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仙人完整後續

2025-07-22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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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城隍座下的白兔仙人,專管那些被香火淹沒的小願望。

有人求橫財?

剛出廟門就被馬車撞翻,車夫賠他的銀子剛好夠他躺一個月。

有人盼貴子?

一到家就發現自家的貓剛生下五胞胎。

有人求功名?

放榜當日就被發現科考舞弊,在牢里遇見到了一起被下了大獄的主考官。

……

嗯,這怎麼不算願望成真呢?

直到有一天,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來了廟裡。

但他並非虔誠許願,而是近乎挑釁地質問:「若真有神明,怎忍我全家死絕?!」

他的不敬深深刺痛了我小小的「仙家自尊」。

後來,我為他滯留凡間,助他報得血海深仇。

臨別前夜,他卻用鎖仙鐲鎖住了我:「大恩尚未償還,怎捨得放姐姐走?」

1

我是城隍座下的小仙,本體是只修行了三百年的白兔。

別的仙家或許掌管福祿壽,或是呼風喚雨,而我卻專司那些被鼎盛香火擠到角落、被宏大祈願淹沒的「小願望」。

我的偏殿香火稀薄,案上堆的不是金玉供品,而是凡人隨手拋擲的幾枚銅錢、幾塊飴糖,附帶著他們或急切、或貪婪、或卑微的小小心思。

雖然我是真心實意想幫他們,只是這幫的方式,得嚴格按照「因果報應」來。

張屠戶是昨日來的,渾身沾著油膩膩的酒氣,把一把銅錢猛拍在我面前的案桌上:「求仙人賜我橫財!發筆大的!」

他眼底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

我掐指一算。

此人早年做學徒時,曾卷了東家一筆救命錢遠走高飛,害得東家家破人亡。

於是,他剛邁出廟門門檻,一輛滿載貨物的馬車恰巧失控,將他撞了個四仰八叉。

車夫也不是善茬,隨手丟了塊銀子當賠償,便揚長而去。

張屠戶疼得齜牙咧嘴,撿過銀子一掂,不多不少,剛好夠他請大夫、抓藥、再躺床上「哼哼唧唧」一個月。

還有那李員外,家財萬貫,年過五旬膝下猶虛,急得火燒眉毛,捐了大把香油錢求子。

願望是誠心的,可惜他年輕時為了「求子」,聽信讒言,硬生生將兩個剛出生的女兒都送了人,從此杳無音信。

這筆債,得還!

等他滿懷期待回到家,剛踏進內院,就聽見夫人驚喜的叫聲。

奔過去一看,他花重金購得的純種波斯貓,正臥在錦墊上,身下躺著五隻毛茸茸的小貓崽,正「喵嗚喵嗚」地叫著。

李員外看著這「五胞胎」,臉都綠了。

管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賀喜:「老爺,您看這……多子多福?」

李員外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厥過去——貓貴子也是貴子。

不過,他這輩子,怕是真的與「兒子」無緣了。

再就是那王秀才,他案前焚香禱告,言辭懇切,求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我凝神細查,只見他文氣稀薄,濁氣纏身。

再一深究,好傢夥,此人科考前重金賄賂了主考官,夾帶舞弊的功夫做得十足十。

放榜那日,鑼鼓喧天。

王秀才穿戴一新擠在人群里,伸長脖子找尋自己名字。

名字沒找到,卻等來了如狼似虎的官差。

「王生!你科場舞弊案發了,跟我們走一趟!」

枷鎖上身,風光夢碎。

牢房裡,他縮在角落,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被推搡進來,正是那位收了賄賂的主考官。

二人四目相對,皆是面如死灰。

在這大獄之中,不光功名沒指望,名聲也徹底臭了,也算「求仁得仁」。

回想到這裡,我拈起案上一塊供糖塞進嘴裡,腮幫子鼓鼓囊囊。

嗯,真甜!

我得意地晃了晃腦袋,他們的願望,我可是一個不落、分毫不差地「實現」了。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嗯,這怎麼不算願望成真呢?

本仙辦事,童叟無欺。

我滿足地眯起眼睛。

直到——

砰!

廟門被猛地撞開,不是虔誠的香客,而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

他身上的粗麻布衣破得幾乎掛不住,沾滿了污泥和像是乾涸血跡的暗褐色污漬。

他赤著腳,瘦骨嶙峋,頭髮枯黃糾結,像一團亂草,一雙眼睛裡面沒有一絲少年的朝氣,只有一片死灰。

他沒有跪拜,也沒有焚香,而是徑直衝到我的偏殿,胸膛劇烈起伏,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神明!」

「即便是有,那也通通都瞎了眼!」

「否則,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全家死絕?!」

那毫不掩飾的絕望、刻骨的仇恨,以及對我存在本身赤裸裸的質疑和輕蔑……

我嘴裡的供糖瞬間失去了所有甜味,化作一股苦澀,又變成更重的苦味,直衝喉嚨。

他竟敢如此不敬?

他竟敢懷疑我的存在和能力?

我堂堂城隍座下登記在冊、有編制的白兔仙人,每天兢兢業業處理人間微願。

雖偶有……

方式獨特……

但絕對貨真價實!

這滿身泥污、連香火都點不起的小子,竟敢挑釁我的「仙家尊嚴」?

一股混合著被冒犯的惱怒和被輕視的委屈的熱流,「騰」地衝上我的腦門,渾身氣得微微發顫。

剛剛那點小得意瞬間煙消雲散。

好!

很好!

你這不知天高地厚、滿口怨毒的小凡人!

本仙這就讓你親眼看看,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神仙!

2

我將一絲仙力灌注於案頭那堆廉價的供糖之上。

「咻——啪——!」

一顆飴糖精準無比地砸在少年的頭頂,聲音清脆響亮。

「誰?」

他猛地縮頭,手下意識捂住了被砸中的地方。

驚疑不定的目光在昏暗的殿宇內瘋狂掃視,可殿內哪有什麼人影。

他低頭,視線落在腳邊的東西上。

不是石子,也不是泥塊。

是……糖?

他幾乎是本能地彎腰,閃電般撿起那顆糖,甚至沒顧得上看清,只憑著嗅覺和觸感確認,就飛快地塞進嘴裡,乾裂的嘴唇緊緊抿住,那灰燼般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亮。

還敢吃?

