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看不得她哭,一瞬間也淚如雨下,我緊緊抱住她,「不怨你呀,真的一點都不怪你呀……」
「要不是奶奶,我才沒有今天,我才活不到今天……」
那天我和奶奶抱頭痛哭了一場,又暢快,又心酸。
但如果大哭一場就能解決問題,那這世上就沒那麼多的委屈和遺憾了。
我和我後來的丈夫,就是高中認識的同班同學。
但我倆並沒有早戀,他家也在農村,條件比我強很多,他沒有瞧不起我,反倒在我倆做同桌熟了、我給他講了我的事之後,越發同情和敬佩我。
我和他約定過一件事情:「我和你講我的事,不希望你可憐我,更不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做了什麼讓你失望的事,而你對我說『怪不得』。」
他記住了這句話,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倆吵到不可開交快要鬧離婚的程度,他也沒說過「你一個爹媽不要被你奶奶養大的人,怪不得脾氣這麼硬」。
所以我倆磕磕絆絆的,倒是攜手並進過好了一輩子。
我和他生了一個女兒,我給她取名叫「青苗」,就像奶奶帶給我的茁壯的希望。
青苗的眼睛,長得很像我奶奶的。
我後來給丈夫說,我就當青苗是我奶奶托生來的,我一定會和奶奶養育我一樣,把青苗好好地養大。
奶奶給了我很好的一生,甚至是很快樂的一生。
如若我爸媽後來不做那樣的事的話。
12
高三那年,我忙得不可開交。
城裡的老師見多識廣,他們給我們說起北京和上海,說起清華、北大、同濟和上交。
高三最後的寒假,我見了楊老師。
她依舊是很溫和的模樣——但我想我的媽媽,一定是沒有這份溫潤如玉的氣質的。
她也說,我現在的成績和狀態,只要能保持住,一定能去大城市的好學校。
所以之後一直到高考結束,我都再沒回過家,就是想著一鼓作氣,把能學的都學紮實。
所以我沒發覺,就是在那半年,奶奶的身體狀況急轉而下。
但她還是執意把那二十畝地都種了,甚至還多養了五隻羊。
她說要給我攢夠錢去念大學,她說一定要每個月都給我一千五百塊錢。
她就是那樣累倒的,被人發現的時候,她甚至是昏倒在了大中午的毒太陽下的洋芋地里。
那是我高考的第二天,我後來才知道,我下午進考場的一刻,她被鄉親們送進了醫院。
但是她不聽大夫的勸,死活都不住院,怎麼勸都不肯花錢治病。
她還不准別人告訴我,之後聽一個表嬸講述,我才知道她那天說:「我怎麼都能熬到靜靜去念大學!她走遠了,我才敢死嘞!」
然後她只打了個不痛不癢的針,當天就又回家幹活了。
在我回家後,還天天做好吃的給我。
一直到我出了成績填報好志願、確定被錄取,等著收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她甚至親手宰了唯一一隻會打鳴的大公雞,給我熬湯炒菜。
以至於在第二天我遲遲聽不到雞叫聲,翻身疑惑的時候,才發現奶奶的呼吸聲我也聽不到了。
我那時腦子嗡鳴一聲,手和腳僵了半天都動不了,我一連聲地呼喚她:「奶奶!奶奶……」
我想搖醒她又怕力氣太大,只敢拚命晃動她的胳膊——
可是一直到附近的叔伯嬸娘們把她抬上車送去醫院,她都沒應我一句:「靜靜,睡醒了嗎?」
她久久地閉上了眼睛。
「奶奶給你熱個饃饃,給你抹上豬油了吃!」
「奶奶把熱水燒上,你等會兒起來了洗臉用!」
「奶奶到小賣鋪里給你拿包辣片,這是前幾天進的新貨,靜靜先吃,奶奶再給旁人賣!」
沒了。
都沒了。
和她前一夜答應我,等我的錄取通知書到了、要給我包的一頓餃子,也沒了。
在我成年的這一個月,在我即將也要有能力改變她的生活的這一個月,她棄我而去了。
一丁點念想也沒留給我,留給我的只有醫院查出來的密密麻麻的病因。
心、腦、臟器、四肢。
大夫驚奇地問我:「你奶奶平常都沒叫喚過哪裡疼的嗎?」
她沒有。
她沒有啊。
她開春的時候,還架著兩頭驢子,一個人犁地——
那該是何等的劇痛。
可楊老師卻說,那會兒路過時,還經常聽到她在豪邁地唱秦腔和老歌。
那個很老、很老的人,那個臉是紫紅色、手如粗石礫的老人,她從來沒叫過「疼」,連死的時候,臉上都只帶著慈祥的微笑。
許多許多人都和我一樣不敢相信,說:「那個老太太平時不是看著特別精神嗎?怎麼突然就沒了。」
猝不及防地,我甚至回想了好久,才想起她最後對我說的話——
鄉村清亮的月光透過窗,拉了燈的炕上還是亮堂堂的。
她側過身子,臉衝著我,我不必看她,都知道她笑得有多甜。
她問我:「靜靜就蓋個薄單子,凍不凍?」
我說有一點,她就把自己的被子分過來,蓋在了我的單子上。
吾兒寒乎?
