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並不同情他。
後來霍嶼時出生,我對霍傾的心思漸漸變淡,只是麻木地,習以為常地,做著一些符合霍家兒媳身份的事。
我寄希望於霍嶼時。
期待於這個家裡終於有一個和我骨肉相連的人。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裡,霍嶼時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然後兩年而已,期待卻同樣成了扎進我肉里的刺。
霍傾或許是愛我的。
可比起他的面子、尊嚴,以及其他。
他只是習慣了我的照顧和無所不至。
在我們的這段婚姻里,無論出於什麼原因。
他忽視我,冷暴力我,理所當然地認為女性就該為家裡付出,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沒人學不會愛,也沒人不懂愛。
失去後才珍惜,不過是心有不甘和沒有遇到更好的存在。
年輕的時候愛上什麼都不為過,成熟的時候放棄什麼都不為錯。
「霍傾,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18
霍傾一向是個驕傲的人,他聽得懂我的話。
所以最後一次見到他,依舊是在我家。
前一陣我又隨著一個團去了趟新疆。
夏季雨多,淋了幾場雨。
加上近期事多。
回來後,不可避免地病了。
渾身難受地從黑暗中甦醒的時候,是霍傾將我扶了起來。
霍嶼時趴在床邊,擔憂地小聲問我:「媽媽,你怎麼樣了?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和爸爸陪你去醫院好不好?」
霍傾在我身後墊下了一個枕頭,告訴我:「晚上在小區門口看你回來的時候晃晃悠悠的,我就覺得不對勁,跟著你上樓後發現你已經燒暈在了門口。
「我叫人給你打過退燒針了,現在覺得怎麼樣,還難受嗎?」
他輕聲問著我,小心翼翼地為我遞上一個東西。
玻璃杯,乳白色的液體。
是一杯溫熱的牛奶。
「你晚上沒吃什麼東西,喝杯牛奶暖暖胃吧。」
「渺渺。」他低聲叫著我的名字,語氣帶著熟稔地開始「數落我」,「你一個人根本照顧不好自己。今天要不是我和兒子在,你病倒了都沒人知道。渺渺,跟我們回家吧,好不好?讓我和嶼時一起照顧你。」
我看著他不甚自在地說著這番話。
還有床邊不斷點著腦袋錶示贊同的霍嶼時。
笑了笑。
伸手,接過了那杯牛奶。
下一秒,鬆開。
玻璃杯從指尖滑落。
「砰」的一聲,碎了滿地的塵埃。
白色的牛奶在地板上流淌。
我指著斑駁的痕跡,緩緩道:「霍傾,你看,杯子碎了無法復原。
「牛奶灑了同樣覆水難收。」
而且……
沒過幾分鐘,我家的門驀地被敲響,傳來很多人說話的動靜。
霍嶼時去開了門。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進來。
每個人手裡都大兜小兜地拎了一堆東西,將我的床前圍了個徹底。
「哎呀大妹子,咋就病了呢,我就說那天別淋雨別淋雨,這群人非帶你進雨林!」
「妹妹呀,還難受不?姐給你帶了你上次說喜歡吃的軟糖,一會兒要是喝藥苦了,吃一顆,保准你不難受!」
眾人七嘴八舌,終於發現了屋子裡一大一小的存在。
遲疑著問道:「這兩位是……」
我看見霍傾與霍嶼時兩個人的身體下意識地繃緊。
於是在眾星捧月中,隔著人群,笑著對大家介紹:「不重要,一個朋友和他的兒子。
「以後不會再見,他們馬上就走了。」
到底是孩子。
霍嶼時瞬間崩潰到站在門口嚎啕大哭,嘴裡喊著:「我不要走,我要我的媽媽!」
吵到安安衝著他「汪汪」了幾聲。
霍家的人立馬從隱蔽處走了出來,抱走了孩子,扶走了腳步踉蹌的男人。
我也曾與同舟渡。
然覆水難收,江海不可休。
番外一:霍傾
霍嶼時十二歲那年。
終於鼓起了勇氣和霍傾「父子決裂」。
他說他要去找林渺。
他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簡單容易的事,霍傾會對他百般阻攔。
霍嶼時不知道。
其實在過去的這些年裡,霍傾去看過林渺。
而他不讓霍嶼時去的原因,是因為林渺再婚了,還有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
霍傾以為自己和林渺的這段婚姻太過失敗。
林渺又心思細膩,易感傷。
想要徹底走出來,怎麼都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
但霍傾沒想到,林渺完全沒有他想得那般。
她甚至變得讓霍傾感到陌生。
笑得開懷。
活得肆意。
就好像,那才是她本身的模樣。
霍傾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林渺的時候。
女孩沉默安靜,被她媽媽拉著坐在自己的對面。
當時霍傾被霍母管得嚴,聽說自己被定了聯姻,正氣不打一處來。
他自然看不慣這個小他四歲,看起來木訥十足的小姑娘。
