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並不說話。
腦袋裡面卻是亂糟糟。
無數的思緒爭先恐後地湧入,我沒了辦法。
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面前的人並不開心。
是因為我安王府嗎?
我這麼想著:是這麼不想看到我嗎。
「請陛下即位,等即位之後,陛下想要的,我都會給您的。」
無論你要我離開還是如何,我都會給你的。
哪怕我再也見不到你。
小皇帝聽了這句話,總算是露出了一些欣喜的神色:
「你在哪裡學的欲揚先抑的套路。
「還怪有意思的。」
他擺了擺手:「這還差不多,那我就等著你來——」
他停頓一瞬間,然後突然踹了我一腳,變得氣鼓鼓的:「少得意忘形!」
當然。
我難過地想著。
怎麼可能得意忘形。
謝不吝喜氣洋洋地拂袖走了。
我直起了身子。
肩膀上被父兄用鞭子抽出的痕跡似乎還在滲血。
跪下的動作撕裂著傷口。
我能感到,潰爛的傷口已經和繃帶粘連,一動,就是撕裂皮膚的痛感。
我吸了口氣,跟著毫不吝嗇。
亦步亦趨。
多看兩眼。
馬上就看不到了。
10
進了殿,裡面那些大臣已經跪好了。
雖說只是加快了進程,但加冕禮還要一段時間。
謝不吝一步一步上了台階,一步一步坐上了皇位。
我在台階下面跪下來,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身後的一眾大臣和我一齊跪下。
百人齊呼。
「平身。」小皇帝的聲音傳了過來。
帶著幾分雀躍。
我一抬頭,就能看到他帶笑的眸子。
那笑容仿佛將我拉回了前世,那時候,每次我打完勝仗回來,小皇帝也是這麼看著我。
大殿裡面那麼多人,他就只能看到我。
他的視線就只落在我身上。
這輩子,這種目光,可能也只是因為他剛剛坐上了皇位。
我在他的眸子裡面——
區程妄罷了。
顯然,這次雖然是逼宮,但大家並沒有多吃驚。
皇帝命不久矣,大皇子昏庸無能狼子野心。
這皇帝,就該是謝不吝的。
「世子,你若是有什麼願望,盡可以說出來。」
我低著頭:「但求陛下一個恩澤。」
「恩澤?」
謝不吝換了個姿勢,像只慵懶的貓:「說來聽聽。」
「等陛下加冕之後,我再討這個恩澤。」
「你不覺得你這個恩澤現在說更好嗎?」
謝不吝挑了挑眉:「到時候,你與我共登高…… 」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臉上突然泛起了緋紅色,支支吾吾:「我什麼都沒說,你堂堂世子,不准得寸進尺。」
我更難過了,只得作揖:「自然,不敢冒犯天威。」
謝不吝這才滿意地揚了揚小腦袋:「諸位還有何事?無事退朝。」
11
我剛回家,父親的吼聲便傳了過來:「死兔崽子,今天你就跪祠堂裡面!
「我程家列祖列宗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順從地脫了鎧甲,就剩下單衣跪在祠堂。
父親拿了家鞭:「家法一百八十八鞭。
「你昨日抽了幾鞭。」
「七十二,還剩下一百一十六鞭,求父親賜罰。」
「你…… 程妄你真是好樣的,造反逼宮都敢幹?!」
「不得不做。」
父親更氣了:「不得不幹?你做了什麼不得不幹!
「都和你說了別捲入皇位紛爭,你倒好,直接逼宮,你是要氣死我嗎?」
「兒子對不起父親,對不起程家列祖列宗。」
我低著頭:「求父親賜罰。」
「好好好!」我知道父親著實生氣,那鞭子落到皮肉上面的力氣沒有一點兒放水。
第一百三十四鞭的時候,父親總算是忍不下心了。
那鞭子一撂,落在地上發出了骨碌碌的聲音。
「你今天倒是要和我說出個所以然來!到底是為什麼要造這個反。」
祠堂裡面空氣沉默良久,久到父親那一點點不忍心消散之際,我才終於鼓起勇氣開了口。
「父親,我心悅一人。
「但他,並不愛我。」
父親愣住了:「你心悅?心悅什麼人能到逼宮——」
他想罵,話語卻卡在了喉嚨之間。
他仿佛是知道了。
「我心悅謝不吝,但他不愛我,我早已嘗過了強迫他的苦果,大皇子狼子野心,這一番,只是為了能夠讓他平安順遂。
「加冕過後,我會自請離京,去邊關駐守,終身不歸。
「望父親成全。」
或許是我的語氣太過決絕悲涼,甚至於父親都有幾分試探地問道:「若是他也心悅你呢。」
這句話像一根刺一樣插進了我的喉腔心臟,我攥緊了手,重複著早已知曉的答案:「絕無可能。」
心臟鈍痛,仿若千百隻螞蟻啃食。
父親嘆了口氣,終究是心疼我:
「你先去休息,剩下那些鞭子,就拿敵人的首級來還。
「我們程家,絕不可辜負黎民百姓。」
我終於卸了力。
那靠著一口氣支撐的身體總算倒了下去。
——希望能趕上小皇帝的加冕禮。
那是我昏倒最後心裏面想的事情。
12
我醒來時,已經過了四天。
父親沒有收力,鞭鞭見肉。
最後抬下去的時候,應該已經是見了骨。
「現在什麼時候了。」
「離世子昏倒,應該是已經過了四天。」
我心下慌亂一瞬:「那陛下的加冕禮呢?
