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警察站在門口,等著我們。
見到我們,遞給我一份報告:「這是陳秀慧的檢查報告。報告出來的日期是一周前,你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嗎?」
「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第幾遍說這句話了。
我扭頭看向爺爺,看向我的爸媽,卻發現他們臉上全是如出一轍的震驚。
「你們也沒有發現嗎?」
警察順著我的視線看向他們:「這個病晚期會非常痛苦,她就沒有一點異常?」
「也不是沒有。」
我爸這個時候才吞吞吐吐地開了口:「我媽前幾天問我借了十五塊錢,說要買止疼藥。」
「到了這個時候,止疼藥也沒多大作用。」
警察嘆了一口氣:「不過好歹能減少一點老人受到的痛苦。」
「那錢奶沒用。」
我弟忽然插嘴道,他臉上難得不安:「我當時開玩笑說要吃魚,奶說她只有十五了,要買藥......我說十五能買一條不小的魚了,吃魚比吃藥補。」
後來,那條魚自然是買回來了。
我爸也想起來了。
「你個小兔崽子!」ẗū́ₛ他顫抖著手上前:「你說的那是人話嗎!」
我弟的嘴唇顫抖,眼神慌亂地給自己找藉口:「那魚又不是我一個人吃了!再說了,爺每晚還和奶一個屋呢,不也沒發現!」
被眾人盯著,我爺難得有些侷促。
準確地說,這種侷促從下了車就有了。
脫離那個山溝溝,他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說一不二的氣勢,後背也微微有些佝僂。
「我,我天天那麼忙,哪有工夫事事關心!」
我爺說著,視線落到我媽身上:「你這個當兒媳婦的都不知道關心自己的婆婆嗎?」
我媽不願意背這個鍋。
可她也不敢反駁,只能僵硬地轉移話題:「現在追究是誰的責任也晚了,咱們還是早點找到錢——找到媽。」後面幾個字,小得幾乎聽不到。
這一句話,像是給在場的所有人一塊遮羞布。
原本凝滯的氣氛再次破冰,幾個人的視線轉了一圈,又回到警察身上。
警察有些無語。
他壓下翻白眼的衝動,對著我開口:「我同事發現了幾個可疑的監控視頻,需要你們去幫忙確認一下是不是走失的陳秀慧。」
8
監控片段並不長。
我奶坐的是路邊的大巴。
監控倒是很清晰,只可惜鄉鎮資金有限,不能像大城市那樣處處覆蓋。
警察拖動進度條,調整了一會兒,指著走路一瘸一拐的黑點:「這是不是陳秀慧?」
這是奶。
只一眼我就確定了。
只是我很少ţůₔ從這個角度看過她。
面對我時,她永遠都是溫和地笑著。
至於背影,永遠是她看我的多。
無論何時我回頭,身後總能對上她飽含鼓勵和包容的眼神。
我靜靜地看著,眼角有些濕潤。
我爸搶先回答:「這肯定不是啊,我媽又不是瘸子。」
我爺沒說話,眼神半眯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確定?」
被再次詢問,我爸有些不自信了,求助地看向我媽。
「那是你親媽,你看我幹嘛。」
我媽躲到我弟身後:「不過我記得,她走路好像是有點一高一低的。」
負責記錄的小警察幾乎氣笑了:「你們這一家人可真有意思,自己親人都認不出來。」
他的視線轉向我,語氣有些不耐:「你呢,你也認不出來?」
我咽了咽口水,開口:「是......」
「是她。」
我爺忽然開口,神色複雜地看向我爸:「當年你年紀小,貪玩進後山,遇到了野狼。你媽為了保護你,半條腿被咬得血肉模糊......家裡窮,沒錢給她看,落下病根。」
「我,我不記得了。」
我爸明顯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爺,嘴巴張了又合,迎上周圍人的目光,有些手足無措地辯解:「我那時候太小了......」
至於為什麼後來沒發現,大概是因為已經習慣了。
人總是會習慣性地忽略自己身邊人的變化。
「是,你那時候年紀小,見到你媽就哭。你媽為了你,專門在鞋底墊了一塊木頭,讓自己走路不那麼歪。」
我猛地低頭,拚命掐著自己,掩下心頭湧上的酸澀。
腳其實是最嬌貴的一個器官。
熱了不行,涼了不行,走路鞋底太軟會累,太硬又會磨腳。
可奶的腳不怕。
她的一隻腳,下面是層層疊疊摞起來的老繭。
那是被無數次磨破又癒合的傷口。
可她一次也沒說,一次抱怨也沒有。
我曾經問過奶,這樣不疼嗎?
