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夫君偷養外室,我憤而和離,等他追悔莫及。
他卻直接迎娶新婦,還納了三房妾室。
我賭氣二嫁表兄,表兄愛慕我多年,婚後與我琴瑟和鳴。
直到父親獲罪入獄,表兄一紙休書便將我趕出家門。
我四處求人救父,最終被打斷了腿,慘死街頭。
再睜眼,就重生到了和離前。
我不知我為何重生。
又何德何能可以重生?
回想這一生,所有苦果亦是我應得。
直到我夢見一段死後回憶。
那是我 9 歲的女兒,拖著我的屍首。
一步三叩首,為我求得重來一生。
1
我討厭我的女兒。
她是我第一任夫君江昭的孩子。
卻是在我二嫁給表兄柳賀時,被診出三個月的身孕。
我自小體弱,若是打胎,性命不保。
本想生下孩子後,送回江府。
可江昭卻不認這孩子,還說是我不知跟誰懷的野種。
反正不是他江家的。
最後在父親的威壓下,表兄一家只能咬牙應下。
生下女兒後,她就被我丟棄在偏院。
她是我的恥辱。
我見她就會想起我失敗的婚姻。
如今她的存在又破壞了我的第二次婚姻。
再加上生她時,讓我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壞了身子,再無法生育。
我更加厭惡她了。
生下她後就再也沒見過她。
直到她 9 歲時,父親入獄,她跟著我一起被趕出柳府。
我才第一次見到她。
瘦弱得像只病貓。
眼神膽怯,卻一直緊跟著我。
任我怎麼打罵她,她都不肯走。
我們住在破廟裡,都是她出去找吃食。
找來的都是殘羹冷炙,被我一手打翻。
她也不惱,只是默默撿起自己吃了。
吃完再去為我找其他吃食。
直到她找來一個白面饅頭,我才肯吃下。
我全然不顧她是如何找到乾淨的饅頭,又為何頭破血流。
那時的我,一點都不在意她。
我忙著去救父親,找了很多父親之前的門生。
原先對我阿諛奉承的門生,如今個個都閉門不見。
甚至見我總是糾纏,直接叫人打斷了我的腿。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9 歲的女孩力氣居然這麼大。
她見我被打,不要命地衝上去,與他們拚命。
她像個小獸,死死地咬住他們的手,硬是撕咬下了一塊肉。
慘叫聲接連不斷,她都死死將我護在身後,直至無人再敢上前。
她才回頭擔憂地看我,還不忘擦乾嘴巴的血跡,怕嚇到我。
我被她拖回破廟,她熟練地為我包紮。
我看著斷掉的雙腿,又想起他們嘲笑我的話。
他們說:
「別浪費功夫了,你父親今日早就斬首了。」
也就是這句話,我才與他們拚命,被打斷了腿。
我滿心都是愧疚:
「父親,女兒不孝,救不了您了,但女兒也會很快下去陪您了。」
也許是察覺到了我沒有求生欲。
她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可憐兮兮地望著我。
我低頭看她,滿臉的血痕,真髒。
可能是死期將至,我覺得她可憐。
便伸手,用沾著血的袖子給她擦了擦臉。
擦乾淨後才發現,她長得真像我。
果然是我的女兒啊。
夜裡天氣涼,最後一晚,我不想凍著她。
就抱著她睡覺。
可是睡著睡著,胸口就濕了一片。
明明怎麼打罵她,她都不哭。
為什麼,我只是一抱她,就哭了呢?
2
我是清晨死的,死的時候還抱著她。
我自小體弱,受那麼重的傷,怎麼活得了呢?
