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沒有媽媽,只有爸爸。
爸爸是半個聾子。
我是他從水裡撈回來的。
村裡人勸他說:「撿來的野種養不熟。」
但爸爸始終沒有扔下我,直到他重病,姑姑要花三萬塊把我「娶」回去給傻兒子當老婆……
1
爸爸有時喝多,就會講當年撿到我的事。
「你是從上游飄下來的,當時嗷嗷哭了一嗓子就沒聲了。
「是水把你給淹了,哭不出來了。寒冬臘月我跳下河把你撈起來,要不是我,你早就去閻王爺那報到了。」
他撈起我,拎著我的腳掛在背上赤腳狂奔兩里地。
我總算又哭了一聲,活了過來。
小時候我體弱,不是發燒就是咳嗽。
爸爸經常半夜背著我去敲赤腳醫生的門。
那時夜路黯淡,星月無光。
天地間只有他煩躁的大嗓門:
「早知道你是個嬌嬌小姐,就該讓你淹死算了!」
赤腳醫生犯難,附在爸爸耳邊大聲喊:「得上貴一點的藥,便宜藥對她沒用了。」
爸爸以前做工時遭遇爆炸,耳朵受傷。
跟他說話必須靠得近,用大嗓門才行。
爸爸點了根相思鳥,狠狠剜我一眼:「我怕是上輩子欠你的。」
「上吧上吧,錢先欠著。」
吊完水,天色已經亮了。
爸爸一晚沒睡好,回去的路上一直訓我。
「老子給你花了多少錢多少心思,等你能賺錢了,得給我養一輩子老。」
因為弱聽,他說話也很大嗓門。
每每聽上去都像是在吵架。
晨光熹微,家家戶戶已經升起裊裊炊煙。
有小販騎著自行車,沿著鄉間小路吆喝著賣包子饅頭。
我昨天幾乎沒吃東西,此刻餓得肚子咕咕叫,直勾勾盯著小販看。
爸爸停下腳步,瞟我一眼:「想吃啊?」
我趕緊搖搖頭。
爸爸身體不好,賺錢的機會不如別人多,連看病都總是賒帳,我得懂事些。
爸爸叫住小販,給我買了個肉包。
「這包子鳥蛋大,要六毛錢,他怎麼不去搶?」
包子其實有我兩個拳頭大,肉餡也很足。
咬一口,香氣四溢。
我遞到爸爸嘴邊,他搖頭:「我不愛吃這!」
我堅持遞過去,他咬了很小的一口,很嫌棄:「不好吃,你吃吧!」
可明明村裡辦酒席,他一口氣能吃五個肉包。
肉包很香,我慢慢吃完後,把手指都嗦了一回。
爸爸笑話我:「就這麼好吃?等我以後有錢,天天給你買十個,讓你吃到膩!」
赤腳醫生說我的身體需要營養。
那段時間,爸爸天天晚上出門。
捉鱔魚抓泥鰍抓龍蝦摸田螺摸河蚌,還抓過好幾條菜花蛇。
也不賣。
就煮熟逼著我吃。
到了八歲,我的身體漸漸好起來。
很少生病了。
那時我已經念小學,個子也抽條了,是整個村裡最白的孩子。
那天爸爸在給村裡人修新房,放學後,我特意繞路去找他。
結果聽見建軍伯大聲笑:「你家惠惠越長越好看了,再養個幾年,就能給你當老婆了。」
2
雖然小,但是女兒和老婆的區別,我還是知道一點的。
我腦子「嗡」地空白一片。
恰好,爸爸這時看到了我。
他臉色大變,衝過去朝著建軍伯臉上就是一拳頭:「你胡說八道什麼,惠惠是我女兒!」
建軍伯嗤笑:「又不是你的種!我也是為你這個老光棍著想。」
「我要娶老婆,就娶你女兒!」
這下建軍伯炸了,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
場面一片混亂。
後來還是主家出面才拉開了他們。
建軍伯的老婆春大娘心疼自家男人,陰陽怪氣。
「也不怪別人多想嘛,這些年裡里外外的大家也給你介紹了不少婆娘,你一個都不要!」
回去路上,爸爸走得很快。
一路上都在訓我。
「都是你這個討債鬼,要不是帶著你,我會當個光棍?」
爸爸其實以前結過婚,後來出了事聽力受損,工地賠了他一筆錢。
結果他老婆卷錢跑路了。
在那之後,他撿到我,一直單身至今。
爸爸打架身上瘀青,家裡紅花油用完了,我去隔壁張嬸家借。
張嬸帶兒子生生哥一起過來了。
指揮生生哥給爸爸上藥。
有些話,本該是輕言細語的建議。
可爸爸耳朵不好,張嬸只能大嗓門。
「惠惠一天天變大了,很多女娃的事情需要處理,你一個大男人也不方便。還是娶個老婆吧!