可奶總是說,忍一忍就好了。
忍一忍,一切都會過去的。
那時候我已經模糊懂點事了。
我趴在她懷裡問她:「那要是過不去怎麼辦?」
奶奶的目光緩緩落到院子裡隆起的小包,聲音縹緲得幾乎聽不清:「過不去啊......那就是命ťú₀了......人得認命啊。」
「啪嗒。」
兩滴眼淚落到紙上,暈開了她的名字。
奶奶,所以你認命了嗎?
9
確定人沒有找錯後,我爸一反常態地安靜下來。
他站在警察身後,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著。
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又像是在走神發獃。
螢幕上的畫面還在繼續。
我奶奶顫巍巍地上了車,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她不怎麼熟練地拉開了車窗,伸手探出去,試圖抓住春風。
車子發動了,消失在畫面的盡頭。
「這輛車子是長途大巴,我們聯繫過司機,據他所說,陳秀慧中途就下車了。」
「下車的地點是個偏僻小道,沒有監控,他也不知道陳秀慧去了哪裡。」
線索又中斷了。
我鬆了鬆手中緊握的病歷單。
「我們分析過,她是有目的地選擇這條路。」
警察繼續開口:「你們作為家屬,有沒有什麼可以提供的消息?」
「這車是去哪裡的?」
我爺忽然開口詢問。
「江西。」警察回答。
江西,是我奶多年不曾回去的故土。
「她回家了。」
這一句話說出來,我爺的聲音都不自覺地發顫:「這個死老婆子,她恨我!當年不讓她回家!她現在就要捲走錢來報復我?!」
「我要打死她!我一定要打死她!」
他猛地轉身,推搡著我爸跟他走:「走,我們現在就去江西!現在就去找那個死老婆子!」
我爸一直沉默著。
他唇瓣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
可當視線落到我弟臉上,他又將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
「都是一家人......哪有什麼隔夜仇......這麼多年不都好好地過來了嗎?」
他不知道是安慰我爺,還是安慰他自己:「父母為了孩子付出不是正常的嗎?媽肯定不會動那筆錢的。」
「嘖。」
人群中不知道誰發出的冷笑。
爺充耳不聞,只一個勁地拉著爸出門:「我要打死她。」
他不斷地重複,一遍遍地重複。
好像如此,就可以壓下心底忽然翻湧上來的不安和慌亂。
「我帶你們過去吧。」
給我們做記錄的警察起身:「路上我們會和江西那邊聯繫,聯合找人。但是車子坐不下那麼多人,你們家最多去三個人。」
「我去!」
「我去!」
我爺和我爸同時開口。
至於最後一個名額,我爺的目光從我弟身上滑落到我身上:「多魚也跟著吧,你奶疼你,到時候你勸勸她......咱們都是要死的人了,沒必要這麼計較。」
「嗯。」
我再次低下頭,像以往一樣,溫順地應聲。
10
晝夜不停地趕路,不過三兩天,就到了我奶老家。
我爺的身體已經很疲憊了,可當看到連綿不斷的山峰時,又來了些精神。
「這路可比當年好走多了。」
他摁下車窗,扭頭和我爸說話:「當年我娶你媽的時候,那可費了好大的勁。去他們家都得備著把刀,一邊走,一邊砍雜草,哪有現在的條件。」
「你外婆當年不同意你媽跟我走。但你媽脾氣倔,非說跟著我就算吃泥丸,喝黃水也願意。」
「你外婆擰不過你媽,哭成淚人兒把你媽送到我手裡,讓我把你媽背下山。」
「你媽那時候老沉了,我走的時候都仔細再仔細,生怕一個不小心給你媽摔了。」