她卻不肯相信,死死抱著我的身子。
想要暖和我那已凍僵的身體。
接下來的幾天,她更是拼了命地去搶食。
還搶到了幾個肉包子,被人揍得遍體鱗傷。
她捨不得吃,放在我懷裡。
到了夜裡,她抱著包子,蜷縮在我懷裡,流著淚睡下。
過了幾天,包子和我都開始發爛發臭,她才放開我。
不知從哪弄來的擔子,拖著我去了靈山寺。
聽說靈山寺能讓人起死回生。
她信了。
拖著我,一步三叩首,走了十天,她的腿也快廢了。
走到靈山寺山腳下時,無人敢靠近。
只因我太臭了。
她卻還是日日為我擦拭身體。
可我的屍首還是一天天腐爛膨脹。
只是山上掉落的一顆小石子砸到我。
我便炸了個稀碎。
她慌張地收集我的碎塊。
一場大雨傾盆而下,將我衝散到四方。
她這才終於意識到,我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我心裡卻很開心,這樣她終於可以放棄我了。
可她卻哭了起來。
哭得好大聲。
哭得好難聽。
我想上去捂住她的嘴。
手卻透過她的身子。
最後只能在旁邊乾巴巴說上一句:
「別哭了。」
她卻聽不見。
就是這時,雨滴驟停,世間靜止。
靈山寺上空傳來異響。
「你想她活?」
她茫然抬頭,大聲回應:
「讓她活!」
「她是誰?」
「母親!」
「你有仙緣,若放棄執念,入山修行,他日必能得道飛升。」
「不要!只要她活!」
「她雖生你,卻未養你,你還是願以仙緣換她重生?」
她沒有任何遲疑地說:
「願意!」
為什麼要對我這般好?
只是因我是她的母親嗎?
可我又怎麼配做她的母親呢?
……
再睜眼,我就回到了與江昭和離前一天。
「夫人,您真要與侯爺和離嗎?」
月玲的聲音將我喚醒。
我看著手上已寫好的和離書。
我伸手摸了摸腹部,陷入沉思。
3
我與江昭是青梅竹馬。
他樣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
只是在父親眼裡,還是配不上我這個相府千金。
父親說:
「江昭心思不正,不是良配。」
可我卻不這麼認為。
江昭對我極好,事事都依著我,從不會讓我傷心難過。
父親逼我讀書,他便帶我逃課私會。
他說讀書辛苦,若是我不喜歡,可以不讀。
即便我不識字,他也會照顧我。
我聽了更是歡喜。
日日與他廝混,荒廢學業。
及笄當晚,江昭跪著求娶於我。
我又驚又羞:
「你快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怎麼能隨便跪!」
他卻不聽,抱著我的腿,一寸一寸往上攀:
「為了你,我願跪!如玉嫁給我,我們一生一世一雙人,好不好?」
我那時看多了江昭給的話本。
羨慕極了話本里的愛情。
再加上母親去世多年,父親仍未再娶。
我羨慕,我信了。
在他的哄騙下,偷嘗禁果。
第二日就被江母顧氏攜一眾家眷撞破。
可到了這個地步,父親還是不願將我許配給江昭。
父親說:
「我已為你精心挑選了夫婿,那人還是願意娶你為妻。」
我跪下:
「女兒不願,女兒只要江昭!」
父親捂住胸口怒罵:
「你還不明白嗎?江昭一直在哄騙你,他全家都在算計你,你若嫁過去,必定蹉跎一生!」
可我卻說:
「女兒願意!女兒只嫁江昭!」
之後我就開始鬧起了絕食。
最終父親敗下陣來。
嫁妝翻了一倍,又派了諸多親信陪嫁,只願我在江家能順心如意。
但我在江昭的甜言蜜語中,將嫁妝交給婆母打理。
父親給的親信也被我趕回相府。
才成親三年,江昭就開始夜不歸宿。
直到昨日我發現他在外面養了外室。
前世我看多了話本,學著話本里的小姐。
二話不說直接與他和離,等著他對我追悔莫及。
可是,結果卻與話本截然不同。
江昭他毫不在意,甚至樂見其成。
很快就迎娶了新婦,還納了三房妾室。
我則發瘋似地砸了整個相府。
父親嘆氣,卻還是語重心長地勸誡我:
「江昭本就只圖你的嫁妝,補貼江府虧空。與你成婚三年,借著相府爬上高位,已站穩腳跟。如今已不仰仗相府鼻息,自然不會再把你放在眼裡了。」
如今想來,當初的自己是多麼愚昧蠢鈍。
為什麼要和離呢?
