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跟著科考隊出發的那天。
天空很清。
行程是以火車的方式。
整段路上列車搖搖晃晃,我每一次深陷在那段困頓的夢中,都會被緩慢地搖醒。
天光乍破,混沌懵懂。
科考是以青甘大環線的方式進行的。
從西寧出發,到青海茶卡,經過察爾汗鹽湖,經停大小柴旦和魔鬼城。
莫高窟從沙漠中拔地而起,月牙泉夜色靜謐。
行至敦煌,走過嘉峪關,一路無數的七彩丹霞。
科考隊里的人以地質學家為主。
看著都像是不善言辭的,卻能對著一堆土,一根草,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侃侃而談。
偶爾幽默,時而風趣。
讓遼闊而又人煙稀少的西北,充滿了雄厚的生命力。
無可否認,我的好家境以及那些年被霍家的培養,讓我見識到了許多別人接觸不到的東西。
以前在我的認知里,認為出來走走這種事,要和家裡人一起才能更具樂趣。
可現在,徒步雅丹,荒漠紮營。
烤煳的羊肉,一身沙塵,讓我看到了滿天更為亮眼的星星。
我知道霍傾還是會查到我的行程,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後來,西北環線結束後,我和這群新認識的朋友加了聯繫方式。
在城市整頓幾天後。
又出發上了川藏線。
爬上珠峰的那一刻。
我嚴重高反。
呼吸急促,頭疼欲裂。
我幾乎以為我就要交代在這座最高的山脈。
可遠處日照金山,山頂上所有人都在高呼。
我在這片熱烈的,雜亂的氛圍中縱聲哭了出來。
團隊里的人手忙腳亂地在給我吸氧,喂含糖量高的飲料。
還以為是我太難受了,他們連忙哄我:「哎喲,別哭啊姑娘,沒事沒事,血氧含量上來了,別怕啊,有我們在,你死不了!」
「是啊大妹子,你才多大,肯定沒事的,以後路還長著呢,這才哪到哪?」
我泣不成聲,最後被東北大哥的口音逗到破涕為笑。
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從雪地里站起,迎向遠處的日照金山,迎向我的新生。
哪怕枷鎖再多,路途再難。
我也可以獨自登頂,不是嗎?
10
回來後,我找回了一些以前的愛好。
比如極限運動,比如賽車。
比如,養一隻我喜歡的小狗。
在和霍傾訂下婚約之前,我其實是個散漫和歡脫的性子。
熱愛一切生機勃勃的東西。
只是後來連自己的自由都沒有了。
又何談熱愛。
我養的是一隻混血的小馬爾濟斯,我叫它安安。
它有一身焦糖色軟綿的毛髮,無辜的大眼睛。
每次跑起來耳朵一扇一扇的,像個小煤氣罐。
小狗比人好相處。
小狗也比人懂得你的需求。
小狗從不會冷落你,小狗它知道你愛它,它也愛你。
而再見霍傾。
是在我新家的門口。
我正準備出門遛安安。
推開門,就見到站在電梯口的霍傾。
他的手邊,還牽著緊張盯著我手裡的安安的霍嶼時。
11
「你們來做什麼?」
我坐在霍傾的對面,冷漠地問他。
霍嶼時則趴在沙發的末尾,皺著眉看著正在炫飯的安安。
霍傾沉默地打量了我一會兒:「渺渺,你瘦了。」
我抬了抬眼皮:「別答非所問。」
「是兒子想來看你,我攔不住。」
「霍傾。」我問他,「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什麼嗎?我們離婚了,請你們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你是聽不懂嗎?」
霍傾薄唇抿成了一條線:「渺渺,嶼時還小,不能沒有媽媽。」
我笑了。
給小區保安打了個電話。
將這對父子「請」了出去。
霍嶼時不願出去。
死死地站在我家玄關口看著我,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
我抱著安安,沒有看他一眼。
強硬地關上了門。
我怕我再看一眼,就會下意識地心軟。
他是我躺在手術室里,痛到撕心裂肺,生下來的血肉。
我抱過他,愛過他,哄過他,疼過他。
他開口說的第一個詞就是「媽媽」。
小時候的霍嶼時見誰都哭,只有在我懷裡的時候,他安靜可愛。
可是後來,霍母說我教養不好孩子,用所謂的精英式教育培養他。
孩子的成長,一向是家教的灌輸和體現。
誰跟他說什麼,他就記住什麼,做出什麼。
他漸漸長大後,也就不願再與我親近。
他開始疏遠我,和霍傾一樣禮節性待我。
他會叫我「媽媽」,說話用「您」。