那幾年,他跟家裡吵得不可開交。
後來連他爺爺都出了手。
沒辦法,霍傾才勉強答應了會和「徐薇」分手。
徐薇是他大學同學。
性格豪爽,沒有二話地答應他幫了這個忙。
霍傾當時不知道徐薇喜歡自己,後來覺得愧疚。徐薇回來後,便和她一起吃了幾次飯,談了些合作項目。
霍傾原來以為,這樣的實事會讓林渺原諒自己。
起碼自己沒有真的對不起林渺。
他一直都認為,自己錯在把霍家對他的控制怨恨在了林渺的身上,所以對她冷漠,對她漠不關心。
導致林渺寒了心,無法再忍受下去,才會和他離婚。
直到霍傾看見林渺的婚後生活,他才知道,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
林渺嫁給了一位警察,是她參與一次偶發的道路救援時認識的。
警察的工作很忙,卻總能抽出時間陪林渺出去走走。
去看高山,去看大海。
去尋找一切生命的源泉。
警察有什麼事和工作安排都會儘可能第一時間告訴林渺。
他下班時路過看見的一切有趣新鮮的東西,也都會買下來,或者拍照發給林渺。
他們互相分享生活。
他們同樣相愛。
於是不久後,林渺生了一個女兒。
女兒在牙牙學語時就喜歡抱著那隻馬爾濟斯小狗在外奔跑。
後來女孩長大了一點。
在幼兒園裡,她天天張牙舞爪地對小朋友們吹噓:「我媽媽她可厲害啦!
「她會做手工!還會開賽車!
「你們要不要來我家玩,我介紹我的媽媽給你們認識!」
霍傾就像是一個陰暗的老鼠,窺伺著別人家的生活。
有時候他想邁出去和林渺打個招呼。
想問林渺過得好不好,吃得怎麼樣。
臨了,他又默然收回了腳步。
之後,他就再也沒打聽過林渺的消息了。
某一年的春節。
霍傾應酬完,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裡。
他扯了扯領帶,有些難受地叫了聲:「渺渺,我有些渴。」
他以為他會迎上一盞暖燈。
一杯溫熱的牛奶。
可回應他的,只有無邊的黑暗與寂靜。
這一刻,滔天的悔意壓得霍傾喘不上來氣。
他高大的身影漸漸地從玄關處滑落。
黑暗中傳來他痛苦的悲鳴。
番外二霍嶼時
霍嶼與霍傾冷戰的第三年。
終於讓他等到了機會。
甩掉了保鏢後,他不屑地冷哼:「就這點水平。」
他頂著一張與霍傾越發相似的臉,獨自一人坐上了去南市的高鐵。
飛機很容易被霍家抓住。
所以霍嶼時隨意買了張票,經過中轉,終於到達了曾經來過的小區。
十年過去了。
霍嶼時不知道林渺還會不會住在這裡。
他看著與記憶中相比,已經老舊的牆皮,後來翻新過的小區大門,緊張地敲響了那個房門。
咚咚——
咚咚咚——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霍嶼時滿眼期待地抬頭。
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找誰?」
「我……我媽媽……林渺。」
「不認識,你找錯了。」
果然,她早就不住在這了。
霍嶼時垂頭喪氣的底下了頭。
走出小區一段路後,他下意識地轉身,望向另一條通往公園的小路。
石板鋪的,他曾在上面摔了一跤。
林渺沒有來拉他。
霍嶼時忽然想起自己在剛記事的時候,因為剛學會走路,所以歪七扭八的也總是摔倒。
那個時候的林渺也不會將他拉起,而是用溫柔的語氣鼓勵自己:「小嶼不哭,摔倒了沒什麼的,我們家小嶼自己就能站起來的對不對?媽媽相信你!」
然後他就會收起眼淚,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奔向滿眼愛意看向他的林渺。
一把撲進她的懷裡,被她摟著親一口,聽她說:「哇,我們家小嶼真棒,是個小男子漢!」
其實幼年時期的霍嶼時是非常喜歡林渺。
媽媽的身上總是溫柔的、可靠的,耐心的。
但是後來,他在他爸爸、他奶奶,以至整個霍家的引導下,也生出了對林渺的厭煩。
他覺得林渺每天都呆在家裡,沒有自己的事業,就是一個只會享受的富太太。
他討厭林渺管他,也不喜歡林渺約束他。
因為林渺的觀念總是和他奶奶和爸爸不一樣。
可整個家裡人都說,奶奶的話和爸爸的話才是對的。
所以霍嶼時在林渺離開後,一直認為自己是被別人影響的,自己那個時候太小,不懂得一些道理,才讓林渺連他也不要了。
霍嶼時從沒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直到她看見了那個小女孩。
跟人打架後,臉都髒成了一個花貓,嘴裡仍舊叫囂著:「服不服氣,以後不准再說我的媽媽!」
霍嶼時目睹了全過程。
幾個小男孩嘴賤,說小女孩的媽媽不務正業,天天不是出去玩就是賽車,一點都不「良家婦女」。
女孩頓時火了,像個點燃的炮仗。
二話不說就是一頓暴揍。
「你們自己媽媽沒本事,成天嫉妒我媽媽。」
「有本事你讓你們媽媽也拿個冠軍啊?」
「笑死,自己過得不如意就蛐蛐別人家,略略略!」
女孩最後是被奶奶帶走的。
奶奶不開心地指責她「不像個小姑娘成天就知道野」,埋怨她:「跟你媽一樣。」
就像是霍嶼時年幼的時候,奶奶總是在無意間對他批評道:「不要像你媽媽一樣。」
那個時候霍嶼時是怎麼想的呢?