那是本仙的供品!

我的怒火瞬間升級,案几上剩下的幾塊飴糖、幾枚銅錢,甚至角落裡幾顆不起眼的乾癟果子,紛紛在我的仙力催動下騰空而起。

「咻!咻!咻!」

「啪!啪!啪!」

供品像冰雹一樣,帶著不大不小的力道,劈頭蓋臉地砸向那少年。

「哎喲!」少年被打得連連後退,雙手下意識地護住頭臉,嘴裡還死死含著那顆糖。

他扯著沙啞的嗓子,大聲嘶吼起來。

「誰?有種出來!躲在暗處算什麼本事?」

「裝神弄鬼的東西!滾出來!」

他的聲音在殿內迴蕩,帶著兇狠。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幾番質問無果,殿內依舊空空蕩蕩。

他眼中的驚懼被一股破罐破摔的狠戾取代,他的雙眼死死盯住了供桌,那上面,還殘留著幾塊沒砸向他的飴糖,以及張屠戶拍下的幾枚油膩銅錢。

我心中大喊一聲——不好!

只見那少年幾步躥到案桌前,手猛地一掃,剩下的飴糖、銅錢、還有幾片供果殘渣,被他一股腦兒全掃進了自己破爛的衣襟里。

我的供品!

我的香火!

還有我的糖!

眼睜睜看著最後一點「家當」被洗劫一空,我只覺得一股熱氣直衝腦門。

我氣得在凡人看不見的仙家維度里直跳腳。

恨不得立刻顯出身形,揪住這小賊的衣領狠狠教訓一頓!

3

一股極其微妙的仙力,從我指尖升起,又悄無聲息地絆在那少年的腳上。

就在他揣著「贓物」,轉身慌不擇路要衝出門檻的剎那——

「哎喲——噗通——!」

他整個人以極其狼狽的姿勢向前猛撲出去,結結實實摔了個五體投地。

懷裡的飴糖、銅錢、乾果子瞬間飛濺出來,滾落一地。

他下巴重重磕在門檻石上,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氣。

「噗——哈哈哈哈——!」

我躲在仙家維度里,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看著他那副啃泥的慘樣,胸中的悶氣總算消散了大半。

「活該!」

「讓你偷本仙的糖!」

我以為這足夠讓這小子吃夠教訓,再不敢來這「鬧鬼」的城隍廟。

然而,我顯然低估了這小子的膽量。

4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

殿門再次被猛地撞開,發出刺耳的「哐當」聲。

進來的,還是昨日偷我供品的小賊,但今日的他,臉上沒了昨日的狠厲,只剩下倉惶與警惕。

他喘息急促,飛快地掃視著空蕩的偏殿。

沒有絲毫猶豫,「哧溜」一下就鑽到了我的神像後面,蜷縮在陰影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連呼吸都竭力壓得極輕。

幾乎就在他藏好的同時,一個身影堵在了門口,擋住了熹微的晨光。

來人是個漢子,穿著粗布短打,面容極其普通,但那份普通之下,是掩蓋不住的精悍。

他眼神銳利,帶著生人勿近的煞氣,緩緩掃視著殿內。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刮過石柱,掠過供桌,最後,精準地移向我神像的方向。

殿內似乎連風都凝固了。

死寂中,只有那漢子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離我的神像越來越近……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微弱又孤注一擲的意念,如同細小的綿針,猛地刺入了我的心神——

【救我,求你,我知道你在。】

【你是廟裡的精怪吧?求你幫我躲過他,求你了!】

那道意念清晰無比地指向了我。

我心頭一震。

這小子,他竟然不僅沒被我昨天的反擊嚇到,反而篤定了這廟裡有「東西」。

而且他還把我這正牌神仙當成了「精怪」?

真是豈有此理!

但惱怒歸惱怒,他向我「許願」了,雖然稱呼錯誤,但這確實直接觸發了我的仙職本能。

仙力流轉,我下意識地掐指一算。

轟——

一股帶著濃郁鐵鏽腥氣的記憶,毫無徵兆地撞進我的識海。

斷壁殘垣,烈火熊熊。

刺目的鮮血潑灑在朱門高牆之上,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穿著華服的大人,也有驚恐的僕役。

最後定格在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上,那輪廓竟與眼前這藏身的少年有幾分相似。

「呃!嘔——!」

我悶哼一聲,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把昨天那塊糖嘔出來。

那是真正的屍山血海。

原來這少年名叫蕭硯,他全家上下皆被人屠戮殆盡。

而他能逃出生天,全靠家中忠心老僕在混亂中用自己年齡相仿的兒子,替了他。

又拚死將真正的蕭硯塞進一條早已廢棄、通往府外暗渠的狹窄狗洞。

他在冰冷污穢的泥水裡爬行,最終被沖入城外一條小河,才僥倖撿回一條命。

蕭家上下百餘口,除他之外,無一倖免。

敵人清點屍體時,很快發現了不對,那具穿著小少爺衣服的焦屍身形有異。

在全府犁過一遍後,最終發現了暗渠和河岸的痕跡,於是敵人如嗅到血腥的鬣狗,很快順著味兒尋了過來。

我尋常接觸的都是些市井瑣願,何曾想過,有朝一日,那潑天潑地的血腥與冤屈,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驟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巨大的衝擊讓我一時失語。

憤怒、震驚,還有深切的悲憫,瞬間淹沒了我之前所有的氣惱。

「噠……噠……」

那殺手的目光已鎖定了神像後面,腳步沒有絲毫停頓,正一步步逼近。

他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短刀柄上。

下一刻,蕭硯也將和他的家人一樣,迎來死亡……

來不及多想,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指尖凝聚起仙力,朝香爐一指。

「呼——」

一陣穿堂風,猛地從殿門灌入。

這風捲起香爐里的香灰,打著旋兒,精準無比地撲向那殺手的頭臉。

「咳!咳咳!」

殺手猝不及防,被嗆得連連後退,下意識抬手遮擋眼睛。

同時,我又對著神像後蕭硯藏身之處的地面,輕輕一拂。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神像後那片陰影仿佛活了過來,把他整個人裹住,悄無聲息地滑向側後方更黑暗的角落。