「媽媽,您可以讓我爸爸來教我嗎?奶奶說您學歷沒有爸爸高,教不好我。」
「媽媽,您怎麼總是在家待著,您就沒有什麼愛好嗎?我同學的媽媽都有。」
「媽媽,您太嚴肅了,不像薇薇阿姨,總是有各種新奇又好玩的點子。」
……
12
我告訴門衛不要亂放人進來後。
霍傾改變了政策。
他有時早上一個人在小區大門等我。
坐在邁巴赫里的后座里,像是一夜未眠。
見我出來,風塵僕僕地遞給我一份熱騰騰的早餐。
「你早上不愛吃飯,對胃不好,多少吃一點吧。」
有時也會帶著霍嶼時跟在我的後面,等著我遛狗。
我目不斜視地路過,從未看他們一眼。
遛狗時認識的左鄰右舍有時也好奇地問我,這對亮眼的父子和我是什麼關係。
我如實地告訴她們:「心裡有人的前夫和更喜歡那位女士的孩子。」
她們頓時訕訕。
隨後立馬同仇敵愾。
每次見到他們父子,都會提前給我報信,讓我先不要出門,眼不見為凈。
我莞爾地笑笑。
告訴她們沒關係。
我早就對此不在意了。
13
霍傾一向很忙。
公司里有許多事情等著他。
他不可能一直在這兒糾纏我。
很多次,我都見到他疲憊地坐在車裡,一通又一通地接著電話。
或許是公司。
或許是霍家。
畢竟他把霍嶼時帶出來的時間太長了。
有時候霍嶼時也會偷偷背著霍傾,讓司機帶他出來找我。
然後一聲不吭,邁著小步子亦步亦趨地跟在我的身後。
我專心地遛著安安。
給他喂水,哄它吃零食。
安安就會快樂地搖著小尾巴對我小聲「汪汪」地叫著。
霍嶼時就在旁邊看著,也不說話。
眼裡寫滿了憤怒。
小孩子,不如大人會掩蓋自己的情緒。
有一次安安跑得快了,霍嶼時沒跟上,他著急地摔倒在了石板路上。
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紅著眼對我委屈道:「媽媽,我疼。」
霍嶼時明白事理後其實很少哭。
大概是心裡不滿難受,委屈極了,他趴在地上看著我哭到崩潰。
我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動作。
直到他身後跟著的那些保鏢沖了過來,將他從地上抱起。
從前霍嶼時經常生病,每次他一病懨懨,我都會跟著難受和心疼。
可現在,我心如止水。
再也掀不起半分波瀾。
14
我如今的生活,不會因為霍家父子的出現而受到影響。
前段時間旅遊回來後,我報名了一個賽車俱樂部。
本想著撿起一些曾經的愛好。
沒想到有幸入圍了一個賽事的選拔。
儘管很大機率一輪游,我還是認真準備了很久。
比賽定在一周後。
臨走的那天,我特意買的凌晨的機票。
緊張的賽前準備,期待而又平靜。
賽場上的風撕破烈日,時間在輪胎與地面的摩擦中靜止。
賽車服下的汗,緊迫地追擊拉扯。
我摘下頭盔,帶著汗水,站在領獎台上時,歡呼聲從觀眾席一波又一波地響起。
亞軍。
是我完全沒想到的成績。
而我隨著人流走出散場。
霍傾正牽著霍嶼時站在擁擠的人堆里。
霍嶼時的懷裡捧著一束鮮花。
像是生怕花被破壞,他警惕地躲避著身邊每一個路過他的人。
看見我的瞬間,霍傾對我點了點頭,眼裡暈開了一絲笑意,開口說了兩個字。
從口型來看,大概是「恭喜」。
而霍嶼時則滿臉紅撲撲的,興奮地對我揮了揮手,脆生生喊著:「媽媽,你好厲害呀!」
周圍群眾都含笑看著我們。
我卻只覺得厭煩。
我拿著東西,往外走著。
霍傾帶著霍嶼時迎了過來。
「渺渺,原來你還會這些,之前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媽媽,你剛才好帥啊!你都不知道你超過前面那輛車的時候我有多緊張!」
我恍若未聞,步履不停。
霍傾卻拽住了我的手,放低姿態地輕聲問我:「渺渺,我們晚上一起吃頓飯慶祝一下吧。
「我……嶼時他很想你。」
霍嶼時聽著,連忙雙眼期待地看著我,試圖想將花束塞進我的手裡。
我抽出手,避開了。
「我很忙,沒有空。
「你們自己吃吧。」
15
霍傾工作散漫。
霍嶼時太久沒回家。
霍母不可避免地找上了我。
我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看中我,又和我有隔閡的女人,心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悲涼。
也許出於同為母親,也許出於同為女人。
「渺渺,當初我選你,是因為你安靜內斂,是個適合做我霍家媳婦的人。
「但現在,霍傾和霍嶼時一個兩個都因為你不回家,這和當年的徐薇有什麼區別呢?
