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下來。
這是媽媽第一次給我夾菜,也是她第一次誇我。
我把那塊排骨放進嘴裡。
好咸,全是眼淚的味道。
但我嚼得很仔細,連骨頭都捨不得吐出來。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也是最後一次了。
晚飯過後,天徹底黑了。
我摸了摸手腕,那個紫色的手鐲,只剩下最後的一絲火星。
隨時都會熄滅。
我從床底下,拿出了那個用我剩下的積蓄買的小蛋糕。
它只有巴掌大,上面的奶油因為擠壓有些變形了。
那是蛋糕店裡最便宜的一款。
我捧著蛋糕,燃了唯一的一根蠟燭,走到媽媽面前。
「媽,吹蠟燭吧。」
微弱的燭光映照著媽媽的臉,有些模糊不清。
嬌嬌湊了過來,看了一眼那個蛋糕,皺起眉頭。
「好醜啊,這奶油看著就好膩。」
「媽,我想吃那家米其林的,上面有黑天鵝的那種。」
爸爸立刻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
「好好,明天爸爸就去給你買。」
「這個......咱們就先湊合一下,畢竟是你姐姐的一片心意。」
湊合。
我在他們眼裡,永遠都是湊合。
媽媽沒有說什麼,她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
「希望嬌嬌早日康復,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我在旁邊,也在心裡默默許願。
希望媽媽願望成真。
希望爸爸媽媽......下輩子能多愛我一點。
哪怕只有嬌嬌的十分之一。
蠟燭吹滅了,媽媽切了一小塊蛋糕,敷衍地嘗了一口,就放下了。
「太甜了。」
她擦了擦嘴,轉身去給嬌嬌削蘋果。
時間到了,我感覺刺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全身。
視線開始變得模糊,周圍的聲音也變得忽遠忽近。
我知道,那是黑衣叔叔要來了。
我放下筷子,站起身,身體輕得不像話。
「我有點困,先去睡覺了。」
「媽媽,生日快樂。」
我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陣風。
媽媽頭也沒回,正忙著把削好的蘋果喂到嬌嬌嘴裡。
「去吧去吧。」
「別把門反鎖,晚上還要聽嬌嬌的動靜,萬一她不舒服你要隨叫隨到。」
我深深地看了他們的背影一眼。
想要把這個畫面刻進靈魂。
「知道了。」我撒謊了。
我回到了陪護間那個狹小的角落。
這裡堆滿了雜物,只有一張摺疊床是屬於我的。
我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那是醫院的白被子,很乾凈。
我從枕頭下拿出一件衣服。
那是外婆生前給我做的最後一件新衣服。
大紅色的棉襖,上面繡著並不精緻的小花。
我把它換上了。
雖然有點熱,雖然在這個季節看起來很傻。
但這是我唯一像樣的衣服了。
我不想走得太寒酸。
做完這一切,我走到了門口。
手放在門鎖上,猶豫了一下。
這一次,我沒有聽媽媽的話。
「咔噠。」我把門反鎖了。
我不想死的時候樣子太難看,嚇到媽媽。
也不想破壞媽媽這難得的生日夜。
就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走吧。
我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手腕上的最後一絲火星,熄滅了。
黑暗中,那個熟悉的身影慢慢浮現。
「王嬌嬌。」
他叫我的名字。
不,那是妹妹的名字。
但我應了,「我在。」
我睜開眼,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伸出滿是傷痕的小手。
那上面還殘留著被瓷片割破的口子。
「叔叔,我準備好了,帶我走吧。」
黑衣叔叔看著我,那雙死寂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了一絲波動。
「走吧。」
鐵鏈輕輕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沒有想像中的疼痛,只覺得身體一輕。
我看見「自己」躺在床上,臉色慘白,嘴角卻帶著笑。
而在那一牆之隔的病房裡。
原本還在咳嗽的嬌嬌,突然停止了咳嗽。
床頭的監測儀器發出一聲輕響,所有的紅燈都變成了綠燈,各項指標奇蹟般地恢復了正常。
醫生護士沖了進去,驚呼這是醫學奇蹟。
爸爸媽媽抱在一起,喜極而泣。
「太好了!嬌嬌沒事了!」
「老天保佑!我的寶貝終於好了!」
歡呼聲穿透了牆壁。
而在這一邊的雜物間裡,我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變冷。
再也沒有人會來罵我了,再也沒有人會嫌棄我了。
我也終於,給了媽媽最好的生日禮物。
永別了,媽媽。
清晨的陽光刺破了窗簾。
媽媽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嬌嬌的燒徹底退了,醫生說只要再觀察兩天就能出院。
「真是菩薩顯靈。」
媽媽哼著歌,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念叨。
「肯定是昨天那個願許得靈,還是那家米其林的蛋糕管用,雖然沒買成。」
她完全忘了昨天吃的是我買的那個五塊錢的小蛋糕。
「幾點了?那死丫頭怎麼還沒起?」
媽媽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眉頭皺了起來。
「都八點了!嬌嬌早飯還沒吃呢!」
「念念!王念念!」
她在門外喊了幾聲,裡面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反了天了!」
媽媽把手裡的毛巾重重一摔,大步走到陪護間門口,伸手去擰門把手。
沒擰動。
「嘿!還敢鎖門?」
媽媽的火氣瞬間上來了,用力拍打著門板。
「王念念!你給我開門!」
「裝什麼死?趕緊滾出來幹活!」
「再不開門我讓你爸把你腿打斷!」
巨大的拍門聲震得牆皮都在掉。
可裡面依舊是一片死寂,那種安靜,莫名地讓人心慌。
爸爸也被吵醒了,皺著眉走過來。
「怎麼回事?這孩子越來越不懂事了。」
「是不是昨天沒讓她吃好,鬧脾氣呢?」