蕭硯被我藏進了一堆腐朽的經幡和斷木之後,被厚厚的塵埃和陰影徹底覆蓋。

那殺手抹去臉上的香灰,眼神更加陰鷙警惕。

他緊握著刀柄,快步走到神像後,目光一寸寸掃過空無一物的地面和牆壁。

他甚至用刀鞘撥弄了幾下旁邊的雜物,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眉頭緊鎖,又仔細搜查了偏殿的每一個角落,甚至包括供桌底下,卻一無所獲。

殺手臉上閃過困惑和煩躁。

最終,他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城隍廟,迅速消失在晨霧中。

5

見那殺手沒有回來的跡象,我鬆了口氣。

卻聽見,那堆掩體後,傳來壓抑到極致的抽噎,是那種瀕死之人終於喘過一口氣,卻又死死咬著牙關不敢放聲的嗚咽。

但嗚咽聲很快變成了斷斷續續的破碎囈語。

「……冷……好冷……」

「……爹……娘……」

我心頭一緊,凝神「望」去。

只見蕭硯蜷縮的身體抖得厲害,帶著一種病態的痙攣。

他臉上不正常的潮紅透過污垢顯露出來,嘴唇乾裂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身體正不受控制地打著寒顫。

糟了,他發高燒了。

定是連日逃亡,饑寒交迫,擔驚受怕,加上昨日狠狠地摔那一下……種種摧殘之下,這具本就瘦弱不堪的身體終於撐到了極限,開始發燒了。

我頓時一個頭兩個大,我可不會治病的仙法啊。

「喂,小子。」

我試著用仙念在他腦子裡喊。

「別睡,醒醒,聽見沒有。」

回應我的,只有更加急促混亂的囈語和粗重灼熱的呼吸。

若是沒有昨天我重重摔他那一下,他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巨大的愧疚淹沒了我——是我為了泄憤,用仙力絆了他。

可我只是想小小懲戒,但沒想害他性命啊。

但終究是我間接把他推到了鬼門關邊上。

可是,怎麼救?

我仙力低微,經過這兩天的消耗已經所剩無幾,沒辦法施法讓別人來救他。

這樣燒下去,不出半日,他可能就要死了。

一個瘋狂的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顯形!必須顯形!

只有顯形,才能碰觸到他,才能救他。

城隍曾交代我的「仙凡有別」、「不得在凡人面前顯露真身」、「沾染因果」的告誡,通通被我拋在了腦後。

顧不上這些了。

意念決絕的剎那,仙家維度的屏障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一道柔和的白光迅速勾勒出人形的輪廓。

光芒散去,我的人形——一個身著素白廣袖流仙裙,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身影——出現在了偏殿里。

這是我第一次以人形踏足凡塵。

身體感覺沉甸甸的,遠不如仙魂輕盈自在。

我趕緊撲到那堆雜物前,手忙腳亂地扒開經幡和斷木。

蕭硯身體暴露在眼前,我探向他的額頭——燙!

那驚人的熱度幾乎灼傷了我的指尖!

「錢……需要錢請大夫……」

我喃喃自語,想起昨天被他「洗劫」的銅板。

我立刻在他身上摸索起來。

衣襟、袖袋、褲腳……甚至把他整個人翻過來找了一遍,除了幾根枯草,空空如也。

那些銅板,大概早就在他今天早上的逃亡路上遺失了。

怎麼辦?

沒有錢,沒有藥,沒有大夫。

難道只能看著他活活病死?

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山林里的野兔,受傷生病時,會自己尋找特定的草葉咀嚼。

雖然我是仙兔,但這本能似乎還在。

我倏地站起身,衝出偏殿的後門。

我憑著那點模糊的本能感應,四處尋找,終於,在一處潮濕的牆角,我看到了幾簇葉片肥厚、邊緣帶著細齒的深綠色野草,還有幾株開著黃色小花的蒲公英。

記憶里似乎有老香客提過它們能「清熱」?

管不了那麼多了,死馬當活馬醫。

我將那些草葉連根拔起,又揪下蒲公英的花和葉子,抱著這堆「草藥」,飛奔回蕭硯身邊。

接下來的過程笨拙得讓我想哭。

沒有搗藥的工具,我只能把那些草葉胡亂塞進嘴裡,用牙齒拚命地咀嚼——苦澀、草腥、泥土味瞬間充斥口腔,噁心得我直翻白眼。

但我只能強忍著,把嚼成糊狀的綠色草泥,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敷在蕭硯滾燙的額頭、脖頸和手腕內側,給他清熱。

剩下的蒲公英,我擠出汁液,滴進他的嘴唇縫隙里。

做完這一切,我累得幾乎虛脫,癱坐在冰冷的地上,白色的裙裾沾滿了泥污和草漬,手腕上全是綠色的汁液和細小的劃痕,嘴裡還殘留著令人作嘔的草腥味。

不知過了多久,蕭硯急促的呼吸似乎真的平緩了一些,緊皺的眉頭也稍稍鬆開了些,雖然依舊燒得厲害,但那種瀕死的窒息感已經減弱了。

我緊繃的心弦終於鬆懈了一絲,趁他還沒醒,我可以回去了。

只要不被他看見,應該就不算在凡人面前顯形吧?

我這樣想著,準備化作一縷青煙回歸神像,但念頭剛起,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猛地套在了我的身上,勒得我仙魂劇痛,仿佛要碎裂開來!

「啊!」

我痛呼出聲,人形的身體劇烈一顫,幾乎栽倒。

我驚恐地發現,我與仙家維度之間的聯繫,徹底斷了。

一層無形的屏障,泛著因果業力,將我牢牢地鎖在了這人形軀殼裡。

我嘗試了幾次,除了帶來更深的痛苦,毫無作用。

我回不去了?

只因為我在凡人面前顯了形?

即使他並未見到我?

只因為我出手救了他?

我猛地扭頭,看向地上依舊昏睡的蕭硯。

都是因為他!

我氣得渾身發抖,對地上無知無覺的蕭硯控訴道:

「都怪你,狡猾的凡人!」

「偷糖賊、害人精!」

「這下好了,我……我回不去了!」

6

我癱坐在地上,雙眼無神地望著頭頂房梁。

我嘗試了無數次,因果枷鎖死死鎖住了我的仙魂,每一次意念觸及回歸仙家維度的念頭,那枷鎖便驟然收緊,帶來靈魂撕裂般的劇痛。

三百年清修,一朝淪落凡塵……就因為救了一個偷我糖又害我沾上因果的小凡人?

