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正抓著醫生的領子,歇斯底里地大喊:
「怎麼可能是心力衰竭?!」
「她才十二歲啊,她平時壯得像頭牛。」
「肯定是你們醫院誤診!是你們害死了她!」
醫生嘆了口氣,一臉無奈地甩開媽媽的手,把一份屍檢報告拍在了桌子上。
「這位家長,請你冷靜點。」
「屍檢結果顯示,這孩子長期營養不良,嚴重貧血。」
「她的胃裡幾乎沒有食物,只有一點沒消化的生紅豆和......大量的胃酸。」
「而且,她身上有多處陳舊性傷痕,骨折癒合不良的痕跡也有好幾處。」
醫生指著報告上的一行行字,語氣越來越嚴厲。
「不僅如此,她這次還是帶著重度肺炎去世的。」
「高燒至少燒了兩三天了,肺部感染非常嚴重。」
「你們做家長的,平時到底是怎麼照顧孩子的?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這簡直就是虐待!」
虐待,這兩個字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爸媽的心上。
媽媽瞬間安靜了。
她顫抖著拿起那份報告,看著上面觸目驚心的文字。
長期營養不良,多處舊傷,重度肺炎。
她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眼淚奪眶而出。
「肺炎?她......她沒說過啊。」
「她說她頭疼,我以為她是裝的。」
「她說她餓,我,我讓她吃麵包。」
這時候,一個警察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個泛黃的日記本。
那是從我的枕頭底下找到的。
「這是死者的日記。」
警察把日記本遞給爸爸,眼神里滿是責備。
爸爸顫抖著翻開日記本,每一頁,都記錄著我卑微的心事。
「二月十日。今天幫妹妹背了黑鍋,打破了花瓶。媽媽罵我是掃把星,但我沒哭。我是姐姐,我要保護妹妹。我是不是很棒?」
「五月八日。今天爸爸給我買了一個特價麵包,雖然有點硬,也不太甜,但我很開心。爸爸還是愛我的。」
「八月十五。外婆我想你了,媽媽今天抱了嬌嬌好久,我也想讓媽媽抱抱。但我身上髒,媽媽不喜歡。」
「十月一日。如果我死了,媽媽會想我嗎?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
「啪。」
日記本掉在了地上。
爸爸捂著臉,發出了野獸般的嚎哭聲。
「念念啊!我的念念啊!」
「爸爸錯了!爸爸真的錯了!」
「我是畜生!我不配當爸爸啊!」
媽媽撿起日記本,死死地抱在懷裡,哭得撕心裂肺,幾度昏厥。
「把女兒還給我,求求老天爺,把女兒還給我!」
「我不也是好媽媽,我是魔鬼啊!」
鏡子外,我看著他們哭得那麼傷心。
心裡並沒有想像中的快感,反而覺得悶悶的,有點疼。
原來,我也能讓他們哭得這麼傷心嗎?
,閻王爺冷哼一聲,「光你看有何用?本王要讓他們也看看,看看他們逼死了一個什麼樣的好女兒!」
他朝著塵世鏡一指,沉聲喝道。
「入夢!」
鏡子裡的畫面瞬間扭曲,我看見病房裡的爸爸媽媽猛地昏睡過去,他們的魂魄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出現在鏡子前,茫然地看著四周。
他們看不見我,也看不見閻王爺,只能看到鏡子裡即將上演的一切。
「這便是本王給你的機會,也是給他們的審判。」
鏡子裡的畫面一轉,回到了那個暴雨天。
我抱著那袋糖炒栗子,在泥濘的積水裡奔跑。
那一跤摔得真的很重,膝蓋重重磕在尖銳的馬路牙子上,鮮血瞬間染紅了渾濁的積水。
鏡子前的媽媽看到這一幕,身體猛地一顫。
她想起我一瘸一拐回到病房的樣子,想起自己當時只顧著斥責我吵醒了嬌嬌。她死死咬著自己的手背,壓抑著哭聲,血從齒縫間滲出來也渾然不覺。
「那麼大的雨,我怎麼就讓她去了啊!」
「她回來的時候腿都流血了,我竟然一眼都沒看,我怎麼能沒看啊!」
媽媽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清脆的響聲迴蕩在大殿里。「我只顧著罵她吵醒了嬌嬌......我真該死啊!」
爸爸在旁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全身都在發抖。
畫面又變了,是廚房裡,我被推倒的那一幕。
