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天生嘴角向下,配上這一臉刀疤,格外有兇相。
玄寂瞥了他一眼,臉色始終是淡淡的,沒有回答。
二人沉默了半晌,無聲地對峙在中間瀰漫。
周揭緩緩放開手。
「我姑且信你一回,若讓我發現你真的走了這邪魔歪道,我定會將你斬於刃下。」
我不悅地眯起眼,這話說得怎這般不順耳,要斬也是我斬,憑何要由著你來?
而且這鑒妖司司長眼裡有一股蠻橫的偏執,似乎對妖有著濃重的恨意,跟被妖殺了全家一樣。看得我尤其不順眼。
玄寂還是沒有回覆,收回目光揣著我走了。
8
玄寂似乎很喜歡我這隻送上門的狐狸,出門辦事都要帶著。
周揭一路上叭叭個不停,但玄寂就是個鋸嘴葫蘆,三棍子悶不出個屁來。
這一路他不是閉眼打坐四大皆空,就是盤著我的掛墜念經誦佛繼續四大皆空,偶爾周揭講到關鍵處,他才會回句話點個頭。
我聽這麼久也聽明白了,原來是竹蘭鎮丟了 9 位稚童,5 位被找到時都被放乾了血,還有 4 位下落不明。
鑒妖司懷疑是妖所為,但卻遲遲未破案,天子下令,解除玄寂禁令,要他拿妖。
「誒,你說,這事兒不會是那個九尾妖狐凌玖所為吧,狐妖一向作惡多端,說不定就是他出來興風作浪了!」
而九尾妖狐凌玖本人正舔著毛,聞言差點被毛噎死。
「不會。」
玄寂這回倒是接得挺快。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剛那一瞬,玄寂好像若有若無的投來了目光。
「我看未必,咱啊誰都別說死,要真是那長毛玩意兒,還得你出手幫一把,怎麼說也是個千年大妖。」
我白了周揭一眼。
普通人於我而言如同螻蟻,若我真想殺人,揮揮手便可屠村,還能讓你們找到機會?
我正準備換個方向趴著時,玄寂突然伸手把我撈進懷裡,把他盤了好幾天的腰墜圈在我頭上。
?
得來全不費工夫?
玄寂手指極緩極輕的摸著我腦袋頂,莫名帶了點鄭重的意味,眼裡的情緒有些不明。
「對不起。」
他莫名其妙的來了這句。
這對誰說的?對我?對周揭?
周揭顯然也被嚇了一跳,他搔搔臉,頗為不好意思,「那什麼,用不著對不起,反正你不理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自說自話也習慣了呵呵呵呵……」
可玄寂卻沒理他。
他摸了摸我後頸,而後挑起馬車車簾的一角,拍拍我腦殼。
「走吧。」
9
林中一小院裡,我蹲在房頂,耳朵貼著瓦。
屋裡交談聲斷斷續續,夾雜著風聲聽不大清楚。
昨天玄寂讓我走,我立馬就走了。
開玩笑,東西到手了,不走還真當他寵物?
……折返回來只不過想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查到這謀害人的惡妖,才不是擔心這死和尚有個三長兩短的。
只是我實在沒想到,這木頭腦袋真是在寺院裡被薰陶得不知人心險惡,輕輕鬆鬆就上了當,被人五花大綁囚在這小院裡。
周揭那群鑒妖司的人更是蠢笨如豬,現在還在院外的迷霧裡團團轉,連這簡簡單單的障眼法都破不了。
要他們何用?給我當下酒菜算了。
我悄摸摸掀開一片瓦,叉著腰蹲著腿往裡看。
只見玄寂坐著被綁在一根柱子上,繩子勒得僧服有些凌亂,但這人的身體還是板板正正,臉色一如既往地癱著。
一個女人從屋裡另一角走來,朝玄寂行了個禮。
「大師,我也是迫不得已,為了救我夫婿,只能借您全身佛血一用。您也別想著逃了,中了我的軟骨愁,哪怕您有這佛骨,也是無力施展的。」
「鑒妖司的人更是進不來,等他們破了那迷障,恐怕見到的只會是你的屍體了。」
這女妖,不是黃鼠狼小花嗎?
