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還不錯。」我伸了個懶腰,望了望天。
紀錦和也換了身常服,問:「你想做什麼?」
遠處高樓林立,我四處望了望,指江邊的商鋪和廣場:「去逛街吧。」
「好。」紀錦和點頭,轉身要去開車。
我及時把他拽回來:「不用開車了,走過去吧。」
他看著有些不贊同,上下掃視我一眼,似乎在說:你如今這個樣子,怎麼走過去?
「少用那種眼神看我。」我白了他一眼,「就算我死了,我現在身體素質也還很好。」
紀錦和張了張嘴,吞吞吐吐,悶聲說道:「我只是,怕你累了,會出意外,會散架或者離開這裡。」
天殺的,怎麼死了之後發現死對頭簡直像換了一個人。那個寡言少語,就喜歡搶完我東西之後跑過來顯擺的死綠茶呢?
「……用不著你擔心。」
他倒是「哦」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走了一段路?ū??,出小區,我忽然問他:「你不好奇為什麼我們先去逛街嗎?」
「好奇,」紀錦和悶頭趕路,又生怕我突然消失,一手死死捏著我的衣袖?ú?,不肯放鬆,「我怕你生氣。」
「你還會怕我生氣?」我都要氣笑了。
在他面前,陰陽怪氣已經成為習慣。依照往常,紀錦和會略垂眼睫故作可憐,說:「會的,阿燼。」
但是沒有按照我預料中的發展,紀錦和停下腳步,扯得我也踉蹌,站穩後只聽到他開口:「對不起。」
我聽得額頭直冒黑線,簡直煩不勝煩:「說了一晚上了還不夠?你說不累,我都要聽累了。」
說完就扯回他手裡的袖口,徑直往前走。我的時間不多,浪費在聽他道歉上實在不值當。
「不夠的。」
紀錦和追了上來,默默道。
「那當然,就這幾句對不起能做什麼?但是我實在煩得很。」我又想像昨晚那樣把他丟出臥室,門反鎖,捂住耳朵,無奈是在室外,「況且世界上對不起我的人多了,難不成我還要一個個聽嗎?」
今日不知是什麼日子,商場也沒什麼人在,閒著沒事從一樓一路往上走。
原本還???在好奇為何不見人影,很快,原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您好,我們今日暫時不對外開放。」兩個保安一左一右擋在我們身前,盡職盡責道。
我問:「今天這裡有人包場?」
其中一個保安正要說些什麼,另一個草草打量我們幾眼,攔著他不讓說,只揮手示意我們離開。
紀錦和似乎打算用更簡單的方式解決,我阻止了:
「不用了,左右只是過來看看,沒人反而沒意思了。」
他摸到一半的錢夾又放了回去,提議:「隔壁東方廣場的市集很……熱鬧,去看看嗎?」
於是我們離開。
我回頭看那座充滿設計感的商場,最後笑了笑,心裡說了聲【再見】。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嘗試,完全依靠自己創辦,設計圖都是我畫的。死前將其轉讓給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學生。
它仍舊正常運行,甚至已經能讓人有包場的慾望,那我就能安心了。
這代表著我的學生,她有了能活下去的自由和資本。
4
「誒,夫人,你們……」
身後的商場裡,兩位略顯狼狽的貴婦人一路奔過來,死死抓住了保安的手臂,目眥欲裂:「剛剛是不是有兩個男人在這兒?!一黑一白?」
保安被她們嚇了一跳,怔愣片刻點頭道:「是……是啊,剛走。」
「黑衣服旁邊那個人,你看清楚沒有?」
「是不是……」
她忽然答不上來,身邊另一位夫人連忙推了她一把,把手機翻出來給她。
「對,對。」她接過手機,指著裡頭那張照片,「你看看,是不是長這個樣子?」
保安看了一眼,一陣涼意從後背直躥天靈蓋,他不敢多看,只說:「好像有點像。」
婦人不依不饒,非要他仔細看看區別,保安只能連連擺手,表示方才在那兩個人面前沒瞧清楚。
好不容易送走兩位貴客,保安那徒弟問他師傅:「給你看的什麼照片啊?師傅。」
提起這茬,保安又是一陣激靈,狠狠抽了徒弟一腦瓜。
他心裡直犯嘀咕,嘴上還是說:「顧客的事情少打聽。」
徒弟摸著腦袋,又聽見他師傅說:「晚上回去找你爸,給你抓把米放口袋裡。」
