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侯府未過門的媳婦。
我爹卻在老侯爺戰死的消息傳到京城的那天,與小侯爺退親。
為此,太傅宋家成了京城人人唾棄的對象。
後來爹發了瘋,當朝痛斥皇上和滿朝文武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爹被賜死,闔府上下,男丁流放,女子發賣為奴。
我如牲畜般被關在籠子裡買賣時,小侯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他握著馬鞭,指著我。
「這個女奴,我要了。」
1
京城滿城縞素,就連街角的餛飩攤子都立起了白帆。
我爹是在京城百姓的痛罵聲中回府的。
他是當今帝師,當世大儒,向來有教無類,在百姓間頗有讚譽。
回來時,他身上卻都是被人扔的臭雞蛋、爛菜葉,只因為他去退了我和小侯爺的親事。
我問他為什麼?
爹撫著我的頭髮,說道:「侯府艱險,我心疼女兒,哪有為什麼?」
爹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慈父,小時候不好好讀書,被打板子也是家常便飯。
現如今又如何會為了我的婚事背信棄義?
還是娘偷偷告訴我,爹知道老侯爺戰死時,自己喝乾一壇酒,最後還是出了門。
娘抹乾眼淚,「你爹他就是個迂腐書生,在他心裡道義、君臣比性命都重要。」
「但是你是他女兒,他捨不得把你往油鍋里推。」
爹什麼都沒說,只是回家越來越晚。
那晚他回來時,鬢髮全亂了,一向整潔的衣服也污了,甚至還有的地方還被扯壞了。
爹卻異常高興。
他把地窖里存的酒都搬了出來,招呼我和娘同飲。
那一晚,爹喝醉了,娘也喝醉了。
喝醉了的爹抓著我的手嗚嗚地哭了起來。
「爹對不住你,爹對不住你……」
過了一會,又念叨,「青娘,你好好活著,一定要好好活著……」
我也喝了不少,笑嘻嘻地回答:「對,咱們一家都好好活著,等哥哥回來,再把穆姐姐娶進門,生一大堆小侄子小侄女……」
爹歪倒在堂屋前的門檻上,望著天空的一輪彎月,目光悠遠。
「對……都好好活著。」
喝到最後,他拿起一根筷子,敲著酒碗唱起了小調。
「將軍百戰死,淑女少難離,君子安社稷,小人長戚戚,問我何所願,解甲歸田去……」
唱到後面,聲音越來越低,我在這歌聲里睡去。
「解甲歸田去!」
一聲斷喝將我驚醒,我抬頭看爹,筷子敲在碗沿,用力過大,蹦飛出去,落到地上。
爹爹躺倒在門檻前,望著那輪明月,良久不語,我也躺倒,重新睡去。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爹已經去上朝了。
娘的眼角紅著,卻很高興。
見我醒了,遞過來一件衣裳。
「這是娘給你做的嫁衣,快穿上給娘看看。」
我摟著娘的胳膊撒嬌。
「親事都還沒定下,這麼著急做什麼?」
雖然嘴裡抱怨,我卻還是聽她的話換上了嫁衣。
門口一陣吵嚷,爹回來了。
我踩上鞋就往外跑,我想讓他也看看娘給我做的嫁衣。
可我卻停住了腳步,和爹一起回來的還有別人。
大內侍衛護送著一個白面無須的公公,那是皇上跟前的近侍,宮宴時我見過的。
此時他端著一個托盤,笑得還是那麼和氣。
「宋太傅,皇上心軟,念及師徒情誼,允您回府,現下宋府到了,夫人小姐也見到了,是時候走了。」
我止住腳步,心裡升起巨大的恐慌。
「不!」
那幾步路,我沒有印象,只記得我爹在我眼前端起托盤上的酒,一飲而盡。
我只來得及抓住他落下的衣角。
殷紅的血從爹的嘴角流出,染紅了素帕,也洇濕了我的衣裳。
背後有聲音響起,我回頭去看,最後留在眼裡的,是娘自刎的模樣。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流那麼多血。
爹的血和娘的血落在一起,不分彼此,只有我,不知何處。
嗡嗡的聲音一直在耳邊響,我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我守著爹娘的屍體,茫茫然地看著他們抄家。
家裡的下人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已經被遣散了大半,只剩下不肯離開的老人。
花匠王叔一頭撞死在柱子上。
廚娘李嬸和他們的女兒小翠哭倒在王叔的屍身旁。
王叔是爹的書童,自小的情誼,堪比親兄弟。爹讀書的時候,他就愛研究花草,後來爹中了狀元,他就做了府里的花匠兼管家。
爹早就放了他良籍,只是他不肯走。
「我自小在老爺身邊,踏實!若要讓我走,這日子我就不知道怎麼過了。」
爹當時笑罵他:「你有夫人有女兒,總跟著我做什麼,難不成哪天我死了你還要跟著?」
王叔點頭憨笑:「要跟的。」
