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在家門口站了半個小時,讓冷風把眼淚吹乾,才推門進去。
家裡也亮著昏黃的燈,我爸正在沙發上看報紙,繼母在廚房裡忙來忙去。
推門的響聲驚動了我爸,他抬起眼,嫌惡地看了眼我。
「這麼晚,也不知道上哪裡鬼混去了!」
說罷,重重抖了下報紙,冷哼了一聲。
「整日裡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也不能學學你弟弟!」
李橋剛好捧著熱牛奶經過,聞言腳步慢了下來,彎起眼微笑了下。
我剛好和他的目光錯過。
我爸猛地扔下報紙,站了起來,胳膊上的肌肉隆起。
繼母聽見響動,忙從廚房裡出來,在圍裙上擦乾淨手,攔住怒不可遏的我爸。
她柔聲勸道:「孩子興許在外出了什麼事呢,夜裡了,還是安生些。
一邊攔住,一邊又朝我道:「小渺,你去房間裡,也把那杯熱牛奶喝了,早些睡吧。」
我忍了好久,才沒有把眼淚又揉出來。
只是沉默地回了聲「嗯」。
踏過老舊的木地板,我看向李橋緊閉的臥室門。
他明明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不做。
我關上我的門,就像關上了我陰暗潮濕的心門。
繼母的那杯熱牛奶,卻越來越讓我無地自容。
我討厭李橋,但卻並不討厭這個遲到了十八年的母親。
在睡夢前,我在手腕上又掐了一下自己,告訴自己明天一定會好起來。
然而在並不安穩的睡眠中,樓上鄰居的家中好像又開始滴水了。
伴隨著滴水聲的,是一道輕巧的關門聲。
我的臥室中靜靜佇立一個人影。
月光從窗戶灑進來,他身上的襯衫被病態地揉出萬般褶皺,清俊的容顏困在陰影里。
灼熱的、病態的目光。
一寸寸舔過我的每一分肌膚。
在睡夢中的我,宛若被巨蟒盯上,輾轉不得安眠。
而拖鞋被輕輕踢到一旁。
冰涼的身體地擠到我身旁,緊緊貼著,手還要摸索過來,與我十指相扣。
隱約的掙扎里,我聽見一聲輕而淡的呢喃。
「哥哥。」
6
第二天睡醒,我感覺渾身不舒服。
但仔細檢查了床鋪,也沒發現什麼硌人的地方。
最後,也只能歸結於噩夢。
想到夢中陰冷纏人的大蛇,我打了個寒顫。
俯身去夠拖鞋時,卻發現它被踢得很遠。
我愣了下。
昨天晚上,我有那麼用力踢他嗎?
但不容我多想,門外傳來輕柔的敲門聲。
繼母溫柔的聲音響起。
「小渺,起來啦,我做了早餐,快趁熱吃。」
我打開門,發現門外的李橋已經穿戴整齊,準備走了。
他狹長的眼眸,冷漠而不帶一絲感情,唯獨眼下的小痣誘人心魄。
我想,這樣的李橋,不怪班裡的同學都愛他。
萬人迷成為萬人迷,是有原因的。
世間的光好像也寵愛他,往他身上多落了一些。
而我,則像陰溝里人人喊打的老鼠。
李橋的目光沒有落在我身上。
他輕輕說了一聲:「媽媽,走了。」
而後推開門,毫不猶豫地走了。
繼母正忙著給我盛粥,連忙放下,奔出門外。
她皺起好看的眉:「這孩子,藥又忘記帶了。」
為了不讓她為難,我咽下最後一口雞蛋灌餅,站了起來。
「夏阿姨,我來吧。」
繼母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只好點點頭。
袋子是純黑的塑料袋,不透光,扎得很緊。
繼母囑咐道:「這個藥非常重要。
她溫婉的面容上第一次透出為難。
「小渺,阿姨能不能求你,不要打開看。」
「也不要讓任何人看到。」
我直直盯著她,好像在她的臉上看見了我素未謀面的母親的模樣。
最後,沉默著點了點頭。
「好。」
7
我帶著藥袋去了學校。
短短的路上,它像個潘多拉魔盒般誘惑著我打開它。
我的直覺告訴我,裡面有肯定有了不得的東西。
這個東西可能關乎著李橋的秘密。
近乎完美得無可匹敵的李橋的唯一秘密。
我的心臟跳得很快。
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只要打開它就可以打敗李橋。
她和生性暴戾的父親不一樣,是一種溫柔如水般的存在。
我把袋子攥了又攥。
卻始終沒有打開。
到了教室里,我開始四處找李橋。
只是今天針對我的暴力好像有點過了頭。
我剛走進教室,一盆水就從天而降。