「走到一半的時候,下雨了。山路滑,你媽就鬧著要自己下來走,說怕我給她摔了......實際上我知道,是你媽心疼我累著。」
「我當時沒把你媽放下來。我說我娶她不是為了讓她吃苦的,我......」
我爺猛地閉了嘴。
他好像終於想起來,我奶嫁給他之後,吃了多少苦。
他將頭埋在手裡,直到下車也沒再抬頭。
車內安靜無聲。
我靜靜地看著前方,只當他放了一個屁。
警察的視線從後視鏡中和我對上,對我露出一個笑。
我扯了扯唇角,別開眼,將視線落到外面。
車子疾馳中,很快就到了我奶的娘家。
這麼些年過去,原本的小破村已經變成了明亮的雙層樓小區。
一輛警車停在路邊,看到我們過去,衝著我們招了招手:「這邊。」
「前面那戶就是陳秀慧的娘家。」
警察沒有看我們一家,只冷著臉介紹:「陳秀慧在村裡的名聲不是很好,說是爹娘死了也不回來奔喪。」
「在你們之前,我們也嘗試和陳家人溝通,但都失敗了。」
警察說著,帶著我們往那戶人家去:「現在的陳家是陳秀慧的哥哥當家,他下面有兩個兒子都成家了,還有一個小孫女,在外地上學。」
「不過有一點你們要注意,陳家對於陳秀慧的敵意很重。小一輩的孩子都沒有聽說過自己還有個姑姑,所以,她不一定會回來。」
我爺默不作聲地跟上。
誠如警察所說。
在我們告知來意的一瞬間,大門就被猛地甩上。
等到再次開門,迎頭就是一盆冷水潑了出來。
我在最後,沒有被潑到。
我爺站在最前面,一頭一身都是水。
他抹了一把臉,沒管濕漉漉的衣服,開口:「讓陳秀慧出來。」
「我都說了幾遍了,我不認識這個人。」
中年男子面色冷凝:「快點滾!」
「讓她跟我走!」
我爺好像只會說這一句話。
中年男人將手裡的盆一摔,被氣樂了:「往日有見過上門找貓找狗的,還是第一次見上門找媽的。怎麼,這麼大人還沒斷奶?」
我爸上前扶住我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我媽生病了。」
這個時候了,他倒是知道不能說是卷錢跑路了。
警察看了他一眼,沒有打斷他的話。
我爸像是得到什麼鼓勵,繼續開口:「你讓我媽出來吧,她這個病,沒幾天日子了。」
中年男人猛地抬頭,眼神從我們幾個人身上依次划過,最後咬了咬牙,伸手準備關門:「我們家沒有這個人,是死是活都和我們沒關係!」
他臉黑得要殺人,我爸也不敢阻攔。
就當門要關上的時候,裡面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開門。」
中年男人錯愕地扭頭:「爸!」
「開門。」
聲音的主人又重複了一遍。
中年男子不情不願地打開門,露出老人的全貌。
這人長得和奶很像。
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老人沒有讓我們進去,自己在幾個兒孫的攙扶下,慢慢走下台階,站到我爺面前。
我爺爺難得氣弱:「大哥。」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老人忽然抬起拳頭用力打向我爺的臉。
這一下太過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老人打了一拳仍不肯罷休,還要追著我爺打。
我爺手臂抬起又放下:「我來找秀慧的。」
老人充耳不聞。
我爸想上前幫忙,被中年男子帶著攔住:「長輩的事,你一個小輩就別摻和了吧。」
面對面前明晃晃的拳頭,我爸憋了聲,看向一邊的警察:「你看他們啊!管一管啊!」
「都這麼大歲數了,打能有多少勁,等打累了就分開了。」
黑臉警察回應:「我們現在過去攔著,萬一勁用大了,傷著哪裡了才更麻煩。」