當時只是玩笑話,王叔卻入了心。
李嬸和小翠也是良籍,可安然離府,卻執意陪我,最後我以死相逼才肯離開。
我被關進刑部大牢,在牢里聽說,哥哥也被押解回京了。
後來又傳來消息,說是哥哥被一群匪徒救走了。
李嬸和小翠來看過我,說要等我出去。
她們都沒提宋府,沒提我爹娘,也沒提李叔,可我知道,宋家再也沒有了。
2
第二個來牢里看我的,是江小侯爺。
他還是那個紈絝模樣,坐在獄卒搬來的羅圈椅上,翹著二郎腿。
他看著我嫌棄道:「嘖,宋采青,你髒死了。」
我坐在稻草上不搭理他。
他又指著我的嫁衣:「你這是要嫁給誰?」
我還是不肯理他。
他便坐回去絮絮叨叨。
他說小時候老侯爺拜託我爹多管教,不用留情。
「嘖,你不知道你爹多狠,比我爹打我還狠!」
還將手遞過來給我看。
「我覺得那之後就一直比另一隻手腫一些。」
又說沒看上我。
「最煩你這種大家閨秀,一板一眼,太沒意思。」
說到最後,他也坐到了地上,盤著腿湊近了問我:「宋采青,你爹那樣的人,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我終於抬起眼皮,「什麼事?」
他興致盎然地繼續講。
講那天爹發狂一般,將頭上的官帽扔在地上,痛斥滿朝文武奸佞小人,甚至指著皇上罵昏君,罵亡國之君。
講我爹被拖下去後,執意求死,只有一願,那便是回家再看我們一眼。
最後,江雲舟幾乎用耳語般的聲音問我:「宋采青,你知道為什麼嗎?」
淚水糊了滿臉,我抬眼看著他模糊的臉。
他嘴角始終掛著笑,說出的話卻冰冷無比。
「因為宋太傅是君子,是慈父。」
「他看不慣良將枉死,看不慣奸佞當道,看不慣昏君誤國,這口氣憋著咽不下去,要不然憋死,要不然一吐為快。」
「可他為了你,憋住了,憋到將你我退親,憋到背負滿身罵名,憋到我知曉真相,憋到我收攏舊部,憋到我能救你哥哥還有……你。」
他握著監獄的木欄,死死盯著我。
「宋采青,你給我聽好了,你爹幫了我,也把你這條命託付給我了,我不允許,你就不能死。」
他伸手穿過獄門揪住我的衣領,將我拖到他的面前,咬牙切齒地問我:「聽明白了嗎?等著我!」
我沒有回答,只是問道:「你能殺了他們嗎?」
江雲舟展顏一笑。
「能!」
3
我被判為奴。
這是江雲舟運作的結果。
我本該更慘一點的。
聽說被我爹罵的大臣好多都不解氣,想讓我判個凌遲,最次也是腰斬。
可文臣們紛紛上書,勉強保下我一條命。
李嬸和小翠知道後,立刻張羅著到時候要買下我。
我知道對我虎視眈眈的人多的是,輪不到她們。
「聽我說,你們走,離開京城,隨便去哪都行,過你們的日子,不要管我。」
她們不願。
我還穿著那套嫁衣,卻學著江雲舟那副模樣勾起嘴角。
「你們兩個以為救得了我?未免太高看自己!」
「要想我過得好,就老老實實滾出京城,免得成了我的拖累。」
「李嬸,小翠,不是我看輕你們兩個,你們留下能做什麼?給我做飯?陪我讀書?」
我輕笑一聲。
「太蠢了,不想我死就早點滾,滾遠點,最好永遠別再回來。」
兩人被我罵走,我卻在被賣那天又看到了她們兩個。
還有江雲舟。
我被關在籠子裡,像是待宰的牲畜。
他騎著他那匹千金難買的馬,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李嬸和小翠躲在一邊,恨恨地瞪著他。
江雲舟提起馬鞭,用鞭梢指著我。
「這不是與我退婚的宋大小姐嗎?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步。」
馬兒感受到她的愉悅,也高興地人立起來踢腿。
周圍的人被他嚇得四散開來。
江雲舟似乎沒感受到周圍人的不滿,對旁邊守著的官差說道:「這個,我要了!」
「敢跟小爺退婚,我要讓她知道得罪小爺的下場!」
小翠不管不顧地捧著幾錠銀子沖了出來。
她將銀子塞到官差手裡,慌裡慌張地指著我。
「她,我我買了……」
官差將手裡的銀子扔到地上,嗤笑一聲:「哪來的窮酸破落戶,連小侯爺的人也敢搶!」
籠子門打開,江雲舟抬手將我抓上了他的馬背,揚長而去。
那天之後,我成了江府的女奴,被江小侯爺走到哪帶到哪。
京城眾人當我們是個笑話。
他們人前對小侯爺恭恭敬敬,人後說他紈絝放蕩,是個敗家子,又說我不知羞恥,自甘墮落,可見以前都是裝出來的假清高。
小侯爺在人前也從來都是對我吆五喝六。
他是眾人不齒的浪蕩子,我是浪蕩子手裡的玩意兒,一對兒笑話。
但我不再是以前的高門貴女,漸漸在冷言冷語、譏諷嘲笑中磨得牙尖嘴利。
再有人當面將我當作笑料談資,我便會不客氣地咬回去。
高門大戶多是面上光,私底下的陰私齷齪根本不是普通人可想。
以前的我知道了也當不知道,現在的我知道了就相當於所有人都知道了。
李尚書家的小姐被我氣得掩面逃走。
她與自己的表哥私定終身,卻來笑話我無名無分跟著小侯爺,哪來的臉?