直接閹了江昭不就行了?
我笑了一聲,撕碎了和離書。
4
我派人接回了母親留給我的李嬤嬤,將江昭在外面養了外室的事告訴了她。
我等她為我排憂解難。
可她聽了卻只是恭順地問我:
「老奴全聽夫人吩咐。」
這時我才想起,我在她眼裡還是那個對江昭唯命是從的傻子。
之前她心疼我,總是讓我提防江昭。
卻被我當眾訓斥,還將她趕回相府。
如今她心寒也是正常的。
我起身扶起她,含淚道歉:
「嬤嬤,從前是如玉不懂事,如今江昭背著我偷養外室,婆母又不肯歸還嫁妝,我在府里已是舉步維艱,還望嬤嬤看在母親的份上,再幫幫我吧。」
李嬤嬤看著我長大,早就把我當成了女兒。
我一哭,她便心疼原諒我了。
幫我籌謀劃策去了。
我自小被父親寵大,管理內宅自然有底下的人幫忙。
何須自己動手,降低自己的身份。
不出一日,江昭的外室就被相府的人接走。
江昭得知後,怒氣沖沖地趕回府。
踹開我房門時,我正對鏡描眉。
他怒罵:
「何如玉!你憑什麼送走婉月!她只是個外室,又不會威脅到你的位置!你為何不能賢惠大度些!」
看看,三年前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他,現在罵我為何送走他的外室。
若是之前,我必定是跟他大吵大鬧。
哭訴他為何變心,然後與外室斗得你死我活。
可是,為什麼?
明明錯的是男人,互相廝殺的卻是女人。
我按下不耐,蹙眉含淚:
「夫君……三載夫妻,我在你心裡,竟如此不堪麼?」
語氣是他從未聽過的柔軟。
他怒氣一滯,眼中掠過一絲慌亂,甚至帶著些愧疚:
「不是,我……是我不對,一時情急,只是怕坊間傳夫人善妒,壞了夫人的名聲。」
我低頭不語,只是一味掩面假哭。
江昭哪見過我哭,更是心慌,連連賠罪。
我看準時機,瞟了一眼李嬤嬤。
李嬤嬤點頭會意,接著門外傳來一聲嬌喚:
「侯爺——」
林婉月扭著身子撲在江昭懷中。
江昭愣了:
「婉月?你沒事吧?她……她們可有傷到你?」
林婉月看了我一眼,沒敢說話。
她在等我開口。
她先前見我就又哭又鬧,等我一說要納她為良妾時,哭得梨花帶雨還不忘問我:
「月銀多少?」
在聽到一月二十兩時,立馬擦乾眼淚恭敬跪下:
「妾身願為夫人效力。」
就是我給她喝絕子湯時,她也是眼都不眨,一口乾下。
甚至還想再來幾碗,生怕我反悔。
看來江昭養外室,是窮養啊。
江昭見林婉月不敢說話,剛想對我發作,就被我打斷:
「我替夫君收她為妾了,這是納妾文書。」
林婉月看著我手上的文書,眼前一亮。
江昭從震驚轉為困惑,最終都變成愧疚。
他想伸手抱我,卻被我不著痕跡地避開。
「如玉,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錯愕地看著我。
我則平靜開口,撫上依舊平坦的小腹:
「夫君,我已有身孕了。」
5
江昭驚喜不已,上前擁我入懷:
「你……你有了?真的?如玉,這是真的?」
我忍著噁心,面上卻維持著他最愛的溫順:
「我身子不便,怕……怕委屈了夫君,才自作主張,替夫君收了婉月妹妹。」
我輕輕將他推開,端起一碗參湯:
「這是特意為夫君熬的參湯,費了好些功夫,快趁熱用些?也好補補元氣,為侯府……開枝散葉。」
他聲音開心得有些發顫:
「如玉,你終於想開了,太好了!」
他伸出手,想握我的手。