「嗯……」

我正鬱悶時,一聲微弱的呻吟,打斷了我。

我猛地低下頭。

雜物堆旁,那個蜷縮的身影動了動。

蕭硯的眼睛掀開了一條縫,眼神還有些渙散。

但僅一息之間,他似是發現了我,失焦的眼神瞬間凝成警惕的寒光,向我投來。

只是那銳利的眼神只存在了不到半瞬,又被他完美地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處的虛弱和試探的依賴。

他艱難地動了動乾裂的嘴唇,聲音嘶啞道:「姐姐,是你救了我嗎?你是住在這裡的仙女嗎?」

仙女?

我差點被氣笑。

昨天還罵我瞎眼,罵我是精怪,今天就成仙女了?

不就是懷疑我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對他別有用心麼?

我撇了撇嘴。

「嗯,是我救了你。」

「不過,我可不是什麼仙女,就是路過,看你快病死了,總不能見死不救。」

我心裡那點愧疚又被這臭小子的裝模作樣沖淡了不少。

他聞言,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立刻恰到好處地蓄起一層薄薄的水汽,掙扎著似乎想坐起來行禮:「姐姐……救命之恩,蕭硯……沒齒難忘。」

他報上名字,又問:「敢問恩人……芳名?」

名字?

我微微一怔。

我是城隍座下白兔仙人,是天道簿上一個司職符號,名字似乎並不重要。

一個很久沒有被提及的名字浮現在唇邊。

「我叫雪照。」

「雪照……」

蕭硯低聲重複了一遍,臉上綻開虛弱的笑容:「真好聽……像雪一樣乾淨,像光一樣明亮。謝謝雪照姐姐的救命之恩。」

他誇得情真意切,謝得誠懇無比。

若非我仙魂深處那道枷鎖時刻提醒著我此子的「豐功偉績」,我幾乎都要被他這副「知恩圖報」的可憐樣打動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表演,心裡的小算盤也在飛快地撥動。

仙家維度回不去,這枷鎖又因他而起。

天道昭昭,因果循環。

要解開這枷鎖,恐怕只能跟著他,找到消除這段「因果債」的契機。

也許是幫他達成某個心愿?

也許是看著他完成復仇?

哎,如今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在我思忖著該用什麼藉口才能順理成章地跟著這個麻煩精時,他卻先一步開口了。

他微微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掩去眸底的情緒,聲音帶著懇求。

「雪照姐姐,你此行是去往何處?」

「蕭硯如今孑然一身,無處可去……」

他抬起眼,那雙眼睛裡又適時地蒙上孤苦無依的水霧。

「姐姐若不嫌棄,能否……讓蕭硯跟著你?」

「姐姐救命之恩,蕭硯……願為奴為仆,結草銜環以報!」

嚯!

這小子,主動提出同行?

報恩?為奴為仆?

騙鬼呢!

他分明想把我當成一張護身符,借我的力來躲避接下來的追殺。

你小子的算盤珠子都快崩到我的臉上了!

一股被算計的憋悶感湧上來。

但轉念一想,這不正合我意嗎?

我正愁沒理由跟著他呢,他自己送上門來,倒是省了我編藉口。

算了算了……我默默嘆了口氣,真是狡猾的小凡人!

我看著他那張寫滿「真誠」和「期待」的臉,壓下翻白眼的衝動。

「……隨你吧。」

「我也沒什麼固定去處,你願意跟就跟著好了。」

頓了頓,我帶著警告補充了一句,「不過,別指望我事事都能護著你!」

聽到我的應允,他眼底一抹精光閃過,臉上立刻綻出「感激涕零」的笑容。

「謝謝雪照姐姐!」

「蕭硯一定不給姐姐添麻煩!」

看著他這副模樣,我只覺得前途一片灰暗。

7

偏殿內陷入一陣微妙的沉默。

我和蕭硯,各自揣著不能言說的心思,在一片狼藉中對坐著。

「咕嚕嚕——咕嚕嚕嚕——」

一陣突兀而綿長的腸鳴音,打破了死寂。

蕭硯蒼白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抹極不自然的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根。

他猛地低下頭,瘦骨嶙峋的肩膀不自覺地縮緊,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膝蓋上粗硬的麻布。

我一怔,隨即才猛地反應過來——他餓了。

而且是非常、非常餓。

他昨天不要命般撲向供桌、將飴糖和乾癟果子掃入懷中的情景瞬間浮現在眼前,還有他死死含著飴糖、本能吮吸的模樣……

這一路逃亡,風餐露宿,擔驚受怕,他恐怕就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飽飯,身體早已被掏空到了極限。

我的草藥,或許暫時能吊住他的命,卻無法填補蝕骨的飢餓。

我認命地站起身:「你等著,我去外面找點吃的。」

總不能讓這剛救回來的小凡人,轉眼就餓死在我面前吧?

說完,我轉身出去,走向廟後那片荒草叢生的野地。

我憑著殘留的仙家感應,搜尋著記憶中野兔會吃的漿果、嫩葉之類。

目光掃過一叢叢掛著露珠的野草,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遠了。

如果……如果蕭硯真的餓死了呢?

他死了,這段因我顯形、因我施救而強行連結的因果,是不是就自然斷裂、消解了?

這個想法帶著一種誘人又輕鬆解脫感。

但僅僅一瞬,這個念頭就被我否定了。

不行不行。

放任他餓死或者讓他被追兵殺死,這絕非了結因果。

這是見死不救!

恐怕只會引來更難以擺脫的孽業。

天道至公,報應不爽;今日種下因,他日必償果。

若因我的冷漠致他身死,那枉死的業力恐怕會化作比眼前這枷鎖沉重萬倍的鐐銬。

想通了這一點,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剛剛那點陰暗的念頭被徹底碾碎。

我長嘆一聲,養凡人啊……

我三百年仙生規劃里從未出現過的詞語,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

我堂堂白兔仙人,如今竟淪落到要為一個偷我糖、害我沾上因果的凡人,操心柴米油鹽……

我蹲在一叢低矮的灌木前,泄憤似的用力揪下幾顆半青半紅的野漿果,幾乎要落下淚來。

8

用幾顆酸澀的野漿果勉強安撫了蕭硯的胃府後,我很快便驚恐地發現,這居然只是這凡塵煉獄的開始。

錢!