李大人登門質問,卻被小侯爺一句話堵回去。
「我府里的人不欺負人就不錯了,被欺負了罵回去,還要被找上門?」
「李大人,是不是我最近太良善了?」
李大人負氣離開。
最近的小侯爺確實良善得過分,高門宴飲來者不拒,去了也只是喝酒談笑,偶爾看我撒撒潑,別的一概不管。
李大人不是受著氣變老的,當天就一本奏摺告到了御前。
小侯爺有恃無恐,坐在杏花樹下的搖椅上躺著喝酒。
宣他進宮的太監到的時候,他已經喝得爛醉如泥,最後是被一溜兒小太監抬著走的。
這一走就直到第二天。
第二天他回來的時候,頭髮束好了,衣服也穿得齊整,臉頰上卻多了一道血痕。
剛一進門他就扔給我一紙文書。
「宋采青,我求陛下給你放良了。」
4
那天之後,京城裡換了套說辭。
「宋家那女人是個妖精,竟惹得小侯爺放下舊怨,親自求陛下放她良籍。」
「嘖嘖,小侯爺真是情種。」
「情種好啊,情深不壽……」
我要過去罵他們,卻被江雲舟攔住。
他「哧哧」笑得開心,仿佛那些人說的不是他。
笑完之後,他看著宮裡的方向。
「挺好的,我巴不得咱們這位陛下也這麼想。」
說完他一敲我腦門,「彆氣了,風曲樓上了新品,趕明兒帶你去嘗嘗,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妖精喝醉了會不會現原形,原形又是個什麼精怪……」
可我沒喝到風曲樓的新品。
那天傍晚,在一片杏花雨中,邊關急報,西戍入侵,已經攻占十座城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手裡的杏花酥落到地上。
我抓緊他的手。
「不要去。」
「求你不要去。」
他起身與我平視。
「青娘,我以前說錯了。」
「我喜歡你這樣的女子,不論是大家閨秀還是潑皮辣子,我都喜歡。」
眼淚滾落下來,心裡揪著,仿佛又回到了爹娘死的那天。
江雲舟撫著我的發頂,說道:「你我兩家與他們終究是自家恩怨,大不過天的。」
「你爹和我爹拼了命守住的,那才是天。」
「我得去,不是為了朝堂上那些人,就為了這兩個老頭子,我也得去。」
最後,他又拈起一塊杏花酥,送到我的嘴邊。
我嘴裡被塞滿,眼淚卻止不住,他好笑的傾身湊近,在我額頭落下一吻。
「等我回來。」
5
出征那天,長槍紅纓扛在肩頭,江雲舟歪七扭八地騎在馬上,帶著三萬士兵奔赴邊疆。
他甚至沒回頭看我一眼。
我早已沒了世家小姐的矜持,大聲喊道:「江雲舟,你要是回不來,我就把你那些花花鳥鳥、破爛玩意都給賣了!」
「那隻常勝將軍也要油炸了下酒!」
長槍沒拿穩掉在地上,江雲舟不可置信地回頭。
「我缺你吃喝了嗎?你竟連只蟈蟈都不肯放過!」
看到我的時候卻柔和了眉眼。
「趕緊回去,這樣跋扈的小娘子別嚇著別人。」
說罷翻身拾起地上的長槍回身坐正,自始至終腳都沒離開馬鐙,引起一片喝彩。
坐穩後,打馬疾行,江雲舟高高舉起了右手搖著,搖了許久,直到我看不到。
國之重擔,壓在那平日招花逗鳥的肩頭。
江雲舟走了,京城依舊愁雲慘澹。
沒人相信一個紈絝可以。
在本該品新酒那天,江雲舟一大早就進了宮。
早朝上,良將老邁,早就挽不了弓,提不起槍,平日裡高談闊論的大人們在朝堂上吵成了烏眼雞,最後只議出了兩個字:求和。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求和無用,卻無人敢出口。
少年提著亡父留下的槍,跪在大殿前,聲聲言語刺痛了所有人的心。
「大夏百年基業,是先輩冒死守住的,先父亦是其中之一,我雖愚鈍,不敢墮先人志向,今自請為卒,遠赴邊疆,我不死,寸土不失,我若戰死,死得其所!」
朝堂眾臣啞口無言,他卻又勾唇一笑。
「再說了,我又不會之乎者也。」
一眾大儒面紅耳赤。
臨行前,江雲舟拉著我的手進了宮。
「太子表哥,這是我沒過門的媳婦,你給我看好了,弄丟了你賠不起。」
皇上封我為縣主,既是安撫,又是威脅。
捷報雪片般送到京城,朝廷震動,百姓振奮。
他奪回五城,十城……
皇上連下三封詔書宣江雲舟回京,帶回來的卻只有一句話。
「小爺要殺到西戍老家!」
朝堂上下,京城街頭,都換了說辭,逢人就要夸一句:「小侯爺好兒郎!」
又暗地裡嘆一聲:「這祖宗趕快回來吧。」
我沒等到他回來。
等到的是一個噩耗。
江雲舟帶兵突襲西戍,遇到大風沙,進了西戍的包圍圈,上千將士盡皆戰死,屍骨難尋。
班師回朝那天,全城縞素。
一口巨大的棺材被抬入京城,裡面只有他的一件衣服。
我捂著胸口,那裡面有一封信,上面寥寥數語。
「挽大廈之將傾,救黎民於水火,我這麼厲害,你是不是更崇拜小爺了?」
「青娘,等我回去,我就娶你。」
6
小侯爺成了英雄,我這個縣主也今非昔比。
整座城的人仿佛都忘了我的過去,見到我都要恭敬行禮,稱呼一句:「縣主。」
潑皮辣子又成了高門貴女,昔日奚落我的小姐們表面尊敬,背後都說我是個煞星。
剋死了未婚夫的爹,又剋死了自己爹娘,現在倒好,未婚夫也死了。
我聽到後,臉上的笑不動分毫,招來婢女,令僕從將小姐們按到地上掌嘴。
我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旁,悠閒地就著杏花酒吃杏花酥,好不自在。
他們忘了,我的身份變了,但人沒變。
小侯爺在時我敢罵,現在我就敢打。
打完後,這次上朝告我狀的人比告江雲舟狀的人還多。
我很滿意。
我這也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他們本以為我的靠山死了,我會收斂,可是憑什麼!我在乎的人全都死了,我又何必收斂!
