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勸了沈宴兩句,他看起來好像更痛苦了:「不是這樣的,你很好,你原本可以很好……」
他仰起臉看著我,眼淚流個不停:「我騙你的,我沒有和溫昭玥訂婚,她根本不喜歡男人,我只是叫她來陪我演一場戲,報復你當初那樣對我。我以為你和沈青,我以為……」
「我沒有喜歡別人,我一直都喜歡你。可是當初那件事,我又很恨你,所以想要你和我一樣痛苦,對不起,對不起……」
他看起來似乎痛苦得要命,說到後面完全語無倫次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回憶過去的事令我的身體開啟了保護機制,我其實並沒有很深刻的情緒起伏,看著他,到最後只能苦笑。
「原來是這樣。」
「那找個機會解釋清楚吧,別耽誤人家溫小姐。」
「……阿妍。」
他忽然發抖地來握我的手,指尖一片冰冷,「我們還有可能嗎?」
什麼可能呢?
「你還想和我在一起嗎?」我問。
沈宴拚命點頭。
「沒必要。」
不是沒可能,是沒必要。
我是真不理解,「該弄清的事情都弄清楚了,你有大好前程,非揪著過去的事情不放,有什麼意義呢?」
我承認一開始是我鬼迷心竅,重逢後某種慾望和不甘心作祟,又想和他再睡幾次。
「但我沒想過和你有以後。」
我說,「你也沒想過,不是嗎?當初我送你那條領帶,你看不上;我這個人,你也看不上。我都知道。」
沈宴一直哭。
男人的眼淚向來是我的興奮劑,不過我和他走到今天這地步,確實已經不作他想了。
我捧著他的臉,難得很有耐心地一下下擦著他的眼淚。
「好了,別哭了。」
「外面下雨呢,你自己開車來的?不然我送你回去?」
他只是搖頭,抓著我的手不肯放,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相冊里一通翻,找出張照片給我看。
完全陌生的國度、陌生的校園。
他抱著畢業花束,看著鏡頭,臉上的表情清淡又鋒利。
襯衫的扣子恰到好處地扣到最上面,領口卻打著一條不合時宜的舊領帶。
我有點愣住。
「我沒有看不上你送的東西。」
沈宴嗓音沙啞,「我只是……我只是……」
「很高興,高興得不知道拿它怎麼辦好了。」
15(沈宴視角)
沈宴人生的前二十年,沒有受過任何挫折。
他出生在沈家,父母感情良好,長輩寵愛,家庭關係不複雜,沒有發生過豪門爭鬥。
他知道自己理所當然會繼承沈家的一切。
人又長得漂亮,從小學起就有人給他遞情書,男的女的都有。
沈宴一個也看不上。
他像一朵嬌貴的花,又恰好生長在一片漫無邊際的玻璃溫室里。
所有的營養和土地,只為托舉他一個人。
就越開越來越肆意。
遇見姜妍,完全是場意外。
他從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穿著廉價的破爛背心和工裝褲,沒有精心打理過的頭髮像野草一樣茂盛,嚼著口香糖,三兩下就修好了困擾他半天的跑車。
「發動機冷卻液,小問題。」
姜妍拎著扳手要走,山風一吹,她身上飄過來一陣很淡的煙草味。
沈宴很討厭別人抽煙,可對於她的味道卻一點也不反感。
他開始見天地往修車店裡跑。
姜妍總是穿得很隨意,對待他的態度也很隨意,他總覺得自己對她來說可有可無。
也許是不甘心還是別的什麼,他反而越來越沉迷其中。
那天他去找她的時候,恰好遇上姜妍的某位前任找上門。
那人長得沒他漂亮,又染著一頭金毛,捧著個項圈盒子,問姜妍還記不記得當初說過的話。