我手腕微抬,避開他,將參湯塞進他伸過來的手裡:
「夫君快喝吧,涼了藥效就不好了。」
他不再猶豫,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喝完臉上帶著舒暢:
「好香!這湯……是什麼熬的?滋味倒是獨特,比尋常的參湯更潤些。」
我笑著說:
「不過是些……常規的補身子藥罷了。」
也就是加了一味斷子絕孫的藥而已。
我聲音輕快:
「夫君喜歡,那我日日叫人熬制。」
說完看了一眼林婉月。
她會意後,起身將江昭扶回她的小院。
等他們走遠後,我便換了一身新衣裳。
林嬤嬤上前欲言又止:
「夫人……變了許多。」
看看,只要在意一個人,一看就會發現那人的變化。
李嬤嬤發現了,月玲也發現了。
而我那個同床共枕的夫君卻沒發現。
我笑著說:
「人總是會成長的,還有什麼事嗎?」
「夫人也許久未回相府了,相爺想見見您。」
是父親叫我回家了,我低頭:
「那今晚回相府吧。」
雖然我上月才回相府。
而在我眼裡,已是九年未回家了。
一切都是讓我那麼陌生與熟悉。
來到父親書房,他轉身,只是看我一眼,便斥問:
「你是誰?我的女兒在哪裡?」
只是這一句話,就讓我淚流滿面。
6
我不管不顧地衝上前,抱住父親嚎啕大哭。
原來我這幾日異常,已被林嬤嬤察覺,彙報給了父親。
而父親只看我一眼,就發覺我的神情像換了個人。
還在疑惑是不是鬼上身,一聽我獨特的哭嚎聲才確認是我。
哪有父親會認不出女兒的呢?
我看的重生話本,所有人都看不出主角重生。
怎麼可能呢?
重活一世,眼神、習慣、見識早已不同。
如今的我,神情早沒了往日單純無知。
他還是像從前一般,輕拍安撫:
「怎麼哭了?是不是江昭欺負你了?爹爹幫你出氣!不哭不哭——」
等我哭夠後,才將重生之事告訴父親。
怕父親不信,還說了幾件即將發生的事情。
父親卻說:
「不用證明,爹爹都信你。」
我聽了又泣不成聲:
「女兒不孝,女兒無能,女兒救不了爹爹……」
父親無奈,拿過帕子為我擦拭眼淚:
「怎麼還是跟小時候那樣愛哭。你才不無能,你很厲害,即便是一無所有,不還是想盡辦法救爹爹?是爹爹不好,沒有護好你這一生。只想著讓你幸福,為你籌謀一切,卻忘了教你手持利劍。」
我聽了,哭著連忙搖頭:
「沒有……沒有,爹爹叫我讀書,是我自己愚昧,受人哄騙,把自己養廢了。前世的種種都是女兒自討苦吃……」
父親滿是心疼:
「如玉,你雖驕縱,但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若你說的前世是真的,那你有何錯?有何罪?要被休、被棄、被斷雙腿?即便是你錯信他人,那不是你的錯,錯的是江昭!是柳賀!」
是啊,我何錯之有?
7
可前世的我沒想通。
只是將自己的不幸都怪在自己身上。
想盡辦法讓自己過得比江昭好。
江昭娶新婦,那我就嫁新夫。
選了一個可以任由我拿捏的表兄柳賀。
結果去了才知道,內宅原來有這麼多陰狠損人的招。
不知不覺就陷進泥潭無法自拔。
當時的我,不肯讓人知道自己過得不好。
生怕被江昭知曉,被他笑話。
也沒告訴父親,甚至怕父親看出端倪,直接不再回家。
我以為我會爛在柳家後院。
只是沒想到,父親一入獄,我就被趕了出來。
隨著一起被趕出的,還有我那 9 歲的兒女。
女兒?