江雲舟死了,皇帝徹底安了心。
老皇帝兩年前駕崩了,現在在位的是當時的太子。
也是江雲舟的表哥。
再見到他,昔日的少年太子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帝王。
「宋采青,你身為女子,怎可如此荒唐!」
我乖順認罪。
他無奈擺擺手,「這京城你是留不得了……」
我驚慌跪下認錯。
可能我認錯認得太好,打動了他,他竟擺出一副與我談心的架勢。
「我知道你心裡氣不過,但那又怎麼樣?」
「你與雲舟沒成親,名不正,言不順,終究是少了依靠。」
我垂著眸子稱是,心裡卻在冷笑。
果然他話頭一轉,「西戍使臣不日到來,你安分一些,否則他們不會放過你。」
我稱是退下。
江雲舟戰死,邊關再無將領可用,雙方和談,大夏割讓五城,西戍稱臣,歲歲納貢。
美其名曰,各退一步。
所有人都很高興。
文臣不用背負罵名,武將不用戰戰兢兢,皇帝可以明堂高坐,百姓可以安居樂業,當得個和樂美滿。
只有我不滿,但我藏得妥帖,妥帖到那些貴女們當著我的面說江雲舟白白送死,臉上的笑都沒亂上一分。
那之後,我整日裡深居簡出,非要出門,也收斂許多。
舉止端莊,進退有據。
做了十幾年的名門貴女,還不是信手拈來。
陛下和諸位大人都以為我怕了,十分滿意。
漸漸地,京城人都說,昔日那個名門淑女宋氏采青又回來了。
他們不知道,我只是在等一個機會。
7
西戍人進城那日,我戴著幕離倚在風曲樓的窗戶上品酒。
一口杏花酒喝得纏纏綿綿,許是醉了,不小心酒盞脫手滾落下去。
我下意識驚呼一聲,生怕砸到了人。
還是砸到人了。
那人握著那隻小小的酒盞,抬眸看我。
一群侍衛圍著他身側,朝我嘰里咕嚕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但大抵不是什麼好話。
身旁的侍女替我下去賠罪,我換了個酒盞,朝樓下人略舉了舉。
恰好一陣春風拂過,幕離被風吹落,落在那人手上。
我垂下眸子,用衣袖遮住臉龐,只露出一雙眼睛,無措地看著樓下的人。
薄紗落在他手中的酒盞上,他朝我舉起酒盞,仰脖喝乾了盞中遺落的點滴酒液,薄紗落在他的口中,被他銜起一角。
酒盞入懷,他深深看我一眼,走了。
我也起身,侍女回來,看一眼缺了一隻酒盞的酒具,不知所措。
我冷冷道:「砸了扔出去。」
這酒盞是我自己帶來的,是我最喜歡的一套。
但,被西戍人毀了。
8
來人是西戍最有希望繼承王位的三王子拓跋智。
也是那天毀了我酒具的人。
朝堂之上,他提出和親,並許諾只要陛下應允,願以五座城池為聘。
但他有一個要求。
「小王來時,得遇一女子,一見傾心。」
「傾心何人?」
「前太傅之女,宋采青。」
宋采青之名,盡人皆知。
朝臣們面露古怪。
皇帝招我入宮。
他似是篤定了我不願。
「你若不願,我有一法可解。」
我問:「何法?」
皇帝起身,緩步來到我面前。
他伸出一指挑起我的下巴。
「縣主姿容不錯,或可入宮。」
我藏住心中滔天的殺意,眼眸輕抬。
「陛下,此話可當真?」
他捻著我的下巴,「自然當真。」
我抬起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臣女榮幸之至。」
9
陛下要封我為妃的消息傳遍京城,眾人議論紛紛我是妖精轉世,竟引得這麼多人中龍鳳為我傾倒。
拓跋智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府里所有男丁都扛著武器守在門口。
我還住在侯府,侯府諸人沒人相信小侯爺已死,都在等一個未歸人。
此時就連管家五歲的小孫子姜小豆都端著爺爺做的木槍跟在旁邊。
拓跋智拱手行禮,舉止生硬,硬裝出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
「宋小姐,冒昧來訪,還望恕罪。」
我站在門前。
「三王子何罪之有?」
「我其實非常欣賞小侯爺,他的死我也很痛心。」
「兩國之爭,怪不得三王子。」
聽我這麼說,他像是很高興,上前一步,卻被侯府的人攔住。
拓跋智猶豫一瞬,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打開是那日的酒盞。
「小姐的東西……」
我微笑,「不要了,三王子扔了吧。」
聽我這麼說,他面露尷尬,但還是用綢布重新裹好,收入懷中。
「三王子今日所來為何?」
沒想到我這麼直接,他臉上竟出現一點紅暈。
「我對小姐一見傾心,想問小姐是否願意嫁給我。」
江石是府里的管家,聽到這再也忍不住,舉起鋤頭就朝拓跋智砸了過去。
