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時無聲完整後續

胃癌晚期，我給自己報名，做了無國界志願者。

走之前，我給程盡祠留下一封離婚協議書。

雖然他也並不是多在意我這個妻子，可我仍想在離開前和他徹底斷乾淨。

出發那天。

程盡祠和發小們正在準備我姐姐宋月的接風宴。

臨起飛時，我收到了程盡祠兄弟的消息。

「宋今，今天月月回國，你故意不出現是想打月月和祠哥的臉嗎？」

「趕緊過來！別讓祠哥為難！」

語氣里，是一如既往的厭惡和不耐煩。

沒有程盡祠長久以來的放縱和授意。

他的兄弟也不至於厭惡我到這個程度。

若是以前，我肯定又自己流淚到天亮。

可今天，我只是平靜地卸下 sim 卡扔到垃圾紙袋裡面。

飛機駛離江城。

我的愛也終於在此刻此地終結。

1

宋月從小身體就不好。

所以媽媽生了我這個移動血包。

從小到大，我是媽媽捨不得責怪宋月時的出氣筒，是宋月生命垂危時的救命稻草。

也是她任性出國後給她擦屁股的替嫁新娘。

程盡祠不喜歡我。

這我一早就知道。

就像爸爸媽媽一樣，他們眼裡都只有我姐姐宋月。

她是皎皎天上月，我是萋萋地里草。

我非常有一根草的自覺。

不爭不搶，不露鋒芒。

唯一做得出格的事情。

大概就是在書本最隱秘的角落裡寫了程盡祠的名字，後面還加了一個愛心。

陳星讓我替他寫作業，他顯得無聊翻我課本，意外發現這行字。

他抖落著我的課本，仰頭大笑，課本在教室里瘋狂傳閱。

我永遠忘不了他們眼底的嘲弄和嘴角的譏諷。

我呆立在原地，渾身發抖。

陳星笑我。

「宋今，你對自己能不能有點逼數啊，就你也敢肖想祠哥？我真他媽替祠哥噁心！」

陳星一抬手，把我推倒在角落。

拖布桶里的髒水浸透我的校服，我冷得牙齒直打顫。

課本掉落在地上，教室門口出現兩道身影。

程盡祠和宋月走到課本面前。

宋月笑吟吟撿起課本，對程盡祠說。

「阿祠，真沒想到我妹妹會喜歡你，不如，我回家跟媽媽說聲，讓你們聯姻吧。」

程盡祠雙手插兜，他毫不在意地瞟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看垃圾。

「我心裡是誰你難道不清楚，月月，你一定要這麼傷我？」

宋月輕笑。

她很滿意程盡祠對她的忠心，很滿意我此刻的狼狽。

即使她不喜歡程盡祠，卻依然從中得到了快感。

2

宋月喜歡程盡祠大哥程遲。

這也是她出國的原因。

宋月和程盡祠訂婚前夜，我家雞飛狗跳。

宋月失蹤了，她給媽媽發了一段微信。

「媽媽，幫我跟阿祠說聲對不起，我還是沒辦法放下程遲，我要去找他了。」

她沒考慮兩家早已定下的婚約，沒考慮早已知曉的親友，沒考慮兩家臉面和盤根錯節的利益。

她什麼都沒考慮。

只留下如此短的一句話。

她有很多時間拒絕這門親事，可偏偏那麼任性地選擇在訂婚前夜。

程伯父氣的，臉色如同鍋底黑。

程盡祠坐在沙發上，沒有任何動作。

他眉眼低垂，唇死死抿成一條線，一句話都不說，渾身死寂的氣息如同霧般散開。

我太了解他。

這事，他必然不會善終。

只不過，我沒想到承受他怒火的人卻是我。

3

爸爸和程伯父商量之後，決定把我嫁到程家。

雖然荒唐，可兩家公司的面子保住了。

沒人問過我的意見，我就像一件可以隨時出售的貨品。

連帶著我為數不多的行李，連夜搬到了程家。

他根本不想娶我，可他也沒辦法反抗家族。

這一切狀況他不忍心怪宋月，便只好怪到我頭上。

進程家的第一天，管家就領我去了雜物間。

「宋小姐，這是少爺讓我們為您收拾出來的房間，您以後就住在這裡。」

我打量著眼前這間逼仄、沒有一扇窗戶、充滿腐朽味道的空曠雜物間，突兀地笑了一聲。

管家怔愣一瞬，似乎不理解程盡祠這麼不給我這個新婚妻子面子。

我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

程盡祠不知道，這甚至算是我住得不錯的房間。

雖然不通風，最起碼乾淨、整潔。

在宋家，我被媽媽懲罰，還睡過馬廄。

這真的不算什麼。

我禮貌對管家道了聲謝。

「我知道了，謝謝你們為我收拾房間。」

說完，我自顧自地搬進雜物間，整理起自己的行李。

管家皺起眉頭，眼中困惑又錯愕。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再出房間時，太陽早已西沉。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除了程盡祠的極盡刻薄的羞辱和冷眼。

