓制的仙力本源,開始在我的體內奔騰流轉。
我終於……自由了!
漫長的因果債,終於……了結了!
突如其來的解脫感伴隨著茫然,一齊湧上心頭。
我站在歡呼雷動、慶祝新朝建立的將士之中,目光穿越人群,落在了那個即將踏上權力巔峰的身影上。
我輕輕撫上心口,那裡再無枷鎖的沉重,卻似乎也空了一塊。
我知道。
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