「你個蠻子,害了我家小主人不說,還敢覬覦宋小姐,我今天就是豁出這條老命,也不能讓宋小姐受到半分傷害!」
我拉住他,「江叔,這是我的事。」
所有人都詫異地看著我。
「你應當聽說了,陛下有意讓我入宮。」
「三王子憑什麼覺得我會放棄京城繁華,隨你遠嫁西戍?」
他看著我,「要求你儘管提,只要你答應,我都可以。」
我施施然道:「好啊,那我要做公主,還要邊境五城做封地,三王子若是做到了,我便嫁給你。」
說罷轉身進門。
侯府諸人跟在我身後,將大門緊閉。
剛走幾步,身後沒了聲息。
我回頭去看,背後跪倒了一大片。
江石跪在最前面,整個人幾乎都伏在了地上。
「宋小姐,你雖未真正入我侯府的門,但公子離開前交代我等,他離開後,你就是我們的主子。」
「公子已經不在了,若您再離開,侯府就真的散了……」
我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江雲舟死訊傳來的那天,侯府就已經散了。」
「江叔,我走後,你們就去城西的莊子找李嬸和小翠吧。」
不出三日,我被封為靖安公主的消息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拓跋智以為這是陛下要答應和親。
但我心裡明白,皇上不會答應,我也不會答應。
沒找到江雲舟的屍身,他不會放心放我離開。
至於我,那個答應為我復仇的人已經死了,那我便親自來!
只有成為皇上的女人,站到我能達到的最高位,我才有可能送那些人去死。
更何況,不接近這位陛下,怎麼取他性命?
正在我為入宮做準備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信。
筆跡端肅,是我爹一筆一划教出來的。
是哥哥的信。
前幾年為了防止有心人查到哥哥蹤跡,給他和江雲舟招來災禍,我們從未聯絡過。
我只知道他被江雲舟的部下救了,別的一概不知。
在這封信里,哥哥告訴我宋家覆滅後他的經歷。
我印象中溫和有禮的哥哥,在知道爹娘死訊、自己身陷囹圄又被救之後,成了逃犯,後來他竟然乾脆做起了山匪。
然而更令我驚訝的還在後面。
江雲舟也還活著。
哥哥這個山匪,不打家,不劫舍,專門逮著西戍人薅羊毛。他以前本就戍守邊關,與西戍人打得有來有往,早就徹底將西戍那邊的地形摸得爛熟於心。
即便成了逃犯,也沒離開那裡。
聽說江雲舟出征後,他便帶著人干起了打掃戰場的活計。
戰場上死人多,但當兵的有今日無明日,都將銀錢帶在身上,所以每次都能發一筆橫財。
江雲舟早就知道哥哥跟在後面,但哥哥從不插手戰事,更不會洗劫大夏陣亡的士兵,甚至還會幫忙收斂屍身和救助傷員,於是江雲舟便默認了。
哥哥戰場去得多了,對地形更加了如指掌。
也正是如此,得知江雲舟失蹤後,哥哥才能將他救了回去。
信的最後,哥哥叮囑我,想辦法離開京城。
更有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是江雲舟的字跡。
「青娘,我未能回去娶你,那你來嫁我可好?」
10
收到這封信的當天,我就迫切地想要離開京城去找他們。
仇人一直好好活著,我可以晚點去殺,但我等不了,只想去見江雲舟,我想確定他還活著。
可是皇上不可能放我離開。
我將入宮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若是我此刻離京,無疑是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我無計可施,但就在這時,一件大事轉移了京城諸人的目光。
又是一年杏花開,卻沒有雨。
乾旱從去年秋末持續到現在,老百姓插不了秧苗,餘糧也消耗殆盡,各地流民四起,更有不少百姓揭竿而起。
急報接連不斷進京,京城裡人心惶惶。
朝廷已經無將可用,吵了幾天,沒有人敢去平亂。
恰在此時,雲虎山的雲間道長下山,言是邪祟作亂。
「天降煞星,旱魃轉世,克親克友,魅惑眾生,天下大亂吶!」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
皇上慌忙問道:「可要誅殺妖邪?」
雲間道長連連擺手。
「旱魃乃天地靈物,如何誅殺?遠遠送走,便也罷了。」
皇上若有所思。
他不信。
雲間道長昔年與父親有舊。
一位出世高人,一個世間大儒,在早年遊歷時相遇,成了莫逆之交。
這本也不是什麼秘密,卻為今日埋下禍根。
夜裡便有兩隊黑衣人被派到京郊的道觀和侯府。
消息是老侯爺的袍澤之交遣人提前送出來的。
只有兩個字:速走!