我摸了摸腹部,這時應該還在我的肚子裡。
我早不愛江昭了。
更何況是江昭的孩子呢?
不被愛的孩子,何苦生下來?
我叫人熬了一碗打胎藥。
正要伸手喝藥時,屋外電閃雷鳴。
我收回手,盯著藥,不說話。
再伸手,又是電閃雷鳴。
縮手,又停了。
伸手,又響了。
月玲捧著藥,抖著身子問:
「夫……夫人……這藥還喝嗎?」
這是一定要我生下這孩子了?
我心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過藥猛灌。
時間卻突然靜止。
空中傳來怒吼:
「你女兒為求得重生,你居然還要殺她!!」
我抬頭:
「雖說她為我求來重生,但我不會讓她出生。」
那聲音震驚:
「你竟如此狠毒!為什麼不讓她活?為什麼!」
我皺眉:
「你都說我狠毒了,又何須再問?」
那聲音暴怒:
「回答我!!」
腹部突然傳來一絲抽痛。
我低頭,摸了摸腹部,平靜地說道:
「我有什麼資格當她母親?」
孩子從來就沒有權利選擇父母。
我也一樣。
若是讓我選,我定是選擇不出生。
那樣我的母親也不會因我而死。
父親的背影,就不會那麼孤寂。
如今,我的女兒有選擇了,我幫她做選擇。
江昭不配做她的父親。
我也不配做她的母親。
她這般好,值得更好的父母。
讓她投胎去其他家,是她最好的選擇。
那聲音沉默了許久,才說道:
「可她只想要你,她只想當你的女兒。」
8
我的手一愣,卻還是狠下心來:
「我有什麼好?當我的女兒有什麼好?」
「我前世對她不聞不問,從未養過她,教過她。」
「就因為我生了她?那這一世,我不生她了。」
「讓她不要來做我的女兒。」
那聲音竟愣住:
「你!」
我端起藥,低聲說道:
「何況,父親與我都沒把握能逃過九年後的一劫。投身於我家,到了 9 歲還是死路一條。」
正準備喝下時,那聲音急迫說道:
「可她為求你重生,已沒了投胎機會,若是你不讓她活,那她就真再無輪迴了。」
我哼了一聲:
「她能有如此仙緣,還能為我求得重生,豈是一般人?想必她對你們很重要吧?如此重要的人,你們會不給她輪迴?」
真當我在柳府後宅 9 年是光長年紀,不長腦子嗎?
那聲音惱羞成怒:
「信不信隨你!你喝了這藥,她從此就魂飛魄散了!」
說完後,時間又開始流逝。
咣當一聲,手上的藥沒拿穩,摔了下去。
月玲低聲驚呼:
「我這就為夫人再熬一碗……」
我想起了那雙可憐兮兮的眼睛。
還想起了她那跟我一樣難聽的哭嚎聲。
我閉眼深吸一口氣,攔下了月玲:
「不用了。」
……
夜裡煩悶,我起身去透氣。
繞過迴廊,卻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庭院。
旁邊是母親生前栽下的桃樹。
經年已過,早已亭亭而立。
桃枝在月光下的影子,將父親擁入懷中。
一陣風吹過,葉片沙沙,還有一聲嘆息。
父親就坐那,夜夜與樹作伴。
我走進:
「爹爹,是在想娘親嗎?」
他肩頭微動,沒回頭,只輕輕「嗯」了一聲。
月光照在他發白的鬢角。
我喉嚨有些發緊:
「爹爹……怨我嗎?」
父親猛地轉過頭,滿是錯愕:
「說什麼傻話!」
我一時哽住:
「娘親……是為了生我才……」
父親聲音陡然拔高:
「如玉!你是你娘拼了命也要帶到這世上的珍寶!是我們的骨血!我怎麼會怨你?」
是啊,哪有父母會不愛自己的孩子?
可我?