「惠惠也需要媽媽。」
很小的時候。
我確實也羨慕別人都有媽媽。
哪怕他們的媽媽,總是揪他們耳朵,打他們屁股,大著嗓門在村口喊:「你個野貓,還不回家吃飯!」
那也是我求而不得的母愛。
可現在,我已經習慣跟爸爸兩個人的日子。
有沒有媽媽,無所謂的。
張嬸子將我拉到一邊:「你爸爸也不容易,他需要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她,你像今天他跟人打架,連個給他上藥的婆娘都沒有!」
「惠惠,你要懂事點!」
張嬸給爸爸介紹了隔壁村的鄭寡婦,她帶了個六歲的兒子。
鄉下的女人不愁嫁,若不是鄭寡婦堅持把兒子帶著,其他人怕這麼大的兒子養不熟,這樣的好事還輪不到爸爸。
爸爸帶著我去相看了一輪。
鄭寡婦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但爸爸似乎不喜歡。
後來,鄭寡婦從屋子裡拿著一條新裙子。
粉紅色的,帶蕾絲邊。
「惠惠,這是給你買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張嬸催促我去換上,出來後眾人齊齊呆了呆。
張嬸不住地誇我好看,夸鄭寡婦會選衣服眼光好。
鄭寡婦拉著我的手:「女孩子嘛,還是穿裙子好看,惠惠長得這麼漂亮,就該好好打扮。」
回去路上,張嬸問爸爸:「你覺得咋樣,不行我再從娘家給你找找。」
3
爸爸抽著煙,看了眼我身上的裙子:「不用了,就她吧。」
因著都是二婚,也沒有大辦。
村裡的親朋一起吃頓喜宴,就算是事成。
這天,嫁到鄰鄉的姑姑也來了。
這些年,她跟爸爸走動很少,每次來都拉著臉,我叫她姑姑從來不應,我很怵她。
這次她臉拉得更長了。
她把爸爸叫出去,我去柴房拿柴火聽到她在訓爸爸。
「以前你養個野種就算了,好歹是個女兒,以後嫁人你收收彩禮也不吃虧。
「現在你還要替寡婦養兒子,你是不是腦殼燒壞了!」
爸爸很生氣:「什麼野種,惠惠是我女兒。還有,那也不是什麼寡婦,那是你嫂子!」
姑姑大怒,嗓門非常高:「你有那個錢,幫幫自家外甥不好?以後死了外甥還能給你摔盆。」
「你現在養一對跟你沒有血緣關係的野種,倒是這麼起勁,我真不知道你腦子在想什麼!」
這頓兄妹談話不歡而散。
姑姑飯都沒吃就走了,禮金錢也沒給。
我這才知道,原來當初她極力反對爸爸收養我。
說如果他真的想要個孩子,自己老大文才可以給爸爸養著。
還找好了人家,對方願意出五百塊把我抱走。
但爸爸拒絕了。
爸爸總是罵我訓我,可這件事,他卻隻字未提。
婚後,爸爸看著很高興,每天都紅光滿面。
有人打趣他:「還是有老婆日子好過吧?」
爸爸大嗓門回應:「那當然,老婆孩子熱炕頭是最好的日子咯!」
鄭寡婦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給爸爸買了兩身新衣服。
但總有人見不得別人好。
春大娘和建軍伯笑話爸爸:「估計這輩子是沒有子女的命,所以只能替別人養崽。」
爸爸耳朵不好,他們就用這樣平常的語調,笑嘻嘻地當面說爸爸壞話。
爸爸沒聽清,還以為在說他好話,還附和地笑兩聲。
我當時心裡難過極了。
用最大的嗓門回:「我不是別人的崽,我這輩子都是爸爸的女兒,我以後一定會孝順爸爸。」