我的生活和在宋家沒什麼兩樣，甚至比在宋家還更好一些。

我謹小慎微，盡職盡責地當著這個名義上的程夫人。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過下去。

直到我確診胃癌那天。

4

那天實在太過平常，平常得直到現在我還以為只是一場夢。

我從醫院回來，就一直待在雜物間裡。

直到程盡祠又喝得醉醺醺地打開我的房門。

雜物間沒開燈，屋內一片昏暗。

程盡祠站在門口，看向我的目光滿是怨恨。

我忍著隱隱作痛的身體，勉力站起身。

「程盡祠，怎麼又喝得這麼多？」

程盡祠甩開我伸向他的手，他掐上我的脖子。

「宋月，在你眼裡我到底算什麼！」

我拍打著他的手掌。

「程盡祠！我是宋今！放開我！我是宋今！」

程盡祠雙眼通紅，他惡狠狠吻上我的唇。

程盡祠把我抵在牆上，身前是他渾身的酒精味道，身後是發霉的牆皮。

我陣陣發嘔。

身體的疼痛、心臟的酸楚混著淚珠，滑落眼角。

我猛地推開程盡祠，癱跪在地上吐起來。

程盡祠眸色漸漸清醒，他靠在門上大口喘著粗氣。

⌈宋今...⌋

我淚眼模糊，抬頭沖他看去。

他神色懊悔，眼神飄忽，開門大步離開。

5

之後連著一個月，程盡祠都沒回家。

剛開始我還以為程盡祠是在躲我。

直到朋友圈裡傳出宋月要回國的消息，我才知道他這一個月是出國找宋月了。

宋月這幾年在外面待得並不順利。

程遲是無國界醫生，每天居無定所，宋月很少能見到程遲的面。

加上她不管不顧地追隨，對程遲來說反倒是累贅。

聽說為了甩開宋月，程遲甚至找了當地的武裝勢力，把宋月押送到機場。

而這次，宋月遭遇了恐怖襲擊，差點中彈。

程盡祠實在放心不下，連夜出國去找宋月，要把她帶回來。

他回老宅那天，我在門口聽到了他和祖母的對話。

當年宋月任性出國，不顧兩家臉面，宋家這才把宋今嫁了過來，本來我是看不上這孩子低眉順眼，打一下都不吭聲的性子。

可結婚這麼多年，我越來越喜歡她，從不逾矩，懂事又孝順。

聽宋家人說，宋月知道錯了，想回國，我看她啊，心思活泛得很，見老大不理她，又想起你來了。

⌈阿祠，我警告你，你不許再跟她有瓜葛，老實過好自己的日子！你聽見沒有！⌋

我從門縫中看去。

程盡祠坐在祖母面前一聲不吭。

我自嘲一笑。

喜歡宋月二十年，他又怎麼可能放得下。

而且祖母，我現在，也沒多少日子可過了。

我沉默走到廚房。

生病之後我討厭一切油煙味，聞到油煙味就噁心得不行。

可今天，卻突然很想吃一碗面。

我六歲那年，初遇程盡祠，他拉著我吃的一碗面。

6

從小宋月就看我不順眼。

她一生氣，媽媽就讓我去睡馬廄。

以至於馬廄都成了我第二個家。

暑假，程盡祠來我家小住。

等大家都吃完飯，我才走到保姆趙姨的小屋裡，等趙姨給我拿點飯菜。

房門緩緩推開，回來的不是趙姨，而是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小男孩。

他端著一碗青菜面，走到我面前。

「宋今，雖然你把月月裙子弄髒了是你的錯，但看在你一天沒吃飯的份上，給你。」

程盡祠把青菜面塞到我手裡，冷著臉轉身離開。

那碗面的味道，我記到現在。

鍋里熱騰的水汽熏得眼睛發酸。

我回過神來，看著翻滾的麵條。

確診胃癌後，我總是沒什麼力氣，拿鍋的手微微顫抖。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漠的「宋今」。⌋

