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子?是樂子還是毒藥?」
我逼近一步:
「你寫公主原諒駙馬,那些尋常女子看了,會不會覺得自己更該原諒?」
「你寫的每一個『原諒』,都讓她們覺得被欺辱是常態,之後只要等待男人的悔恨就行了!」
「可男人會悔恨嗎?不會!永遠不會!」
「若是悔恨,也絕不會只因她們離開!」
她被我堵得一時語塞,臉色變了變,嘟囔道:
「你以為我沒寫過,寫過啊!沒人看啊!她們就喜歡看男人悔過啊!我也想寫女子獨美啊!」
我不解:
「為何要獨美?為何不能像男人一樣去爭、去斗?!拿回本就屬於她的東西?」
「就用男人爭權奪利時用的手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那些欺辱她的人付出代價。」
她震驚地看著我:
「你怎麼跟李聞朝一樣?你想得很好,但實際操作起來很難,這種話本寫了也沒人看啊!何況印刷、宣傳、出售都是要錢……」
我毫不猶豫,斬釘截鐵:
「我出錢!」
「你說什麼???」
「我說,我出錢,你每月給我寫一本!你就寫她們離開的洒脫,更要寫她們鬥爭的狠辣!寫得越真實、越痛快越好!告訴他們這世間女子真正該有的樣子!告訴她們女子一樣可以有血性!你只管寫!虧了算我的!敢不敢?」
她聽後脫口而出:
「敢!!」
可隨後又開始擔心:
「可寫了也沒市場啊!沒人愛看……」
我笑一聲:
「她們可以不看,但不能沒有。你寫了我自然會想辦法賣出去,再說生活如此枯燥,總會有人翻開來解悶,只要有人看了,就會知道原來還有其他的活法,星星之火,可……」
我話未說完,腹中猛地傳來一陣尖銳劇痛。
我眼前一黑,捂住肚子倒了下去。
13
「夫人?!」
「夫人要生了!快來人啊!」
整個院子瞬間陷入兵荒馬亂。
我被七手八腳抬進產房,陣痛幾乎要將我碾碎。
產婆的臉色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難看:
「不好……這胎位……太兇險了!夫人……夫人氣力快耗盡了……」
林嬤嬤帶著哭腔嘶喊:
「大夫!快請大夫!」
然而,門外卻傳來江昭的聲音:
「慌什麼!女人生孩子,哪個不是九死一生?去請回春堂的劉大夫!記著,慢著點,穩當些,別嚇著劉大夫。」
緊接著,婆母聲音也響了起來:
「這頭胎是艱難,老身是過來人,都懂。不過,產婆啊,你給我聽著——」
她的聲音陡然轉厲:
「我們江家的香火傳承,比什麼都緊要!一切,以保小為重!你可明白?!」
保小為重?
「放你娘的狗屁!」
孟子君的怒罵再次炸響:
「保小?!你們還是不是人!裡面是兩條命!」
「哥!你快出來救人啊!!!」
突然出現一聲陌生男聲:
「不是說沒事不要亂喚我嗎?」
激烈的推搡、咒罵聲再次響起。
事發突然,我的人被江昭攔了下去。
混亂中,孟子君撞開一條門縫沖了進來。
她撲到我床邊,臉色煞白:
「你你……你可要撐住啊!生孩子要準備什麼來著……哦!對對對!熱水!剪刀!消毒!這裡沒有酒精啊!!那就高濃度的酒!烈酒!!」
她語無倫次地喊著,手忙腳亂地想去幫忙,眼淚都快急出來了。
「怎麼辦……剖腹產?……我不會啊!」
產婆驚恐地喊著: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夫人怕是不行了……孩子還能保住……只是再拖下去……孩子也保不住啊!夫人……您……您……」
劇痛和失血吞噬著我的意識。
就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前世記憶猛地刺入腦海。那次也是胎位不正,但絕沒有這般兇險。
不對勁!產婆也是自己人,絕不可能被收買。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我沒有半分遲疑,忍受劇痛,奪過身旁的剪刀。毫不猶豫地朝著腹部——狠狠地刺了下去!
14
噗嗤!利刃入肉的劇痛傳來。
孟子君尖叫:
「你瘋了!」產婆嚇得魂飛魄散,癱軟在地。
就在剪刀尖端即將更深地刺入時——嗡!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連我身上湧出的鮮血都停滯了。
空中傳來巨響:「你瘋了!為了自己活命,竟要親手殺死你的孩子?!天下哪有你這樣狠毒的婦人!」
狠毒?