這個在仙家看來如同塵土的東西,此刻卻無比重要。

蕭硯的高燒雖退,但身體虧空得厲害,需要正經抓藥調理——要錢。

他身上那套破麻布衣,髒污得看不出本色,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氣味,需要更換——要錢。

總不能一直宿在這城隍廟裡,得賃個能遮風擋雨的屋子——更要錢,而且是一筆不小的錢。

我捏著空空如也的袖袋,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什麼叫「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不,是難倒仙兔。

真是兔生艱難,仙落凡塵被錢欺啊。

我白兔仙人,如今竟要為凡人的幾文銅錢、幾尺粗布愁白了毛。

萬幸,天無絕仙之路。

雖然仙力被那該死的因果枷鎖壓製得十不存一,但一些源自道家根本、不涉及仙力運轉的小術法、小把戲,還能施展,比如:簡單的望氣、基礎的符籙繪製、以及一些調理陰陽小氣場的手段。

賺錢!

必須賺錢!

我咬咬牙,給自己打氣。

起初的日子,堪稱慘澹。

我尋了塊相對乾淨的布帛,用燒焦的樹枝勉強寫上「卜算吉凶」、「驅邪安宅」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往城裡人流量稍大的地方一鋪,就算開張了。

至於效果……可想而知。

來往的行人,要麼對我投以好奇或憐憫的目光,要麼就是嗤之以鼻。

「哪來的小騙子?毛都沒長齊就敢出來擺攤?」

「走走走,別擋道!」

「喲,還帶著個病秧子弟弟?怪可憐的,賞你一個銅板買餅吃吧!」

……

蕭硯默默地站在我身後,低著頭,身體繃得緊緊的。

好幾次,他攥緊了拳頭,似乎想衝上去理論,都被我用眼神死死按住。

忍!為了錢!

轉機,出現在三日後。

城裡的大戶林員外家,突然亂成了一鍋粥。

林家那位年過七旬的老夫人,一夜之間得了急症,上吐下瀉,高熱不退,眼見著就只剩出氣沒有進氣了。

林家請遍了城內所有有名的大夫,連附近道觀寺廟的和尚道士都請了好幾批,湯藥、符水灌下去無數,老夫人非但不見好,反而氣息越發微弱,眼看就要撒手人寰。

林員外急紅了眼,在城裡到處張貼榜文,懸賞重金,言明只要能救回老母,願以百兩紋銀相酬。

百兩紋銀!

這個數字瞬間劈開了我連日來的陰霾。

我知道,機會來了!

我收起寒酸的布帛,拉著蕭硯,毫不猶豫地直奔林府。

守門的家丁看著我倆這副叫花子模樣,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半信半疑地將我倆放了進去。

一見到老夫人,我立刻皺緊了眉頭。

旁人或許只看到她面如金紙、氣若遊絲,但我眼中看到的,卻是她頭頂盤旋的一團夾雜著陰寒黑氣的病煞。

這絕非尋常疾病,而是邪祟驚擾,衝撞了本命星燈,導致三魂不穩,七魄離體。

那些大夫開的補藥、道士和尚念的經咒畫的符,要麼藥不對症,要麼力量駁雜微弱,不但驅不散這病煞,反而如同火上澆油,讓那黑氣更加盤踞不去。

我心中瞭然。

讓林員外屏退左右。

他雖憂心忡忡,又不大信我,但看我氣度沉凝,不似作偽,便咬牙照辦。

我走到老夫人榻前,伸出食指,以極快的速度,在她眉心、膻中、關元幾處要穴凌空虛畫了幾道符文,這是最基礎的「安魂定魄符」,可引動天地間的清正之氣。

畫完符,我又取過旁邊案几上的一碗清水,並指如劍,對著水面低聲念誦了一段清心凈穢的咒訣,指尖在水面快速虛點三下,水的中心處隱隱透出一絲溫潤的玉色光澤。

成了!

我喚林員外進來:「扶老夫人起來,將此水分三次喂下。」

第一口水喂下去,老夫人急促痛苦的喘息聲,竟肉眼可見地平緩了幾分。

第二口下去,她緊皺的眉頭微微鬆開,臉上那不正常的金紙色也褪去了一些。

第三口喂完不到半盞茶功夫,老夫人喉嚨里發出一聲長長的的吸氣聲,眼皮劇烈抖動了幾下,便緩緩睜開了眼睛。

「娘!娘您醒了!」

林員外看到老母睜眼,頓時喜極而泣,撲通一聲跪倒在床前。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

老夫人雖然還很虛弱,但脈象已然平穩,意識也恢復了清醒。

林員外對我感激涕零,視若再生父母,不僅當場兌現了百兩紋銀的承諾,更是逢人便夸,說我年紀雖小,卻是真人不露相,是林家的大恩人。

我「雪照小仙姑」的名聲,一夜之間在城裡傳開了。

不再是「小騙子」,而是有真本事的「高人」。

握著那袋沉甸甸的銀兩,我心中五味雜陳,既有揚眉吐氣的暢快,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我堂堂仙人,居然要靠給凡人老太太「驅邪定魂」來賺取凡間的銀子?