他覺得對。
他覺得奶奶和爸爸都比媽媽厲害。
在他的思想里,他是男孩子,他將來會成為爸爸的接班人。
媽媽什麼都不懂,我為什麼要聽她的?
所以他默認,他贊同。
可小女孩又是怎麼說的?
她嘻嘻哈哈的,並沒有直接責怪自己的奶奶,而是拉著奶奶的胳膊撒嬌:「奶奶,你別生氣啦,都是我自己想這麼做的,你別總說我媽媽,我媽媽天下第一好,她前幾天出門回來還特意給你買了個項鍊呢!」
「是嗎?」
「當然啦!我媽媽她也可喜歡你了!」
「咳......好,那奶奶以後不說了,都聽寶貝孫女的!」
霍嶼時忽然悲從中來。
尤其在看見林渺出現,抱起小女孩的時候。
一個家庭的教導,是需要父母共同參與的。
尤其是父親這個角色。
爸爸對媽媽的態度,決定了孩子對媽媽的態度。
霍傾沒給他好的示範。
而他自己,也從未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就像是,他天生缺乏了一個共感能力——對自己母親的共感。
後來,霍嶼時的人生如霍傾一樣, 被霍家強制定下了聯姻。
他坐在女孩的對面,相顧無言。
女孩安靜, 溫和,話不多,霍奶奶對她十分的喜歡。
霍嶼時掙扎,反抗, 想盡了無數種辦法。
他甚至試過身無分文的離家出走,然後又灰溜溜地被抓了回來。
他問過自己的父親,當年是怎麼做的。
霍傾看著他沒有說話,而是擺了擺手, 讓他出了書房。
可就在霍嶼時無力抵抗, 決定妥協時。
霍傾又突然站了出來, 幫他解除了婚約。
霍嶼時不知道霍傾做了什麼。
但從他爺爺奶奶的表情上來看,似乎氣的不清。
而霍傾, 自那天之後,像是被吸乾了精氣, 人瞬間蒼老了許多。
不到五年,就被病痛蠶食了身體,走到了最後。
臨終前,霍傾拉著霍嶼時的手, 摸著他的眼睛,像是懷念, 像是不舍。
眼睛, 是霍嶼時唯一長得像林渺的地方。
霍嶼時還是忍不住想問, 當年他到底做了什麼, 才讓霍家轉變了態度。
霍傾仍舊沒直面回他,而是告訴他:「這是你媽媽當年對我唯一的訴求。」
生下霍嶼時的那天,林渺虛弱的躺在病床上,對著霍傾懇求道:「霍傾,以後能不能,能不能不讓孩子再走我們的路?」
那個時候霍傾根本沒往心裡去。
他以為是林渺不捨得霍嶼時。
後來的他才知道, 原來林渺懇求的, 一直是自由,是遠處, 是他們都不曾有過的海闊天空。
藍色的天空依舊雲淡風輕。
霍傾似乎回到了那年夏天。
又仿佛在被泥土深埋的車裡從未獲救。
黑暗裡, 女孩的呼吸打在他的臉側, 叫著他的名字,問他:「霍傾, 你怎麼樣了?」
霍傾記得, 自己因為臂膀被車體刺穿,在半夜時就發起了高燒。
因為失溫, 他嘴唇乾澀, 渴的要命。
渾渾噩噩間,似乎夢到自己找到了一處源泉。
他吮吸著,緩解著。
只是這水莫名有股血腥味。
再睜眼時,他看見女孩潔白的手腕被啃出了一道口子,上面還有未乾涸的血跡。
霍傾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虛弱的臉,叫了聲她的名字:「林渺, 別睡」
告訴她:「睡了,你就真的沒有自由了。」
於是在一片悲怵的哭喊聲中,霍傾的手緩緩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