前世那個小小的、倔強的身影,驟然清晰。
我低下頭,不敢看父親,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可我不愛她……爹爹,我不愛我的孩子……我……我想把她丟掉……我……」
前世,我將她視作累贅。
今生,我更想將她扼殺在腹中。
父親長長嘆了口氣:
「不是你的錯,是爹的錯。」
9
我愕然抬頭。
他望著夜空:
「當初……若我更有權勢些,能請動太醫院聖手,你娘或許……就不會走。」
「後來,我鑽營權勢,在朝堂上汲汲營營,總想著爬得更高些,護住這個家,護住你……可卻忘了,你沒了娘,更是需要我的陪伴……」
他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安撫我:
「是爹讓你少了那份本該有的依仗,讓你……沒學會怎麼被人好好愛著,又怎麼去好好愛別人。這不是你的錯。」
「你也是第一次當娘,慌、怕、亂都是常情。莫要怪自己。」
「父母會愛著孩子,而孩子也會永遠愛著父母,血緣親情就是如此。如玉,既然重來一回,試著去愛她吧。」
我抬手輕輕復上腹部。
腹中似有一絲微動。
……
我回到江府,安心養胎。
我沒有跟江昭和離。
這也是父親的意思。
他說聖人已經開始忌憚他,那我待在江府會更加安全。
若是父親沒有破解 9 年後的死局,罪也不及外嫁女。
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成為侯府的一家之主。
先是拿回管家之權。
起初婆母不答應,我也沒跟她廢口舌,轉身就走。
不過一日,江昭就帶著婆母與我賠罪。
嫁妝也原封不動地還回來了。
缺了的,他們也在籌錢補齊。
是江昭對我余情未了?
還是我手段高明?
都不是,只是我背靠父親。
情愛哪比得過權勢。
江昭才站穩腳跟,就被父親摁了下去。
他只能回來求我。
何況是只能依靠兒子的婆母呢?
父親給我的親信都被我找回,開始幫我打理江府。
不過幾日,江府上下都聽從我的安排。
江昭似乎也察覺到我變了。
但他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
若真跟我撕破臉,吃虧的是他。
我與他就這樣保持著表面和諧。
只是,他還是不死心。
妄圖用虛情假意感動我。
寅時便起身收集晨露為我煮茶。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茶放在我手邊。
「都說這晨露沾了天地靈氣,最能安神靜心,夫人快試試。」
10
衣袍沾上泥土,衣袖也洇濕了一小片。
是特意留下的「辛苦」證據。
我端起茶,一股茶香撲鼻而來,確實用心了。
「謝謝夫君。」
我並未飲下,只是擱了回去。
江昭笑容一僵,很快又堆起更濃的關懷:
「這是你最愛吃的糕點。」
說著從身後拿出一個精緻錦盒:
「我特意等了兩個時辰去香滿樓買的,你嘗嘗。」
明明是派小廝買的,說得好像是他買的一樣。
錦盒打開,散發出誘人的香甜。
我推開錦盒,語氣依舊平淡:
「甜膩了些,我近來不愛吃甜食。」
他眼底終於有了一絲急躁。
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卷素箋。
展開是幾行熟悉的簪花小楷。
是我年少時給他抄錄的一首《相思》詞。
他聲音帶著刻意的懷念:
「夫人,你看,這是你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我一直好好珍藏著。」
他念著詞中纏綿悱惻的句子,深情地望著我:
「你在我心裡,永遠都是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姑娘,從未變過,如玉……」
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嗯?夫君你剛剛在說什麼?」
他攥緊了手中的素箋,指節發白。
他還想張口,就被我以睏了為由打發走。