我離府趕到道觀的時候,黑衣人還未趕到。
雲間道長靜坐殿中,看到我似並無意外。
我上前去拉他。
「道長快走,陛下的人快來了。」
雲間道長紋絲不動,只悠悠嘆了口氣。
「大勢不可違,是貧道錯了!」
隱隱的人聲從門口傳來,雲間道長一把推開供桌,後面竟是一條密道。
我被塞進密道,雲間道長的眼神在燈燭明滅間看著我,目光幽深,仿佛看透了世間的一切。
我拉著他的衣袖不肯鬆手。
「道長,一起走。」
他竟毫不猶豫地扯斷袖子,一把將我推了進去。
「今日之後,我與你爹的情誼,就此兩清。」
「青娘,大夏已經爛透了,你爹拼了命也沒能讓這腐朽的王朝發出新芽,既然如此,那就讓它徹底爛了吧!」
「只有徹底爛成泥,才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他看著我,但卻像是透過我看到了別人。
「宋書良,你以為你贏了嗎!你是棋高一籌,早就算準了天下,算準了我,但那又如何!」
他笑了起來,笑得聲嘶力竭。
「我甘心做你手中的棋子,攪亂這世道,摧毀這腐朽!你是贏了!但我也沒輸!」
他一把將供桌推回,只留一句:
「走罷!」
「你們有你們的路,我也有我的路……」
外面聲音嘈雜,只有雲間道長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君不君,臣不臣,這天下大勢已去,國將不國,可笑我竟還痴心妄想……」
我忍住眼淚,順著密道朝外走去。
送走我,應是雲間道長了卻的最後一樁凡塵俗事。
他此次入京,怕早就知道自己是必死的結局。
密道悠長,我走了許久,許是出了城。
大約半個時辰後,終於泄進來一絲天光。
我拚命往外跑,出口處卻看到了一個人。
是拓跋智。
他遙遙看著遠處。
我順著他目光的方向望去,才驚覺剛才那不是天光。
今日初三,月光晦暗,我以為的天光是不遠處山上的火光。
火勢蔓延了整座山頭,將天空也映照成了紅色。
京城也旱了許久,初春的嫩芽還沒發出來,就被一把火燒乾凈了。
我跪下朝那個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從雲間道長的話里,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事情,雖然他說兩清了,但渣就是我爹不地道,父債女償,這是我應該的。
拓跋智看著我,目光柔和,見我起身,說道:
「走吧。」
我往後退了一步,和他拉開一點距離,他看出我的戒備,開口解釋:「沒有路引,你寸步難行。」
「幫我的條件是什麼?」
「我說過我對你一見鍾情,所以只想要你嫁給我。」
我早就不是昔日的宋家千金,這種鬼話騙不了我。
身為西戍三王子,他即便想要真正的公主,也不是不可能,沒道理看上一個聲名狼藉的罪臣之女。
「哦?三王子想娶我,那我的條件你沒達成怎麼辦?」
他嘴角含笑地看著我。
「我願以五城為聘,你可願嫁?」
11
我別無他法,偽裝成西戍隊伍里的小廝,駐紮在城外的驛站里。
和談尚未結束,拓跋智還不能走。
驛站人來人往,我坐在門口的茶水攤子探聽消息。
消息不難打聽,近日京城熙熙攘攘討論著的只有兩樁大事。
一是千年古觀被一場大火燒成了灰,就連雲間道長也葬身火海。
二是剛剛被封為公主的宋采青半夜被闖進侯府的賊人擄走了。
「嘖嘖嘖,女兒家被擄走,難說啊。」
「那女人有什麼難說的,我可見過一次,跋扈得很,不是個善茬,按著別家的千金小姐扇巴掌,是個惡婆娘!」
「惡有什麼用,終究是個女人,還有旱魃轉世的名頭,即便找回來還有誰敢要?」
「要我說,這種名聲的女人就該投井,免得惹人笑柄。」
我坐在一旁沒說話,卻見一隻瓷碗越過我摔在那幾人的桌子上。
瓷碗應聲摔成碎片,幾人也住了聲。
拓跋智一襲大夏衣衫,打扮得像個風流肆意的少年郎君,只有眉目間能看出來有西域血統。
見所有人都看他,他笑得儒雅溫和,說出的話卻絲毫不客氣。
「誰說靖安公主沒人敢娶?」
「只要她肯嫁,讓我做小我也是肯的。」
在場眾人都目瞪口呆,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磕磕絆絆道:「這位郎君,做小不是這麼用的,只有女子嫁人為妾,才可稱『做小』。」
拓跋智眉毛微挑,他身旁的侍從大喝:「大膽,這可是我們西戍的三王子,這點小事還用你教?」
眾人更是驚訝,幾個嚼舌根子的漢子見狀偷偷摸摸起身,就想離開,卻被拓跋智攔住去路。
「我,西戍三王子,從小熟讀大夏典籍,明白『做小』為何,只要靖安公主肯,甘心做小。」
幾人被他嚇得目瞪口呆。
拓跋智還是笑得和善,問道:「聽明白了嗎?」
