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著頭,不敢看我。
我蹲下身,牽起了她沾滿泥巴的手。
我伸手一點一點擦去她臉上的泥和淚痕。
就像前世為她擦去血痕一樣。
動作還是有些生疏。
我開口,聲音有些乾澀:
「怎麼跑去荷塘了?」
她抬起濕漉漉的大眼睛看我,小聲說:
「荷花開得好看……想摘給娘親……」
說著舉起手中的殘荷。
一看便愣住了。
她想塞到身後時,我卻接過荷花:
「確實好看,我……很喜歡,謝謝長樂。」
我站起身,依舊牽著她,對沈近寒道謝:
「多謝夫子。」
他看著我牽著長樂的手,含笑回道:
「夫人言重了,分內之事。」
我沒有多言,牽著長樂往住處走。
她的手在我掌心動了動,悄悄回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
回去的路不長,暮色溫柔。
我問:「有摔疼了嗎?」
她聲音亮了些:「不疼!淤泥軟軟的!」「書背到哪了?」「《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夫子誇我記性好!」「嗯。」「娘親……」「嗯?」「我以後……可以一直喊娘親嗎?」
「......可以。」
「娘親?」
「嗯。」
「娘親!」
「嗯!」
她的手,在我掌心漸漸暖和起來。
20
長樂更加活潑了,也更愛捉弄沈近寒了。
不知從哪翻出的《詩經》,對著沈近寒就說:
「夫子夫子,雎鳩成雙對,就像您和娘親一樣!」
惹得沈近寒輕咳,耳根微紅。
她還偷偷把我新做的桃花糕,塞給沈近寒。
「娘親做的,夫子嘗嘗。」
沈近寒眼底瞬間漾開笑意。
我知道她在撮合我與沈近寒,只好無奈勸長樂:
「夫子是來教娘親讀書的先生,是貴客,莫要再擾夫子清凈,知道嗎?」
長樂有些失落地應下。
卻還是我行我素。
今日更是,往沈近寒書袋裡塞了個歪七扭八的同心結。
還謊稱是我編的。
被我發現後就溜了出去。
我尷尬地道歉:
「長樂年幼,生父不在身旁,還請勿怪。日後我定會約束她,不讓她再叨擾您。」
沈近寒轉身,目光溫和:
「赤子之心,何來叨擾?」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沉了幾分:
「若她將我視作……父親一般親近,亦無不可。」
我的心猛地一跳,避開他過於深沉的目光:
「夫子說笑了。長樂……有自己的父親。」
沈近寒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卻依舊溫雅:
「是在下失言了。夫人,告辭。」
他轉身離去,月白的身影消失在盡頭。
我站在原地,心緒有些紛亂。
直到月玲白著臉跑來:
「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一個人跑去江府了!」
我腦中嗡的一聲!
趕到江府時,已是一片狼藉。長樂站在花廳中央,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卻死死咬著唇不哭出聲。
而江昭半倚在軟榻上,懷裡還摟著一個塗脂抹粉的少年。
他醉眼惺忪,指著長樂破口大罵:
「哪來的野種!還摔我的東西?!晦氣!滾!給我滾出去!再讓爺看見你,打斷你的腿!」
我衝進去將長樂緊緊抱入懷中。
「江昭你給我閉嘴!」
她這時才放聲大哭,在我懷裡劇烈地顫抖。
江昭看清是我,非但不懼,反而更加癲狂地大笑:
「喲!這不是我那夫人嗎?怎麼?來看我怎麼快活嗎?」
我沉聲命令護衛:
「夫君酒後失德,將他關進西苑偏房,嚴加看管。從今日起,府里所有用度開銷,減半。」
我不顧江昭的怒罵,抱著長樂轉身大步離開江府。
回相府的馬車上,長樂埋在我頸窩,淚水濡濕了我的衣襟。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
「長樂,聽娘親說。」「有些人,生來就在我們身邊,卻未必是我們的親人。」「你的生父是誰,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與你沒有半分關係。你不必為他難過,更不必因為他而覺得自己不好。」「你是娘親的長樂,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寶。他什麼都不是,明白嗎?」