吾兒欲食乎?
她會說的話那樣少,十幾年間,來去只有這幾句。
可就是這樣的幾句話,承載了我少年時唯一的溫情,並引導我長成了和她一樣稱職的家長。
然後她突然從枕頭底下摸出來一個小荷包——一看就是她自己縫的,她挪到了我的枕頭下邊。
「靜靜,一點零花錢,拿去買好吃的。要多吃肉哦……」
厚厚的一沓零碎錢,加起來不過五十塊。
那之前她給過我一個存摺,裡邊有兩萬塊錢。她說全是給我上學用的,包括我爸之前來留下的錢,她是真的說到做到了。
但我沒想到,她只給自己留了五十塊的生活費。
哦不,她還給自己留了一身的重病。
而她唯一的憂慮,只是怕死在我遠行求學之前,怕我難過……
13
我爸聞訊趕來的時候,奶奶已經下葬了。
我作為這個家的戶口本上的最後一個人,跟著鄉親們操辦了奶奶的喪事。
他來的時候,哭得人模狗樣,大把的煙遞給鄉親們。
守靈的深夜,他跪在我旁邊,問我:「靜靜啊,聽說你考上北京的大學了?」
我是真沒想到,在奶奶屍骨未寒的日子,在她的靈堂里,他竟然有臉提要帶我走的話。
這話十年前說,都已經晚了,更何況現在。
我冷笑著問他:「怎麼?想讓你兒子認個在北京念書的姐姐嗎?」
那一瞬間,他的表情很奇怪。
裝模作樣的哭腔也沒有了,他一摸禿了大半的油頭,訕笑著回我:「你陳阿姨身體不行,一直沒懷上。」
「爸爸,」那是我最後一次叫他「爸爸」,「你真的活該斷子絕孫。」
他怒目圓瞪,下意識抬起手要扇我的臉。
但我立馬指向奶奶的遺照,我流著淚質問他:「當著奶奶,你真的有臉打我這巴掌嗎?你不養母親、不要女兒,你真的有臉接我去給你養老嗎?」
我深深知道,道德束縛不了他這種人。
但靈堂里還有很多人聽見我的這些話,面子會束縛住他的暴力行為。
他再一次急匆匆地離開了,說之後有時間了再和我聊。
我知道他有和村幹部商量過提我戶口的事,但我已經成年了,我堅持落戶在奶奶家。
我不在乎所謂的「農村戶口」「城裡戶口」。
除了奶奶家,我沒有別的家了,這裡就是我的家。
這個小村子、這個小院子,我在之後每一次地填表、登記時,都很驕傲地寫下這個地址。
我最愛的人長眠於此,如果我都不留在這裡,那她魂魄歸鄉,就連家都找不到了。
趕走我爸之後,我媽也來騷擾過我。
她生了個兒子,她家富麗堂皇,吃飽了飯就開始沽名釣譽,是真想「給她兒子認個在北京念書的姐姐」。
也許還想讓我當個免費家教,更甚者想等我將來出息了給她兒子做個助力,反正絕不會是悔過了。
所以聽說她到了時,我提著燒紙錢的火棍就沖了出去。
時隔十六年,我再次見到了我的親生母親。
記憶里,她明明和楊老師一樣長得端莊而美麗,但這一刻踩著高跟鞋、濃妝艷抹的她,居然讓我一時半刻沒認出來。
尖酸刻薄,也許真的有相由心生這麼一說。
我沖她揮舞燒火棍的時候,兩條胳膊都在抖。
我大喊:「你要是敢進我奶奶的靈堂,我就要你的命!」
她大驚失色,對我說:「靜靜,是媽媽呀,你不認得媽媽了嗎?」
「我哪有媽媽!」那一刻,我嚎啕大哭起來,有表叔奪下我手裡的棍子,楊老師過來把我抱在了懷裡。
我撕心裂肺地喊:「你去問問!誰知道我還有個親媽、親爸!我只有我奶奶!」
我看不清她有沒有落淚,我只聽到她顫著聲問我:「靜靜,媽媽當初也是不得已,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我強自鎮定了很久後才回她:「我不會原諒你們的。如果我說原諒,那我和奶奶經歷過的一切,就都是活該的了。」
後來我哭得眼前泛黑,跪倒在靈堂里,大概還是有人同情我的,所以幫我趕走了我媽。
再後來,我爸找過我幾回,而我媽媽,我是再也沒見過的。
畢竟當初,你們做出的選擇,就是要和我死生不復往來啊。
我沒法釋懷。