「渺渺,回來吧,就當給媽媽一個面子,再給霍傾一個機會。」
霍母從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豪門太太。
相反,她說話總是溫和有禮。
就像……
就像霍傾和霍嶼時對我那樣。
我想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兒子和孫子。
她也不會放下臉面,坐在我這兩室一廳的小房子裡,求我給霍傾一個機會。
「可是阿姨,霍傾他並不愛我。
「我們兩個之間的婚姻,已經讓我蹉跎了九年。
「當初您選我,是看中我的家庭,而不是我。
「如今我已經如你們所有人的願,我們兩家合作密切,再不可分。孩子,我也照您的希望生了。霍嶼時如今長大了,沒有我,霍家也會將他照顧得很好。
「你們是不是……是不是可以還給我自由了?」
曾經我爸打斷過我的腿,摔死過我養的小狗。
我膽小怯懦,不敢抵抗。
後來我嫁給霍傾,他們的目的達成,又有了血緣密不可分的霍嶼時。
我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
最重要的是——
「阿姨,我已經不愛霍傾了。」
年少的心動始於——
「林渺,要是睡過去,你就再也沒有自由了。」
「你願意嫁給我嗎?也許我能給你自由。」
可後來,屠龍的少年也成了龍,忘了自己隨口答應的承諾。
「唉……」霍母深深嘆了一口氣,對著空氣開口,「你聽到了嗎霍傾?媽媽盡力了。」
在她的手提包旁邊,手機螢幕亮著。
上面顯示著霍傾的名字,正在通話中。
16
當晚,霍傾出現在了我家門口。
「渺渺,我還是想再試一試。
「我知道之前是我做得不好,是我冷落了你。
「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去彌補,重新開始嗎?」
我靜靜地看著他:「我想,我說的話已經夠清楚了。」
霍傾頹喪地揉了揉有些凌亂的發。
他一向注意形象,很少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他穿著一件鐵灰色的西裝,卻戴著一對藍色的袖扣。
顏色對比過於扎眼,這是很大的失誤。
從前他的每一身,都是由我親手搭配的。
可我現在只想著,他到底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霍傾狼狽地看著我:「我是……我是愛你的,渺渺!
「只是我以前不珍惜,我沒愛過人,我不懂怎麼去愛,所以才讓你難過傷心。直到你離開後我才反應過來,我根本離不開你,全都是我的錯。
「渺渺,你能不能,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而且嶼時也離不開你,他每天都哭鬧著要找媽媽,除了你,誰都哄不好。你能不能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不要這麼決絕?」
哦,他說他愛我。
他說他沒愛過人,不會愛。
從前我和他在家裡人安排見面的時候,他就對我說:「林渺,我心裡有人,你知道的吧?」
那個時候他因為徐薇和霍家鬧得很僵。
後來,我們結婚後,聽聞徐薇在美國交了新的男朋友,他第一次醉酒晚歸。
第二天,霍母逼問我們什麼時候要孩子,霍傾當場嗤笑著讓霍母把我的香水換成特調梔子花味,他就同意生。
每一處,每一次,都有一個人的影子。
他卻說他沒愛過人?
我譏諷地看著他:「那徐薇呢?」
霍傾一怔,像是終於被揭穿什麼謊言一樣,垂眸認真道:「沒有徐薇,渺渺,從來沒有什麼徐薇。
「當年我不願意聽家裡安排,故意這麼做的。
「我只愛過你一個,自始至終只有你。」
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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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也想過,霍傾冷落我,對我冷暴力,是不是因為徐薇的事對我有些怨恨。
無法抵抗的滋味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