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衝進綠化帶開始狂吐。
吐完,他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卻沒立即擦。
反而張著嘴靠在樹上重重喘著粗氣。
像一條快要渴死的魚。
看著這一幕,我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畢竟是我親手養大的孩子。
傾注了所有愛意養了二十二年的孩子。
看他現在這樣,我心裡控制不住針扎似地疼。
可是想到他在畢業典禮上的話、日記本上的字字句句……
我又無法再愛他。
無法再為他做出任何犧牲。
最終,我走到他面前:
「我可以幫你最後一次,但不是以母親的身份。」
魏思言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又很快熄滅。
「你現在跟我去醫院體檢,我需要核實你話語的真實性。」
「如果屬實,我可以承擔你一個月的透析費用。」
「但是也僅此一個月,之後就靠你自己。」
「你可以繼續去送外賣,我也可以為你準備一輛餐車,將我的秘方教給你,並且向老顧客免費為你宣傳一次。」
魏思言眼裡重新燃起希望。
「我想擺攤。謝謝您,習女士!」
體檢結果毫無疑問。
尿毒症是真的,並且好幾項指標都遠超正常值。
情況不容樂觀。
在醫生的安排下,立即進行了透析。
由於魏思言不想頻繁來往醫院,只能進行腹膜透析導管植入手術。
手術前,魏思言上前想抱抱我。
被我後退一步躲開了。
――就像他曾經那樣。
最後,他躺在病床上緊緊拉著我的手,眼淚流個不停。
我知道,他真的後悔了。
可是已經晚了。
在他當眾嘲諷我,像審問犯人一樣逼問我,演戲偷走信託基金合同,跟我簽訂斷親書後,我就再也無法接納他了。
現在為他做的一切,與其說是念舊情。
不如說是對另一個生命的憐憫。
7
住院期間,我給魏思言訂了醫院的病號餐。
他每天都會拍照,跟我說很多話。
「習女士,今天這個豆角炒肉給了好多肉,好好吃啊!」
「這個番茄炒蛋美味多汁,特別下飯。」
「窗外來了一隻小鳥,蹦蹦跳跳的。」
我看見了,但是我一次都沒回。
在我不要他後,我們的角色反而進行了逆轉。
但是逝去的親情永遠無法挽回。
「習女士,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後續有空教教我擺攤嗎?」
「明天我來接你。」
「好!(可愛比心.jpg)」
看著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兔子表情包,我莫名被戳中。
笑著抬頭的時候,正好對上門上小丑大大咧開的嘴。
仿佛一盆冰水當頭淋下。
那些想為他再做些什麼的想法,終於都冷卻了。
我到病房時,魏思言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床上。
他眼巴巴地盯著門口。
見我來,立馬笑開了:
「習女士,早上好!」
我帶他到了我剛提的新車前。
這一次,他不再委屈怨懟,平靜地上了副駕。
我將擺攤十七年的經驗全部教給了他。
在他的小攤支起來那天,為他發了朋友圈進行宣傳。
然後,當著他的面,刪除拉黑了他的聯繫方式。
「最後一次幫助到此為止。」
魏思言閃爍的淚光里,倒映出一個面無表情的我。
「我也決定搬家了,以後不要再試圖聯繫我。」
「再見,魏思言。」
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很多小魏思言。
不許我進房間的魏思言,不愛跟我打招呼的魏思言,不喜歡叫我媽媽的魏思言……
枝頭添新綠,春風將那聲帶著哭腔的「媽媽」送入耳中。
只是這一次,我的腳步不再停留。
我搬家到了四季如春的雲城。
四十八歲這年,我終於擁有了完全不被打擾的空間。
我在咖啡館看日落。
陡然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魏澤安正摟著一個年輕女孩兒,手上拎了一堆購物袋。
下樓的功夫,兩人就不見了。
反而在咖啡館門口,撞見了獨自帶著兒子的許清月。
見到我,她瞳孔放大,滿臉不可置信。
我沖她微微一笑。
她卻急了:「你笑什麼,你什麼意思?」
「還不許人笑嗎?你真的挺好笑的。」
她還想再鬧。
卻被兒子往後拽。
「許清月,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你了。」
我沒管她的大喊大叫。
不一會兒,就看見許清月與摟著美女的魏澤安撞個正著。
魏澤安慌忙鬆開了手,卻依舊沒能躲過迎面的耳光。
「你敢打我!?」
「你兒子都這麼大了還出軌,不該打嗎?」
躲在人群後的魏時宇被強行扯了過去。
魏澤安冷笑:
「你是不是忘了,當初你是怎麼上位的?」
「花我的錢,就認清自己的位置!」
許清月臉刷地紅了。
因為憤怒,胸口劇烈起伏著。
她環顧一周。
最後撲向了被魏澤安護在懷裡的女生。