長樂在我懷裡動了動,抽抽噎噎地問:
「好……可若是長樂想要父親……長樂能不能……能不能讓夫子……當長樂的父親?」她緊緊攥著我的衣襟,聲音越來越小:
「……長樂喜歡……那樣的爹爹……」
車廂內一片寂靜。
我收緊了抱著她的手臂。
許久,只嘆了一口氣。
21
怎麼可以因為想要個爹爹,就壞人姻緣呢。
之後,我待沈近寒更加疏遠起來。
這疏離太過明顯,沈近寒眼中也漸漸染上黯然。
這日他收拾書卷,並未立刻離去。
靜默片刻,他開口,聲音依舊溫和:
「夫人近日……可是因在下言行失當,有所困擾?」
我指尖微頓,沒有抬頭:
「夫子多慮了。只是備考在即,不敢分心。」
又是一陣沉默。
他輕輕嘆了口氣:
「待夫人考罷女官試,無論結果如何,在下……都會辭去這夫子之職。」
我沒有挽留。
他拱手告辭。
這樣也好。
女官試放榜那日,我擠進去,從上至下,一遍又一遍……
沒有「何如玉」三字。
林婉月她們緊張地圍過來,看清我臉色,便都明白了。
「夫人!沒事!下次再考!」「就是!這次肯定沒發揮好!」「我給您燉了安神湯……」長樂也怯怯地拉著我的衣角:
「娘親……」
我扯出一個笑:
「無妨,意料之中。回去罷。」
我強撐著笑意,指尖卻掐進掌心。
明明……已經努力了。
回到相府,強撐的笑臉再也掛不住。
推說乏了,獨自躲進了府中幽靜的藏書閣。
失落、不甘、自我懷疑洶湧而至。
淚水毫無預兆地滾落。
我慌忙抬手去擦,卻越擦越多。
卻聽到身後動靜,我驚得猛地抬頭,斥問:
「誰在那裡?」
沈近寒滿臉無措地走了出來。
我一時僵在原地:
「夫子……怎會在此?」
他簡單解釋:
「……尋一卷舊籍。」
說罷,他遲疑了一會,還是從懷中掏出一方乾淨的素白手帕,遞到我面前。
我猶豫一瞬,終是接過,胡亂擦臉。
他緩緩走近,輕聲問道:
「……沒考中?」
我別開臉,悶悶地「嗯」了一聲。
他蹲下身,在我身旁的蒲團上坐下。
隔著適當的距離。
「女官之制,乃破天荒之舉。天下女子,但凡有志者,莫不視此為唯一通天梯。」
他聲音平緩,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多少雙眼睛盯著這寥寥幾個位置?便是京城素有才名的李侍郎千金,此番也只得了個『中中』。」
我抿著唇,沒說話。
他繼續道,語氣沒有輕視:
「你比她們……少讀了近十年的書。」
我忍不住反駁:
「我也很努力了!」
「我知道。」
他的聲音低沉:
「夫人僅憑這短短時日的苦功,能走到最後一步,已是極為不易。」
他頓了頓,低下頭:
「只是,努力之外,還有孤注一擲的拚命。有些人,她們……沒有退路。」
「沒有退路的人,會為了抓住那根唯一的浮木,更是會拚命。」
我忍不住問:
「夫子……為何如此清楚?」
他抬頭看向我,笑著說:
「因為,我也曾是那沒有退路、只能拚命的人。」
我看著他,心不由地一悸。
就在這時,藏書閣的門被猛地撞開。月玲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突然高燒不退……」
我跌跌撞撞衝到長樂床前,她滿臉通紅,小小的身體在無意識地痙攣。
幾個大夫圍在床邊,皆是搖頭嘆息,束手無策。
「長樂!長樂!」
我撲到床邊,握住她滾燙的手。
就在這絕望之際,空中又傳來聲響:「何如玉!當初你逆命強留,如今,是你最後抉擇之時——」「可願以你之命,換她之生?!」
不願。
22
若是九年前,我定是不願的。
可是,前世弱小的身影,與眼前的長樂重疊。
笨拙悄然地靠近。
小心翼翼地回握。
還有一聲又一聲的「娘親」。
無數畫面碎片般湧現。
我竟說不出「不願」了。
它等的就是這個吧。
讓我與長樂產生感情後,再讓我心甘情願地赴死。
我剛要說一個字:
「我......」
「娘……娘親……不……要……」
長樂突然清醒,手無力地勾著我的手指。
我愕然低頭。
她淚水滾落:
「長樂…都想起來了…前世…」
「長樂只想娘親…能看看長樂…」
「如今…娘親抱長樂…給長樂擦眼淚…和長樂說話…長樂…知足了…」她的聲音突然急切起來:
「長樂不要…一個人…娘親要是…不在了…長樂…也不活!」
她死死攥著我的手指:
「娘親…別丟下長樂…一個人…」
我回握她的手,心如刀絞。
我猛地抬頭,對著空中嘶吼:
「你聽到沒有!別想以命換命!快說怎麼救她!說!」
那聲音似乎噎住了,氣急敗壞:
「你們!!為何就不按我說的做!!!」
又是一陣沉默。
它像是被逼得無法,最終吐露:
「靈山寺。」
聲音帶著不甘,迅速隱去。
長樂聽後,滿是抗拒:
「不要…娘親…痛…太痛了…不要娘親去…」
我擦去她的淚,俯身將她背起:
「抱緊娘親。」
我用寬大的披風將她裹緊,推開房門。
無視眾人驚愕的目光,背著長樂,對著靈山寺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長樂帶著哭腔問:
「娘親……痛嗎?」「不痛。」
「騙人……」
「那前世,長樂痛嗎?」
「……不痛,一點都不痛!」
「騙人。」我直起身,再次叩首。
一步,一叩。青石路漸漸染上暗紅的血痕。
一步,一叩。行至郊外山路,石礫尖銳。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娘親……重不重?」「不重。」
我咬牙叩下,膝蓋鑽心地疼。
一步,一叩。暴雨突至。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全身。
長樂在我背上瑟縮了一下:「娘親…冷…」「抱緊娘親,就不冷了。」
我抹去臉上的雨水和血污,正要再次叩下。
一把油紙傘,撐在了我和長樂的頭頂。我側頭。沈近寒不知何時跟來,就站在一步之外。
沒有詢問,沒有勸慰,只是沉默地舉著傘。
還有父親、林婉月她們。
她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在後頭陪著我。
我輕笑一聲,背緊長樂,再次彎下腰。
一步,一叩。背上傳來長樂最後的聲音:
「娘親…對不起…長樂好睏……」
我聲音哽住:
「睡吧…娘親在。」背上再無回應。
一步,一叩。血與泥混在一起。
意識在劇痛中模糊。
三日三夜。
我幾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背著長樂,登上最後一級染血的石階。
空中的聲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真是服了你們,去吧去吧!以後別來了!」
就在這時,背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娘親…」
23
長樂雖活了下來,但我還是不放心。
整整一月,都將她拘在院子裡,湯藥補品不斷。
直到她小臉重新紅潤,活蹦亂跳才稍稍安心。
而父親也渡過難關,我正式與江昭和離。
中秋月圓,父親在庭院設了家宴。
長樂圍著石桌跑,突然停下問我:
「娘親,夫子呢?長樂好久好久沒見到夫子了!」
父親執杯的手頓了頓,帶著深意看向我:
「近寒……他一直在等你。」
我心頭微動,垂下眼睫。
父親的聲音在夜裡格外清晰:
「當年,就是他一直求娶你,而我也是本意將你許配給他。」
原來那麼早?
父親嘆息一聲:
「他受了寒氣,一直病著,時好時壞。明日,你代爹去看看他吧。」
我沉默著,沒有應聲。
直到宴席散盡,那清瘦的身影在腦中揮之不去。
翌日,我還是去了沈近寒的院落。藥香瀰漫。
他斜倚在窗邊,臉色蒼白,手裡卻還握著一卷書,看得專注。
聽見腳步聲,他抬眼望來,慌亂又驚喜,掙扎著想坐直:
「夫……何小姐?您怎麼來了?」
「躺著。」
我快走幾步,按住他的肩,觸手微涼。
他聞言靠回去,目光卻一直落在我身上。
沉默片刻。
我開口:
「父親說……當年,你一直願意娶我?」
他的耳尖浮起一絲紅暈,輕輕點頭:
「是。」
我看著他,不解地問道:
「我那時聲名狼藉,更無傾城之貌。而你,也絕非攀權附貴之徒。」
他微微垂眸:
「因為……小姐救過我。」
我疑惑:
「救過你?」
他聲音低緩:
「初入京城時,盤纏被竊,我被客棧驅趕,是小姐您的馬車路過,命人贈我一袋銀兩解困。」
竟是這樣?