鬨笑聲響起。
我渾身被淋得濕透,在寒冬臘月里,心涼得更快。
目光正前方,是笑得恣意的蕭似野。
他正翹著二郎腿坐在位置上,纖長的手指轉著筆,歪頭逗李橋說笑。
薄唇開合間,吐出的似乎是——
「橋橋,你看他可笑不可笑。」
我僵在原地,任冷風刮來,把千瘡百孔的心吹透。
這時,身後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同學。」
我的心頭忽而又燃起微末的希望。
是誰啊。
這個時候,只要是誰為我說一句話,我都會奉他為神祇,獻上自己卑微的愛。
可那道清冷聲音響起,只是補全了之前的話。
「同學,麻煩讓讓。」
我緩緩回頭,對上了池溫那張清冷的面目。
他淡漠的眼中,有一絲不耐。
我像個機器人,被抽離了所有的情感,按照指令做出一切乖巧的話。
於是我僵硬走開,為池溫讓開一條路。
李橋恰巧抬眼,笑吟吟看著我。
我朝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李橋,我找你。」
8
臨近上課,空蕩的走廊里沒有人。
我和李橋面對面站著。
我渾身水漬,攥著藥袋子的手很緊,垂著頭。
「李橋,你的藥。」
李橋輕輕接過袋子,蠱惑的聲音忽而響起。
「哥哥,你打開裡面看過嗎?」
我抬頭,緩緩地對上他那雙如黑琉璃般的眸子。
我在他的眼裡看到灰撲撲又可笑的自己。
我抹了把淚,朝他狠狠道。
「李橋,我討厭你。」
是的。
我討厭李橋。
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我把藥袋甩到李橋身上,轉身在走廊里奔跑起來。
巨大的上課鈴聲劈頭落下來,震得我雙耳發痛。
我奔跑在鈴聲里,一路上撞到無數目露驚愕的老師。
可我不在乎了。
此時的我,只想把班裡的那些譏誚、惡意全都甩開。
從前我就不討人喜歡,可沒人會故意針對我,也沒人會為了討別人的歡心往我身上潑水。
是李橋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
我的腦海中浮現李橋到來後的一系列場景。
大家好像都愛他,都無條件地縱容他。
美麗在無數人灰撲撲的青春里好像那麼顯眼,總是擁有頤氣指使的權力。
霸凌他人的劊子手,往往都盛氣凌人。
而被霸凌者,卻普通得泯然眾人。
我狠狠推開廁所的門,躲在了最裡面的隔間。
光可鑑人的玻璃映出我頹唐的面容,和狼藉的身體。
和高雅美麗的李橋比起來。
我就像一隻醜小鴨。
永遠自卑平凡,永遠無人問津。
我盯著鏡子裡的自己,伸手抹了把淚。
這時,廁所隔門卻忽然震動了下。
外面傳來了流里流氣的挑釁聲音。
「別躲在裡面了,快出來,我知道你在裡面。」
9
沒有了蕭似野的護佑,我又被霸凌者盯上了。
狹小的廁所隔間裡,我被抓住頭髮,狠狠地按在水池裡。
咕嘟咕嘟的水裡,是我無力的掙扎。
我在瀕死的瞬間被黃毛提起頭來。
他獰笑道:「現在沒人護著你了吧。」
我又被按在了水裡。
混混的手很穩,死死壓住我。
我在一瞬間以為自己要死去。
可還是沒有。
瀕死的瞬間,我又聽見了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
他說:「等等。」
是蕭似野。
黃毛混混嚇得霎時鬆開手,往後連退了好幾步,臉上掛上諂媚的笑。
「野哥,你……你……」
但蕭似野只是單手插兜站在他面前。
墨色的眼睛裡平平靜靜,沒有一絲情緒。
他沒有輕柔地把我拖出來,也沒有像之前一樣把混混撂倒。
他只是平靜地站在那裡。
像個再普通不過的過路人。
他說:「借過。」
原來只是站在跟前的我們擋了他的路。
那一瞬間,我年少時的英雄,碎成了一地的泡沫。
蕭似野一眼都沒看我,走進了廁所里。
而黃毛呸了口,獰笑著朝我走來。
10
我從噩夢中掙扎醒來。
我怔愣地看著眼前的場景。
繼母伏在我床邊,哭得眼角通紅。
我爸兩鬢的白髮似乎更多了些,嘴角的皺紋更深刻了。
李橋不在這裡。
我以為我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可當我舉起打了吊針的手時,卻發現手背上青紫一片。
