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皆是一怔,對視一眼,像是被潑了一桶冷水。余父給管家使了個眼色,後者動作很快,整個大廳很快通明亮堂。
我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回到這裡,坐在沙發上那瞬間,忽然明白了,為什么小說里的人都會喜歡仰躺在沙發上放鬆自己,確實是又軟又舒適的。
而二十多年來,我從沒有坐過客廳的沙發。
說來也可笑,我在大廳里只有匆匆路過,或者站著挨訓的記憶。
「錦和,這次過來是?」余父給我們兩人看了茶。
紀錦和似乎早已習慣這位長輩對自己多加關照,直接開口問道:「當年阿燼的屍檢報告複印件,還在嗎?」
這話一出,余母又沉默著紅了眼眶,她看向我,見我眼神實在堅定,又匆匆收回目光。
她起身:「在的,我去給你拿。」
去時只有她一人,回來時紀家父母也推門而入,兩人見了我也是一愣。
但他們更加清楚,死了就是死了,不可復生,便也只是向我點點頭,問紀錦和:「你和這位李先生,怎麼突然回來查阿燼的屍檢報告啊?」
紀錦和糊弄道:「有些事情,阿燼和李鶯女士的研究有點關係,需要查一下。」
他說的話,一向是有用的,余母很快將那薄薄幾張紙交到他手裡。
紀錦和接過,迅速翻開一目十行,看到【長期處於抑鬱焦慮狀態】幾個字,雙手猛地攥緊了紙張。
他定了定心神才接著看下去。
【查明死者日常服用精神類藥物見:鹽酸氟西汀膠囊,一日三次,一次 20mg;右佐匹克隆片,一日一次,一次 4mg;鹽酸丁螺環酮片,一日三次,一次 30mg……死因系『高墜致顱腦損傷』,不排除抑鬱症發作意外墜樓死亡等因素。】
腦子裡轟然一聲,這段時間以來,支撐著他的認知突然傾倒,碎裂成一片廢墟。紀錦和就站在這片廢墟上,茫然無措,心底突然湧出一陣絕望和痛苦。
原來他一直都找錯了方向。
我不是因為和他睡了一晚,就厭惡到要去跳樓,而且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多年的精神折磨,他的爭搶,父母的否定,讓我從那個敢於反駁?ū??他,不讓出自己玩具的小孩子,變成了予取予求,只需要一根導火索就能四分五裂的空殼。
都說真正絕望和痛苦的人,反而不會大哭大鬧,而是陷入沉寂,死一般的靜謐。
紀錦和就像是驟然斷裂的琴弦,紙張輕飄飄地從他指間滑落。他輕聲問我:「是真的嗎?」
我反問:「據我所知,法醫不會開玩笑?」
「什麼時候的事?」紀錦和站起身,試著笑了一下,但失敗了,他的手先發顫,最後全身都在戰慄。
「你知道的。」我的目光還是平淡無波,「每個月,你都要偷偷跟著一起去醫院,不是嗎?」
紀錦和搖了搖頭,他實在無法面對這樣的結果,垂下眼帘,一顆豆大的淚水滑落。
「我以為……是去找李鶯,我以為阿燼喜歡她。」
李鶯是個孤兒,自己考上了大學後,意外出了車禍,福利院只負責把她撫養到十八歲。意外發生後,福利院拒絕為她承擔學費以及醫療費,肇事司機逃逸不知去向,而她一個人躺在醫院的走廊等待死亡降臨。
或許冥冥之中,相類似的人互相吸引。我走錯樓層,意外看見了她。
我搖頭:「鶯鶯比我更堅強。」
兩對父母眼見著昔日頂天立地的男人如山傾倒,似乎隨著認知一起被撕裂成兩半,也不由落了淚。
余母的目光從紀錦和與我對話時起,就死死落在我身上,但她不敢上前,一如曾經只敢遙望母愛不敢奢想的我。
「你的跟蹤很拙劣,甚至不肯換一輛車。但你始終覺得自己隱藏得很好,因為不曾被拆穿。」
我問紀錦和:「這些機會,你有抓住一次嗎?」
他從我面前跌坐在地上,面上血色迅速褪去,整個人如同跌入冰窖,從裡到外涼透了。
紀家父母立即圍上前,問:「錦和?錦和,你怎麼了?!」
我收回了目光,起身詢問管家:「你好,可以給我準備一間客房嗎?打擾一夜。」
管家看向余母,對方點頭,於是領著我尋了一間閒置的房間。
關上門,我抬起手臂,崩解已經開始了。
我不想在那些以後與我毫無關聯的人面前度過最後的這點時間,過去的每個心驚膽戰的夜晚實在漫長。
且讓我好好睡一覺吧,最後以一個人的身份。
8
余家客廳,兩對父母正在安慰失魂落魄的紀錦和。
余母像是抑制不住崩潰,問:「你告訴阿姨,那個人到底是不是阿燼?」
餘燼不想認他們。
紀錦和空白的神情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斷裂,他只是道:「是不是有這麼重要嗎?」
「你比我更清楚,他到底是誰。」
失魂落魄的人,在這一刻變成了五個。
不知呆坐了多久,紀錦和似乎問了句什麼,太輕了,輕得連身邊的父母都不曾聽清楚。
余母卻聽見了,他問的是:「為什麼,要到不可挽回的時候才後悔?」
是啊,為什麼呢?余母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她在心裡不斷哭喊,嘴裡卻發不出一點哭聲,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怪異的嘶啞聲。
她淚水開了閘收不住,抓著好友的衣袖,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啊!我到底做了什麼啊!」
為什麼一個產後抑鬱,能持續二十餘年?