但無論如何,錢的問題暫時解決了。

我立刻帶著蕭硯,找了城裡最好的醫館,給他抓了最好的補藥,請了大夫調養,剛到手的銀子一下就花去大半。

又扯了幾匹上好的布,找了裁縫,給他和我都做了幾套合身的新衣裳。

最後,在城裡一個相對清凈的地方,租下了一個帶小院的兩間屋子,總算有了個遮風擋雨、安身立命的地方。

安頓下來後,我又用不需要仙力支撐的道家障眼法,給蕭硯做了些修飾。

主要改變了他過於出挑的眉眼輪廓,讓他的面容看起來更普通、更不起眼一些。

對外,我們便以「相依為命的姐弟」相稱。

有了安穩的住所、充足的食物和精心的調理,蕭硯的身體迅速恢復著活力。

原本凹陷的臉頰豐潤起來,枯黃的頭髮變得烏黑柔亮,瘦骨嶙峋的身體也漸漸抽條,顯露出少年人挺拔的骨架。

不過月余,那個渾身髒污瀕死的「狼崽子」,已然蛻變成了一個穿著乾淨長衫、身姿挺拔、眉眼雖被術法遮掩得略顯平凡,但舉手投足間依然透出幾分清俊氣質的少年郎。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蕭硯對我的態度,也在悄然發生變化。

最初的警惕、偽裝和算計,慢慢消融。

他不再用甜膩虛假的「姐姐」稱呼,眼神里少了刻意的討好,多了幾分沉靜,只是偶爾會掠過一絲真實的困惑和探究。

每日裡,漿洗、晾曬、生火、烹煮、洒掃、拂塵……都是蕭硯操持起來的。

這方小小的棲身之所,被他拾掇得煥然一新,處處透著一種近乎刻板的規整——衣物疊放稜角分明,碗碟碼放一絲不苟,連檐下晾曬的臘肉、乾菜都排得整整齊齊。

這狡猾的小凡人,似乎也沒那麼討厭了。

至少,比想像中省心那麼一點點。

9

有了「雪照小仙姑」的名聲加持,加上林家老夫人那樁「起死回生」的活招牌,找我卜算吉凶、望氣驅邪、甚至調理家宅風水的凡夫俗子漸漸多了起來。

從街頭巷尾的尋常人家,到略有薄產的商戶,乃至一些心思活絡的小吏,都揣著或多或少的銅錢銀角尋過我。

銅錢叮噹作響,碎銀積少成多。

我和蕭硯的日子,早已徹底擺脫了初入凡塵時捉襟見肘的窘迫。

飯桌上不再是寡淡的粥菜,能日日見葷腥。

蕭硯的筆墨紙硯也換上了更好的。

屋內屋外都添置了像樣的家具。

生活似乎正朝著安穩,甚至可以說滋潤的方向滑去。

然而,日子越過越寬裕,蕭硯的臉色反而一天比一天陰沉下去,而且經常整天從早到晚得不見人影。

有時天色擦黑才回來,沉默地扒幾口飯,就把自己關進小屋,燭火亮到深夜才熄。

起初,我只當他是少年心性,有了點錢便想出去漲漲見識。

直到那晚。

他又是披著夜色歸來,帶著一身廉價酒館的渾濁酒氣。

我正坐在燭光下,清點著今日一位綢緞莊老闆送來的豐厚卦金——幾塊成色不錯的銀錠。

見他進來,我隨口道:「灶上溫著粥,自己去盛些吧。」

蕭硯沒動。

他站在我面前,身形挺拔卻透著僵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手中的銀錠上:「別再去了。」

我一愣,抬起頭:「什麼別再去了?」

他道:「別再出去,給那些人算卦、望氣、驅邪。」

我不解問道:「為何?」

他皺眉道:「我已經找到了活計,在城南的糧鋪做帳房,工錢足夠養活我們兩個。從明天起,你就不需要再為生計所累了。」

我下意識反駁:「可我並不覺得累啊……」

我還未說完,他突然打斷我:「整日拋頭露面,周旋於三教九流。你知不知道那些人背後都怎麼說你?那些男人看你是什麼眼神……」

他言辭突然激烈起來。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驚住了,隨即一股荒謬感油然而生。

「我憑本事賺錢,問心無愧,他們愛說什麼說什麼,愛看什麼看什麼。這有什麼問題?」

「問題?」

蕭硯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偏執說道:「問題就是我是男人,天天花著你一個女人拋頭露面賺來的錢,這算什麼本事?」

「這跟……跟……」

他猛地頓住,後面的詞似乎卡在喉嚨里。

男人?女人?拋頭露面?

在仙界,男仙女仙各司其職,百花仙子、織女、乃至九天玄女,哪個不是神通廣大,名震一方?

何曾聽說過什麼「女人不該拋頭露面」的規矩?

這小凡人的觀念,簡直荒謬得如同天方夜譚。

我三百年的仙生,從未遇到過如此蠻不講理的邏輯。

而且,這些日子我冷眼旁觀,心中早已盤算清楚。

蕭硯白日裡看著和常人無甚區別,但夜裡夢中卻常常壓抑囈語——他從未放棄過報仇。

那日在他記憶中驚鴻一瞥的慘烈景象,我看得出他的仇家絕非等閒之輩,定是朝堂之上手握重權的大人物。

在這凡塵俗世,想要撼動這樣的龐然大物,談何容易?

一需真本事,或文韜武略,或奇門異術。

二需龐大的財力支撐,打通關節,蓄養勢力。

哪一樣不需要金山銀海?

靠他一個糧鋪小帳房那點微薄工錢?

簡直是蚍蜉撼樹,痴人說夢。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對他滿口說辭的極度不理解,試圖用他能接受的、更長遠的方式說服他。

我將桌上的銀錠往前推了推。

燭光映照下,銀光流淌。

「蕭硯,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想擔起責任,這很好。」

「但糧鋪帳房的活計,辭了吧。」

他猛地抬眼,急切說道:「我能養得起你!」

我迎著他的目光,繼續說道:「這點工錢,餬口尚可,但不夠,而且是遠遠不夠。」

我頓了頓,直視著他的眼睛。

「我想給你請個真正有學問的先生,教你聖賢書,通曉經史子集。」

「我還想給你尋個武藝高強的師傅,打磨筋骨,習練武藝。」

「你要讀書明理,習武強身,他日或可考取功名,或可另闢蹊徑,總需一身真本事,才能在這世上真正立足,做你想做之事。」

我刻意模糊說是「想做之事」,畢竟他從未跟我言明他的血仇。

但相信他能聽懂我的弦外之音——報仇,需要資本,更需要力量。

話音落下,屋內陷入一片死寂。

燭火噼啪跳動,光影在蕭硯的臉上明明滅滅。

他站在那裡,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只剩下近乎透明的蒼白。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死死地盯著我,瞳孔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碎裂、崩塌、重組。

過了許久,他開口問道:「為什麼?」

他的眼睛,第一次在我面前——紅了。

水光在他眼眶裡迅速積聚,倔強地不肯落下,卻將那雙眼睛洗得異常明亮,也異常脆弱。

他向前踉蹌了一步,雙手撐在桌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聲音帶著破碎的顫抖。

「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給我治病,給我衣穿,給我安身之處。現在,還要給我請師傅,教我文武。」

