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面平穩又寬敞。
鄔燼打開一個精美的食盒,點心的甜香瞬間溢滿了整架馬車。
我拿出一塊紅豆糕。
輕輕咬下去的瞬間,甜糯綿軟的口感在我嘴裡爆開,熟悉的味道差點讓我紅了眼眶。
我曾給謝湛做過一次紅豆糕。
我自幼跟李媽媽學的手藝,八分得了她的真傳,又用了十分的心思,紅豆都是我一顆一顆挑出來的,圓鼓鼓的一粒,紅彤彤的又飽滿。
之所以選擇送紅豆糕,因為紅豆還代表了相思。
那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次。
我歡喜地給謝湛送去。
恰好他在舉辦詩會,沈雲璃也在,她捂著嘴便笑了起來。
「姜姑娘,你怎麼會給湛哥哥送這種東西?你從揚州來,不知道上京城的公子小姐們都不吃紅豆糕,這是平民百姓才吃的。」
她說話的語調溫溫柔柔的,說的話卻讓人很難堪。
其他公子和小姐都跟著笑了起來。
只有謝湛沒有笑。
他接過我手裡的食盒,語氣淡淡地替我解了圍。
「多謝表妹,我晚上嘗嘗。」
後來我再次去尋他時,看到那個食盒放在角落已經落了一層灰,輕輕揭開蓋子一看,裡面的紅豆糕分毫未動,乾巴巴地像皺成了鹹菜。
我之於謝湛就像是那盒紅豆糕。
他出於禮貌和教養收了,卻提不起興趣,最後只能放在角落成灰。
後來我再也不曾碰過紅豆糕,並將這道點心視為恥辱。
可點心有什麼錯呢?
明明錯的是將食物分為三六九等的人。
我拚命往嘴裡塞,差點嗆到。
鄔燼輕輕幫我拍打著背,又給我倒了一杯溫熱的花茶,眼神乾淨又清澈地望著我。
「不著急慢慢吃,姐姐試試這個花茶,很解膩。」
氤氳的熱氣沾濕了我的眼睫。
我已經許久不曾體會到被人關心呵護的滋味了。
姨母雖然將我視如己出,可她為人天真軟弱,在國公府的日子並不算太好過,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在保護她。
而前世的我與謝湛雖為夫妻,可謝湛從未主動靠近過我,他只是靜靜站在那,等著我努力一步步地走到他身邊去。
我與他之間,我才是那個拚命給予,一直付出的人。
13
紅豆糕的甜味從舌尖,慢慢浸到了心裡。
我往鄔燼嘴裡也塞了一塊。
「你也嘗嘗。」
鄔燼眉眼彎彎。
「好吃,姐姐給的……」
車外先是傳來一陣由遠及近飛馳的馬蹄聲,緊接著我們的馬受了驚嚇般嘶鳴一聲。
下一秒,馬車驟然停下。
我沒坐穩差點摔了出去,被鄔燼眼疾手快地拉了回來。
車外一道冷冽的聲音傳了進來。
「表妹這是要去何處?」
我掀開車窗的帘子。
謝湛騎在一匹白色駿馬上,佇立在馬車旁,神色冷峻,靜靜地望著我。
此時他該在早朝,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我離開之事本不想驚動他,可事到如今,也無需再隱瞞。
「表哥,我要走了。」
謝湛下頜角繃緊,勒著韁繩的手用力,指骨勒得發白。
「為何?」
「國公府終究不是我的家。」
「何處是你家?鄔燼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嗎?」
「他是我弟弟。」
「弟弟。」
謝湛嘲弄一笑,眼中似有浮光掠過。
「姜聞箏,你總是這樣,總是喜歡一廂情願。」
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春風乍起,細雨如絲。
謝湛滿臉水珠,不知是水是淚,隻眼尾泛著紅,顫著聲音問道。
「箏箏,你也回來了,對嗎?」
一道春雷劈下——
我內心卻平靜如水,沒有激起任何漣漪。