「你有兒子又怎麼樣,你兒子在城裡安家,都不要你們過去一起住!」
這些都是村裡的嬸子們平時背地裡說的,此刻被我用來當武器。
春大娘差點被我氣死。
我一直沒有叫過鄭寡婦媽媽,她也表示沒關係。
這天爸爸去吃席,約莫喝了不少酒。
回來時,走路都歪歪扭扭的。
鄭寡婦扶著他回房,過門檻時,他突然喊道:「等等!」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塑料袋遞給我:「打開看看!」
4
是一個做成兔子形狀的甜品。
放在口袋裡,兔子耳朵融了,眼睛也掉了,一攤黏膩的糖水中,隱約能看出兔子的輪廓。
爸爸叨叨道:「每人分一個,我不愛吃這甜不拉幾的,惠惠你吃!」
他總是這樣。
去吃席,一定會給我捎點什麼。
有時是一把糖,有時是一瓶旺仔牛奶,是一隻大閘蟹,是一個雞腿……
那一刻我眼眶紅了,抬頭看時,卻發現鄭寡婦眼裡深深的嫉妒。
我吃了一半,分了一半給眼饞的「弟弟」。
爸爸看著我們嘿嘿笑:「等我以後有錢了,天天給你們買。」
鄭寡婦翻了個白眼:「就知道許空頭支票,你倒是去掙錢啊!」
沒過幾天,她讓爸爸去她堂哥的工地上幹活。
「你只管去,惠惠我會替你看著的。」
爸爸去了。
他不在家,鄭寡婦原形畢露。
人前她依然客客氣氣,可關起門後,她就會跟她兒子一起,用掃把抽我。
用縫衣服的針扎我胸口,把我袖子擼起來用從灶膛里掏出的火鉗燙我胳膊。
「小賤貨,長這麼好看想勾引誰呢!
「你敢哭,我把你眼睛給燙熟。」
她讓我吃冷飯剩菜,有時甚至吃豬食。
我也想反抗。
可她威脅我:你要是敢去你爸爸那裡告狀,我就跟他離婚。
張嬸子每次看到我都說:「你爸爸娶了老婆後,幹什麼都有勁了,惠惠你要懂事,不要惹你媽媽不高興……」
「你爸那個條件,想要再娶個老婆可不容易!」
每一個被傷口痛癢折磨得難眠的夜裡,我只期盼著爸爸快點回家。
或許是老天爺聽到我的祈禱了,暑假快結束時,爸爸總算回來了。
那天我在院子裡洗衣服,鄭寡婦帶著兒子出去打麻將去了。
爸爸遠遠叫了我一聲:「惠惠……」
我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我騙爸爸,說是我自己要求洗衣服的。
爸爸給我買了一條短袖裙子。
他催促我:「換上看看合身不。」
我扯緊自己的袖子:「爸爸,我,我不喜歡穿短袖。」
他察覺不對勁,一把將我袖子擼了起來。
被火鉗燙過的深深淺淺的傷口,瞬間暴露在空氣中。
有些已經結痂,脫離成嫩粉色的皮肉。
有些被我忍不住撓破,往外滲著血漬。
有些起了一圈的水泡,灌滿黃膿還沒破。
爸爸眼睛一下就紅了,布滿血絲。
怒吼:「誰幹的?」
我用力把衣袖扯下來,蓋住這些羞恥又疼痛的傷口,笑著喊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我沒事,我一點都不痛的……」
爸爸,我可以忍忍的。
我不想害你失去老婆,我不想剝奪你的開心。
只是……
我放低音調,輕輕問:「爸爸,這次你能在家多住幾天嗎?」
爸爸,你應該聽不見我的祈求。
所以,這不算是我任性吧。
我話音剛落,鄭寡婦急吼吼的音調響起:「老劉回來了?」
她一眼看到我還未來得及完全扯下來的袖子,臉色一變,笑容也凝住了。