我卻沒有一絲印象。
我蹙眉:
「就因為這個?那只是……」
「是,於您是舉手之勞,於我……卻是絕處逢生,銘記至今。」
他抬起眼,目光坦誠而熾熱:
「起初是報恩,想護你周全。可後來……授業相處,是心悅,想護你一生。」
他頓了頓:
「若小姐……心中尚有再結良緣的打算,懇請小姐考慮……近寒。」
他的眼神太熾熱,話語又太真誠。
讓我的臉不受控制地發燙起來。
我猛地站起身:
「我……我該回去了!」
長樂見我出來,跟了上來:
「娘親!怎麼了?臉好紅,是不是也生病了?」
「沒…沒有!」
我慌忙掩飾,正要拉她走,卻迎面撞上一人。
被我撞到的女子連忙後退一步:
「啊!」
聲音清脆,我定睛一看。
是位身穿利落的官袍,眉目英氣的女子。
她見我神色慌張,又回頭看了看屋內的沈近寒。
恍然大悟般連忙解釋:
「姑娘莫誤會!我叫紀方白,是近寒……呃,沈兄的兒時玩伴!」
「剛考中女官,在京城暫無居所,暫借住幾日!真的只是借住!我明日就搬走的!你千萬不要誤會!」
兒時玩伴…女官…紀方白…這幾個詞讓我的臉色迅速褪盡血色。
是她!
前世一次京中宴席上, 被眾人艷羨的夫人。
當時她護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幸福地說:
「夫君是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如今外放赴任, 待我生產後便去團聚。」
甜蜜的笑容讓我心生羨慕, 所以才印象深刻。
原來,她說的夫君是沈近寒。
原來他們才是天賜良緣。
當晚,長樂窩在我懷裡小聲問:
「娘親,我是不是……快要有爹爹了?」
我沉默許久,只是更緊地摟著她。
一會是紀方白前世幸福的笑容, 一會是沈近寒今日灼熱的眼神, 在我腦中交織。
重活一世,我已得到太多。
女兒失而復得,父親康健,事業初成, 摯友相伴……
怎能再貪心, 去強占她人命定的良緣?
第二日,我再次踏入沈近寒的院落。
他如昨日般靠在窗前, 見我進來,掙扎著想起身。
我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 聲音平靜:
「沈公子, 你的心意, 我心領了。只是……你我並非良配。」
我避開他受傷的目光, 繼續說道:
「我無意再嫁。沈公子品性高潔,才華橫溢,日後定會遇到真正情投意合的女子。我提前祝公子與未來的夫人, 琴瑟和鳴, 恩愛白首。」
空氣死寂。
他定定地看著我。
許久, 他垂下眼帘,只餘一聲落寞的嘆息……
「……我……明白了。謝何小姐告知。何小姐……保重。」
他接受得如此體面。
甚至沒有追問一句為什麼。
讓我的心悶得發慌。
我不敢回頭,倉促離開。
走出院門, 陽光刺眼。
長樂默默跟在我身邊, 小臉耷拉著。
我蹲下身, 問她:
「長樂,很想要個爹爹嗎?」
長樂搖搖頭:
「長樂是覺得……夫子很好……娘親要是有人陪著說說話, 多好。」
我笑著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
「娘親有外祖父疼著,有婉月姨姨她們護著, 有子君姨姨一起做大事,還有你陪在娘親身邊,一點都不會寂寞。」
我捧著她的臉, 認真地說:
「娘親的路還長著呢,要讀很多書, 要做女官, 要幫世間女子,還要看著長樂長大, 看你選擇自己想要的活法。有沒有夫君,從來都不是衡量娘親幸不幸福的尺子。明白嗎?」
長樂似懂非懂,但看到我眼底的笑意,也跟著咧開嘴笑了。
她用力點頭:
「嗯!娘親最厲害!長樂以後也要像娘親一樣厲害!」
「好。」
我牽起她的手, 迎著秋日,往家的方向走去。
「那回家!娘親今日檢查你的功課,《千字文》背得如何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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