幾個漢子連連點頭。
「那便好,從今往後,我不希望任何人說出詆毀靖安公主名聲的話,否則我會將此事稟報大夏皇帝,相信他也不願意聽到公主被人詆毀。」
說到最後,語氣已經冷了下來。
剩下的幾個客人也紛紛離開。
拓跋智起身,從一旁的桌子邊將我拉起來,疾步走向驛站。
我被拽得踉蹌,拉住他問:「你做什麼?」
拓跋智腳步未停,低聲道:「大夏皇上已經派人出城尋你,說是營救,實為暗殺。」
他們的人自己在驛站外扎了幾個營帳,剛到跟前,拓跋智就喝道:「王都傳信,讓我們儘快返回。」
他手下的人立刻就開始收拾東西,卻被我拉住。
「皇上剛下令尋我你就離開,太過明顯,你給我一塊西戍令牌,我自己走。」
他卻拉的我更緊。
「你是我的,別想逃!」
「讓我走,或者你們所有人為我陪葬!」
皇帝此舉,必是要讓我死,若讓我成功逃跑,不管是我去找江雲舟,還是落到西戍手裡,都將成為一個攻擊他的藉口。
大夏本就風雨飄搖,他不敢賭。
拓跋智是西戍三王子,是西戍最有可能繼承王位的人,不可能因為一個女人置西戍利益於不顧。
他果然皺眉沉思,在我以為他會放我走的時候,他從一旁的侍衛腰間抓過一個腰牌。
「剩下的事交給你們,我先走了。」
說罷乾脆利落地牽過一旁的馬,自己跨上去,朝我伸出手。
「走。」
我拉住他的手跨上去,歪頭朝他笑道:「我真沒看出,你竟這麼喜歡我?」
「一日不見,思之如狂。」
說罷一揚馬鞭,馬兒飛奔出去。
可是馬兒去的方向,卻不是西戍。
拓跋智帶我去了江南。
12
「我要去西戍!」
他將我按倒在馬背上,身後一支利箭射來,劃破他肩頭的衣衫,留下一道血痕。
拓跋智咬著牙,低吼道:「閉嘴,去西戍,你想死嗎?」
他不知從哪掏出一把匕首,往後一擲,身後的殺手應聲落馬。
「小心!」
我驚叫著將他撲倒,順手摘下他後背的弓,朝一側射去。
樹上掉下一人。
拓跋智驚異地看著我。
我將弓箭背在身後,一邊扯自己的衣擺給他包紮肩頭,一邊說道:「怎麼,大家閨秀不能善騎射?」
他咧開嘴笑了。
「能,怎麼不能!」
可能因為離開了京城,大家閨秀的皮又被我撕了下來。
好不容易抓到一個活口,拓跋智死死踩著他的肩膀。
我衝過去一拳打在殺手側臉,生生將他的牙打飛出去。
在拓跋智吃驚的眼神中,我解釋道:
「牙里藏了毒。」
我一腳踩在殺手胸口,將他的胸骨踩得咯吱作響。
「誰派你來的?」
一路上我們早已發現,來殺我的不止一批人馬。
殺手咬死不肯說,我便把我在獄中見識過的刑罰挨個試了試。
在我要給他剜掉膝蓋骨的時候,殺手終於堅持不下去,吐出三個字。
「戶部尚書李善行。」
本以為見識到我的粗魯,拓跋智就會對我失去興趣,沒想到他看我的目光反而越來越亮。
「認真的,你嫁給我吧,以後做西戍可敦,不要說五座城,十座也給你!」
我看著遠方悠悠回答:「三王子,我雖已經不算大家閨秀,但曾許下的諾還是要守的。」
「我曾與一人共約白首,此去,便是為了赴約。」
「拓跋智,你來晚了。」
13
從杏花初開走到杏花落盡,江南無煙雨,只有流民。
幾個婦人抱著孩子扯住我們的衣角。
「貴人,求求救救孩子吧。」
拓跋智面露不忍。
我一把將衣服奪回來。
「沒有,滾開!」
婦人被我扯得一個踉蹌,摔到地上,懷裡的孩子哇哇大哭,那婦人還不放棄,還想上來拉我。
我奪過拓跋智手裡的馬鞭,毫不留情一鞭子揮了下去,所有人都驚慌躲開。
我趁機一夾馬腹,飛奔而出。
「我們的乾糧還富裕,你為何?」
拓跋智終究是個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他不明白。
我嗤笑一聲。
「你的糧食夠幾個人吃?三個?五個?還是五十?一百?」
「你只要把糧食掏出來,所有災民就都會湧上來,到時候莫說只有我們兩個人,就是二十個,兩百個,也甭想走出來!」
他沉默了。
「再說了,缺了我們這一口吃的,他們還可以想辦法去扒樹皮,吃草根,只要有東西入腹,總能撐下去,但若是因為我們的一時善心讓他們以為守在路邊就不會餓死,那才是真的完了。」
這個道理我一開始也是不懂的。
爹爹出身貧寒,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他少時天降大旱,地里顆粒無收,幾個孩子便到處乞討。
「一個少年,騎著高頭大馬給了我們幾個白麵餅,那日我們吃了一個月來的第一頓飽飯。」
「於是我們都守在路邊,以為貴人們隨便施捨一點,我們就能活下去。」
「可是人有善惡,遞過來的不僅有吃食,還有刀劍。」
因為擋了貴人的路,爹爹最好的朋友死在馬蹄下。
「鄰居家的苗姐姐,為了給小妹討一口吃食,被撈上馬車,從那以後再也沒見過。」