「惠惠不聽話,我是她半個媽,有資格教育她吧!」
她有恃無恐:「你要是覺得我不該管,那咱們這日子也別過了。」
「劉聾子你可要想清楚,她是你撿回來的野種,我才是你正經老婆。你要是跟我掰了,以後想再找個老婆是不可能的事!」
5
爸爸整張臉漲紅,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分明,顯然是氣極了。
我把袖子全扯好,忍著眼淚:「爸爸,你別生氣,我沒事的,我一點也不痛。」
鄭寡婦不以為意:「你看,她自己都說沒事!小孩子換層皮快得很。」
爸爸再也忍不了,衝到柴房舉起一把鋤頭沖了出來。
「我女兒我都捨不得打,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
「我鏟死你這個惡婆娘!」
說著,手裡的鋤頭朝著張寡婦狠狠挖下去。
鄭寡婦這才知道害怕。
一邊乾號「打女人了打女人了」,一邊拉著她兒子往外跑。
爸爸大步跟上,眼看著鋤頭就要落在鄭寡婦頭頂,我一把緊緊抱住爸爸的腰。
「爸爸,不要,不要!」我淚如雨下,「殺人要償命的。」
「我不怕,先弄死這個惡婆娘再說!」
「可我怕!」我箍得更緊,「爸爸,你別拋下我,我不想當孤兒!」
像是有一根大針扎在爸爸身上,他渾身的氣「嗖」地一下泄了,手慢慢垂下來,鋤頭砸在石塊上,發出「嘭」的一聲響。
他轉身,紅著眼拍我的頭,哽咽開口。
「你個蠢貨,她這樣欺負你,你不會跟我說!你嘴巴長著是擺來看的嗎?」
動靜鬧得很大。
左鄰右舍都被驚動了。
張嬸先攔住了哭哭啼啼的鄭寡婦,又來勸爸爸。
「劉哥你是男人,什麼事情值得拿鋤頭,這樣可不好!」
鄭寡婦還在一旁假惺惺。
「我辛辛苦苦照顧家裡,替他看女兒,他一回來就要我的命……」
眼看著大家都在指責爸爸,我將袖子擼了起來。
「是她用火鉗燙我,用針扎我,爸爸氣不過,才用鋤頭嚇她的。」
那一刻,滿場鴉雀無聲。
鄭寡婦降低音調:「孩子不聽話,我這個當後媽的,也得幫著管教一二……」
張嬸子上前,看了看我胳膊,又順著衣領看我胸口,眼底瞬間就紅了。
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衝到還在賣慘的鄭寡婦面前,抬手就給她來了一巴掌。
「啪!」
「你個沒良心黑心肝的惡婆娘!」
「惠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敢這樣對她!」張嬸子一把薅住鄭寡婦頭髮,「老娘今天抽爛你的臉。」
6
兩個女人扭打成一團,張嬸是田裡地里一把好手,鄭寡婦根本不是她對手。
「算了,別打了嘛!」
大娘嬸子們扯住鄭寡婦兒子,乾巴巴地勸著,但沒一個上前拉架。
眼見鄭寡婦臉已經花了,支書才慢悠悠開口:「都愣著幹嗎,拉開她們呀!」
「莫搞出人命!」
鄭寡婦臉被抓出好多血道子,頭髮薅下來一大把。
她哭哭啼啼:「你們明山村沒一個好東西,個個都欺負我。」
支書冷冷看她:「那你趕緊滾出去,我們這些壞東西不歡迎你!」
鄭寡婦哀哀戚戚看向爸爸:「漢民,一日夫妻百日恩……」
可惜跟爸爸說話必須用吼的,那種我見猶憐的感覺蕩然無存。
爸爸捏緊鋤頭:「滾!」
生生哥從廚房裡拿出一把發紅的火鉗遞給我:「你也燙回來!」
鄭寡婦捂住自己的臉尖叫:「你們合起伙來欺負人!」