「為什麼啊?」
保安不願多說,只吐出一句:「她手機里的是張黑白照。」
「啊……遺像啊?」
徒弟背後也是一陣寒風。
5
市集位於廣場上,如果要找煙火氣,這裡是最好的選擇。
我以前總覺得,如果我沒出生在余家,而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哪怕是沒有父母,日子肯定過得很幸福。
自己開個店,就賣花或者甜點心,下班了一頭扎進街頭巷尾的小吃攤里,一邊閒逛一邊吃,不用急著找對象,自己好好享受生活。
可惜每次夢醒看見熟悉的天花板,還有手機里每日都要上傳的預期目標,都告訴我,這世界上沒有如果。
我問紀錦和:「你有想過,自己如果不是紀家人,會做什麼嗎?」
他端著我剛剛一時興起買下的生煎包,猶豫著沒有答話,反而問我:「你想做什麼呢?」
「我想自己開個店吧……」我停在棉花糖鋪子前,「老闆,要兩個藍莓口味的。」
老闆熟練地抄起竹籤和糖砂,應和:「好嘞,十六塊哈,兩根。」
等棉花糖的間隙,我又補充了幾句:「就開個甜點心的鋪子,或者花鋪。不需要多大。我大早上去集采,白天開門,晚上回家宅著。」
「出生時,那群算命的都說我親緣薄,就算不在余家,我應該也不會有父母吧。也省事了,不會有人催我找對象。」
紀錦和靜靜聽著,任勞任怨地接過老闆遞過來的棉花糖,跟著我往人流深處走。
我好像是憋得太久了,從來沒有人這麼聽我說過話。
居然在這個曾經深惡痛絕的死對頭面前,像是倒豆子一樣,把那些淤積在心底的遺憾,全都說了出來。
「當初剛接手公司的時候,姓陳的那家人,就是當年把何家小兒子逼走的那個,我和他談判收購陳氏,怎麼都談不下來。氣得我跑出去喝酒,喝醉了。」我又買了一份烤生蚝,吃了一個,回頭塞在紀錦和手裡。
「醉了之後,跑到這邊,居然一個人走遍了所有的店鋪。見到每個人都問,你們的鋪面出租或者轉售嗎?」
紀錦和輕聲問我:「有被為難嗎?」
「為難?」我笑了笑,「他們沒說我是神經病就不錯了,哪有人看老闆生意興隆的時候去問能不能出售的?」
紀錦和嘴角彎彎:「也是。」
我很少看見他這副不帶任何目的性和功利性的笑容,或許也從來沒注意到過,一時愣了一下。
以前他出現在我面前,哪怕是遠遠看見,我都想用柚子葉洗手去去晦氣,遑論和他逛街,還暢快淋漓地訴盡衷腸。
「紀錦和。」我叫住他。
紀錦和把我攔在人流的另一邊,問我:「怎麼了?」
我看向他:「真不可思議,你不覺得嗎?我們居然還有一起逛街壓馬路的一天。」
紀錦和似乎被我的目光燙了一下,垂頭移開目光,低聲道:「沒什麼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想和你好好相處。」
我只是笑笑,又接著逛市集。
他其實也明白,說得太晚了,做得太遲了。
後半程紀錦和還是充當拎包大師,陪我從南街頭逛到北河邊。午飯已經在市集上草草解決,在河邊停下的時候,正好是漫天落霞。
我坐在長椅上,撫摸吃撐的肚子:
「真是暢快啊,從來沒這麼放肆地吃過一頓飯。」
紀錦和對此頗為認同,無力地點了點頭:
「再也,不吃這麼撐了……」
我們兩個相視一眼,付之一笑。
天邊那個像鹹蛋黃的太陽圓滾滾地往下掉,綺麗的晚霞也逐漸收場。我對這麼一天做出評價:「死後還有這麼自由高興的一天,值了。」
紀錦和笑容漸隱,神情是淡淡的肅穆,抿唇輕聲問我:「阿燼,為什麼選擇了死亡?」
我臉上掛著慵懶的笑意,側目看他,語氣放鬆:「已經沒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了,我也過夠了這樣的日子。這不好嗎?我死了,所有人都會高興的。」
生命這個話題,向來都很沉重。
我沒有輕視我的生命,也不會草率做出選擇。
紀錦和搖頭:「我不高興。我也不信你真的不留戀這個世界了。旭日購物是你的產業,後面轉送給你資助的女學生。你今天是想去看看她是嗎?」
「是,」我沒有矢口否認,「她能把旭日經營得很好,自己有底氣,我就放心了。」
紀錦和又問:「她如果把旭日賣出去了呢?」
我只說:「我相信她。」
