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歸根完整後續

12

我奶奶的一生,是怎麼樣的呢?

仔細想起來,我只能回憶到廚房上方遮擋漏洞的塑料布。

油膩,沉重。

明明不過幾塊錢,卻要承擔遮風擋雨的責任。

我奶就是這樣,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撐起這個家的平衡。

固執古怪的爺爺,冷漠的兒子,尖酸刻薄的兒媳婦,把她不當人的孫子,還有一個扒在她身上吸血的孫女。

「好像每個家庭都有這樣的一個人。」

她好像有一顆無比強大的心,一個會快速癒合的心。

無論受到什麼樣Ŧūⁱ的傷害,都會很ŧùₗ快自愈。

她好像沒有自己的情緒。

像是圈裡的牛羊,牆角的雞狗,沉默地,按照既定路線,重複著一眼看到頭的生活。

一開始,我是沒有「拯救」這個概念的。

我奶是一個縮影。

村裡每一戶都有類似的人。

可能沒有我奶那麼愛乾淨,可能沒有我奶那麼安靜,甚至沒有我奶那麼受過傷。

她們蜷縮著過日子。

可過日ƭũₐ子,總不是那麼平靜的。

我奶以前總有一句話安慰自己。

「哪有那麼多仇要記,吃飯還能咬到肉呢,都是一家人。」

可她忘了,一塊肉長久不斷地咬著,也是會潰爛到永不癒合的程度。

不管是鞋底的木頭墊子,還是日復一日的操勞,又或者是變成魚的十五塊。

我發現奶奶異常的那天,是源於她讓我給她帶一瓶可樂。

那是她第一次向我提出請求。

「我還沒有喝過呢。小龍說那是年輕人喝的,老人喝了會爛肚腸。我才不信呢。我把他喝過的可樂瓶用水涮了涮喝了一口,甜著呢!」

她在手機那頭,笑得眉眼彎彎,像一個年邁卻依舊機智的狐狸奶奶。

可我只會心酸。

很心酸。

我請了假回去,給她買了很多。

她欣喜地摸著,不知道怎麼下口,最後在我的再三請求下,才喝了幾口。

「剩下的我留著晚上喝。」

可是晚上,我看到了那瓶可樂,滿滿的一瓶。

我心裡慌得不行。

我安慰自己,也許是奶奶兌水了!

兌水的可樂就不好喝了,我要倒了。

我拿著可樂,鬼使神差地倒給雞喝。

沒有多久,雞死了。

我奶找過來的時候,我蹲在雞面前,看著瓶子裡剩下的可樂發獃。

我奶手足無措,過來給我抹眼淚:「妮兒不哭,是奶錯了。」

她錯什麼呢?她什麼都沒錯。

錯的是我。

錯的是我!

我握著她的手,想著她的一生,對著她死寂沉沉的眼睛,開口:「奶,逃吧。」

我不知道她想死的原因。

但是我知道,怎麼能讓她開心一點。

哪怕,只有一點點。

13

我從來沒有在奶的眼裡看到那樣的星光。

好像她不是年邁的老者,而是一個十幾歲充滿希望的少女。

她慌亂至極:「我不行的,我都這麼大了。我有你爸,有你,我怎麼能丟下你們。」

我捧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奶,逃吧。我長大了。」

她下意識地笑,然後笑著笑著,就變成了哭。

她哭得很內斂,沒有半分聲音,只有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

可我聽到了。

她哭得很崩潰。

這種崩潰來源於幾十年背後的點點滴滴。

沉默無聲,又震耳欲聾。

「我不後悔。」

我看著警察錯愕的眼神,再次重複:「如果你要抓我,就把我抓走吧。我不後悔。」

警察失笑:「我為什麼要抓你?」

他伸手接過我手裡的東西:「我們來的目的是找人。不管原因如何,你奶還沒有找到。」

他看著我:「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你奶能出現。你也看到了,陳家對你奶還是有關心的。有他們做後盾,你奶無論是想和你爺分開還是怎麼樣,都比較好操作。」