謝湛哽咽不已,倉皇又急切地道。
「箏箏,你不要我了嗎?」
「不要了。」
「那孩子們呢,我們的一雙兒女也不要了嗎?」
「……他們會投到更好的人家,父母相愛,幸福一生。」
謝湛臉色慘白一片,素來清冷的面具寸寸龜裂。
我神色平靜。
「謝湛,你對我並不是情,只是經年累月的依賴,你上輩子已經辜負過我了,這輩子不要再辜負沈雲璃,也不要再辜負你自己真正的心意。」
雨越下越大。
謝湛失魂落魄地佇立在雨中,良久才擠出一絲笑意。
「表妹一路珍重,若有難處定要來國公府尋我,我永遠是你表哥。」
車輪再次滾動往前。
謝湛立在路邊目送我遠去。
而我,不曾回頭顧。
14
春去秋來又是五載。
如今我已二十歲,還未嫁人,已經算是離經叛道的老姑娘了。
可上京城內已經無人敢將我當做談資,說我閒話。
因為人人皆知姜姑娘有個瘋子弟弟,護犢子護得可厲害了。
那弟弟還恰好是大理寺卿,簡在帝心,是陛下身邊的紅人,誰若敢嚼他姐姐的舌根被他知曉,他提劍就要砍人,不死也會嚇去半條命。
上京城內的貴女們也同仇敵愾,開始幫我說話。
只因那姜姑娘在上京城最繁華的地段,開了一家鋪子,裡面的珠寶首飾、漂亮衣裙以及胭脂水粉,都是她親自設計的。
每個從鋪子裡走出來的姑娘,都能美若天仙,還美得各不相同。
誰不想變美了呢?
姜姑娘成了貴女們趨之若鶩的對象。
這五年和上輩子已經變了太多。
上輩子太子身子弱,登基不到兩年就駕崩了,留下了沈雲璃這個太后以及尚且一歲的幼帝,是謝湛一次又一次拚命相護才得以保全。
這輩子太子死得更早,他甚至沒有熬到登基就死了,皇子們互相廝殺,最後由先帝最不喜的一個兒子,常年駐守邊疆的二皇子奪了皇位。
謝湛和沈雲璃也沒有成婚。
沈雲璃先是定給了太子,後又和謝湛議親,皆沒成事,京城內便有了一些不好的傳言,便無人再敢娶她,而她也自有第一貴女的矜貴自傲,沒有隨意找人下嫁。
最後便和我一樣,成了待字閨中的老姑娘。
就好像要與針鋒相對一般。
我開了鋪子,她辦了女學,我們都在各自的領域聲名遠揚。
那日,我正制好一盒胭脂,沈雲璃登門。
這是五年來我們第一次見面。
沈雲璃還是美得清新脫俗,只是氣質好像變了,看著更加沉穩溫潤。
她跟我道歉。
「姜姑娘,我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我曾暗中針對過你。」
「此前我為人淺薄,讀書識字只是為增加籌碼的手段,教書育人這五年,方才悟出一些做人的道理。」
說著,她給我行了個大禮。
我有些驚訝,扶她起來,又回了她一個大禮。
我們相視一笑。
一切恩怨似乎都煙消雲散。
沈雲璃要去遊學了。
她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五年女學生涯讓她意識到自己的不足。
她要去見自己,見眾生,見天地。
我抱了抱她。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我在京城等你平安歸來。」
15
送她離京那日,起了很大的風。
風沙迷眼,我竟落了淚。
鄔燼給我擦眼淚,半真半假地抱怨。
「姐姐對誰都心軟,唯獨對我心狠。」
說著他又笑了起來。
在外可止小兒夜啼的玉面羅剎,心狠手辣性子瘋癲的大理寺卿,在姐姐面前卻總是眉目如畫,眼神溫潤。
「不過也沒關係,我喜歡姐姐就好,我永遠都會陪在姐姐身邊。」
我一顆心像是泡在了蜜罐里,甜得發膩。
這五年我那顆已經麻木的心一點一點被鄔燼暖了回來,它開始重新變得鮮活、跳動,充滿了活力,我才知道原來全心全意地被人愛著是這樣的滋味。
我拉著鄔燼的手,一起去爹娘的墓前。
「你還記得自己當初對爹娘說過的話嗎?」