魏澤安將女生護在身後,一把將許清月推倒在地。
「你有完沒完?」
「三十八的人了,非要鬧這麼難看嗎?」
許清月狼狽地趴在地上,淚流滿面。
魏時宇則一聲不吭躲進了人群里。
如出一轍的反應,讓我想起了某個人。
正準備悄悄離開,突然聽見:「習女士,好巧啊!」
8
一轉頭,半年沒見的魏思言正向我問好。
他一改過去頹廢模樣,似乎過得不錯。
「你怎麼在這裡?」
「我是受邀過來實地考察的,沒想到能碰到你。」
他很快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擺了兩個月攤,確實勉強賺到了生活費,但是太辛苦了。」
「我發現很多尿毒症病人完全沒有收入,家庭負擔很重。」
「於是,我帶著幾位病友開始創業,勉強有了些成果。」
「這次就是過來看看雲城基地種植的蔬菜。」
人群漸漸散開,魏時宇反而躲到了我的身後。
見狀,許清月怒吼道:
「你是我生的!難道連你也要背叛我嗎?」
魏時宇縮了縮脖子,反而緊緊抱住了我。
淚水順著許清月的臉頰滑落。
她搖晃著起身,獨自離開了。
留下我和魏思言面對一個陌生小孩面面相覷。
見我完全不想管,魏思言主動請纓:
「算了,我送他回去吧!」
可不管怎麼哄,魏時宇都不肯撒手。
最後只能我和魏思言一起將魏時宇送回去。
沒想到,他們住的不是民宿,而是小區。
魏澤安不在,許清月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剛準備離開,卻又被魏時宇拽住了。
「時宇,阿姨有事,哥哥留下來陪你玩啊!」魏思言蹲下身哄。
「我不要!」
「你跟爸爸一樣,嘴裡一股尿味兒!臭死了!」
聞言,我和魏思言對視一眼,來了精神。
「小宇,你跟阿姨好好說說,你爸怎麼了?」
在魏時宇的確認下,大概一個月前,魏澤安嘴裡開始出現尿味兒,還時不時地會吐。
「這個程度的話,大概腎衰四期。」
「當時為了躲我直接斷聯搬家,現在遭報應了吧!」
魏思言毫不掩飾自己的開心。
「才不是!」
「是因為有人上門找爸爸要錢,爸爸不想給,我們才搬家的。」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搬,這邊都沒有我的好朋友。」
「可爸爸不讓我告別,直接在晚上就開了車。」
魏時宇幾句話將我驚得瞪大雙眼。
魏澤安在外面應該有負債,數額還不低。
以至於要連夜搬家躲債。
得知消息,我簡直人逢喜事精神爽!
看兩個姓魏的都沒那麼不耐煩了。
正樂著,許清月滿臉焦急地跑了回來。
她急匆匆地進屋拿了證件,衝著魏時宇叮囑了一句:
「你爸進醫院了,你自己乖乖的哦!」
隨即風一樣地跑了出去。
完全無視了我和魏思言兩個大活人。
「他沒有多久可活了。」快離開小區時,魏思言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他今天護著的那個女的,有愛滋。」
我錯愕地停住腳步,卻只看見了一個瀟洒的背影。
他背對著我揮了揮手,自顧自地說:
「我已經攢夠做腎臟移植的錢了,祝我手術順利吧,媽媽~」
天上烏雲蔽月,魏思言的身形隱匿在樹影下。
我打了個寒顫,快步回了家。
第二天醒來時,螢幕上已經躺了一條簡訊:
【他兩項都確診了――愛滋和尿毒症。】
陌生的號碼,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發件人顯而易見。
我突然有些慶幸,好歹當時幫了他一把。
否則憑魏思言的報復心,我恐怕也不會很好過。
我依舊不回復,對方從未停止為我播報魏澤安的最新情況。
【許清月也確診了愛滋,她停掉了魏澤安的透析,打算把所有錢留給魏時宇。】
【我找到適配的腎源了,明天就要做手術了。媽媽,我很害怕!】
【希望明天晚上還能給你發消息,晚安媽媽!】
我的手在鍵盤上打了又刪。
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回。
但我已經決定了――
等他再發消息,就拒絕並拉黑他。
下午兩點,陽光斜斜地照進房間。
我接到一通陌生來電。
「您好,習禮女士,我是習思言先生的委託律師趙剛。」
「習思言先生因超急性排異反應,已於今天下午一點二十四分離世。」
「按照他的囑託,他帳戶里剩下的兩萬塊錢和遺書都需要交到您手裡。」
「請問您怎樣方便接收呢?」
好半晌,我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會儘快回一趟宿城。」
電話掛斷後,我蜷縮起來。
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淚水,放聲大哭。
似是要將過去積攢的委屈、痛苦、憤怒和不舍……通通宣洩掉。
最後,我頂著兩隻核桃眼回宿城。
為魏思言料理了後事。
我站在他的墓前,終於顫抖著手打開了那封遺書。
裡面只有短短八個字――
【媽媽,對不起!】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