紀錦和卻有些頹喪,笑了一聲,滿是諷刺:「你相信只資助了三年的學生,卻不相信和你從小長大的我,在你死後會感到難過?」
我覷了他一眼:「說得這麼夾槍帶棍做什麼?紀錦和,難道我應該相信你嗎?」
「我想和你好好相處,不是謊話。」紀錦和嘆了口氣,「是你從沒有給我這個機會,阿燼。一旦你認定了某件事,哪怕天塌下來,都不會改變。」
「就像,你討厭我,你不想看見我,一點機會都不肯給我。」
「誰說的?」
我站起身,眼前的一切已經變得有些模糊。視覺也開始在倒退了。
「我給過你機會,很多次。」
紀錦和有些錯愕:「怎麼會?」
「你有看過法醫出具的屍檢報告嗎?」我問。
他的目光黯淡了:「沒有。」
我擰了擰長椅的扶手,似乎觸覺已經消失殆盡了:「正好有時間,當年的報告複印件應該還在余家,走一趟吧。該來的終究要來。」
6
余家大宅坐落在碧水灣,當初余夫人和紀夫人互為閨中密友,同年結婚,同天領證,都選在這邊定居。
紀錦和叫了司機來江邊接人,直奔碧水灣。
車上實在有些無聊,司機察覺氣氛壓抑,隨手調了幾個電台。
「夜間短訊,由燕都大學科技社舉辦的時光膠囊重啟計劃於三日前正式啟動,本次參與志願者共 108 名。舉辦人燕都大學校友李鶯女士稱她最敬重的老師也曾參與本次……」
夜幕沉沉,兩個人同時睜開了雙眼。
「紀總,已經快到了。」
熟悉的兩幢精緻別墅就在不遠處。這裡曾經燈火通明,只為了哄兩位夫人高興,如今倒是一片晦暗,顯得有些灰撲撲的。
我有些疑惑,道:「這麼巧,他們不在?」
紀錦和抬腕看錶,回答:「應該都在。你走之後,這裡就沒再亮過壁外燈了。」
「為什麼?」
他回頭,漆黑深邃的眸子望過來,意味不明:「你曾經在花園落水,被我救上岸,那時候得過一次很嚴重的角膜炎。」
「後來法醫隨口提了一句,得過這種病的人,多半會怕強光。余阿姨……怕你生氣,不回家了,就把燈統統關上。」
這又算什麼呢,死後的補償嗎?
我閉了閉眼,譏誚道:「是啊,可是這裡的燈還是亮到我死前那天。」
「阿燼。」紀錦和叫了我一聲。
誰知還未答應,就被他大力一拉,跌入他的懷裡,我毫無防備,雙手撐在他的胸膛上,有一顆心正在肋骨下勃勃跳動。
這個懷抱很緊,紀錦和埋在我的頸間,深深呼出一口鬱氣。
他開口:「對不起,我明明知道你常待在昏暗的地方,但是從沒想到過,是因為你眼睛不舒服。我知道我說了太多對不起,但每一聲都是認真的,為過去的一切向你道歉。」
我喉頭一滾,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像是打翻了一盤調料盤,心裡又恨又怨,還有些高興。覺著就這麼放過他吧,他也苦,轉念又覺得太便宜了他。
紀錦和觸及的一切都是冰涼,是炎熱夏天裡讓人心底產生絕望的溫度。他焐不熱我。這個認知出現的那一瞬間,九尺青天都要崩塌。
司機停下了。
我斂眸,推了推紀錦和,他迅速退開,仿佛剛剛恨不得把我揉進骨肉里的人不是他。
紀錦和先下車,朝我伸出手,我定睛看了半晌,最終沒有搭上去。
尚未進門,只見余家大宅的那扇門訇然大開,奔出兩個人影。
我的視線越發模糊,待兩人走近了才看得清。而真看清了,平直的嘴角又迅速下抿,後撤兩步,阻止了抱上前來的那對夫妻。
余母雙眼通紅,她擰著丈夫的胳膊,狀若瘋癲,問:「你看清楚了吧?啊?真的是阿燼!」
余父倒是顯得淡然一些,只是雙手抖如篩糠,戰慄不休。
「是阿燼……阿燼回來了。」
「余先生,余夫人。」我開口問候,「我是李辰旭。」
紀錦和眸光微動,側目注視我許久,才跟余家夫妻介紹道:「叔叔阿姨,你們認錯人了。這位是我的朋友,李辰旭,他妹妹是開商場的那個李鶯。」
余母滿臉不可置信,兩行淚突然滾落,她張口問我:「怎麼會呢?這麼像啊,聲音都一樣。阿燼不要媽媽了嗎?」
我只答:「您可以聯繫家妹,她會告訴您的。」
「好了,」紀錦和不動聲色將我攔在身後,「叔叔阿姨,我們這次來,是有事要和你們商量。」
余父拍拍妻子的肩膀,招呼著往屋內走:「先進門,進來說話。」
7
屋內燈光也是昏暗不清,我問:「余先生,這個燈可以開亮一些嗎?我有些瞧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