鄔燼似乎已經猜到我想要說什麼,眼睛亮得驚人。
「我不要做義子也不要當弟弟,等我長大了,我要入贅嫁給姜聞箏。」
我眼睛彎彎,輕聲道。
「那麼阿燼,嫁給我好嗎?」
鄔燼驟然紅了眼睛,猛地將我擁入懷裡,啞聲道。
「姐姐,箏箏,我等你這句話,真的等了好久好久,等了兩輩子那麼久。」
我心中一酸。
回抱住他,淚如雨下。
我果然沒有猜錯,這輩子鄔燼也重生了。
上輩子他為了我終生未娶,為我心甘情願幫著打理了一輩子姜家的家業,不到三十就累壞了身體, 死後還將所有財產悉數給了我。
臨終前,他握著我的手,狡黠地喊我姐姐。
「姐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用自己餘生交換,求佛祖給我們重生一次的機會, 下輩子你選我,好不好?」
我以為那只是他的戲言。
漸漸便忘了。
直到前兩年才猛然想起。
原來我能重來一世, 皆是鄔燼求來的。
16
我和鄔燼大婚,十里紅妝,排場極大。
連陛下都送來了賀禮。
來的賓客,很多都被鄔燼揍過。
「能說了嗎?鄔大人當初揍我們揍得那麼狠, 我早就看出鄔大人對姜姑娘非同一般, 反正肯定不是姐弟之情。」
「這還用看嗎?但凡姜姑娘在,鄔大人的眼珠子都要黏人家身上了, 瞎子都看得出來啊。」
「好啊, 你們早看出來了竟不告訴我?我還傻傻地跟姜姑娘表達過愛慕之情, 我說鄔大人看我的眼神怎麼像要殺了我一般……」
眾人嘻嘻哈哈,說鬧起來。
而這些我都不知情。
我蓋著紅蓋頭, 靜靜地坐在床邊等著鄔燼。
我知道他不會讓我等太久。
果然沒一會, 我便聽到門吱呀一聲輕響, 有人推門進來了。
我的心猛地漏掉了一拍, 竟有些緊張了起來。
「阿燼,你這麼快就回來了嗎?」
那人沒有回答。
我以為鄔燼是不滿我的稱呼, 壓下滿心的羞澀, 重新喚道。
「夫君。」
那人終於動了,轉身倉皇離開了。
我自小爭強好勝,想要什麼便會主動爭取。
「(屋」沒猜錯的話……應當是謝湛。
很快門再次被推開, 鄔燼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走到我跟前, 輕輕揭開了我的紅蓋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臉頰燒得一片通紅。
「姐姐,你好美。」
我看著他澄澈溫柔的眼睛,裡面盛著滿滿的愛意。
我們喝完交杯酒。
兩人都傻傻坐在床沿邊, 誰都沒有動彈。
我想自己是姐姐,主動一點不為過,便鼓起勇氣去解鄔燼的腰帶, 解了半天卻不得其法, 額上都快浸出冷汗。
鄔燼一把握住我的手指,拿到嘴邊親吻, 輕喘道。
「姐姐莫要再摸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我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 不敢再動。
鄔燼自己迅速褪去了外衣, 溫柔地擁著我睡進紅帳之中。
他繾綣地吻我,在我耳邊耳語。
「姐姐,你在發抖。」
我惱羞成怒。
「閉嘴!」
鄔燼輕笑著,握著我的腰將我禁錮在他懷裡。
「好兇啊箏箏,別害怕, 我會很輕很輕,不讓姐姐難受。」
我感覺自己像是一把乾柴。
一點就著,整個人都要燒成灰燼。
又像是一尾缺水的魚。
乾涸得尋找著水源。
屋外, 風吹樹葉簌簌作響。
屋內,紅燭搖晃,長夜無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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