「你說過,我戴上這個,就可以一輩子做你的小狗。」
姜妍咬著半支煙路過他身邊,很輕佻地拍了拍他的臉:「抱歉啊,不記得了。」
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口吻。
沈宴站在門口,心臟亂跳。
他從來沒見過她這幅樣子,這麼輕浮、這麼遊戲人間、這麼……令人著迷。
那天晚上,他多喝了兩杯酒,借著醉意跑去找她。
姜妍探了探他的額頭,伸手去摸鑰匙:「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沈宴搖頭,反手握住她的手:「不就是給你當小狗嗎?他可以,我當然也可以。」
……
後來那段時間,對他來說像場夢一樣。
他一直無法準確描述出和姜妍在一起的感受,只是回想起來,他人生中最喜悅狂歡、最痛苦難堪的時刻,都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發生的。
說不上為什麼,她其實舉止隨意、又不守規矩,身上的一切都帶著與他全然相反的,野蠻的生機。
可他無法克制地被她吸引,越陷越深。
姜妍送的那條領帶,是他從前根本瞧不上的廉價牌子。可它又是姜妍第一次送他的禮物,他既嫌棄,又喜歡,滿心矛盾。
管家見他這麼寶貝,問了句晚上赴宴要不要打這條領帶去。
他像是被戳穿喜歡幼稚玩具的小孩子,有些慌亂地否決。
「今晚是什麼場合,這東西合適嗎?」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他讓管家找個盒子過來,把領帶小心翼翼地放好。
——有些東西的意義,遠大於它的價值本身。
這是很久很久之後,在異國他鄉的時候,他才驟然明白過來的事實。
那條領帶陪著他度過很多個意亂情迷的夜晚。
被他弄髒後,又洗乾淨。
在那之後,他會想起姜妍。
想到她跨坐在他身上起伏時腰肢擺動的線條,想到她吻他時穿過他發間的修長手指。
想到她帶他去撞球室玩,在那些人對著他嬉笑調侃的時候走到球桌前,俯下身,一桿進洞。
「球輸給我了,跟我的男朋友道歉吧。」
他也無數次回憶起分手的那個夜晚。
他睡得不安穩,起床去找她,在客廳看到她忘記收起來的照片。
那些照片——他最信任、最為她著迷沉溺、毫無保留的時刻,就這樣被她赤裸地拍下來,作為令他身敗名裂的籌碼。
她說他是廢物,如果不是沈青給了錢,她甚至不屑於睡他。
那是他一片坦途的人生里,最痛苦的時刻。
可此刻連痛苦都令他無比想念和著迷。
因為離開她之後他如同被剝去血肉般飛速成長和進化,但又無法再向第二個人投入如此深重的情愫。
他還恨著她,又想著她。
如同那份禮物,他看不上,可又那麼喜歡。
他此生所有矛盾複雜激烈的感情,卑劣洶湧的慾望,都用在了姜妍身上。
回國後,接管沈家。
沈宴第一個料理了沈青。
他被打得鼻青臉腫,拽著沈宴的褲腳求饒:
「都是那個姜妍,是她主動提議的……!這種底層里摸爬滾打混上來的女人,什麼事做不出來。她還脫了衣服爬上我的床,懷了我的孩子,要不是我逼著她打掉,她還要借著這個孩子嫁進沈家呢……」
沈宴怒極,一腳把人踹了出去:「胡說八道。」
「我怎麼敢胡說,小宴,你信我啊,二叔不會害你的,她就是那樣的女人……」
沈宴沒耐心再聽下去,示意手下的人繼續處理沈青後,轉身離開。
但沈青的話始終在他耳邊迴蕩,如同某種咒語。
孩子嗎?
如果她想要孩子,為什麼他不可以?
他也可以啊!