為什麼親生的孩子,要當作仇人看待?
紀錦和撓了一把頭髮,從沙發上彈坐起身,他雙眼赤紅,布滿血絲,壓著嗓子道:「我告訴你。阿姨。」
「餘燼從小到大都被逼著要讓著我,學業又必須比我厲害,不然就是打罵。他不會游泳,我非要帶他去,我該死,可是我前腳從水裡救上來的人,後腳被你關在屋子裡燒了兩天,燒到角膜炎差點瞎了。甚至他付出多年心血的公司,你們居然打算讓給我,還被他聽見了?哈哈哈哈!怎麼會這麼可笑啊……啊?」
流下的眼淚似乎都是鮮紅色的,那麼刺眼。
「你,我,還有這屋子裡的所有人,都是罪魁禍首!」
這時候,屋外的門鈴響了。
管家匆匆跑過去,不多時,一臉複雜地捧著一個巨大的橢圓狀物返回:「先生、夫人,這好像是個膠囊。」
紀錦和卻奪步上前,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他早該想到的,餘燼和李鶯的關係這麼好,時光膠囊計劃肯定有餘燼參與。
膠囊里是個簡單的八音盒,還有一份體檢報告。
一陣刺耳的噪聲過後,八音盒開啟了:
【致,五年後的我。】
所有人一震——是餘燼的聲音。
【……
我是餘燼,出生在一個父母恩愛的家庭。而我,是他們當年熱情燃盡後的塵灰。
很難相信,居然有父母能這麼痛恨自己的孩子,仿佛我是他們追殺了兩世最後投胎到他們家的仇人。
我的生活里,只有學習和無休無盡的否定,哦,還有一個死對頭,叫紀錦和。
他這人真的很讓人討厭,是真正意義上的討厭。小時候,他要搶我的玩具,我不給,被母親踹了一腳。
當時看見他拿了我的寶貝,我的厭惡也隨之蔓延,所以我把它丟掉了。
但是我只有這一點點愛,我再想去找回來的時候,玩具已經不見了。我其實很難過,可是不會再有第二個玩具了,也不會再有更多的愛。
8 歲那年,他非要拉著我去游泳,還是在髒兮兮的池塘。我很不願意,但是紀錦和說我們是朋友,我心軟了,然後就一起墜入了池塘,他救了我。
母親果然很生氣,怒斥我為什麼這麼不小心,把渾身是水的我鎖在房間,那是我第一次觸碰死亡的味道。
我原本對紀錦和的那點皮毛大小的感謝,也變成了厭惡,逐漸變成痛恨。
我痛恨他帶著我跌入池塘,讓我從此失去直視光亮的權利;我痛恨他搶走我的第一名,讓我回來被教鞭抽到渾身是傷;我痛恨他輕而易舉搶走我的成績後,為了自保,我必須永遠要屈居他下。
同時,我痛恨我的父母,賦予我爛泥一般的生命。
兩年前,我終於獲得了董事會的認可,我再也不是仰賴父母的空降富二代,可是卻偏偏被我聽見,我的父母,打算將本該屬於我的股份,全數贈予紀錦和,當作他 25 歲生日禮物。
我氣得直接搬了出來。
啊……這艹蛋的人生。有些時候真的很想問問所謂的上帝,人本惡,其必罪也,生來贖罪,伴隨痛苦,是每個人必經的旅途嗎?
可是為何舉目望去,在苦海里掙扎淪陷的,只有寥寥數人?
還是換個話題吧,鶯鶯要是偷聽到這會難過的。
鶯鶯是我去心理科就診,跑錯了樓層偶然遇見的小姑娘。我第一次見她,她躺在醫院的走廊里,眼裡有著那些和我相同的東西。後來相處久了,才發現那是對人生的漠然。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既然我的人生已經開卷,糖果盒裡的所有味道都是苦澀,我能做的,只有幫她拆出一個甜味的巧克力。
我們有著相同的痛苦,我想幫幫她。
我幫她繳了醫藥費和學費,還聘請了專業的人來為她復健,都說女孩子最愛漂亮,如果以後走路不好看了怎麼辦?
那之後,我開始教她創業,教她經營,教她怎麼在大學裡籠絡自己的人脈。也偷偷給了點鋪子什麼的,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麼,但對她來說,是她在這個性別不對等的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東西。算是我這個老師,給唯一一個徒弟的小小饋贈。
儘管我就比她大兩歲。
五年後的我,我仍然十分不放心她,她如今還好嗎?還有沒有餓著肚子省錢?