我看向他,驚詫於他的敏銳。

是,一開始我堅決要求報警,只是為了幫我奶想個辦法和我爺離婚。

如果沒有外力因素,我爺寧願把我奶栓死在身邊,也不會放開她。

外力很難得能碰見合適的。

村裡人不會幫忙,親戚又只會和稀泥。

清官難斷家務事。

那就只能把家務事變成大事。

所以,我才策劃了這場「出逃」。

前有五十萬釣著,後有警察和村裡人的見證。

等到一切都鬧大,我就可以讓我奶順利和我爺分開。

可我唯獨沒算到的,是我奶的病。

我奶連我都瞞著的病。

我低下頭,胡亂地抹了兩把眼淚,半晌才下定決心開口:「我也不知道我奶去哪裡了。」

警察:「欸?」

「我們從舅爺爺家離開後,我奶就聯繫不上了。」

我將手機交給她:「我比你們所有人都慌。我勸奶奶去醫院,可她不肯。」

「她說想為自己活一次,想去彌補遺憾。」

「這次出來買飯,我其實是想找個藉口和你們分開的。」

我努力壓抑哭音:「奶失蹤了,我想去找她。」

奶奶,真的失蹤了。

她不要所有人了。

14

這個消息,不久後就被陳家知道了。

舅爺爺在小孫女的攙扶下,找到我。

他一句話沒問,只將我摟在懷裡:「別怕。」

忍了很久的眼淚被這一句話激落。

「對不起,對不起。」

我搖著頭,不知道是在對誰道歉。

「好孩子,是我該謝謝你。」

舅爺爺扶著我的腦袋:「你和秀慧都辛苦了。」

我爸和我爺滿臉疑惑地看著這一幕。

陳家在本地風評很好。

知道陳家的姑奶奶丟了,幾乎是全村出動地找。

可奶奶就像是進入大海的水滴。

好多人都說看到過,可都找不到。

就在警察再次找我詢問那天的細節時,我爸像是終於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了。

他衝出來,給了我一巴掌,惡狠狠地咒罵著:「小畜生,你敢攛掇著你奶離家出走!」

我沒有躲,舔了舔嘴角的猩紅,撲上去和他對打起來。

心底的憤怒讓我不知疼痛,瘋了一樣地廝打。

我爸很快就落入了下風,只能護著腦袋哀嚎。

「我是你爹!你怎麼敢打我!」

「我奶還是你媽呢!」

我掐著我爸的脖子,雙目猩紅:「你把她當人了嗎?你把她當人了嗎?你讓她伺候你一輩子,你把她當媽了嗎?」

我爸反擊的手落下țũ⁻來,囁嚅地說不出話。

像是被我眼底的恨意嚇到,又像是有些愧疚:「那也不是你把她騙走的藉口。」

「她現在重病不治,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了。」

「咱們都講究落葉歸根,入土為安。你讓你奶倒在外面,做個孤魂野鬼,你不孝!」

「你才不孝!」

我嘶吼著加大力度。

聲音引起別人的注意。

我被人扯開,冷眼看著我爸嗆咳的模樣,我爺呆呆地站在原地,不阻止,也不上前。

「多魚,沒事了多魚!」

舍友抱著我,安撫道:「我們會找到姑奶奶的。」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奶躲了起來,我找不到她了。

我不孝,我讓她做了孤魂野......

等等,我猛地睜圓了眼睛。

落葉歸根,入土為安......落葉歸根,入土為安......彌補遺憾......