支書臉色憤怒:「惠惠雖然是撿來的,但現在也是明山村的寶,不是誰都能欺負的!」
「要不你讓惠惠燙一下出氣。要不就送你去派出所!」
生生哥托著我的手腕,火鉗印在鄭寡婦胳膊上,吱吱作響。
我嚇得都快握不住。
生生哥道:「惠惠,你要抓牢。不然以後誰都能欺負你。」
鄭寡婦痛得臉色煞白,當即就收拾東西帶著兒子跑路了。
萬幸的是,鄉下人看重酒席,不看重紅本本。
所以爸爸和鄭寡婦還沒扯結婚證。
如此一來,分開倒是方便得多。
晚上張嬸來給我上藥,一邊抹一邊流眼淚:「是我介紹錯了人,讓你受這樣的苦!」
「你被燙得這麼狠,咋不跟我說!」
上好藥後,張嬸在院子裡跟爸爸說話:「不然我去娘家給你找個知根知底的……」
爸爸擺擺手:「算了,女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跟惠惠就這樣過,蠻好的。」
他不善言辭,絲毫沒有考慮到這句話把張嬸也罵進去了。
好在張嬸也不介意,嘆口氣:「那也行,以後我幫著照顧點惠惠吧!」
她說到做到。
我人生的第一包衛生巾,第一件內衣,都是她給我買的。
其實張嬸也是個苦命人。
嫁來我們村時,她婆婆癱瘓在床。
是她一把子照顧養老送終,後來有了生生哥,過了兩年的輕鬆日子。
但七年前,張叔說要去廣東賺錢養家。
半年後再無消息。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尋常的寡婦可以再嫁,找個男人搭夥過日子。
她卻只能困在這村裡。
那次之後,生生哥放學都會等我一起回家。
每每他跟男孩們玩彈珠打紙板打彈弓,我就在一旁等著。
其他村的孩子會問他:「這誰啊?」
「我妹!」
很快,他就念初中了。
張嬸給他買了一輛自行車。
他早上載著我順路到小學,然後再騎車去六里地外的初中。
爸爸還跟以前一樣。
愛喝酒愛抽煙愛打點小牌。
但媒人再給他介紹對象,他看都不去看了。
村裡越來越多人去廣東打工,好多人都建起了兩層樓房。
爸爸有時喝多了,也不無艷羨。
是我絆住了他吧。
初一期末,生生哥參加了中考。
考上了一中。
得知成績時,張嬸當場就哭了。
村裡人紛紛恭喜她。
「等生生考上大學,你這輩子就算是熬出頭了。」
話題不知怎的,就轉到我頭上。
春大娘沖爸爸吼:「劉聾子,你的好日子也快來了,等惠惠初中畢業,就能去廣東打工,你以後就能在家躺著喝酒咯……」
7
她訓我:「惠惠,你爸為了你,連老婆都不娶了,等你能賺錢,一定好吃好喝伺候你爸爸。」
村頭的虞大娘溫聲細語:「聽甜甜說,惠惠的成績還不錯,努力一把也能考上一中!」
「女孩子也要多讀書!」
春大娘翻著白眼。
「甜甜是你親生的,你非要送去讀書就算了。
「惠惠是撿來的,劉聾子把她養到初中畢業已經不錯了,讀高中你知道得多少錢不?」
是啊。
我已經當了爸爸那麼多年的負擔了。
我不能繼續拖著他。
心情正是低落,爸爸賣完稻子回來了。
他用衣袖擦著汗,道:「惠惠要是能考上,賣血我也送她去讀!」
我猛地抬頭看爸爸。
夏日已經落幕,盛大的晚霞裹住了他。
他站在萬丈霞光里,是唯一救贖我的神。
春大娘張大嘴:「你怕是腦殼有包吧,女娃都要嫁人的,何況你這個娃還不是親生的……」
爸爸噴她:「你懂個屁,這叫投資。」