「開始了嗎?」
侍女搖了搖頭:「不知是什麼原因,往後延了幾日。
「陛下有旨,讓世子殿下醒了之後就去見他。」
我更緊張了:「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大皇子嗎?」
「大皇子前幾天確實是下了獄,具體是什麼事情,奴婢也不知道。」
不等他說別的,我飛快地拎了鎧甲往外跑。
不要有事。
不要有事。
不要有事。
13
一路策馬, 我以最快速度進了宮。
等到了大殿, 才發現小皇帝正在伏案寫東西。
見我來了,他立馬就擺出一副矜貴的樣子:「說吧, 你想要什麼?
「你那個恩澤,現在就給你實現。」
我慌張地掃視了一下周圍, 卻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
等回過神的時候,小皇帝已經到了我面前。
他比我略低, 此刻仰頭看著我。
見我半天不語, 一腳踹在了我膝蓋。
我撲通一下跪了下來。
他哼了一聲:「你想要什麼?快點說吧。」
我沒想到他連加冕都等不到就想讓我走了。
我咽了悲傷:「臣程妄, 自請邊關鎮守, 永不回京。
「望陛下開恩。」
一室寂靜。
我不敢看小皇帝的表情。
那裡面可能的欣喜像是將我完完全全刺傷。
——但我的心臟好像早就麻木了。
但我等我半晌,只聽到了小皇帝抽泣的聲音。
睫毛像是長長的鴉羽, 懸著將落未落的淚珠。
見我看他, 他直接抬腳踹在我身上。
那一腳用了很大力氣, 本身就負傷的我更是沒有站穩倒在了地上。
我三下五除二爬了起來,卻看見面前的小皇帝一步步解開了自己的腰封和外衣。
他看著我, 帶著怨念和委屈。
似乎我太久沒說話, 自動被他認為成了個傻子。
他抹了抹眼淚,一巴掌就扇了過來:「還不明白?」
明白?
明白什麼?
我混沌的大腦像是再次被糊了一層濃濃的漿糊——
「什麼?」
小皇帝更生氣了。
他一把把案台上的東西扔我臉上。
墨臭沖鼻,我有幾分手忙腳亂地扒拉開紙。
標題上面堂而皇之地寫著幾個大字:「加冕皇后禮制」。
我心裡更難受了:「陛下您有心悅之人了?」
小皇帝呆住。
小皇帝怒不可遏。
「死程妄!」
他氣急了,手上的毛筆紙張全被他扔過來:「我這麼會喜歡你這個木頭。
「死程妄!死程妄!死程妄!」
那些不痛不癢的東西更像是痒痒撓一樣, 可那句「喜歡」才真真正正像是踩在了我心上。
我冒著大不韙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了小皇帝身邊。
「你心悅我?」
那是這一世我們第一次這麼近。
近到兩個人鼻息交纏。
他像是終於卸了一身的防備哭了出來:「都怪你!
「程妄都怪你!
「我死了之後好不容易回來了,你還天天要娶這個要娶那個。
「我和你說,你都不聽,死程妄!」他掄著拳頭往我身上砸。
「你都不聽, 你都不知道,上輩子天天來找我,這輩子沒見你一個人影。」
「你喜歡我嗎?」
「我還想問你呢?」
小皇帝哭得梨花帶雨:「你為什麼不疼我了。
「你為什麼不喜歡我了。」
「喜歡。」
我愣愣地說:「我喜歡,我喜歡死你了。
「你是我程妄幾輩子都心悅的人。」
我終於把他摟進懷裡, 像是將肋骨重新拼回自己的身體。
他不說話, 眼淚一直在流。
兩個人就這麼抱了好一會,我才聽見他開口。
「程妄。」
「我在。」
「你抱得好緊,放手。」
「不放。」
我少見地任性起來:「一輩子都不想放。
「你是我的, 程妄一個人的。」
「什麼?」
小皇帝炸毛了:「明明是我娶你, 憑什麼我是你的,你亂說!」
「好。」
我這麼附和著:「我是你的。
「就是謝不吝一個人的。」
14
小皇帝甚至比我回來得還早。
這是我後面知道的。
大皇子逼宮並沒有成功,是小皇帝推的位。
他說他不想坐皇位, 太累啦。
他上輩子就打算把皇位扔給宗室子弟, 然後和我一起雲遊四方。
只是他還沒等到,那個宗室子弟便被大皇子撬走了。
他們裡應外合, 造了反。
「本來我還有後手,但是他們拿了你的貼身令牌,說你死了, 我一下子就——」
小皇帝看我半天沒說話, 終於後知後覺地看我。
「喂!程妄!你不要露出這麼噁心的笑容啊?!」
我連忙正了正神色:「然後這輩子你這麼先把大皇子抓了?」
「當然是他說他心悅你?」
「心悅…… 我?」
我一下子蒙了圈。
上輩子可沒有這齣。
「什麼?你還高興起來了是吧?!什麼意思程妄?」
我連忙手忙腳亂想哄, 卻被一腳踢到了床下。
砰——
「死程妄。」
我從地上爬起來,打眼一看就是糯的和一個糰子一樣的小皇帝。
臉上氣得緋紅,身上也是鱗次櫛比。
我心火燒得旺。
「喂喂喂, 你住手,程妄,不准白日宣——唔。
「不准親…… 唔。」
END