我的牙齒戰慄著,為我心中的猜想。

「他們的墓在哪裡?」

我看向舅爺爺。

他先是一愣,然後像是想到什麼一樣,轉身就走。

15

我立刻跟上。

爺爺和我爸也顧不得其他,忍著他人的白眼,跟在最後。

上山的路不好走,可舅爺爺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這路最近才有人走過。」

狹長的草有的歪折,痕跡也很新鮮。

我心裡多了些希望。

我們趕到那兩個小小的墳頭前。

墳被仔細地打理過,面前擺放著好幾樣菜。

看樣子,有兩三天了。

我捂住心口,那裡很痛。

好像有什麼我不能接受的事要發生了。

幾乎是本能的。

我繞過墳堆,走到兩個墳墓中間。

那裡有一個淺淺的坑。

坑上面的土有些雜亂無比,而坑邊還有幾個不明顯的指印。

我跪在那裡,口鼻不能呼吸,肺里火辣辣地疼。

我伸出手,撫開最上面的土,看到了那個面容安詳的老人。

她扎著麻花辮,穿著不合身的紅色裙裝,眉眼似畫,嘴角揚起,像是在做一個美夢。

「啊!啊!啊!!!」

我捂住胸口,發出一聲聲嘶吼。

語言沒有辦法描述我的絕望,我想伸手去摸摸她,可手怎麼都落不下去。

「啊!!!」

我撲倒在她懷裡,徹底崩潰。

「不要,不要,不要丟下我。」

我俯在她胸口,手拽著她的衣服:「奶,奶。」

周圍來了很多人,似乎有很多人在哭,又有很多人在拉著我往後。

我拚命想抱住那個身影,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身影離我越來越遠。

最終,在絕望之中失去意識。

我沒有奶了。

我沒有家了。

可是奶奶,沒事的,你睡在了你的家裡,睡在了你的自由里。

16

那是一段堪稱混亂的日子。

當我恢復神智時,已經回到了學校。

奶奶的後事交給了舅爺爺處理。

爺爺和我爸雖然不願意,但最終還是垂著腦袋走了。

我陪著舅爺爺,看著三個並立的小棺材,給她蓋上了第一抔土。

晚安,陳秀慧。

17

奶奶走得很突然。

那五十萬去哪裡了也不知道。

只知道她取成現金都藏了起來。

爺爺沒有繼續尋找。

奶奶沒了後,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氣神,整日像一塊腐朽的木頭,坐在院門口,看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爸爸在一個清晨,背起行囊離開了家,不知道去了哪裡。

媽媽一開始還留在家裡,祈禱那五十萬能找回來。等到確定找不到之後,果斷改嫁了。

我弟成績不好,奶奶的事傳出去之後,原本的對象也黃了。

他在家裡整天摔桌子砸凳子,逼迫我爺出去掙錢給他花。

我爺一動不動,隨他打罵。

時間久了,我弟覺得沒意思,離開了家,再也沒有了消息。

我奶用瘦小身軀扛起來的家,在她離開後,徹底分崩離析。

我爺在一個冬日點燃了老屋。

被人發現時候, 火勢已經很大了。

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火苗,忽然眼睛一亮, 喊著奶奶的小名衝進了屋子。

等到火被撲滅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一把焦骨。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也不在乎。

我只知道,自己要帶著奶奶的希望,活下去。

18

暑假畢業, 我婉拒了舍友喊我回家的邀請,去勤工儉學。

等到開學回學校的時候, 傳達室的保安遞給我一封過去很久的信。

我看著那個歪歪扭扭的字跡, 心頭忽然一陣狂跳。

哆嗦著打開信,看著開頭, 我下意識咬住手指,阻止哭意。

我蹲下又站起, 嗓子裡發出嗚咽。

眼淚不爭氣地盈滿眼眶, 過了很久才能看清上面的字跡。

「妮兒,別哭。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 奶應該走了。

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你弟弟有你爸,有你媽,有你爺。

可你, 只有我。」

奶也只有你。

咱們娘倆是這個家的外人。

所以奶為你活著。

可活著, 怎麼就那麼難啊。

妮兒啊,奶太疼了, 太疼了,所以別恨奶, 成嗎?

奶這一輩子, 真苦啊。

奶總想著, 忍一忍, 這一輩子就過去了。

奶不想活了。

可奶想著,都苦一輩子了, 死的時候怎麼也該甜甜嘴了。

沒想到, 就這麼一次私心,就嚇到你了。

奶壞, 對不起我的妮兒。

你讓奶逃。

可奶狠不下這個心。

這個家的所有人都把奶拴得太緊了。

奶沒用, 忍了一輩子,忍習慣了,鬆開鏈子也不會走了。

你讓奶帶著錢去使勁花。

奶捨不得。

奶這輩子就這樣了,可我的妮兒有了這個錢, 能活得更好。

奶不怕你爺打,也不怕被欺負, 奶就怕, 就怕我的妮兒會哭。

所以,笑吧。

帶著錢, 朝前看。

奶就不陪你了。

奶離開家太久ţû₃了, 想去陪陪奶的爸媽。

妮兒, 妮兒啊......

以後,一個人,要好好活啊。」

我將信紙貼在胸口, 在心底答應了一千遍一萬遍。

梧桐葉兒黃,陳秀慧回家了。

奶,以後我會好好活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