嬌嬌手滑打翻了碗,爸爸衝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我推倒在滿地滾燙的熱水和碎瓷片上。
我倒在血水裡,手掌被鋒利的瓷片割得鮮血淋漓。
那一刻,我眼裡最後的光,徹底熄滅了。
我就那樣癱坐在血水裡,茫然地看著爸爸小心翼翼地給嬌嬌吹著她根本沒有受傷的手。
那個眼神,像一隻被人遺棄的小狗。
爸爸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那張臉因為憤怒而扭曲,那雙眼睛裡沒有一絲對我的憐惜。
他再也站不住了,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我當時是急昏了頭!我不知道你受傷了啊!念念!」
他伸出顫抖的雙手,對著空氣胡亂地抓著,像是想抓住那個受傷的我,給我包紮。
「念念!爸爸給你吹吹!爸爸給你包紮!」
可他什麼都抓不住,只能一遍遍地用額頭撞擊著冰冷的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是我錯了!是我該死啊!」
最後,畫面定格在那個深夜。
我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顯得那麼單薄,那麼堅定。
我對著空氣里的黑衣叔叔談判。
「叔叔,我不跑,命給你。」
「但我能不能晚三天再走?後天是媽媽生日,我想給她過完這個生日。」
這句話一出來。鏡子內外的世界仿佛都靜止了。
媽媽跪在地上,把頭磕得砰砰響,額頭很快就一片血肉模糊。
她像是瘋了一樣,對著鏡子裡的我伸出手,聲嘶力竭地哭喊。
「不要!念念不要!」
「媽媽不過生日了!媽媽什麼都不要了!媽媽只要你活著!」
「把我的命拿去吧!別帶走我的女兒!」
「求求你們了!把女兒還給我!」
她終於知道了,她最在乎的那個生日,是女兒用生命換來的最後三天。
她吃的那塊蛋糕,是我用所有的積蓄買的。
而她,卻嫌棄它丑,嫌棄它難吃。
甚至在我死前,都沒給我一個正眼,一句關心。
那個瘦弱的孩子,用盡最後的力氣,只想讓她開心一次。
而她,親手碾碎了那份卑微的愛。
閻王爺合上了生死簿,目光沉沉地看著我。
「王念念,你看,他們後悔了。」
「他們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你回來。」
「只要你點頭,本王可以破例,讓你還陽。」
「既然是抓錯了,那就該撥亂反正。」
「讓那個陽壽已盡的王嬌嬌下來,你回去。」
「你還可以繼續活七十年,當老師,兒孫滿堂。」
我愣住了。
回去?回到那個家?
看著爸媽為了嬌嬌的死痛不欲生?
看著他們日日夜夜看著我這張臉,想起死去的嬌嬌?
那時候,他們的後悔,會不會變成怨恨?
會不會指著我的鼻子罵。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是你剋死了妹妹!」
我想像著那個畫面,渾身發抖。
我看著鏡子裡痛哭流涕的父母。
他們的眼淚是真的,後悔也是真的。
可是,這太遲了。
遲到了整整十二年,遲到了我已經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眼神從期盼,變成了釋然。
「不用了,閻王爺爺,他們現在哭,是因為我死了。」
「是因為他們覺得虧欠我。」
「如果我活著,嬌嬌死了,他們會恨死我的。」
「我不想再做那個多餘的人了。」
「我也不想再看他們的臉色過日子了。」
「那種日子,太累了。」
「我不想再當姐姐了,也不想再當女兒了。」
我站起身,沒有再看那面鏡子一眼。
沒有再看那個讓我傷心欲絕的人間一眼。
轉身,走向了那條通往輪迴的道路,背影決絕。
「我只想,做我自己。」
「慢著。」閻王爺叫住了我。
他看著我小小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雖然不能讓你還陽,但念你一片孝心,又受了這麼多委屈。」
「本王允你最後託夢一次。」
「去跟他們道個別吧,也算是了斷了這一世的塵緣。」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謝謝閻王爺爺。」
夢裡,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但我一點都不覺得冷。