我心下一窒，手一抖，滾燙的沸水順著灶台流到腳面。

程盡祠衝過來一把將我抱起。

我還沒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被他抱到沙發上。

程盡祠冷著眼，低聲訓斥我。

「宋今，我們程家也沒苛責你，連飯都不給你吃吧，鍋都拿不住。」

程盡祠黑漆漆的眸子裡滿是不屑，他涼涼扯起嘴角。

「怎麼？是聽到我和祖母的話了，怕我跟你離婚娶月月，故意用的苦肉計？」

沒等我說話，程盡祠又冷笑一聲。

「省省吧，祖母是喜歡你，但我的事只有我自己說了才算，收起你的小心思。」

程盡祠拿出藥膏塞到我手裡。

⌈自己擦。⌋

我低頭看著藥膏，沉默不語。

「趕緊擦啊，想什麼呢？」

程盡祠滿臉不耐煩。

我摩挲著藥膏，只覺得好累。

小時候我試著反抗過，可換來的只有一頓頓毒打，和長久的飢餓。

漸漸的，我學會接受不公，學會沉默不語，學會不再反抗。

可現在，我快死了。

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了，我也好想像宋月那樣，為自己活一次。

本來就是替嫁新娘，宋月想和程盡祠再續前緣，我也該識趣退位。

身體的疼痛折磨得我連和程盡祠說話的力氣沒有。

相較於胃痛，腿上這麼一點燒灼感，簡直不值一提。

皺著眉頭捂著胃緩了好久。

我才看著程盡祠輕聲開口。

「程盡祠，我們離婚吧。」

7

程盡祠愣了一下，臉上浮現嘲諷之意。

「宋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怎麼，看硬的不行，想以退為進？」

我不理會程盡祠語氣里的嘲諷。

抬起眼直視程盡祠，淡淡回了句。

「宋月回來了，程盡祠，你也不想再跟我耗下去了吧，分開我們兩個都自由。」

程盡祠眸色發冷。

「想不想跟你耗下去是我的事，宋今，還輪不到你先說離開。」

程盡祠站起身，冷冷瞥了我一眼，轉身離開。

我垂眸斂起眼中所有情緒。

原來在他心裡，我甚至連提離婚的資格都沒有。

晚上我回到房間，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昨天，我已經報名了無國界志願者。

報名這個倒也不是因為自己有多崇高的想法，只是想出去看看世界而已。

我手上沒有多少錢，無國界志願者是最好的選擇。

生命最後時刻，我不想痛苦地化療，也不想留在江城這個睏了我二十多年的地方。

8

宋月明天回國，而我也在明天前往肯亞。

離開前，我又去了一次醫院。

拿著檢查單，自己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

她語氣冰冷，似是在下達任務般。

「明天月月回國，你跟著月月去趟醫院，她最近身體不太好，要你輸血。」

我握緊手機沒有說話。

電話那頭的媽媽語氣不耐。

「宋今！我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

我神色平靜，放下手機掛斷電話。

我能想像出電話那頭的媽媽有多惱怒震驚。

我不想管了。

我誰都不想管了。

9

我出發那天，江城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沒人知道我離開，因為大家都忙著準備宋月的接風宴。