他躲進書房,當初那些讓他恨之入骨的照片被翻出來,重新擺在面前。
他看著照片上的自己被情慾擺布的樣子,腦中浮現的卻全是同一時刻,姜妍親吻他、包裹住他的畫面。
閉眼、咬唇、喘息。
驟然攀上慾望的頂峰後,他的心反而更加空蕩。
沈宴快要瘋了。
他對她的愛和恨一起與日俱增,又和生理性的情慾相連在一起,變成了令人心驚的渴望。
發現溫昭玥背著他偷偷去接近姜妍的時候,他跑去警告她。
對方做著美甲,懶得正眼看他:「沈少爺,咱倆的交易已經結束了,你現在沒資格限制我做任何事。」
「何況你不是恨她討厭她嗎?我倒覺得她很好,和她在一起會很開心,這好像也和你沒什麼關係吧?」
沈宴想要反駁,可又說不出話來。
在他之前和之後,姜妍都和別人談過戀愛。
他不是唯一一個,也不是最特殊的一個。
沈宴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頭困獸,在屬於他的玻璃花房內橫衝直撞,卻找不到出去的路。
他連著好幾個晚上喝得醉醺醺,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握著那條領帶,翻來覆去地問:「阿妍,姐姐,阿妍,接下來的路我要怎麼走……」
沒有人回答他。
那天晚上。
溫昭玥突然來找他。
她難得神情冷然又肅穆,甩給他幾張檢查報告:「沈青這個人滿口謊話,他能在你面前扮演二十年的好長輩,難道死到臨頭說的話就一定是真的嗎?」
沈宴接過那幾張紙,掃了一眼,突然臉色慘白。
接下來被知曉的一切,像他生命里的一場連環爆炸。
他找到了當初那家會所的老闆。
又重新去找了當初給姜妍做手術的醫生。
在沈宴的威脅逼問下,對方終於肯吐露真相:
「姜小姐並沒有做過流產手術。當初她被送來的時候,腹部受到連續重擊,內臟出血嚴重,不過也不是非要切除不可……是沈先生、沈青說,她完全不像個女人,乾脆幫她一把好了……」
聽到最後,沈宴耳朵里有什麼聲音嗡嗡作響。
他好像又回到了 20 歲那年,沒帶手機、跑車又半道壞掉的盤山公路上。
不同的是,這次不會再有一個姜妍突然從天而降來救他了。
16
沈宴離開的時候,像一縷遊魂一樣。
結果第二天他又去而復返,帶著律師,以及厚厚的一疊文件來找我。
我翻開掃了幾眼,別的沒太看懂,但光是估值後面那一長串零,就看得我暈頭轉向。
「這是目前屬於我個人名下的全部資產。除此之外,我在靠近市區的位置盤下了一家修車店,所屬人只寫了你一個人的名字——只要你在文件上籤個名,這些就都是你的了。」
我不理解。
「你要幹什麼?」
沈宴眼睫劇顫:「你說,你想要一家修車店,還說你一開始跟我在一起是想弄點錢……」
「這些我都給你,你可不可以原諒我?」
我承認自己是個市儈的女人,把筆蓋取下又合上,反覆幾次,險些沒能抵禦住金錢的誘惑:
「原諒你什麼?原諒你誣陷我偷了你東西這件事?」
他點頭,又搖頭,看起來又快哭了:「不、不只是……是我不夠相信你,如果重逢之後我把這些都問清楚就好了。而不是懷著自以為是的仇恨,用這麼卑劣的手段去報復……」
他對自己的定位還挺精準的。
「確實,我最生氣的就是這件事。」
我說,「當初還沒到寧姐這兒的時候,在另一家店裡洗車,他們想剋扣我工資,就是誣陷我偷了店裡的東西。」
「我不是什麼好人,但沒做過的事情也絕不會承認。」
「對……」
眼看他又要道歉,我趕緊抬手打斷,「可以了,道歉的話不用一遍又一遍地說,你昨晚說過一次,五年前我也傷害過你一次,就當扯平了吧。」
「但那個時候,你被沈青——」
「沈青是沈青,你是你,你倆的事我不會混為一談去計算。」
我說,「但沈宴,咱倆確實不可能再處對象了。我這樣的人滿大街都是,你去城中村走一圈能找出來兩百個,非扒著我不放有什麼意思?」
「不是的,你對我來說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沒法再去找別人了,世界上也沒有和你一模一樣的人。」
他像是求救一般抓住了我的手,看著我,「我愛你,姜妍,我愛你。」
「……」
這個人實在長得很漂亮,美麗又精緻,那雙清澈的眼睛裡隱隱蓄了眼淚,看起來楚楚可憐,完全激發了我內心最原始的慾望,和……施虐欲。
我吞咽了一下,偏過頭去,有些不自然地轉移話題:「咳,你非要給我東西的話,把這文件改改吧。修車店可以,沈家那些東西還是算了,我受不起,也花不完。」
他眼睛一亮,正好律師就在門外,飛快叫他進來改了合同。
我們倆都知道,這算是我讓了一步。
17
我簽了字,跟著律師一起做了公證,沈宴帶著我去看了那家店。