我身上穿著那件紅棉襖,乾乾淨淨的,沒有補丁,也沒有血跡。
臉上也沒有傷痕,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
爸爸媽媽站在雪地里,看到我,哭著就要撲過來。
「念念!念念別走!」
我往後退了一步,輕輕搖了搖頭。
「爸,媽,別哭了。」
「這次真的不怪你們,是我自己想走的。」
「我知道你們愛嬌嬌,我也愛她。」
「所以,我把命給她,你們要好好照顧她。」
媽媽跪在雪地里,伸手想要抓我的衣角。
「不,媽媽愛你!」
「念念回來吧,媽媽給你買新書包,媽媽給你做排骨!」
「媽媽再也不罵你了!」
我笑著,走上前,伸出小手,輕輕擦去媽媽臉上的淚水。
那是溫熱的。
「媽,來不及了。」
「下輩子,別再把我弄丟了。」
我又看向爸爸。
「爸,以後少抽煙,對肺不好。」
「嬌嬌不能聞煙味。」
「還有,那個糖炒栗子,其實挺好吃的,你們記得嘗嘗。」
說完,我的身影開始慢慢變得透明。
化作無數片雪花,消散在風中。
「念念――!!!」
爸媽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在身後響起。
夢醒了,病房裡,爸媽猛地坐起來,滿臉是淚。
他們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枚平安扣。
那是用最粗糙的紅繩編織的。
是我生前偷偷編了好久,本來想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媽媽,卻一直不敢送出去的那個。
上面還帶著我的體溫。
媽媽握著那枚平安扣,哭得昏死過去。
奈何橋頭,孟婆端著一碗湯,笑眯眯地看著我。
「小丫頭,下輩子想去什麼樣的人家?」
「閻王特意開恩了,許你下下世再入畜生道,這一世可入人間。」
「我可以給你安排個富貴人家,讓你當小公主,有人疼有人愛。」
我看著那碗渾濁的湯,想起了這輩子的種種。
想起了那些打罵,那些忽視,那些小心翼翼的討好。
我搖了搖頭,「婆婆,我不想當人了。」
孟婆愣了一下,「為什麼?當人多好啊,有七情六慾,有繁華世界。」
我苦笑了一下。
「當人太累了。」
「要懂事,要聽話,要看臉色,還要被比較,被嫌棄。」
「我怕我下輩子還是不夠好,還是沒人愛。」
孟婆嘆了口氣。
「那你想當什麼?」
我想了想,腦海里浮現出那次開窗時,吹進來的那一陣風。
那麼自由,那麼無拘無束。
誰也抓不住它,誰也不能命令它。
我的眼睛亮了。
「我想當一陣風,高興了就吹吹花,不高興了就滿世界跑。」
「去我想去的地方,看我想看的風景。」
「誰也抓不住我,誰也不用為我操心。」
孟婆看著我,眼神溫柔。
「好,如你所願。」
我接過那碗湯,一飲而盡。
身體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最後,我化作了一陣清風。
飛過了奈何橋,飛過了閻羅殿,飛向了那個廣闊的天地。
嬌嬌出院了,她的病徹底好了,甚至比以前還要健康。
但她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撒嬌任性了。
她終於知道,她的命,是姐姐換來的。
她每呼吸一次,都是姐姐生命的延續。
家裡,那間狹小的陪護間被清理了出來。
但沒人敢進去住 ,我的房間被恢復了原樣。
每天,媽媽都會進去打掃一遍。
把我的書桌擦得一塵不染,把我那個破書包縫補好,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爸爸戒了煙,他總是坐在陽台上,看著那個存錢罐發獃。
那是我的存錢罐,裡面只有幾十個硬幣,卻買斷了我的一生。
每當窗外的風鈴叮噹作響,每當窗戶被風輕輕吹開。
媽媽都會停下手裡的活,紅著眼眶看向窗外。
她不再嫌風大,不再嫌吵。
她會走到窗邊,輕輕撫摸著窗簾,像是撫摸著誰的臉龐。
「是念念回來了嗎?」
她輕聲呢喃,聲音里滿是無盡的悔恨和思念。
「這次,媽媽不關窗了,你多待一會兒好不好......」
「媽媽給你做了糖醋排骨,還是那個味道。」
「你再嘗一口好不好。」
可是,風過無痕。
窗簾只是輕輕晃動了一下,便歸於平靜。
沒有人回答她。
只有那枚掛在窗頭的平安扣,在風中輕輕搖曳。
再見了,這一次,我是自由的風。
我不回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