與其讓他們因為相信路邊的人送掉性命,不如一開始就讓他們知道守在路邊討不到吃的。
拓跋智沒再追問,我也沒繼續解釋。
越往南,流民越多,聽說再往南災情會好一些,但起了兵戈,留在那裡會被抓去當叛軍。
我隱隱有了猜測,但拓跋智沒說,我也沒問。
消失了的殺手又重新冒了出來。
我有預感,快到了,但同時殺手們應該也清楚,一旦我們到了南方,他們就殺不了我們了,追殺開始不計後果,圖窮匕見。
我反坐在馬背上,和拓跋智背靠背坐著。
我善騎射,暗器和身手差一些,拓跋智控馬和身手都比我好,坐在前面。
四周圍滿殺手。
拓跋智看著前方,突然笑了。
「看來大哥也終於忍不住了。」
一個殺手躬身行禮,用生硬的漢話說道:「主子交代了,他顧念兄弟情誼,只要三王子肯就此返回西戍,放棄競爭王位,等他成為可汗,願意把北方的綠洲送給你們母子。」
拓跋智冷笑一聲:「他的話,我半句都不信!但是若我成為可汗,我要在那片綠洲建一座最美的宮殿,送給我的可敦。」
他輕輕歪了下頭,笑問道:「你想要嗎?」
我也輕輕歪頭。
「想要,但是不想做你的可敦。」
他笑得更暢快。
「行!就喜歡你這性子,那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把宮殿送給你!」
「什麼事?」
拓跋智突然側身,雙手抓著我的腰將我摟到身前,低頭吻到我的唇上。
我吃驚地瞪大了眼,下意識地往後一躲。
就在這時,拓跋智抬起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我手裡拿走的弓,三箭齊發。
「這就是我要的,你要的宮殿,等你來拿!」
身後接連響起「噗通」聲,那是人從高處落下的聲音。
我想起身去看,卻被他按在馬背上不許起身。
「小娘子逞什麼能,乖點。」
為了不讓他分心,我半躺在馬背上,眼睛卻一直觀察著四周。
拓跋智的箭很快用完,換成了削尖的樹枝。
他的身上也被劃出了大大小小的傷口。
我明白這麼下去不行,敵眾我寡,我們跑不掉的。
我都能明白的事,拓跋智沒理由想不到。
他在為我拚命。
我不懂他為何,但是爹爹曾告訴我:「生而為人,兩樣東西不能欠。」
我問是什麼,他當時故作高深道:「一是情,二是命。」
我問為什麼,他便悠悠解釋:「情不能還,命還不起。」
娘聽到了,以為他有什麼紅顏知己,拉著他吵了一架。
吵得什麼我忘了,但爹的話我一直記著。
命我還不起,情我還不了。
那支箭射過來的時候,我拚命將他撲倒在身下。
可是剛倒下,就有一股巨力重新將我護在懷裡,耳邊是拓跋智戲謔的聲音。
「早就猜到你不乖。」
隨即一聲悶哼響在耳邊。
他揮動長鞭,馬兒飛奔而出。
「宋采青,若是我今日死了,你會不會記得我?」
我拚命想要起身,想看看他的傷勢,卻被他死死壓在馬背上,動彈不得。
血順著衣角流下,洇濕了我的衣衫,黏膩、溫熱。
「你放開我!」眼角不知何時流出一滴淚,拓跋智伸出一隻沾滿血的手拭去。
「看來你不會忘記我。」
低沉的笑聲響在耳邊。
「我很高興。」
殺手們終於追上來,跟著我們一路從北到南的馬兒被暗器擊斷了腿,嘶吼著倒了下去。
在馬倒下的最後關頭,拓跋智摟著我滾到一旁。
拓跋智將我護在身下,「看來我們要做一對亡命鴛鴦了。」
我卻大喊道:「江雲舟,你再不出來,你就沒妻子了!」
14
爽朗的笑聲傳來。
「小妹,幾年不見,你怎麼這麼不知羞?」
我抬頭去看,竟然不是江雲舟,是哥哥。
幾年不見的哥哥一揮手,手下的士兵立刻擋在我們面前。
「哥哥?江雲舟呢?」
幾年間哥哥褪去了以前的書生氣,看起來黑了一些,也粗獷了許多。
哥哥不回答我的話,只是曖昧地看著我身旁的拓跋智。
「小侯爺是不錯,但若是三王子,為兄也是同意的。」
他不回答我的話,我心裡更急。
我踉蹌起身,抓著他問道:「江雲舟呢?他為什麼沒來?」
哥哥掙脫我的手。
「拉拉扯扯成什麼樣子?我不及小侯爺善兵事,所以他留在邊關,我來募兵。」
「當真?」
哥哥板起臉,「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我心裡疑惑,卻不好再問。
這時身後的拓跋智也勉強站起身過來打招呼。
「宋將軍,小王不負所托。」
我吃驚地看著哥哥。
「你們認識?」
又看向拓跋智。
「你什麼意思?是我哥讓你把我送到這裡來的?」
哥哥介紹道:「青娘,這是爹爹兒時給你定下的未婚夫。」
從他們的口中我才得知,拓跋智的母親就是爹爹兒時被擄走的鄰家苗姐姐。
「我娘被賣到草原做奴隸,幾經轉手,成了現任可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