包括程盡祠。

他已經很久沒回老宅了，自然也不關心我這個妻子的動向。

我把離婚協議書放在桌子上，環顧了下我住了三年的地方，拖著行李箱離開。

臨起飛時，我接到了陳星的電話。

「宋今，今天月月回國，你故意不出現是想打月月和祠哥的臉嗎？」

「趕緊過來！別讓祠哥為難！」

語氣里是一如既往的厭惡和不耐煩。

我心裡沒有一分波瀾，電話那端的陳星還在說個不停。

我掛斷電話，卸下 sim 卡扔進垃圾袋。

飛機轟鳴，我坐在客艙里，看著窗外的雲端。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江城。

飛機駛離江城。

我的愛和所有故事也終於在此刻此地終結。

10

我在肯亞待了半個月，這裡的情況比我想像的還糟糕。

極度污染的水源和空氣，隨時會被洪澇沖走的房屋和街頭飢餓乞討的孩子們。

無一處不觸動著我的心靈。

我在肯亞給二十多個孩子支教，最小的不過 6 歲，最大的已經 15。

雖然貧窮，可他們也知道知識是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方式。

和他們相處的半個月里，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善意，連著人都變得活潑不少。

今天一早，就有另一個華裔老師滿臉興奮找到我。

「宋，今天有新的醫療隊來鎮子，聽說領頭的很帥，要不要去看看？」

我收拾學生們的課本，看著李紫琪輕笑。

「你去吧，等中午吃飯我再去食堂找你。」

李紫琪見我無動於衷，只好自己去了鎮子的小廣場。

午飯時間，我帶著孩子們去食堂。

剛坐下，李紫琪就坐到我旁邊，興沖沖。

「宋，你剛才沒去真是可惜！領頭醫生也是中國人，我好久沒見這麼帥氣的中國人了。」

我挑眉，調侃道：

「紫琪，你一共才見幾個中國人？」

李紫琪也笑，她語氣認真。

「我說真的！真的非常非常帥，我終於理解為什麼大家都愛制服帥哥了...⌋

李紫琪還沒說完，食堂里就起了一陣喧譁聲。

我和李紫琪停止交流，聽到聲音，抬頭向門口看去。

幾個醫生正向我們走來。

為首的醫生身姿挺拔，他一身白大褂，眉眼冷厲，黑髮利落。

他眼底情緒雖淡漠，好似能把人拒到千里之外。

可架不住臉實在太好看，導致食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一絲不落地放在了他身上。

李紫琪雙眼放光，掐著我的胳膊小聲尖叫。

「宋，就是他！那個領頭的中國醫生。」

食堂沸騰，只有我瞳孔驟縮，神色怔怔。

他，是程遲……

11

許是我們目光太過直白，程遲似有所感，他側眸沖我和李紫琪看來。

這張臉實在太有衝擊性，我清楚地聽到了李紫琪倒吸了一口涼氣。

和程遲眼神對上的瞬間，我下意識低下頭。

或許是因為這張臉和程盡祠有五分像，也或許因為看見他我就想到了江城那些人。

總之，我避開了，低頭專注扒拉著盤中的菜。

周圍的喧囂聲此起彼伏，我看著盤中菜，努力集中注意力想著下午要給孩子們講點什麼故事。

突然，李紫琪驚嘆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餘光里出現一抹白色。

我抬頭看去，程遲放下食盤坐在我對面。

見我看向他，他眸色平靜，薄唇輕啟。

「不介意我坐在這裡吧？」

12

我緊緊攥著叉子，不發一言，程遲也不說話，就那樣淡淡地注視著我。

只有李紫琪熱情得過分。

「不介意不介意，你隨便坐。」

程遲微微勾起嘴角，沖李紫琪點頭一笑。

李紫琪的手放在我大腿上，我能感覺到她激動得用力。

我心裡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

程盡祠也很帥，可跟程遲比起來，他的帥也會被壓得黯淡無光。

如果不是因為這張臉，按照宋月的高傲性子，她也不會喜歡程遲這麼多年。

宋月...

也不知道程盡祠看沒看到那封離婚協議書。

已經半個月了，我猜程盡祠現在正在跟程家抗衡，鬧著娶宋月了吧。

我戳著盤裡的菜，思緒神遊。

「你小時候不是最討厭香菜嗎？」

一聲冷冽男音從對面傳來，我後知後覺地抬頭看向程遲。

他眸子漆黑，定定地看著我。

我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程遲是在跟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