怎麼八百年不見,腦子還是如此愚蠢,鼠膽包天到敢綁佛子了。
玄寂神色沒有任何變化,閉上眼道:「斯人已去,人死不能復生。」
「他沒死,我不會讓他死的!」
小花像是氣急了,原地踱步轉了幾個圈,嘰里呱啦地重複說著他丈夫只是病重睡著了,才不是死了,片刻後她又冷靜下來,有些惡劣地對著玄寂調笑。
「既然童子血沒用,您這純正的佛子血總該是有用的。」
「只是我沒想到,堂堂一代高僧也有破戒入紅塵的時候,你們平日裡不是最持那些清規戒律嗎?若我沒聞錯,您這身上殘留的還是凌玖的味道吧。」
「誰能想到,高高在上的佛子私底下竟和一隻狐妖廝混,大師,妖的滋味如何啊,是不是很上癮?」
我:……
瞎說什麼話,牙給你拔了。
玄寂眼睫抖了下,沒吭聲。
「罷了,我也不跟你多費口舌,大師您先好生休息著,我去看看我夫君,去去就來。」
小花轉身出了屋。
我思考著是先救了這笨和尚,還是先拔小花的牙。
剛剛那幾句話,又讓我回想起了那晚玄寂的「暴行」,臉又熱了起來。
我磨了磨後槽牙,決定讓他多綁一會兒。
活該!
10
小花打著一桶水去了旁邊的屋子,不用看,那屋裡躺的就是她夫君了。
我皺眉揉了揉鼻子,哪怕是站在寬闊的院子裡,屍臭的味道還是刺鼻的很。
半晌後,小花抱著水盆出來,看見我後腳步一頓。
我負手而立,笑著和她對視。
頓了會兒後,她也扯著嘴角開口。
「好久不見啊凌玖,來救你家和尚?」
嘖,什麼你家我家的,會不會說話。
「念在你是故人,我給你選擇,把你關的小鬼們放了,自己去鑒妖司,該關押關押該贖罪贖罪,你的夫君我會好好安葬,往後每年清明祭祀有他一份。要不然,我只能把你妖丹打散了,再一把火把這院子燒了,總之不會讓你再有為禍的機會。」
我端著架子把話說完,可她卻好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笑得直不起腰,水盆也落在地上,水灑了一地。
「聽聽這話,這還是我認識的那無法無天的狐狸嗎?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心善了?」
「你莫不是和那玄寂呆久了,覺得自己也是救世主了?」
「再者說,我們都是妖,我殺人放火與你何干,你憑什麼管我?」
果然妖的死德性都這樣,油鹽不進。
我一向不喜歡彎彎繞繞,既然三句話談不攏,那便動手吧。
我五指成爪朝前一抓,小花猝不及防整個身子被一股牽力吸過來。
我掐著她脖子冷著臉色。
「憑什麼?憑我們妖,強者為尊。」
小花的臉色越加漲紅,片刻後,黃色的妖紋從她脖頸處爬上了整張臉,妖力忽地暴漲。
我眯起眼,這是眼見著打不過,開始用禁術了。
她掙脫我的禁錮飛身後退,整個身子扒在牆上,眼眶裡充滿了血色。
「我不過是想讓我夫君活過來,你為何偏偏要阻我!」
我冷哼一聲。
「我是個好妖,看不得別人中年喪子。你夫君醒來若看見一地的孩童屍體,還巴不得早就過了奈何橋呢。」
想了想,我又補了一句。
「你抓了那臭和尚,我也不大開心,就想給你找些不自在。」
「你!」
小花看樣子氣狠了,她渾身上下飛速凝起黑氣,飛撲而來。
我一揮衣袖,一道純正的九尾妖力自我為中心傾盪而出,小花被震得倒飛出去,剛凝起的黑氣被轟得乾乾淨淨。
下一瞬,我甩出一道白尾捲住她脖頸,搖搖晃晃地提到我面前。
過了八百年,哪怕用了禁術,這黃鼠狼還是一如既往地不經打,真是白活了。
「軟骨愁解藥在哪?」
小花還在劇烈掙扎,艱難地從喉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休想!」
我一掌揮出,她悶哼一聲,血沫從嘴角溢出來。
「餘下的稚童在何處?」
「我……救……夫君……」
嘖,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
「你那夫君已經死透了,既然你這麼想他,就下去和他做個伴吧。」
我伸手覆在她丹田處,一陣風吹過,衣角被吹得獵獵作響。
她一陣掙扎後,忽然放棄似的一動不動,而後獰笑起來。
「死狐狸,你斷了我的念想,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她猝然仰頭,全身弓起,身上的妖力開始到處亂竄。
不好,她要自爆妖丹了。
雖然她修為不高,但碎丹的威力還是不能小覷,碎丹後妖力一旦爆發,這片林子也就受了災,玄寂有佛骨傍身應當無事,但若那幾個小童還在這林中,必定屍骨無存。
退不得。
我咬緊牙,準備硬接一記,可她妖力爆發的瞬間,一道金色的屏障從我腰間的掛墜凝出,妖力撞在上面發出沉悶的聲響,就像無雲寺響起的佛鐘。
我一怔,怎麼會?