「嬌嬌剛好像看到她偷吃那個剩蛋糕了。」
爸爸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撞向門板。
「念念!開門!」
「砰!砰!」
那扇脆弱的木門根本經不住成年男人的撞擊。
幾下之後,門鎖發出一聲脆響,崩斷了。
門開了,爸爸踉蹌了一下,沖了進去。
「我看你是皮癢了......」
他的罵聲戛然而止。
狹小的陪護間裡,光線昏暗。
我就躺在那張摺疊床上,穿著那件大紅色的棉襖,顯得格外扎眼。
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腳邊。
我的雙手交疊在胸前,安詳得像是只是睡著了。
如果不看那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如果不看那已經開始出現屍斑的手背。
「念......念念?」
爸爸的聲音在發抖,他試探著伸出手,想要推醒我。
指尖觸碰到我臉頰的那一刻,像是觸電一般,猛地縮了回來。
冰的,像在冰箱裡凍了一夜的石頭。
「念念?」媽媽的聲音緊隨其後,帶著一絲不耐煩。
「你還睡?嬌嬌肚子餓了你聽不見?」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就來扯我的胳膊,想把我從床上拽起來。
可下一秒,她的臉色瞬間變了。
那觸手冰涼僵硬的質感,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臉上的怒氣瞬間褪去,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所取代。
「念念,你......你的手怎麼這麼冰?」
媽媽的聲音開始發抖,她又試探著去摸我的臉,我的脖子。
每一寸肌膚,都冷得像一塊冰。
那種死物般的冰冷,讓她手足無措。
「老王!」她猛地回頭,聲音悽厲,變了調,「你快來看!念念她......她不對勁!」
爸爸也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
他看著我身上那件不合時宜的大紅棉襖,那件他早就說過土氣,讓我扔掉的衣服。
又看到我安詳到詭異的睡姿,和那毫無血色的臉。
「不,不會的......」
他搖著頭,跌跌撞撞到我身上,顫抖著把手指探向我的鼻下。
那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呼吸。
「啊――!!!」
媽媽發出了一聲悽厲的尖叫。
那聲音尖銳得幾乎刺破耳膜,響徹了整個樓層。
她瘋了一樣撲過來,抓住我的肩膀拚命搖晃。
「念念!你別嚇媽媽!」
「你醒醒啊!別裝了!這一點都不好笑!」
「媽媽不罵你了,你起來啊!」
我的頭隨著她的搖晃無力地擺動,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板。
再也不會給她任何回應了。
「姐......」
嬌嬌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
她手裡拿著一張照片,那是從我衣服口袋裡掉出來的全家福。
照片背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
「把我的健康都給妹妹。祝媽媽生日快樂,永遠開心。」
嬌嬌看著那行字,又看了看床上死去的姐姐,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陰冷,這是我對地府的第一感覺。
四周是灰濛濛的霧氣,看不清路,只能聽見遠處傳來的哭嚎聲。
黑衣叔叔牽著我,走過一條長長的奈何橋。
橋下是翻滾的血水,裡面無數雙手在掙扎。
我縮了縮脖子。
「別怕,你沒做虧心事,那是惡鬼去的地方。」
黑衣叔叔的聲音竟然難得溫和了一點。
我們來到了一座巍峨的大殿前,大殿上方懸掛著「閻羅殿」三個大字,散發著威嚴的金光。
殿內高高在上的案桌後,坐著一個滿臉絡腮鬍的巨人。
那就是閻王爺吧。
他翻開一本厚厚的書,眉頭緊緊鎖在一起。
「啪!」
驚堂木一拍,整個大殿都震了三震。
「胡鬧!」
「簡直是胡鬧!」
閻王爺指著黑衣叔叔,怒目圓睜。
「生死簿上寫得清清楚楚,王嬌嬌陽壽已盡!」
「你抓來的這是誰?這是王念念!」
「這孩子還有七十年的陽壽!以後是要當老師,兒孫滿堂的命!」
「你這勾魂使者是怎麼當的?眼睛瞎了嗎?!」
黑衣叔叔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閻王爺息怒!並非屬下失職!」
「是這孩子......是她自願頂替的!」
「她說她是姐姐,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妹妹的命!」
閻王爺愣住了。
他那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看向了跪在地上的我。
眼神里的怒火變成了震驚,最後化作了一絲憐憫。
「小丫頭,你是自願的?」
我點了點頭,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面上。
「閻王爺爺,是我自願的。」
「我是姐姐,外婆說姐姐要讓著妹妹。」
「嬌嬌身體不好,爸媽不能沒有她。」
「我身體好,我能扛。」
我抬起頭,眼裡含著淚,卻帶著笑。
「而且,我已經給媽媽過完生日了,我沒有遺憾了。」
「求求您,別帶走嬌嬌,把我的命給她吧。」
大殿里一片死寂,連那些負責行刑的小鬼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呆呆地看著我。
閻王爺嘆了口氣。
「傻孩子啊。」
「這世上哪有姐姐必須替妹妹死的道理?」
他大手一揮,一面巨大的鏡子出現在大殿中央。
鏡面波光粼粼,像是水面。
「來人,開塵世鏡!」
「本王倒要看看,這對父母,到底值不值得你這麼做!」
「若是不值得,本王今日就為你做主,讓你還陽!」
鏡子裡,是我死後的那個病房。
此時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警察來了,法醫也來了。
爸爸癱坐在地上,雙眼無神,手裡緊緊攥著我那件紅棉襖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