那些挨的打,不是夢。
繼母見我醒了,眼角淚淌得更厲害了。
她哽咽道:「小渺,阿姨對不起你。」
我爸也把臉轉過來,面上的表情有些嚴肅。
原來他們什麼都知道啊。
我輕輕把手放下,看向窗外的風景。
陽光那樣好,只有我從頭到腳都是灰暗的。
我只吐出了幾個字。
「我想轉學。」
繼母愣了下,忙不迭點了點頭,擦去了眼角的眼淚。
我爸嘴唇微顫,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沒說什麼。
冷風蕭瑟,我一個人留在醫院裡。
大人有大人要忙的事。
能為我籌謀,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等到深夜,我拔掉手上的針頭,一個人回了家。
李橋的房門緊閉,裡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一向溫柔的繼母聲音尖利,似乎歇斯底里指責著什麼。
玻璃杯被摔碎的聲音刺耳。
我掩起房門,隔絕了一切。
第三天,李橋上學去了。
我沒有去。
我爸帶著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
聽說這是我媽媽的故鄉。
他們在那裡打拚,度過恩愛的前六年。
直到媽媽難產生下我,一切都變了。
我爸把我領到了外婆家的老小區,對著滿屋子的陳舊東西問我。
「你能一個人生活嗎?」
我的目光掃過落了灰的碗筷,掃過牆壁上笑顏如花的女人照片,點了點頭。
「能。」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我,點出數十張鈔票給我,就匆匆走了。
就像是迫不及待丟走一件棘手的垃圾。
我把鈔票收好,站在板凳上把女人的照片取了下來。
我拿抹布擦拭表面的灰塵。
擦著擦著,眼淚倏地掉下來了。
我們一樣可悲。
一樣可憐。
11
我沒有動我爸給我的錢,而是找出自己攢的碎鈔票。
錢不多,我拿它們買了菜和一些生活用品。
還剩幾塊錢,我想了想,拿去一家老理髮店剪了個頭髮。
破舊的的店裡。
老爺爺為我圍上袍子,問我想剪什麼樣的髮型。
我說:「只要新的就行了。」
只要新的就好,我不奢求其他。
我只想告別灰暗的過去,並不想變成多麼璀璨奪目的存在。
璀璨奪目的人,有一個李橋就夠了。
可當老爺爺為我脫下袍子,讓我正眼看鏡子裡的自己時。
我還是愣住了。
長到十八歲,我第一次像今年這麼敏感愛哭。
可我還是忍不住。
鏡子裡的少年,表情有一點內斂。
但陰鬱的長髮被剪短,劉海被剪得細碎,能看出狹長下垂的雙眼。
那雙眼睛,像是古典畫中被細細描摹過般,像一瓣桃花,內斂而韻味。
和以前的池渺,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看著像被精心呵護的瓷器,縱然有著憂鬱的底色,但卻那麼的令人挪不開眼。
老大爺把袍子抽走,絮絮的碎發落下來。
他朝我笑,臉上的每條皺紋都慈祥地舒展著。
「乖仔,不要不開心了。」
他把錢又還給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要錢,阿爺請你的。」
我一個人拎著菜,拖著腳步又回到了那間老舊的房子。
我看著房子裡狹小但溫馨的布置,忽然開始想像我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會不會像夏阿姨一樣溫柔,還是像季逢媽媽一樣的爽快俠氣。
可回憶空缺太多,我想不出來。
那天晚上,我蜷縮在媽媽曾睡過的床上,第一次有了久違的溫暖。
因為睡得沉,絲毫沒有意識到。
我放在一旁的手機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一個名字的來電顯示瘋狂跳出。
但始終沒有被接通。
上面寫著——
李橋。
12
第二天,我猛然醒來。
卻發現放在一旁的手機已經因為耗電過度,已經關機了。
我按了幾下,它還是沒有反應。
眼看著時間逼近上學時間,我乾脆不帶上它了。