「我們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為什麼?」

他的眼神充滿了迷茫、探尋。

一個在黑暗中踽踽獨行太久的人,突然被強光照射,不是溫暖,而是灼痛和無所適從。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因為只有你活著,你報了仇,我才能了結這段該死的因果,才能掙脫這凡塵枷鎖。

然而,對上他那雙赤紅又脆弱的眼睛,這句話,卻硬生生卡在我的喉嚨里,怎麼也說不出口。

10

我的名氣越來越大,一些有官身的人家,也陸續尋上門來。

我借著為他們望氣、調理家宅風水的機會,看似閒聊,實則旁敲側擊,探聽真正有學問的宿儒和隱於市井的武藝高手的消息。

功夫不負有心人。

很快,我便鎖定了目標:一位因性情耿直得罪了權貴、賦閒在家的前翰林院編修王老夫子,學問精深,尤其擅長策論。另一位則是曾在邊軍效力、因傷退役的教頭趙師傅,一手軍中搏殺術凌厲狠辣,更通曉排兵布陣之道。

我帶著蕭硯,備了豐厚又誠意十足的束脩,親自登門拜謁。

王老夫子起初對蕭硯這個根基淺薄的少年頗為冷淡,但幾番考校下來,發現他悟性極高,這才微微頷首,算是收下了這個弟子。

趙師傅則更為爽快,見蕭硯骨子裡有股狠勁,根骨上佳,只拍著他的肩膀說了句「要能吃苦」,便應承下來。

自此,蕭硯的生活便被徹底填滿,再無半分閒暇。

天未亮便起身,先去趙師傅城外的演武場打磨筋骨,習練拳腳刀槍,常常帶著一身青紫和汗水回來。

匆匆扒幾口早飯,便又趕往王老夫子的書齋,埋首於經史子集之中,直至日上中天。

午後,再練武至太陽落山。

燭火下,常見他蹙眉苦思,或是懸腕疾書,身影在窗紙上投下的剪影。

然而,他總是死守「不能一直花女人錢」的奇怪原則,即便課業繁重到幾乎壓垮他,他依然利用一切縫隙閒暇,琢磨著賺錢的門道。

一次偶然,他在王老夫子收藏的一本殘缺的《天工雜俎》里,看到了一則關於古法制墨的殘篇記載。

此法需精選松煙,輔以特定香料和膠料,工序繁複,但製成的墨錠「堅如玉、紋如犀、色如漆,落紙如漆,歷久彌新」。

蕭硯如獲至寶。

他在小院角落裡搭了個簡陋的棚子,用給人抄書、替店鋪記帳攢下的微薄銀錢,一點點購置了最基礎的材料和工具。

夜深人靜,當我以為他早已歇下時,他常常還在棚中忙碌。

松煙燻得他滿臉烏黑,反覆調試膠料比例熬得雙眼通紅,手上更是布滿了燙傷和劃痕。

失敗了一次又一次,終於讓他摸索出了幾分門道,制出了幾塊雖尚不及古籍描述、但品質已遠超尋常市售的墨錠。

他將這些墨錠小心地用素紙包好,交到我的手中:「你見那些官宦人家時,若有機會,幫我問問,可有人需要好墨?」

我看著他眼底的烏青和手上的傷痕,又看看那幾塊墨錠,心中瞭然,有些心疼,點頭應下:「好。」

於是,在我出入那些高門大院時,經常「不經意」地提起,家中弟弟痴迷古法,製得幾塊上品墨錠,質地非凡。

起初無人問津,直到一位喜好書法的通判大人,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用了一塊後,立刻驚為天人,大讚其「墨色沉厚,入紙不洇,留香持久」。

消息傳開,蕭硯的「松煙古墨」竟在士林中悄然有了名氣。

訂單雖不多,但每一塊都價值不菲。

他的小作坊,竟也漸漸有了進項,雖遠不及我賺得多,卻足以支撐他讀書習武的開銷,甚至還能補貼些家用。

日子在書聲、拳風、松煙香和銀錢叮噹聲中悄然流逝。

不知從何時起,蕭硯不再叫我「姐姐」,而是直接叫我「雪照」。

起初是某次他將一包新制的墨錠遞給我:「雪照,這是新出的。」

語氣自然得仿佛本該如此。

我一愣,下意識糾正:「沒大沒小,叫姐姐。」

他卻只是抬眸看了我一眼,唇角似乎極快地勾了一下,帶著點倔強,轉身就去打水擦洗,不再回應。

後來幾次,無論我如何強調,他都置若罔聞。

吃飯時:「雪照,這菜咸了。」

讀書遇到疑難:「雪照,此處何解?」

生意上遇到麻煩:「雪照,城西紙鋪壓價,你看……」

那一聲聲「雪照」,被他叫得越來越順口,也越來越理直氣壯,甚至帶上了若有若無的專屬感。

我糾正了幾次無果,看他叫得坦蕩,便也隨他去了。

一個稱呼而已,仙家不拘小節。

四年光陰,彈指而過。

昔日那個渾身髒污的少年,已然長成了身姿挺拔、氣度沉凝的青年,舉手投足間自有淵渟岳峙的氣度。

即使有我的術法遮掩,那份內斂的鋒芒也隱隱透出,令人不敢小覷。

我的「小仙姑」名頭更是如日中天,積累的財富早已遠超當年林家的百兩紋銀。

我們搬離了那個小院,在城中一處更為清雅、也更為安全的巷子深處,購置了一座三進的小宅邸,僕從雖不多,卻也足夠維持體面。

說一句「富婆」,毫不為過。

然而,財富和名聲也帶來了「麻煩」。

這幾年,登門給我說親的媒人一直絡繹不絕,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從城中富戶的少爺,到衙門裡的官吏,甚至還有幾位家有薄產的舉人老爺。

那些媒人巧舌如簧,將對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只是,這些媒人連我的面都未曾見到,便被蕭硯毫不客氣地「請」了出去。