可他鍥而不捨,日日來找我。
讓我煩不勝煩。
我一皺眉,林嬤嬤便將林婉月喚了過來。
我剛說她懈怠了。
林婉月就捂住臉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夫人,當初說好了上一休二的,如今您要妾身日日伺候,妾身可吃不消。」
我喝了一口茶,加錢:
「一月三十兩。」
她抹著淚:
「您吩咐的藥,讓夫君不行了,他就想著法子折騰妾身,妾身也是人,也是會累的,您再找別人吧。」
我放下茶,再加錢:
「四十兩。」
她哽咽道:
「這不是銀兩的問題,妾身心力交瘁……」
我皺眉,不想再跟她討價還價:
「五十兩,再給你找三個姐妹,干滿一年就放你良籍。」
她連忙起身:
「嚶嚶嚶嚶……妾身這就回去纏著夫君……」
11
江昭被四位美妾纏身,就沒空來煩我了。
但他還是沒有放棄,又開始送一些話本給我。
我看著這些閨閣話本,講的都是才子佳人、江山美人。
前世我就是沉迷這些話本。
讓我認為女人生來就是為了談情說愛的。
出嫁前做個好女兒,出嫁後做個好夫人,有孩子後再做個好母親。
這就是女人的一生。
也是我前世的一生。
即便是如此愛我的父親,也是希望我就這樣過完一生。
在家寵我,出嫁補貼我,生子後扶持我。
可這樣的人生路,我已經走過一遍。
我不喜歡。
我的人生好像就是從一個院子到另外一個院子。
從相府到江府,再到柳府。
死過一次後,我就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重生後,我迷茫了許久,我該做什麼?
復仇嗎?
幾天就完事了。
江昭被我斷了子孫根,柳賀被我趕出京城。
前世對父親袖手旁觀的門客也都一一清算。
不費吹灰之力,不值得讓我花費心思。
可是,前世導致我慘死的就只是他們兩人嗎?
我轉頭看向桌子上的話本。
也有些復仇主題的話本,但我與那些女主不同。
不會費盡心思鬥倒一個又一個女人。
也不會千方百計征服一個又一個男人。
我比她們更有權勢,也更愛用權勢。
我只會用錢,要不用權,將他們直接碾碎。
反正用不上情愛。
我拿起一本《公主和離後駙馬瘋了》話本,翻了翻。
金枝玉葉的公主,居然被駙馬冷落、欺辱?
心灰意冷和離後,駙馬就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上演一出痛哭流涕追妻的戲碼,最後公主居然還心軟原諒了?
「荒謬!」
我將話本子狠狠摔在桌上,差點動了胎氣。
這時我才發現,自小我能看的書就是《女誡》《女訓》《女范捷錄》這些。
除了這些書,能看的就只有話本了。
如今才發現,話本更加可怕。
它讓不諳世事的我沉溺於虛假的「深情」里,以為忍讓、犧牲、離開,就能換來真情。
它在無形中馴化我,讓我習慣忍耐、習慣原諒、習慣將男人的「悔悟」視為最大的勝果。
等我認清現實後,早已一無所有,頭破血流。
越想越怒!
「來人!」
我咬牙切齒,看了一眼作者:
「去查!這本子是誰寫的?給我把那個寫手『請』過來!立刻!」
12
不過半日,一個滿臉不服氣的女子被「請」進了我院子。
她自稱孟子君,翻了個白眼,先聲奪人:
「怎麼寫個話本子也犯法了?你不愛看就別看,自有人愛看!這滿京城閨閣小姐,就指著這話本解悶兒呢!」
我拿起那本《公主和離後駙馬瘋了》冷笑道:
「解悶?你知道你寫的是什麼?」
「將一個手握權柄的公主,寫得如同無依無靠的浮萍,任人欺凌後又巴巴地原諒?」
「你可知這會讓多少不諳世事的女子信以為真,以為男人會為她們的離開痛不欲生?會幡然醒悟?」
「你可知京城有多少和離的女子,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她們離開,男人根本不會後悔!他們只會高興!然後歡天喜地迎娶新婦,左擁右抱!」
孟子君震了一下,但依舊嘴硬:
「你們怎麼都來說我!?市場喜歡什麼,我就寫什麼!她們就愛看這個!她們就看個樂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