因為擔心第一天就遲到會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我跑得格外急。
在大門口時,和一個男生撞了滿懷。
他很高,也很瘦,僅露在校服外的肌膚也白得生暈。
我被薄荷氣息撞了下,也不敢抬頭,匆匆道了個歉便走了。
他站在原地,似乎目送我許久。
到了班級門口,我看著人聲鼎沸的班級,躊躇著不敢上前。
回憶就像陰暗潮濕的梅雨天,只要一想到,心裡便泛出細細密密的痛。
可有人站在了我身後。
他的影子覆上我的影子時,我被嚇得瑟縮了下。
我想起了之前在班級前被池溫冷冷呵斥的一句。
我又擋了別人的路。
重來一次,我還是如此的惹人生厭。
我的肩膀慢慢緊繃起來,挪著腳尖往旁邊走,聲音細若蚊蠅。
「對不起,我……」
可一雙溫涼的手覆在了我的肩膀上。
有個聲音像夏天的薄荷糖,帶著風拂過我的耳畔般。
他說:「不用害怕。」
「進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我慢慢抬頭,對上了他的眼。
和池溫相似的容貌,一樣的清冷如玉。
只是,那雙狹長的鳳眼中卻並無凜冽的寒意。
沒有鄙夷,沒有厭惡。
來人朝我彎了下眼,清冷的容貌也因為這個笑而生動了起來。
他朝我伸出了手:「你好,藺采。」
13
藺采帶著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喧鬧的班級忽然一停。
我站在講台旁,忐忑地看著仿佛被按下暫停鍵的教室。
各色的目光投來,夾雜著不同的情愫。
恍惚間,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但是。
這一次好像有點兒不一樣。
發出歡呼聲的首先是個嬌小的女孩子。
她彎起圓圓的眼,朝我笑:「是新同學!」
這一聲讓周圍的同學都反應過來了。
他們迅速圍了上來,臉上滿是單純的好奇。
「你就是陸老師說的那個新同學?」
「聽說你從隔壁市轉來,一定很辛苦吧!」
「我們加個聯繫方式吧!」
我紅了臉,一一回應他們。
卻被藺采按住了。
少年朝好奇涌過來的同學們搖了搖頭,就像是按住了一群看熱鬧的小貓。
「以後還很長。」
「慢慢再了解就是。」
被他勸住的同學們也很聽勸,紛紛點頭。
「沒錯!來日方長嘛!」
「反正跑不掉!」
上課鈴聲響起,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我被老師安排在一個陽光充裕的位置。
藺采就坐在我的前面。
我看著少年挺直的身姿,恍惚看見了一竿蕭蕭肅肅的清竹。
下課後,班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
她是一位嚴肅的女性,帶著半框眼鏡,不茍言笑。
她一邊批卷子,一邊和我聊天。
「你之前的情況,我都有所了解。」
「請放心,我班裡的孩子,絕對不會出現那樣的情況。」
「如果遇到了困難,記得找老師。」
「或者找藺采,他是班長,會幫你的。」
我慢慢點了點頭。
推開辦公室的門,藺采就站在門口。
見到我,他道:「我帶你去領資料。」
我點了點頭,朝他道謝。
但我看著他的背影,終究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
他的腳步一頓。
夕陽西下,艷麗酡紅的光暈從側面打來,籠罩在藺采清瘦的背影。
他慢慢回過頭,朝我笑了下。
「見過哦。」
「不過,你好像忘記了。」
14
我和藺采的確見過一面。
那是我與他在為數不多的回憶中拼湊起來的。
那時,他去外婆家過暑假,卻被人販子拐走。
人販子帶著他到我家樓下買煙,剛好遇見了和季逢出來買冰棍的我。
我看著那人販子凶神惡煞。
而被他挾持的藺采,怎麼也不像樂意的模樣。
最重要的是。
那時的我堅定認為,那麼丑的人販子生不出這麼好看的藺采。
所以我讓季逢跑回家去報警,自己留下來應對。
人販子把我像破布袋一樣踢來踢去,我卻始終咬住他不鬆口。
那個時候,電視機上熱播著《小英雄皮卡卡》的動畫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