鶯鶯是個堅強的女孩子,我佩服她堅持下去的勇氣。如果她過得不好,請你換一種方式教她,別叫她依賴你,她總要自己走完這段路。
但是別用太痛苦的方法,就像我和你那樣,被狠狠地教會了什麼是獨立和隱藏。
至於我,我目前已經確定了手術方案,這次將切除三分之一的肝臟。肝癌這東西,主治醫生說,這是個很容易復發的東西,也不知道五年後會如何。
你過得還好嗎?不管怎麼說,請盡力好好活下去。
但倘使我的身體和精神已經腐朽,還有我那點僅剩的尊嚴、自由和貞潔也一起毀壞,那我尊重你做出的一切決定。
生命是一條一去不復返的河流,我們無法阻攔河流的源頭,卻可以改變河流的朝向和結局。是湖是海,是乾涸是奔騰,時間會給出對應的籌碼,命運的骰子由你投擲。
一切決定權在你。
另,還有一事我放心不下。22 歲那年,我撿到了一隻剛出生的小貓,可我不能把它帶回家,只能悄悄安置在小區里。
它叫饅頭,是一隻白貓,有一雙金色的眼睛。
當年虐貓事件頻發,我沒有其他的辦法,只能把它關在貓箱裡,連帶著忌口偏好和一些日常喜歡的零嘴貓糧,一起安放在紀錦和家門口。
紀錦和這人雖然可惡,但也算是……有點善心。可我始終放心不下,五年之後,請務必要去找到它,無論付出什麼,都要帶它回家。
屆時,也順便看看紀錦和吧,看他還活著沒有,以此獲得動力。起碼你要活著,才能超越他。
就說到這裡吧,人生的軌跡無法預料,但我期待與你再見。
記錄於 2031 年 ????1 月 1???2 日。
……
鶯鶯,我好了……
沙沙——嘶——
……
你好,五年後的餘燼,我是李鶯。請一定要好好活著,等待潮起潮落沖刷沙礫之後,這封跨越時間的信件再次開啟。
我期待和你一起打開的那天。
你要和我再一起吐槽你的死對頭,吐槽當年不肯把店鋪轉讓給你的那些老闆。
期待再見,餘燼。
……】
9
我醒來的時候,是清晨五點。
屋外,已經有微弱的光線照亮整個地平線。我恍惚著想起,今日是夏至日呢。
門外有些吵鬧,人聲不甚清晰,我推門, 手卻穿過了把手, 整個人重重砸在門背上。
眼前已經是一團虛影,耳邊的鐘聲忽遠忽近。
我掙扎著走出客房,越是走近,客廳里的聲音就越能分辨,那是我的聲音。
是我在過去埋下的種子。
我扶著樓梯, 聽完鶯鶯在最後留下的那段話,就像是長夜裡驟然亮起一點火焰,思緒在這一瞬間變得格外清晰。
我早就死了。
我在過去被埋葬,卻在未來徹底死亡。
是我強烈的不甘和期待,讓我的靈魂塵封在這封膠囊里,讓魂體跨越了時間, 來到五年之後。
還有什麼仇恨,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報應, 我都不在乎。我將一切希望寄托在膠囊里,只為了再看看心裡惦念的那片小小世界。
客廳里的八音盒不知循環了多少次, 我忍耐著魂體的崩解,一步一跌扑過去,將八音盒牢牢抱在懷裡。
紀錦和他們沒有休息, 聽了一整晚。眼下見我身體變得虛幻不實,他大駭:「阿燼?!」
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眼前只有開合的嘴唇。
我抓住紀錦和, 斷斷續續地問他:「饅頭……饅頭……呢?」
紀錦和淚流不止, 雙眼已經有些紅腫,他搖頭, 我於是也明白了, 饅頭已經不在了。
遠處似乎傳來一聲貓叫, 我看見小小的饅頭用頭拱開大門,金色的陽光灑在前行的路上。
是暖洋洋的感覺, 連空氣都帶著甜美的味道。
我抱起八音盒,痴痴笑著, 問它:「你是來接我的嗎?」
它喵喵叫著, 往外奔跑, 又回頭看我。
似乎在說:你怎麼不跑起來呢?走出去就能曬到太陽了啊!
我踉蹌著站起來,推開紀錦和和兩對父母的手,直直向外奔跑。
跑啊, 跑啊,越跑越快。逸散的魂體披在身後, 像一件嘉獎勇士的披風。
陽光和饅頭擁我入懷, 自由的鐘聲盪開雲霧,鶴鳥長啼。
紀錦和和余母等人追在後面,只見遠處太陽徐徐升起, 餘燼帶著笑容消失在院外。
八音盒咚地落在地上,生命的八字循環被打破。
夏至的風吹過,年豐晝長,風裡裹挾著花香和繁花殺盡的灰燼味道, 撲面而來。
紀錦和忽然想著:
也好,餘燼再也不是餘燼了。
黑夜的餘燼散去,升起的會是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