終我一生,那都是橫亘在我生命里的一道傷痕,奶奶治癒了我,但留下的痂卻永遠不會褪去。
所以我不會和解,我唯一的路,只有帶著對奶奶的思念,過好我這被她用命換來的珍貴的一生。
14.尾聲
奶奶的存摺,我始終沒有用過。
好像印刷字停在她最後一次存錢的日子上,我就還有機會再等她自己去取出來。
我後來打掃過老家的院子,那些黃土搭起來的房子,雖然破舊,卻很堅固。
因為那裡邊有奶奶的手藝:那樣一絲不苟和實在的手工,她幫我蓋好小書房時的笑臉我永遠不會忘記——
「靜靜,奶奶蓋的房子,你放心地住,一百年都不會塌的!」
我信,我堅信著。
而同樣不會坍塌的,還有她遺留在我生命里的力量。
後來我帶著青苗回來過許多趟。
我帶她去給奶奶上墳,我教她說:「太太,我是苗苗,我陪著媽媽來看你了!」
我摸摸青苗的小腦袋,就像那些年奶奶疼愛我的樣子。
奶奶你看,時至今日,我也是可以為別人遮風擋雨的人了。
曾經那樣一無所有、被父母丟棄的我,終於也成了自己的家。
我看著小丫頭在奶奶的墳前天真地玩土,那一瞬間突然難過到崩潰,使得我忍不住別過頭去流下了眼淚。
奶奶,你知道嗎?我大一的第一學期,就打工掙到了人生的第一筆錢。
我固執地買了一對老人喜歡的那種銀耳環,我知道你會喜歡。你沒法再用「奶奶不喜歡」來欺騙我了。
可我抱著那對耳環,我在陌生的鋼筋水泥的城市穿梭,永遠不可能親手幫你戴上了。
我買了一件永遠不可能送出去的禮物。
到我結婚前,整整六年的大年夜,都只有我一個人在家裡度過。
我在爐子前包餃子——奶奶,你到底有沒有回來看過我呢?
我哭著包餃子,我好像真的把鼻涕包了進去。
小賣鋪關了,那扇門鎖久了之後, 我就不敢打開了。
我怕打開了,看見你一直坐著的那把高椅子,我又會忍不住哭。
我原本是那樣心硬的一個人,可唯獨關於你的一切,多想一秒都會讓我淚流滿面。
那幾年,只要我回老家,楊老師就會來看我。
我知道,她總是怕我做傻事,或者一個人在家哭壞了也沒人管。
我在她面前,好像總是會追尋缺失的母愛, 我越逼我自己表現得冷靜穩重一些,越容易當著她的面就泣不成聲。
她也總會紅了眼眶, 緊緊握住我的手, 一個字也說不出。
奶奶,我真的太想你了。
這種思念像一根針游遍了我所有的血管,非得要我哭到頭昏才能睡得著。
你總說我長大了, 你總說我懂事太早。
可其實你在的那幾年,我從沒拿自己當過大人。
我吃著糖, 口袋裡裝著辣條, 我遠遠看到咱們家煙囪里冒的青煙,我就總覺得我是個小孩——是需要回家、需要圍著你轉的小孩子。
我的長大, 是隨著你離開才被迫到來的。
我沒有辦法不長大了。
我躺在炕上,在自己身上蓋上你穿過的大棉衣。
棉衣又冰又涼, 棉衣不會對我說:「靜靜,你凍不凍?餓不餓呀?」
奶奶, 為什麼不能再陪陪靜靜。
奶奶,我為什麼沒有一點辦法,讓你再多陪陪我……
青苗發現了我的異常, 站起身來牽我的手。我忙抹掉眼淚。
又是一年寒冬臘月天,就像奶奶走了兩個多小時的路、接我回家的那天。
我問青苗走不走得動,我想帶她再多轉一轉。
「走得動,我陪媽媽。」
爬到山坡上時,青苗童言無忌:「媽媽, 這裡原來這麼小呀!」
登高望遠,這小小的山溝,只有巴掌大。
我奶奶的一生, 盡數葬在了這巴掌大的地方。
青苗還說:「媽媽,這裡到處都光禿禿的, 黃黃的。」
我問她:「那你喜歡來這裡嗎?」
青苗這時候才六歲, 但我總覺得似是冥冥有意,她緩緩點了點頭,對我說:「這可是你家呀!」
是啊,這是我的家。
這大西北偏僻鄉村小山溝里, 就是我和奶奶的家。
大西北荒蕪貧瘠,但總有堅韌的人,開出不屈的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