他的理由千奇百怪,又讓人無法辯駁。

「張媒婆,李員外家的公子?聽聞他房中有通房丫鬟三人,未娶正妻便已如此,豈是良配?早早沉溺女色,恐傷根基,壽數難長。」

「王媽媽,你說趙舉人?他母親以嚴苛聞名,前頭兩個兒媳都因『不孝』被休回娘家,一個鬱鬱而終,一個投了井。雪照性情疏淡,受不得這等磋磨。」

「陳夫人,錢主簿家的公子是好,可錢家三代單傳,求子心切。過早生育對女子身體損傷極大,古籍有雲『未滿雙十而產,如花蕾早折,元氣大傷,易生血崩之厄』……」

他引經據典,言之鑿鑿,將那些被誇上天的良緣批得體無完膚,仿佛嫁過去就是跳火坑。

那些媒人往往被他噎得面紅耳赤,又懾於他那越來越迫人的氣勢,只能悻悻而去。

一日,又打發走一個鍥而不捨的官媒後,蕭硯回到花廳,臉色十分難看。

我正倚在窗邊看一本新得的道家雜書,見他進來,忍不住打趣道:「你呀,都快成『破姻緣』的煞星了。照你這說法,這滿城的男子,竟沒一個能嫁得的?」

蕭硯腳步一頓,走到我面前。

四年時光,他已比我高出一個頭還多,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我籠罩。

他垂眸看著我,眼神複雜,有煩躁,有執拗,還有些緊張。

「本就沒一個配得上你。」

「嫁人有什麼好?困於後宅,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不過是另一種牢籠。」

我放下書卷,抬頭迎上他的目光,覺得他這想法頗為有趣,與其他凡人完全不同:「哦?那依你看,女子該如何?」

蕭硯喉結滾動了一下,目光落在我隨意擱在書卷上的手,又飛快移開,落在窗外搖曳的竹影上。

「女子亦可如你這般,憑自己本事立身於世,自由自在,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何必依附於男子?」

這話倒是深得我心,我莞爾一笑:「說得在理。放心好了,我不會嫁人的。」

我頓了頓,語氣自然而然地放軟,承諾道:「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蕭硯猛地轉過頭,目光如同實質般攫住了我。

他眼中慣有的沉靜和疏離驟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璀璨到近乎灼人的光芒。

那光芒熾熱明亮,幾乎要將他深邃的眼眸點燃,裡面翻湧著狂喜、希冀,以及我看不懂的深沉情緒。

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一瞬,嘴唇微張,卻未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刻進靈魂深處。

這反應,未免太大了些?

我被他眼中那過於明亮的光芒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端起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掩飾那一絲莫名的悸動。

這句話後面的未盡之語終是沒有說出口:【……直到你大仇得報,了結你我這段因果之日。】

11

當朝廷開科取武舉的消息傳來時,蕭硯眸中沉寂的鋒芒猝然一亮。

武舉場上,來自各州府的彪悍武人齊聚,有力大無窮者,有招式精妙者,更有世家子弟攜家傳絕學而來,氣勢煊赫。

蕭硯混跡其中,並不魁梧得驚人,面容被法術遮掩得溫潤平凡,初時並未引起過多注意。

第一場是弓馬較量。

駿馬嘶鳴,塵土飛揚。

蕭硯控馬如臂使指,人馬合一,在曲折的馳道上如履平地。

開弓如滿月,箭似流星,三箭連珠,箭箭洞穿百步外的靶心,最後一箭更是將前箭劈開,技驚四座。

喝彩聲尚未落下,他已如鷂鷹翻身下馬,動作乾淨利落。

接下來的刀槍較技、石鎖角力,乃至最後的演武場擂台搏殺,他更是將王老夫子教導的謀略與趙師傅傳授的軍中搏殺術融會貫通。

他步伐沉穩,出手看似樸實無華,卻招招直指要害,狠辣精準,帶著經歷過真正生死磨礪令人膽寒的實戰氣息。

那些花團錦簇的世家招式在他面前,如同紙糊的老虎,不堪一擊。

他以一種近乎碾壓的姿態,一路過關斬將。

最終,在萬眾矚目之下,蕭硯以無可爭議的實力,奪下了魁首之位。

然後,金殿受封,御賜金刀,接過象徵榮耀的兵符與錦袍。

喧囂過後,他又回到了我們的小院。

他脫下那身嶄新的官袍,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兵部主事,一個從六品的閒職。」

他將官袍隨意搭在椅背上,走到窗邊,負手而立,背影挺拔而孤峭。

「見到了?」

我放下手中的茶盞,輕聲問道。

蕭硯前些年已將他的身世和血仇向我和盤托出。

無需言明,我們都知道「見到」的是誰。

蕭硯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沒有回頭,沉默了片刻,用聽不出絲毫波瀾的語調回答:「嗯。兵部尚書,趙岐。」

他緩緩吐出這個帶人殺了他全家的人的名字,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就在今日的述職堂上。他坐在上首,談笑風生,仿佛從未沾染過一絲血腥。」

少年時的流亡和數年間的歷練,早已將他打磨得如同深潭古玉,喜怒不形於色。

此刻,他臉上依舊平靜無波,甚至連眼神都沉靜得可怕。

在兵部這潭深水裡,蕭硯如同一塊沉入水底的石頭,不聲不響。

他刻意收斂鋒芒,勤勉辦差,甚至顯得有些平庸,未曾引起太多注意。

直到數月後,西北邊陲八百里加急軍報傳來——流民嘯聚,勾結馬匪,連克數城,已成燎原之勢。

朝堂震動,主戰主和爭論不休。

就在這紛亂之際,蕭硯遞上一份言辭懇切的奏疏,自請前往西北軍前效力。

消息傳來,我並未太過意外。

西北烽煙,是險境,亦是磨刀石,更是他接近權力核心、積蓄力量、伺機而動的必經之路。

臨行前夜,燭火昏黃。

蕭硯已換上了一身玄色勁裝,更襯得他身姿如松。

他默默地將我為他準備的傷藥、禦寒衣物仔細打包。

屋內氣氛沉凝,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終於,他停下了動作,轉過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昏黃的燈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間投下濃重的陰影。

他凝視著我,目光沉沉。

「雪照,此去西北,萬餘里黃沙戈壁,刀槍無眼,烽火連天。」

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那層一直維持得極好的平靜面具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回來。」

我的心猛地一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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