可容不得我多想,妖力已經繞過這屏障往外蠻橫衝去,我得攔下。
我正準備展出九尾強硬截住時,忽然一道刺眼的金光從眼前閃過。
我愕然抬頭,一道帶著佛光禪意的結界自上而下完完全全籠罩住了我這方天地,上面梵文環繞,金光流轉。
8 顆佛珠穩穩噹噹地繞在結界外,維持著結界穩定。
這佛珠我見過,它們曾經被戴在玄寂手上。
到處衝撞的妖力被這結界死死地攔在裡面,片刻後化為一道道白霧,消散得無影無蹤。
「孽畜!還不束手就擒!」
我轉頭一看,周揭已經帶著鑒妖司的人圍住了小院,而在他們身後,玄寂正一步一步,踩著枯葉,朝我走過來。
11
玄寂停在周揭身側,站在我的對立面。
這畫面竟莫名有些刺眼。
一瞬間很多疑問湧上來。
他沒事?剛剛腰墜凝出的護盾是怎麼回事?他是來抓我的嗎?
周揭從腰間拔出他的斬妖刀,刀尖明晃晃對著我。
「還是多虧大師出手啊,孽畜,你作惡多端,逆天而為,今日看你如何逃脫!」
這一下,所有的疑問全部雜糅在一起,轉變成了滔天的憤怒。
我好心好意折返回來救你,幫你抓妖替你找解藥,你就是這樣囚我的?
我氣得不管不顧,當眾破口大罵。
「你這遭瘟的死禿驢,睡完不負責,穿了僧袍不認帳,這都罷了,我一沒偷雞二沒殺人,憑什麼抓我!」
所有人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凝住了,目光都不約而同聚在一處。
玄寂臉色倒沒什麼變化,他坦然一抬手,八顆佛珠圍轉幾圈後,列成一串飛回他手上盤成佛珠鏈,佛光結界也一點點消散。
他二指壓下周揭的刀尖,低聲道,「不是他,是那位。」
玄寂眼神瞥向了倒在地上沒剩兩口氣的小花。
周揭擰起了眉,盤算了片刻後,他領著幾個人上前,將小花用捆妖繩綁了。
我負手站著,由著他們倒騰。
我一向順理做事,小花殘殺幼小,這報應,該她受。
小花被收進了封妖袋,可下一瞬,周揭竟原地一個轉身,帶著殺意持刀向我砍來。
我神色一凜,真是愚蠢,不自量力。
我不想殺人,並不意味著我不殺人。
人若犯我,我必讓他死無全屍!