我瘋狂大笑起來。
「我狠毒?不過就是求生罷了。我有江昭母子狠毒嗎?我有你們狠毒嗎?」
「就因這孩子為我犧牲,你們就想我拿命還?」
「是你們乾的吧?!」
它卻說:
「這是你欠她的!你以命償還天經地義!」
我咬牙怒罵:
「你說我欠她?!」
「你睜大眼睛看看!看看我現在躺在血泊里的樣子!」
「從懷上她開始,孕吐掏空我的五臟六腑,夜不能寐!」
「如今這生產之痛,如同千刀萬剮,拆骨分筋!」
「就算僥倖活下來,等待我的也是氣血兩虧、臟腑移位,甚至終身病痛纏身!」
「這難道不是痛?!不是苦?!不是拿我的命在換她的命?!」
「就算我真欠她一條命!那我現在就告訴你,這債,我已經還了!」我憤恨不平:
「憑什麼?!憑什麼這是天經地義?!憑什麼江昭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歡天喜地做爹,而我卻要在鬼門關走一遭,求生還要被你們指責狠毒?!」「憑什麼她前世求來的重生機會,就一定要我今生再用一條命去還?!」
「她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
「我生她,是用我半條命換來的!這難道還不夠?!」「你告訴我!還不夠嗎?!」
我攥緊剪刀:「少跟我扯什麼虧欠!真正的虧欠,是這世道對女子生育之苦的視而不見!是你們默認母親就該犧牲獻祭!這才是虧欠!」
我揚起剪刀:「要麼——」「立刻結束『難產』!讓我們母女平安!」「要麼——」「就一起死!黃泉路上我來跟她作伴!」「選!」
15
震怒停滯,接著是長久的沉默。
它的聲音似乎微弱了一絲:
「你母親為了你,放棄了生命,你女兒為了你,放棄了登仙路……」
我直接打斷它的話:
「我不是她們!她們的路是她們選的!我的路我自己選!」
「現在,要麼活!要麼死!少廢話!」
又是長久的沉默,最後它妥協了:
「……好,如你所願。」
嗡!時間恢複流動。劇痛和鮮血的觸感再次回歸。
一股前所未有的推力自然地傳來。
「哇——!」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響起。
產婆和孟子君臉上都是茫然。
「生……生了?!」
產婆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夫人!生了!是位千金!母女……母女平安?!」
孟子君癱軟在地,喃喃道:
「是個狠人……對自己都這麼狠……外面那些人……完了……」
我虛弱地側過頭,看著襁褓中那個皺巴巴的女兒。
又見了,我的女兒。
我低頭看了看腹部那仍在滲血的傷口。
意識慢慢抽離。
「啊!傷口還在流血!大夫!!!」「如玉!!!」
是父親。
他沖了進來,越過抱著孩子的產婆,直奔向我。
委屈席捲而來,好疼啊。
爹爹,好疼啊。
……
江昭被父親參到了御前,被奪了官職。
我與江昭終於撕破了臉。
他也終於發現自己不行的事實,忙著四處尋醫。
而我則帶著女兒搬回了相府。
沒想到的是,我剛在相府安頓下來。
林婉月就帶著三個姐妹浩浩蕩蕩地跟了過來。
她又開始嚶嚶嚶:
「夫人走了誰給我們發月例?江昭摳門得很!反正夫人在哪,我們就在哪!夫人若趕我們走,我們就嚶嚶嚶……」
其他三人也跟著嚶嚶嚶起來。
吵得我只能讓她們住下來。
而她們搶了月玲的活,不知從哪學來的法子,竟真讓我身子慢慢好了起來。
不到幾日,都可以下床跟她們打葉子牌了。
三人陪我打著牌,林婉月照顧著孩子。
「夫人,你怎麼不抱抱孩子呢?」
我摸著牌:
「孩子自有奶娘照顧。」
她輕輕地抱起孩子,放在我懷裡:
「雖然有奶娘,夫人也要常常抱抱,增進母女感情呀。」
我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孩子軟軟的,怎麼幾日,就重了許多。
我僵硬地抱著孩子,她卻不舒服地哭了起來。
這下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林婉月連忙接過孩子,手法溫柔地拍哄著。
孩子在她懷裡格外安靜,小嘴吧嗒著,很快便睡熟了。
我看著她,隨口打趣道:
「你這般會照顧孩子,倒像是自己生養過似的。」
她抬起頭,帶著淡淡的笑意:
「我是家裡的長姐,小時候,娘忙著生孩子,家裡的弟弟妹妹都是我養大的。」
我問:
「那他們呢?」
她頓了頓,平靜地說道:
「都死了。」
16
嬉笑聲瞬間停止,摸牌的手都頓住了。
林婉月依舊溫柔地拍著懷裡的孩子,聲音更輕了些:
「鬧饑荒,都餓死了。一袋糙米,我就被爹娘賣給了人牙子,還算幸運,成了清倌。」
她抬頭看我,笑了一聲:
「當初喝絕子湯是不是唬住夫人了?其實啊,那些年,灌下去的藥湯子比吃的飯還多,早就習慣了。」
她歡聲笑語,卻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短暫的溫馨。
我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又看了看牌桌旁神色各異的姐妹們,最後目光落在女兒恬靜的睡顏上。
這世間女子路,一直都是崎嶇不平。
我低頭,輕輕推倒面前的牌:
「胡了。」
「哎呀!」
「夫人手氣真好!」
那點沉重的氣氛被刻意地攪散。
我好像找到了,我重生該做什麼了。
人的一生那麼長,怎麼可能只有復仇呢。
我找來孟子君,想辦個私塾。
她聽完後,盯著我的臉直接問:
「你是重生的?」
我呼吸一滯,頭皮發麻,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
她卻很得意地解釋:
「我回去打聽了一下你,你明明之前是個戀愛腦,好像前段時間就突然變了。這種要不是穿越,要不重生。看你的樣子應該是重生了,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穿越?重生?