位於市中心附近的位置,兩百多平的面積,煥然一新的裝修。
「這個租金……」
「沒有租金,店面我已經買下來了。」
沈宴看著我的眼睛,語氣帶著緊張,「裝修風格是之前讓他們搞的,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白送的東西,又這麼貴,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等一切安置妥當,我去跟寧姐辭職,晚上帶上濤哥,一起吃了頓飯。
她舉著杯子,囑咐我:「做生意很多門道,你要是有哪裡應付不來,或者需要我幫忙,儘管來找我。」
「小妍,你在我這裡待了快八年了吧?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這輩子很少掉眼淚,結果被寧姐兩句話搞得眼眶發酸:「好。你也是,寧姐。」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你像我媽。
但我都快忘記她長什麼樣子了。
這兩句話我沒有說出來。
濤哥坐在旁邊,喝醉了,捏著杯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妍姐你少談戀愛,少碰男人,會帶來不幸的……」
我免不了覺得好笑:「你是不是忘了,我剛來店裡的第二年,你還追過我?」
濤哥搖頭晃腦,正要再說點什麼,臉轉到一邊去,突然啞了聲。
我追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沈宴。
他禮貌地笑了笑:「我可以坐這裡嗎?」
穿著名貴高定、連頭髮都打理得一絲不苟的沈宴,和這個油膩膩煙霧繚繞的燒烤攤實在是不相襯。
他坐下後氣氛就變得奇怪起來。
我不得不跟寧姐和濤哥告別,起身把沈宴帶走了。
夏夜傍晚,吹過來的風裡都帶著絲絲縷縷的燥熱。
沈宴看著我:「我是不是又打擾到你了?」
「也沒有,我們吃得差不多了。」
我說,「但是沈宴,你下次有事可以提前給我發消息,不要來這種地方找我。你也看見了,這個環境和你的身份完全不符,弄髒了你的衣服也不好。」
他臉色一白:「但我給你發了很多消息,每次你要麼不回復,要麼就說沒空。」
我無語:「你發的那些消息讓我怎麼回?」
不是一些暗示和引誘意味很強烈的自拍,就是些亂七八糟的項圈鈴鐺仿真尾巴耳朵之類的照片,往往還要配上一句「你覺得我戴這個會好看嗎」。
怎麼回??讓我怎麼回?
我承認我這個人是好色了點,但我和他之間實在發生了太多事,不是睡一覺就能過去的。
18
一周後,我的修車店正式開張。
好多人來送花籃。
其中甚至還包括我的前男友……們。
沈宴最先到的,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鋪滿紅毯兩側的二十幾個花籃。
他把東西送到,就很主動地說:「阿妍你先忙,不用管我,我去店裡坐著就好。」
溫昭玥專程來了一趟,抱著一大束花,看著我,神色有些嘆惋。
「有的時候我真的很後悔,我應該直接把話挑明,像沈宴那種不要臉的死纏爛打,反而能讓你看得明白點嗎?」
我有點明白過來:「所以你是……喜歡我啊?」
「嗯哼。」
「但很可惜,被他搶先一步了。沒關係,我會一直討厭他並和他作對的。」
丟下這句話,她把花束塞進我手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輝也來了一趟。
他也是我的前男友,當初染了滿頭黃毛,來店裡找我的時候還和沈宴撞上過一回。
兩個人彼此都不對付。
不過此時此刻,林輝已經把頭髮染回了黑色。
一身 T 恤牛仔褲,看上去有種初出社會的生澀感。
「那次之後我就回家了,重新回去讀高三,考上了一所大專,學校不是很好,但是畢業後也找到工作了。」
他說,「祝賀你,姜妍姐,以後我的車出問題了就來你店裡修。」
我笑了:「行啊,給你打折。」
「那我過來修車,也可以給我打折嗎,阿妍?」
熟悉的嗓音突兀在身側響起,嚇了我一跳。
我轉頭看到沈宴,他目光鋒利地剮過對面的林輝,落回到我身上時,又變成了一片乖巧,
「可以嗎?」
我有點生氣,又覺得好笑:「不敢修,『姜小姐,這是勞斯萊斯』。」
他臉色一下子白了。
林輝繼續道:「沒事姜妍姐,我的車就是普通的大眾,應該和你的還是同款呢,你到時候一定會很順手的。你開業忙,我先不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