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條件反射,他的臉上還勉強擠出來個笑。
「怎麼了?」他問我。
「你還好嗎?」我看著他。
他臉上的笑有瞬間的僵硬,卻又緩緩放鬆下來。
「我沒事。」他說。
那邊的江祁舟像是要離開。
陳老總還找著理由想留下他。
我強忍著沒偏頭看過去。
只聽見他低低的聲音自遠處傳來。
他說:「我兒子睏了。」
陳老總緊接著就說樓上有空房間。
江祁舟像是煩了。
話語裡已經帶上明顯的冷意。
他直接拒絕了陳老總,只說:「我兒子在外面睡不慣。」
我聽見陳老總一聲無奈的輕嘆。
——江祁舟他們已經走了。
我才敢轉過頭來,看向門口的方向。
但江祁舟走得太快。
快得我只看到他消失在門口的一縷背影。
21
周五的晚上我在醫院值班。
夜裡查過房。
路過走廊時,我卻不經意聽到孩子的哭聲。
那聲音有些熟悉。
熟悉得讓我的心跳陡然開始加速。
我甚至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不知為何,自從那夜見過江祁舟父子倆後。
我總能在不經意間想起他們。
白天的我尚能理智地壓制。
但夜半時,我卻總能夢到他們。
夢裡的江祁舟似乎比現在要更年輕些。
夢裡的他,臉上還有笑。
但那些夢虛無縹緲。
醒過來後,我就再抓不住。
我只知道我夢裡有他們。
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夢到了什麼。
此刻聽見孩子的哭聲。
我不由自主推開安全通道的門。
我循著聲音上到 18 樓。
透過貴賓休息室的門窗,我看見了江祁舟的兒子。
他被一個高壯的男人抱著。
我還認得那個男人。
——是那夜在地下停車場,冷漠逼退我的司機。
20
孩子的哭聲其實並不算大。
沒有大吼大叫,甚至是壓著腔調在哭泣。
只是實在委屈。
他的唇角緊抿,眼淚流了滿臉。
臉和眼睛全哭紅了。
看得人太心疼。
那男人像是也沒辦法。
抱著孩子在房間裡轉著圈地走,想著法兒地哄。
但那小孩像是聽不見。
只顧著自己的哭。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隔著兩層樓聽見他的泣音。
我只是輕輕推開了面前的門板。
屋內的男人警惕地看過來。
他應該是不認識我了。
看著我身上的白大褂。
他表情不善地問我:「什麼事?」
21
「我來哄哄他吧。」我示意他懷中的孩子。
男人的眉心一皺。
我沒等他說話,就脫了身上的白大褂,隨手擱到一邊。
「我是這家醫院的醫生,這是我的胸牌——」
我抬頭看了看房間上方的監控:「醫院監控完善,而且這層樓里,你們的人應該不少。」
我說:「我就在這裡抱抱他。」
我看向孩子哭紅的臉:「他哭得太傷心了,這樣下去我怕他缺氧。」
我再次向他保證:「我就在這裡哄哄他,就在這間房裡。」
我說:「哄好了我就離開。」
男人的臉上仍有猶豫。
或許江祁舟曾對他下過死命令。
我看著他懷中的孩子,再次出聲:「我是醫生,總是要專業一點的。」
他的神情終於鬆動。
緩慢又遲疑地,才將孩子遞到我的臂彎。
卻站在我面前,緊盯著我的動作。
我穩穩托住孩子的身體。
他哭太久了。
眼淚將他的睫毛全部潤濕。
他抽搐著,勉強睜開眼看向我。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我。
他只是輕輕地,用自己的手臂圈住了我的後頸。
將臉靠到了我肩頭。
他還太小了。
小得讓我抱住他身體時,心裡生出了無窮的愛憐。
22
或許是哭太久。
他的身體都開始發熱。
我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用自己的臉碰了碰他熱熱的臉。
他偏臉枕在我的肩頭,哭聲漸漸小了,只淚眼朦朧地看著我。
他的聲音已經哭啞了。
我靠近,才能聽到他在叫爸爸。
他低低叫著爸爸。
叫了好幾聲,又突然開始叫媽媽。
稚嫩的童聲就響在我耳邊。
我看著他眼角慢慢溢出的淚。
心酸得無以復加。
我摟緊了他的背,只能輕聲哄他:「爸爸很快,就來了。」
或許是真的哭累了。
他就偏頭枕在我肩頭。
口裡低聲呢喃,換著爸爸、媽媽地叫了十來分鐘。
然後輕垂下眼睫,終於閉眼睡了。
面前的男人緊盯著我的動作。
在孩子安穩閉上眼的那一瞬間。
他已經從我臂彎里奪了過去。
手上一空,重量和溫度陡然消失。
面前凶神惡煞的男人臉上,難得露出點抱歉神色。
「不是放心不下你們醫生。」
他看著臂彎里熟睡的孩子,說:「但這是我們老闆的命根子,我們不敢有半分的掉以輕心。」
「你剛說得對,光是這層樓里,像我這樣看著孩子的保鏢,就有 6 個。」
他說:「我老闆走哪裡都將他帶著。」
他抬眼掃了眼周遭環境。
像是在無聲地示意,哪怕是深夜的醫院。
江祁舟也將他帶過來了。
23
「他媽媽呢?」我下意識追問。
孩子已經在男人粗壯的臂彎里睡熟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到旁邊的小床上。