我冷臉抬起一掌,朝周揭心脈轟去。
可下一刻,我們兩邊的攻勢都被玄寂原地化解,他以一個保護的姿態站在我身前,正對著被震退幾步的周揭,難得地沉下了聲音。
「我說過了,不是他。」
語氣沉穩又篤定,我手指倏地蜷了下。
周揭刀尖抵地站穩身體,繃著臉,眼底儘是狠厲。
「都是妖,有什麼區別!他們屠我全家,殺我妻女,是妖就該死!」
我一訝,還真被殺了全家。
周揭又帶著刀沖了過來,鑒妖司的其他人見此情景,也跟著舉刀圍攻。
玄寂站在我身前一步都沒動。
我戳戳眼前人的後背,「禿驢,你再護我,可就真跟妖脫不了干係了。」
他長身挺立,雙手合十,極短地誦了句佛語,金色的佛意從他小指上盪開,鑒妖司都被這道勁力掃得摔了出去,但這金光撫過我時,我只像是被蝴蝶撲了一下,輕輕的,還帶著些癢意。
周揭在原地滾了好幾圈,撞上一棵大樹才停下來。
他咬著牙瞪向玄寂,臉上的疤痕都因為極度的憤怒在抽搐抖動,醜陋無比。
「玄寂,你莫不是真被這畜生給魅惑住了,竟然幫著妖?!還是你早跟妖有勾結!」
我又戳了戳他後腰,「是啊,你怎麼還幫著妖?」
玄寂伸手勾住我作怪的手指,攏在手心。
「我不會讓你傷他。」
周揭在眾人的攙扶下站起來,高聲怒罵:「與妖苟且,枉入佛門,天子面前,你要如何交代!」
「我自會嚴明。」
「你!」
周揭約莫是頭一遭被氣得這麼狠,握刀的手背都暴起了青筋。
我懶洋洋地開口:「一隻千年狐妖,一位有佛骨的佛子,鑒妖司大人,您這勝算,用不著我提醒吧。更何況那些被抓的孩童應當就在這周圍,是收妖重要,還是救人重要?」
話畢,我展出九尾瀉出妖力。
九尾蔽日,除了玄寂外,場中眾人都被我的妖力壓得險些站不住。
周揭擰著臉扛了片刻,而後狠狠一閉眼,啐了一口,收了刀,非常不甘心地退了。
見人屁滾尿流地跑完後,我冷嘲一聲,收了九尾,也收了妖力。
玄寂還攥著我指尖沒放,他轉過身,目光沉沉,「跟我回寺。」
我一挑眉,「幹什麼要跟你回寺?我在外面逍遙快活,要什麼——」
他打斷我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語氣認真。
「跟我回寺。」
我:……
我看著他眸中自己的倒影,沉默了片刻。
「先讓我把小花的夫君葬了吧。」
12
我待在無雲寺的客房,百無聊賴地捻起碗里一根冷的發黃的青菜,又嫌棄地扔了回去。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腦子一抽,就跟著玄寂回了這無雲寺。
可前腳剛回到寺里,後腳這和尚又被安陽公主差人給請了出去。
我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拿著腰墜在眼前晃蕩。
所以玄寂這陣子每日每夜捏著它誦佛,是想把它做成護佑我的靈器嗎?
他其實早就知道這小狐狸是我,還由著我鬧?
那還他擋在我身前,與鑒妖司敵對……
他那時在想什麼?
猜不透。
話說……這都過去一個時辰了,怎得還沒回來?
那安陽公主莫不是把人綁去宮裡成親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
我仔細掛好腰墜溜出了房間,把玄寂說的「在房間等我」全部拋到了腦後。
在無雲寺溜達了大半圈後,終於在一座亭子裡發現了這兩人。
公主激動地說著什麼,頭髮都微微散亂了,反觀玄寂,還是杵著個木頭四大皆空的模樣。
我悄摸摸地湊上去。
「司天監都算過了,你雖有佛骨卻註定不能成佛,遲早是要入紅塵的,既然如此,你為何不肯娶我!」
「是我為你做得不夠多嗎?怎樣你的眼中才能有我?!」
玄寂雙手合十打了個佛語。
「公主殿下自當配的是良人。」
「我不要什麼良人,我只要你!」
我不爽地擰起眉。
這女人怎麼還糾纏不休呢?真礙眼。
玄寂還是一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棺材臉。
公主眼淚汪汪地凝視了片刻,又立馬換了個神情,笑得陰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