沒有別人的阻攔,老人又結結實實給了我爺幾拳,然後才扯著他的領子質問:「你憑什麼那麼欺負我妹妹。」
一句話說出來,老人的聲音已經哽咽。
他的眼淚划過臉上皺巴巴的皮膚,聲音沙啞至極:「你憑什麼那麼作踐我妹妹!」
我爺嘴唇動了動,半天說不出話。
「你不想要她,就把她還給我們啊!」
「爹娘沒了,還有我這個大哥!」
「我沒了,還有我的孩子,我的孫子!」
「她是有家的,不是沒有家的野貓野狗!你是把她聘走的,不是我們強賣給你的,你憑什麼這麼對她啊!」
老人的質問聲不大,因為帶著哭腔,不仔細聽甚至連他說什麼都聽不見。
「我爹娘死的時候都在喊她你知不知道!」
「我爹娘死都沒有看上她最後一面,你知不知道!」
「我等她等了那麼多年。我想著,只要她好,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可你告訴我,她這麼多年,過得好不好!」
這句話,警察也問過我。
我看著我爺,這麼多天,第一次開口:「爺,你回答啊,你對我奶,這麼多年,你對她好不好啊?」
我爺身子劇烈顫抖,他張了張嘴,半天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過日子,哪有那麼多好不好,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我去你媽的。」
舅爺爺又是一拳跟上:「你自己怎麼不過這樣的日子!」
他說得凶,可是年齡在那裡了。
這一拳下去,我爺沒多大事,他自己反而喘不上氣了。
我心裡一緊,剛準備上前,之前堵門的中年男子快步越過我,扶住了舅爺爺,幫他順氣。
舅爺爺緩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站直了身子。
他的精氣神像是陡然消失了,對著我爺和我爸擺了擺手:「你們走吧,秀慧沒有回來,也沒有臉回來。」
11
我們被攆了出來。
但爺爺不肯離開。
「你奶一輩子就在這兩個地方打轉,絕對不可能去別的地方。」他說得信誓旦旦。
我爸沒有吭聲,默默在附近定了賓館。
警察也就近定了一間,準備明天再去找找線索。
傍晚,我和警察一起去買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你知道你奶生病了嗎?」他忽然開口。
我猛地抬頭看著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了笑:「那我換個方式問你。」
「如果你知道你奶奶生病了,還會讓她離家出走嗎?」
我站定:「你是什麼意思?」
警察輕笑:「不用那麼緊張,畢竟我現在沒有多少證據。」
他看著我,停下步子,點了根煙,吸了兩口,又在手心摁滅。
「只是我們也沒有你想的那麼笨。」
他開口解釋:「你每天會給一個固定號碼打電話,我們查了,IP 在這附近。」
見我一直不說話,他又慢聲細語地放下一個大雷:「陳家的小孫女和你是舍友吧。」
「你朋友圈有你們宿舍的合照,你們長得很像。」
他將掐滅的煙放到自己兜里,扯了扯唇:「在我們眼裡,你破綻其實挺多的。」
我拎著手裡的塑料袋,指甲深深掐入肉里。
疼痛沒有帶來清醒,反而讓我本就混亂的大腦更加混亂。
我死死咬著唇,好半天才發出聲音:「你會告訴他們嗎?」
警察沒有回答,反而問了我另一個問題:「能問你一下,為什麼讓你奶奶離家出走嗎?」
傍晚的風有些大了。
我伸手壓下被吹起的頭髮,小聲回答:「我不是讓她離家出走。」
「我是幫她,」
「拯救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