又替他蓋好被子,然後才回頭看我。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或許是看我剛幫了他的忙,才終於出聲:「……這也不是什麼秘密。」
「他媽媽已經過世了。」
他言簡意賅,話止於此。
然後就是冰冷的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我沒再多說,撿起地上的白大褂推門離開了。
下樓的時候,我回望了一眼 18 樓乾淨、安靜的走廊。
想起白天辦公室里護士的閒聊。
他們說 18 樓來了位格外尊貴的病人。
一個人包了整層樓。
幾位專家為他一人服務。
原來那位尊貴的病人,是江祁舟。
24
第二天白天的手術台上,快要收尾時。
氣氛已然輕鬆起來。
有護士又聊起 18 樓的江祁舟。
他們在旁邊誇張地咂舌:「做個檢查而已,還得開三輛車來。」
我在旁邊沉默著沒出聲。
想起江祁舟對自己兒子的重視程度。
那三輛車不是為他自己。
那大概是因為他帶著孩子。
彈幕曾說,江祁舟對自己的兒子這樣看重。
對兒子的媽媽,只會更在意。
我甚至開始好奇起江祁舟妻子。
她到底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她已經過世。
或許我永遠都不會再知道。
我輕晃了晃頭,將雜亂的思緒排開。
聽見身側又有人發問:「所以那位大老闆,到底得了什麼病?」
「說是胃不好——」
護士湊近,低聲說:「已經切了一半了,說他平時吃飯,都只能吃醋泡煮白菜。」
我的呼吸一頓。
想起江祁舟蒼白的臉色、想起他消瘦的身形。
也想起,那夜他迫不得已將兒子放在廁所門外。
——胃不好。
那天他是去廁所吐了嗎?
他怕孩子看到他狼狽的模樣會哭。
才只能將他放在門口。
感同身受似的。
我站在手術台前,突然腹部也難受起來。
只剩半個胃了。
我不受控地在想——
那他平時都吃些什麼?
吃什麼都會吐嗎?
他還會……好轉嗎?
25
那天夜裡,我跟同事換了班。
又值夜班。
查完房,我獨自坐在安全通道待了會。
但好在這夜。
18 樓異常安靜。
我沒聽見孩子的哭聲。
——江祁舟情況應該好些了。
我想著,好到起碼能自己帶孩子了。
在安全通道待了一個多小時。
好像整棟醫院都靜了下來。
我才終於起身,準備離開。
但我剛站起來。
就突然聽見樓上,傳來輕輕的響動。
尤其細微。
是深夜太過安靜,才被我捕捉到。
我下意識抬頭。
看見月光下,江祁舟身形高瘦。
他穿著淺藍的病號服,正站在樓梯的轉角處,微垂眼看著我。
26
我的動作被他的目光叫停。
只會愣愣地站在原地,盯著他看了。
月光太過冷白,鍍在他身上。
光影下的他高高在上,冷清至極。
我們沉默著上下對視。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用這樣認真的眼神看向我。
他的目光很深、很沉。
像是要透過我的皮囊。
看進我的骨骼、甚至心臟里去。
終於是我先受不住他這樣的眼神。
扶住身側的欄杆,才敢出聲:「你還好嗎?」
我問的是他的身體。
但江祁舟沒有說話。
我咽了咽乾澀的喉嚨。
正要再找別的話題。
卻看見江祁舟終於動了。
他抬腳緩緩下樓。
朝我走來了。
27
我握緊了欄杆。
看他走到我上一級的台階。
眼睫輕垂,隔著極近的距離注視著我。
我嗅到他身上苦澀的藥水味。
然後他抬起手,突然搭到了我後頸。
他的手太涼,冰得我一個激靈。
他沒給我反應的時間。
將我往前一按。
然後低頭,吻住了我。
我內心巨震。
我的下意識反應,是要推開他的。
但垂在身側的手有千斤重。
根本抬不起來。
江祁舟這樣冷漠的人。
唇舌卻是熱的。
這是我記憶以來,第一次跟人接吻。
我呆立在原地。
不知所措。
推不開他,但也不敢迎合。
我不敢。
28
最後是江祁舟先鬆開我。
分開時,他細長的手指自我下巴滑到眼角。
他的指尖一擦,然後示意我看。
「又哭了。」
他說我。
又?
我還有什麼時候,在他面前哭過嗎?
像是看出了我臉上的疑惑。
江祁舟輕提了提嘴角。
那是很淡的一個笑。
他說:「那晚在陳貴聞那,你在門口看到我。」
陳貴聞……是陳老總。
他說的是那夜晚宴,我第一次見他。
在門口,就不由自主流了淚。
「為什麼?」我問他。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又為什麼會突然吻我?
深夜的醫院太過安靜。
月光籠罩的這一片世界下,像是只有我跟他。
他輕點了點我的額頭。
他說:「我也想問為什麼。」
他撫著我耳側的那顆紅痣。
他說:「所有人都以為這只是一顆痣,但這是塊疤。」
他低低說出讓我震撼的話語:「是你 14 歲,在美國,突遭襲擊時推開旁邊的我。」
他說:「子彈從你耳側划過,留了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