「我辛苦三年,她只要能考上大學,以後收入比初中畢業高几倍。你這個婆娘是頭髮長見識短!」
說著,他瞪我:「你以後讀了大學,得天天給我買五糧液喝!」
春大娘嗤笑搖頭:「一中都不見得考得上,就說考大學的事,你在夢裡去喝五糧液吧!」
夜色低垂,眾人散去。
烏雲閉月,天邊只有幾點星子。
青蛙在田間池塘聒噪個不停。
生生哥站我對面,拍拍我的肩:「惠惠,既然你爸願意供你,你就好好加油。」
「你只有考上一中考上大學,劉伯才能跟著你過好日子。」
我問:「生生哥,你這麼努力讀書,也是為了張嬸能過好日子嗎?」
「嗯。」
烏雲散去,銀色月光落滿他一身。
他一字一句:「惠惠,外面的世界很大,以後我們可以做他們的翅膀,帶他們飛出這村裡。」
是!
我們現在是絆住爸媽的秤砣。
可我們今後,可以做他們的翅膀。
帶著他們一起,去看高山大海,湖泊溪流,去看繁華都市,萬丈紅塵。
抱著這個想法,我開始努力學習。
生生哥把他所有的筆記和做過的試卷都留給了我。
虞大娘家的甜甜姐比我高一屆,成績也很好。
我經常問她不懂的問題。
她總是耐心解答。
生生哥放假回家,也會檢查我的功課,幫我攻克難關。
以前爸爸的酒友們最喜歡來我家喝酒聊天,經常吵到後半夜。因為他們都有家有室,家裡老婆會約束。
可現在幾乎都不來了。
爸爸解釋:「個個都來蹭我的酒喝,老子的酒難道不是錢買的?」
鄉下的初中,學習氛圍並不好。
很多人都是混日子,等著畢業後去打工。
所以我全心全意努力後,成績進步得很快。
初二的期中和期末考,都在年級前五。
這一年,甜甜姐也順利考上一中。
虞大娘終於離婚,她們帶著我無盡的羨慕,搬去了縣城生活。
初二暑假,學校為了提高升學率,特意騰出兩間舊教室改成宿舍,建議我們年級前三十名的同學都住校。
只收很少的住宿費。
我跟爸爸說起這事,他顯得很低落:「那你以後就只有周末回家啊?」
8
「嗯。」
「班主任說,我只要穩住,考一中沒問題。」
爸爸狠狠抽著煙:「行,我知道了,那你去住宿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票子。
一張張數給我。
「老子賺錢不容易,你要省著點花!」
「我會的!」
他盯我一眼,從另外的口袋裡掏出幾張零錢。
又抽了三張二十的給我:
「算了,既然是投資,我還是要下點血本。
「讀書費腦子,你頓頓都要買肉吃,晚上再搞點夜宵。
「你要是考不上一中,我打斷你的腿!」
第二天傍晚,我行李收拾好了,準備吃完飯就去學校。
爸爸在廚房炒辣椒炒肉,他的二手諾基亞在堂屋的桌子上嗡嗡響。
我點開,看到一堆未送達的信息。
【張老闆,你那缺人不,缺人隨時喊我,工價低點也行!我女兒要讀高中,我得給她賺學費!】
【王老闆,你那缺人不,缺人隨時喊我,工價低點也行……】
【林老闆,你那缺人不……】
一模一樣的信息,發件箱裡還有十來條。
我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廚房炒菜的聲音停了,我趕緊擦了眼淚把手機放回去。
爸爸盯著我看了看,煩躁地道:「這麼大姑娘了,去住宿還要哭?」
吃完飯,他堅持送我去學校。
我拎著行李坐在自行車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