她總能說一些奇怪的話。
我也派人打聽過她,小時候被母親拋棄,說她鬼上身。
想必她是穿越的,只是我還不知何為穿越。
只見孟子君掏出幾本手札,擺在我面前。
「來來來,你們這種女性互助情節我熟,正所謂知識改變命運,第一步就是教育抓起。這是我寫作材料《如何從零到一創辦私塾》,包學包會。看在你是我的金主份上,免費給你!」我接過手札,掃了一眼,寫的很詳細。
然後直接推了回去:
「誰說我要親手去辦?」
17
她一愣:
「啊?那誰辦?」
我看著她:
「你。」
她差點跳了起來:
「我?!可別了,我就只會空想,動手的事可干不來。」
???
我倆大眼瞪小眼,正僵持著。
「夫人,這是要辦什麼大事呢?」
林婉月四人端著茶點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顯然在外頭聽了一會兒了。
她們圍著那張手札,眼睛一亮:
「辦女子私塾?這是好事啊!」
「夫人,這選址、採買、營造的帳目盤算,可以交給我們呀!」
四人你一言我一語,把活給分完了。
私塾的事有著落了,另一個念頭浮現。
雲國已開女官之制,女子可憑才學入朝為官。
若我也去爭一爭,也能為私塾做個表率。
也能多一盞燈,照亮女子的世間路。
我將這想法與父親略提了提。
父親沉吟片刻:
「讀書明理,總是好的。只是荒廢多年,需得良師引路。」
父親舉薦了一位夫子給我,明日就來為我授課。
翌日,春光明媚。我依約前去書房,途經桃樹時,發現樹下已立著一人。月白長衫,身姿挺拔。
他聞聲轉過身來,桃花瓣落在他肩頭。仿佛春光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18
沈近寒成了相府的常客。
他授課時,端方雅正,講解經義深入淺出。
不知不覺就過了五年。
而我的女兒六歲了,我為她取名長樂。
長樂與前世不同,略微活潑了些。
卻不愛與我親近。
這也好,我也不知該如何與她親近。
只是,她似乎更愛作弄沈近寒。
故意將墨汁濺到他袖口,看他無奈搖頭;
爬上樹,在沈近寒驚慌時,咯咯笑著自己跳下來。
而沈近寒和父親一樣,都只會一味寵溺著她。
只剩下我偶爾來管教長樂。
這讓長樂更不與我親近了。
一日課後,沈近寒剛走,長樂也不見了蹤影。起初並未在意,直到暮色漸沉,我心才猛地一沉。
等我趕到荷塘邊時,心幾乎跳出胸膛!只見長樂陷在淤泥里撲騰,手裡還攥著一枝半開的殘荷。
而沈近寒已踏入及膝的塘水中,正小心地將她往外抱。
我衝過去,聲音顫抖:
「長樂!」
長樂被沈近寒抱上岸,渾身泥濘不堪。
她小臉煞白,卻倔強地抿著嘴。
沒哭。
沈近寒脫下外袍裹住她,溫聲安撫:
「不怕了,長樂,夫子在這兒。」
長樂一頭扎進他懷裡,帶著哭腔:
「夫子……娘親是不是……不喜歡長樂?」
沈近寒拍著她背的手一頓,聲音放得更柔:
「怎麼會?你的娘親最愛長樂了。」
長樂抬起頭,眼淚大顆大顆滾落:
「可是……長樂摔跤,娘親只說『下次小心』……」
「長樂想背書給娘親聽,娘親卻讓我找夫子……」
「長樂抓了一隻小兔子給娘親養,娘親看了一眼就放一邊……」
「娘親……對誰都笑,就是不愛對長樂笑……」
我的心猛地一縮。
我其實知道她的心思,那渴望親近的眼神。
常讓我想起前世的她。
可我,每次她靠近,我就退縮了。
她抽噎著,委屈得整個小身子都在抖:
「夫子,長樂是不是……很討人厭?所以娘親才……才不抱長樂,不親長樂……」
19
沈近寒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和泥:
「長樂,你看這池子裡的水,有深有淺。」
「娘親對你的心意,就像最深最深的水潭,只是水面太靜了,你看不到底下有多深。」
「她不是不愛你,她只是……」
就連沈近寒都不知如何安慰長樂。
讓我有些愧疚。
沈近寒想了一會,接著說道:
「她只是還不習慣如何做娘親。」
「就像夫子教你寫字,一開始也會寫歪,對不對?」
「給她一點時間,也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嗎?」
我站在一株垂柳後,心口有些酸澀。
沈近寒抱著長樂起身,一轉頭便看到了我。
「娘……娘親……」
長樂見到我,立刻慌亂地低下頭,小手胡亂抹著臉,想把淚痕擦掉。
「夫子……快放長樂下來……長樂自己走……」
我沒說話,只是走上前。沈近寒默契地將長樂輕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